(二十六)
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專屬特性,那是每個生活在這座城市中的人對這座城市的評價,且只屬于自己。小魚對煙臺這座城市是矛盾的,他既討厭它的冰冷無情,又感謝它的炙熱暖心。前者是對醫院中的醫生,后者是對公交車上的司機,是對美食街擺攤的阿姨。
如果生病能死人的話,那他這次就死在這個異地他鄉了,那也是他第一次體會到父親所說的“一塊錢的重要性”。
那是小魚在轉夜班后的不久,他感冒了,并不是多么嚴重的情況,只是額頭燙的厲害,身上說不出的難受而已。
經過一番折騰小魚終于在凌晨一兩點才請下了假,那時候廠區外面都是漆黑的夜,整片天空沒有一顆星星。雖是夏天,但行走時帶起的涼風依舊凍的他瑟瑟發抖。
醫務室的門是被他砸開的,里面是兩個睡眼惺忪的醫生。房間里的燈只開了一盞,所以大部分還是黑沉沉的,不過沒關系對于此時已經在外面凍了一個小時的小魚來說,到了這里起碼就有了一份心安。
可能是小時候經常光顧小診所的緣故,所以長大后的小魚每次聞到消毒水的味道,都會有一種別樣的心安。
診斷只是走個過程,一分鐘之內就開完了所有的藥品,之后那醫生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朝沒開燈的黑暗之處走去,就在他即將沒入黑暗之時,卻被拿藥的護士叫住了,那護士說:“李醫生,這人只帶了五十塊錢價格還差三塊,你看?”
小魚從來都沒這么尷尬過,這是人生第一次看病帶的錢不夠。他以前從未遭遇過這種情況,因為在家鄉那邊發燒一次消費不會超過二十塊錢,這座城市的藥品價格首次刷新了他的認知。
當時小魚就站在柜臺之前,他看著那護士對醫生喊道,一時間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等待監視官下達指令,然后被處決的犯人。
“那就把《舒美》去掉”
醫生的話輕飄飄的傳過來,像一臺不摻雜任何情感的機器般冰冷,將小魚的心沉入谷底。他原以為會聽到對方的沒關系,或者我補上,他甚至做好了對對方感激涕零的樣子,卻沒成想會是如此冰冷的“去掉”!
三盒藥的價格53塊,小魚帶的錢不夠,所以那一次他只拿到了兩盒藥。
“我現在正在發燒,能在這里借個紙杯把藥吃了嗎?”那是小魚最后對那護士的請求
“不好意思,我們這里的紙杯前天就用完了”
“哦,這樣啊,那打擾了”他走出去時也像那個醫生一樣不帶感情的留下這句話。其實在進門之前他就看到,飲水機的綠色指示燈是亮著的,紙杯是擺在飲水機旁。
邁出門的那一刻,四面八方涌來的冰冷迅速包裹了他,那是屬于這座城市的溫度。
凌晨三點多的夏夜,冷風一陣陣的吹過,小魚無處可去,他就那樣坐在一個路燈下的石墩上。身體的溫度與不適感在不斷提高,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這千里之外的孤獨,旁人都在說家鄉話,只有他聽不懂。
孤獨從一種情感,變成實際的眼淚從他的眼角滑落,他從低聲抽泣變為了嚎啕大哭,情感隨著眼淚不斷宣泄,孤獨感隨著時間緩緩平息。
手機的屏幕不斷明滅著,時間的流逝卻好慢好慢,幾次欲打開的電話簿,被他按下了心中的躁動,他不能,他不能去撥出那個號碼,那是他可笑的自尊啊。
“爸媽這個時候應該都在熟睡中吧!”他想著望向南方的天空,夜幕還是一如既往的黑。
美食街的小餐館在不知不覺中亮起了一排排小燈,原來時間已經四點多了。
“阿姨,我正在發燒,能給我一杯熱水嗎?”
