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廠區(qū)里的時間流逝感與外面相比,給人的感覺要快許多。這里的人大多數(shù)在陽光未升之時就要出發(fā),等到滿天星光才能回來,如此便是一天。
當生活變成夜與夜的對接之后,因少了白晝的漫長,時間的流逝感便驟然快了好多。
在這些許麻木枯燥的生活里,姜雨燕即將迎來在這里的第二年,算起來,她也是廠里的“老人”了。電子廠的大部分員工都是短期的年輕人,一時念起或是無路可走時,就在這兒弄上一筆快錢,然后跑路,畢竟電子廠只要加班工資就會高是一種共識。
此時是周天,姜雨燕一個人坐在吸煙室里練習(xí)畫水彩,支立的畫板上緊緊卡著水彩紙,畫筆上散發(fā)著輕微刺鼻的味道,那是廉價顏料的標識,她不舍得用那些昂貴的材料。調(diào)好的顏料筒錯落著擺放在平鋪的白紙上,這是姜雨燕為了減少清潔工人的負擔每次必做的準備。
廠里是不允許隨處吸煙的,因此在每個樓層的盡頭,每一端都會有一個很大的吸煙室,室內(nèi)的陳設(shè)很簡潔,一條長凳,一個電視,一個頂著煙灰缸的垃圾桶。吸煙室因為每天都會有人打掃,所以很是干凈,后來也是姜雨燕每個周末的專屬畫室。
可能連提出“廠區(qū)里除了吸煙室,其他地方都不許吸煙”這項規(guī)定的人都不會想到,這個本該煙火繚繞的是非之地,在以后時代發(fā)展的潮流下,竟會成為整個園區(qū)最干凈的地方。那項寫滿規(guī)章制度的展板,成為了世間灰塵最后的聚集地。
本就寥寥無人的吸煙室,在周末這個更加獨特的時間里,門一關(guān),這一天便是姜雨燕自己的畫室。
這里的電子廠周天本是沒有假期的,但是自半年前開始姜雨燕就已申請周天的休班,雖然期間也經(jīng)歷了一些小小的阻礙,但好在最后主管還是在同意一欄簽下了姓名。
姜雨燕在申請周天休班之前發(fā)生了很多的事情,但真正使她下定決心的還是源于張警官的靈魂提問。
那天姜雨燕突然接到了張濤的電話,雖然有些遲疑但她還是趕緊按下了接聽,她沒有先說話而是等對方先開口
“喂,是姜雨燕嗎?”
“是我,張警官,有事嗎?”
“哈哈哈,確實有一件事,不過你先調(diào)整一下心態(tài),因為接下來我要講的事與你當初那個老鄉(xiāng)有關(guān)”就算只是通過電話,姜雨燕仍然能夠聽出對方語氣中逐漸的認真。
“啊?難道出什么事了嗎”姜雨燕有些詫異,因為在當初她沒打通對方的電話,到這里后就再也沒有打過,就在她快要忘了當初自己來這里是因為老鄉(xiāng)的原因時,一時間張警官提起來,還是讓她比較疑惑的。
“害,也不知道該說你當初東西被偷,是不是一件幸運”聽到這里姜雨燕居然覺得張警官在感嘆
“為什么這樣說?”
“有人在之前我送你去的那個地方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具遺骸!”張濤頓了頓,像是不知該用什么措辭合適
從那句話開始直到結(jié)束,姜雨燕幾乎都是處于愣住的狀態(tài),因為張警官對她說的事情,太過戲劇性了,就像小說里寫的一般,卻真實的發(fā)生了,且在這座城市,在她當初去過的地方的附近。
【二零一三年初夏,位于SD省YT市招遠區(qū)的一處廢棄工廠的角落,因為驚現(xiàn)一具被燒毀的遺骸而引發(fā)了一系列對傳銷組織的大清查,一時間社會上風聲鶴唳,到處彌漫著對傳銷的恐懼】
良久,姜雨燕才回過神來“那…我那個老鄉(xiāng)…”
“性命…無礙”張警官想了想?yún)s只憋出這四個字。回想起當時營救的場景,縱使他這種也參與過幾次遺體解刨的人,都感到心悸。那些發(fā)自骨子里的抗拒,那些空洞如死亡的眼神,每一幕都扭捏著他的心。
從發(fā)現(xiàn)遺骸到監(jiān)控部署抓獲,只是這一個地方,警方就聯(lián)合了五個警局的警力,更別提私下進行的全國性大搜查。
門被破開的兩分鐘之內(nèi)警方就控制了所有的管理人員,但當打開那些個關(guān)押著被囚禁的受害人房門上的鐵鎖時,在場所有的警察都不由的皺緊了眉頭。幾個狹小無光的房間里,都關(guān)押著受害人。門在推開的一瞬間,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惡臭,那種味道似乎已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像是幾十年沒有通風的廁所,又像幾十年沒有洗過澡的皮膚,其中還摻雜著人嘔吐過的污穢……
大多數(shù)受害人被帶出來的時候,都是走路顫顫巍巍,頭發(fā)枯黃到像是一頭假發(fā),深陷的眼窩和暗淡的皮膚,像是剛從地獄歸來。甚至于有些警察都會恍惚是不是走錯了地方,這哪像是傳銷組織,更像是恐怖分子關(guān)押受害人的集中營。
兩個最后打開的房間是另一番地獄,那個極小的房間墻角躺著一個已經(jīng)開始腐爛的遺骸,光著身子,渾身上下遍布著各種大大小小的傷口,致命傷在胸口的位置,足有一指長,有兩個小的黑色塑料袋扔在其腳邊,打開后是兩個已成型的孩子。這個沒有燈的昏暗房間一時間靜默無聲,沉悶的氣氛壓抑著房間里的每一個人,出警之前恐怕不會有人相信,在這個時代背景下,區(qū)區(qū)傳銷居然搞出命案。
另一道房門被破開后,所有的男性警察都不約而同的背過身給女警讓道,房間內(nèi)的人性及倫理泯滅到極致。整個房間里沒有床,或者說鋪在整片地板上的塑料板就是床,三個不掛一絲衣物的年輕女性縮在墻角,頭發(fā)凌亂著遮擋住自己的眼睛,望著滿地的血跡與……
張濤不敢想,當初要是姜雨燕的行李沒有被偷走,沒被自己遇到的話,倘若當時她的老鄉(xiāng)的電話要是打通的話,后果會是什么樣子,他不敢想……
“性命無礙”是張濤斟酌再三后唯一能說出口的詞語。
近些年來,國內(nèi)的治安同零幾年相比已經(jīng)提升了不是一星半點,雖然詐騙偷盜以及限制人身自由的傳銷依然活躍在各地政治邊緣,但是無論明面還是暗地里,都還是不敢搞出命案的,因為一旦牽扯,其量刑程度可就不是十幾年的問題,那是直接死刑起步思考。
張濤雖然當警察沒幾年,但是關(guān)于傳銷的問題也是聽隊里的老人討論過的,這些個犯罪團伙,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控制人身自由后要錢得多,偶爾也會遇到一些管理層沒把持住侵犯女受害者的情況,但是像這次性質(zhì)如此惡劣的,十幾年都沒一個。
“不出意外的情況下,等一切調(diào)查清楚了,都會是死刑吧!”他蹲在大門的位置,望著月光下的警局,牌匾上“警察”兩字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著瑩白的光,雖然案子破掉了,但是他的心里卻沒有絲毫的放松。犯罪團伙雖然抓獲了,案件也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相信不久后這些家伙都將難逃法律的審判,“可那些受害者呢?”
他手指抖抖索索間,點燃了人生第一支煙,放在嘴上才抽一口嗆得喉嚨難受,本能的就咳了起來,莫名其妙的委屈化成眼淚從他的眼角止不住的流,身為警察的他第一次感到了無助,“為什么當初自己沒有好好學(xué)心理疏導(dǎo)”,他揪著自己的頭發(fā)一拳砸向堅硬的水泥地面。
良久后他拿出手機,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撥向那個還沒有打過的號碼:“喂,姜雨燕嗎?”他說。
一周前沒說完的話,在一周后繼續(xù)接上,姜雨燕聽著電話那頭略微的嘆氣聲,就在下一秒她收到張濤做的決定,他說:
“抱歉啊,以后可能沒辦法罩著你了,雖然現(xiàn)在也沒幫上什么忙!”
“你…要離開?”她不確定的問。
“嗯,我要走了”
“嗯,那路上注意安全。”對于這個當初作為萍水相逢陌生人而愿意幫助自己的張濤,姜雨燕心里始終抱著一縷感激。
“你…都不問下,我要去干嗎!”看著對方問也不問的就祝福送行,倒是輪到張濤微微有些啞然,他掛著一抹苦笑道。
“那你,要去做什么?”
“哈哈哈,你這也太敷衍,算了就不瞞你了,我已經(jīng)申請去BJ學(xué)習(xí)了”
“那還是要注意安全啊”
姜雨燕說完這句話,聽著對方也陷入了沉默,看來是彼此的最后一句話了,就在她快要按下掛斷之前,聽筒里傳出了張濤最后的提問。
“姜雨燕,你打算在那種地方待一輩子嗎?”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在她離開學(xué)校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找這個答案!