美食街的第一家包子處,有一位和母親年齡差不多的阿姨,阿姨后來給了小魚一碗滾燙的熱水。
那位阿姨也是其他城市前來討生計的普通人,小魚不知道她的名字,再后來也模糊了她的長相,但記得她家的包子味道。
隨著清晨第一縷陽光刺破蒼穹之時,小魚望著那將要駛出地平線的太陽輕吸了一口氣,隨著藥效的發揮,現在他的體溫已經恢復正常,只等天橋的門禁解除就可以回去補覺了。
小魚用那退掉一盒藥所剩下的幾塊錢,吃了一頓早飯,羊蝎餡的包子冒著白騰騰的熱氣燙的他直掉淚。那是一個陌生人對另一個陌生人端的一碗熱水。
回程之時,過完天橋的不久,他又看到了那個叫姜雨燕的女人。此時后者還是束著當初剛遇到時的發型,她沒看到他,小魚也沒有去打招呼,在這條寬廣的道路上,他們就像一條平行線,安靜的從彼此身邊走過互不打擾。
在經過姜雨燕之后,小魚發覺來自內心深處的那個名叫孤獨的心在劇烈跳動,他那時還不知道這是遇到了另一個孤獨的靈魂而產生的共鳴。
可能連小魚自己都忘了,他與姜雨燕之間是怎么漸漸熟絡起來的。是從后來的諸多次偶然的碰面?是從后來他調到與她僅隔一個走廊的生產線?還是從她第一次請小魚吃飯?
或許緣分早就從當初那一碗稀飯開始了。
就像是有一雙叫命運的大手在刻意安排,所有的巧合都顯得太過于理所當然。
小魚作為暑假工后來被線長換給了另一條長線,那是車間幾乎接近最南端的產線,與姜雨燕所在的線體僅一條走廊之隔。
小魚住在b區的臨時安置點,與姜雨燕所在的c區女生部倒是有一段相近的路程,只不過后者朝南,他往北。
在小魚的記憶里,他與姜雨燕這種也不知能不能算得上朋友的關系持續了大約半個多月,直到姜雨燕要走的一周前。
商業街的二樓新開了一家咖啡館,店名叫做“時光日記”,那是小魚第一次被女生邀請喝咖啡。
小魚有一個毛病就是不喜歡叫人的全名,他覺得拗口。女人說“按年齡來算,你可以叫我一聲姐姐”,小魚不喜歡攀關系索性直接叫她姜同學。
咖啡館里的陳設很是典雅質樸,小魚一進門就喜歡上了這里,這里很有一種意境的感覺,那時候,網絡上常流行一句話“我有故事,你有酒嗎”,他便是信徒。
咖啡點了兩杯,兩人相對而坐,命運的交匯點開始緩慢聚集。
窗外路過的人只能看到一男一女對坐著,而男生的表情慢慢隨著女人的開口逐漸凝重起來,室內的燈光是暖色調,但照到兩人的臉上就像跨越了另一個時空的詭異。
沒喝完的咖啡慢慢變涼,桌子上只有小魚手機正在錄制提醒的閃爍著...
那是一篇很長的故事,長到三天的錄制都無法將故事的全貌描繪出來,那篇故事又很短,只不過是一個孩子從出生到成年,這輩子五分之一的歷程。
姜雨燕離開的那天是二零一五年八月十號。
九號是周六,那是小魚最后和這位毫無血緣的姐姐交流,在她走之前他問她“姜同學為什么選擇把故事交給我?”
她笑的很純粹,語氣是那么的理所當然:“因為我們認識,因為你是作家!”
“可我現在...還...”對于這份認可,小魚沒有臉說出他只是一個三流的不入流的寫手,每次寫的東西都不到十個人觀看。
“沒事的弟弟,會好的,我等著將來你把這個故事完整的整理出來”此時她真的就像一個安慰弟弟的姐姐,鼓勵著小魚。
“好”對于這份信任與鼓勵,小魚除了答應說不出其他的言語
姜雨燕走之前的最后一個問題是關于玄學方面的,她說:“弟弟,你相信緣分嗎?”
其實這本是個想都不用想就可以閉眼回答的問題,但當小魚即將脫口而出的“當然不信”撞上姜雨燕的眼神時,他猶豫了一下。
那雙眼睛當時很純粹很純粹的望著他,等著那句答案。
“可能吧”為了最后不和這個即將要走的姐姐爭辯什么,他還是附和道。
“一定是的,我早在半年前就該走的,如若不是緣分的直覺,可就見不到你了。當時就有一種感覺告訴我再等等,于是我照做了,好在走之前還能遇到你!”她說著笑著,一邊在感慨什么,一邊同小魚告別,朝著門口走去。
“姜同學,我還沒問你以后要去做什么呢?我們還能再見到嗎?”在姜雨燕即將走出玻璃門之前小魚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急忙問。
姜雨燕沒回頭“弟弟,第一次見面時,我好像說過,我喜歡畫畫!”她嘆了一口氣,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