“不要一直在這里浪費時間啊!”
“那我…該做什么?”姜雨燕替自己的靈魂問,她聲音帶著顫抖
“做…自己喜歡的事吧!后半生別辜負了自己!”他說。
這是他們之間的最后一通電話,姜雨燕忘了說再見,她一直還欠他一聲謝謝,對這個萍水相逢而愿意幫助自己的陌生人,對這個也并沒有多大,配不上“先生”二字的孩子!
姜雨燕住的是一個六人宿舍,其她的五個人除了一個擔著養(yǎng)家糊口任務(wù)的阿姨,四個人也是沒有上班的。她們是一個喜歡潮流打扮的團伙,不加班的時間都用來打扮自己,姜雨燕畫眼線都會手抖,自然也就和她們不是一路人。
在姜雨燕愣神的功夫里,畫板上的水彩痕跡在不知不覺中晾干了一半,待她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口袋里的手機正在“嗡嗡嗡”的響動,鈴聲把她從神游里拉了回來,“雪下的那么深,下的那么認真,倒映出我…”。
鈴聲是買手機時老板免費拷貝的歌曲,她覺得還行于是就把這首歌調(diào)成了鈴聲,那一年她還不知道唱這首《認真的雪》的歌手薛之謙是誰。
那個從家里帶來的手機在某一次活動中,丟失在廠里,去補辦手機卡的同時,姜雨燕索性用新發(fā)的工資直接買了一部,好在那個型號的手機并不貴,聽商店的老板說,這個叫“小米”的手機性能還不錯,姜雨燕沒聽過這個牌子,“不知是哪個不知名的小廠生產(chǎn)”她想著,付了款。
看著熟悉的號碼,姜雨燕還是趕緊按下接聽,來到這里之后,她保持著每兩周就跟母親通一次電話,算起來就上一次通話也差不多兩周。但是讓姜雨燕有些許不解的是以往她跟母親通話時都會選擇在晚上,但這一次母親卻在中午主動打來電話。
“吃飯了嗎”
“還沒呢媽”
“哎呦,都這個點了還不去吃飯,肚子餓出病來可怎么了得!”
……
每一次姜雨燕跟母親的談話都是從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開始聊起,一說就是半個多小時,好在現(xiàn)在的手機卡都有免費通話時間。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姜雨燕覺得自己與家里的關(guān)系變得很微妙,在她出來工作之后,以前的那種什么都不想對父母說的心境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她不知是什么原因,但也沒覺得現(xiàn)在的這種關(guān)系有什么不好。
母親在小部分下,都是對姜雨燕的囑托和提醒,大多時候都是聽姜雨燕講在廠里的一些事情,直到后來姜雨燕才讀懂了,當初老師寫在黑板上“母愛無言”這句話。
“燕燕,就是你上次跟我講的想學(xué)畫畫這件事,雖然媽不知道你具體想做什么,但是我已經(jīng)跟你爸商量好了,不論你想做啥我跟你爸都會支持你,大不了以后你創(chuàng)業(yè)失敗了,我跟你爸繼續(xù)養(yǎng)著你唄,反正你每月你寄回來的工資都留著呢”電話那頭的女人在這次的通話結(jié)束前,最后對姜雨燕說,語氣中多了幾分釋然與開懷。
“媽,我…我知道了!”姜雨燕小聲的抽泣著,她盡量不讓母親聽到她的落淚。
“好了,快去吃飯吧,別餓壞了腸胃!”
掛斷電話后,手機被扔在一旁,她蹲在地上大聲的哭出來,這些年來所有的委屈與抱怨,藏在心底最深處父母對弟弟偏愛的成見,在這一刻全都變成了眼淚流淌出來。
這些年來,她怎么會不委屈?小時候的記憶,她怎么可能全都忘卻?但在這一刻全都消散成云煙。
在那個時代父母的思想中,稱得上體面的工作沒幾個,公務(wù)員算一個、教師算一個、醫(yī)生算一個,但畫家是什么?不重要了,既然女兒喜歡,那就讓她放心去做吧!
正午的光透過半開的窗戶悄悄的邁進了一腳,那束光經(jīng)過光滑地面的折射,零散的分散在房間的各個角落中,那幅立在墻邊的畫板上,顏料的痕跡已完全干涸,通過大致的輪廓可以看出在其中心的位置屹立著一棵繁茂的槐樹,就像當初奶奶門前的那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