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時間如指間的流沙，于悄無聲息中流逝到終點，一轉眼就是夏天。
店里的服務生依舊還是只有姜雨燕一人，此前倒是也來過幾個人應聘工作，但沒有一人能撐過兩周，不是嫌工作太累就是抱怨薪水太少，少有像姜雨燕這樣不談條件的。
一來，這段時間確實來的客人越來越多，所以無論是后廚，還是前臺的工作量都無法與淡季相比，二來，店鋪的規模擺在這里，盈利與虧損都被這個面積卡的死死的，所以過高期望的薪水也不現實，再者就是老板和老板娘的私心，自從姜雨燕來過之后，其他人在他們的眼里就更加的容易帶著問題。
不過這也就從另一個方面使得姜雨燕更加的忙碌，白天姜雨燕在店鋪里面當服務生，到了晚上又要看著熱火朝天的燒烤攤。
燒烤攤，其實就是擺在店鋪外面的露天小吃。炎炎的夏日入夜后氣溫會下降很多，對那些逛夜市的人來說，隨便尋一處露天小攤，開幾瓶冰鎮啤酒配上幾串炸的香辣小吃，可是比進那些空調房里吃昂貴又難吃的食物要愜意的多的。
想當初老板白手起家能夠成功正是抓住了眾人的這個心理。
晚上愿意進店的人并不多，所以店鋪里只留下老板娘一人足矣，姜雨燕則和老板一起守著外面五十平方左右的攤位。
老板負責掌勺燒烤攤，姜雨燕則負責剩下的一切。大多情況下都是老板掌勺，姜雨燕雖然跟著老板也學了一段時間，耳讀目染的多少學會了點，但這條鬧市上的燒烤攤，可不止他們一家，所以為了避免姜雨燕這個新手因味道做的不到家而失去回頭客，因此老板都盡量掌勺。
一般鬧市各家店鋪的關門時間都是在晚上十二點左右，一是為了最大限度的盈利，二來這也是多年以來流傳下來的習慣，唯獨他們這家是個例外。
自從姜雨燕來到這里，還從來沒有遇到超過十點半不關門的情況。她小小的腦袋想不通為什么老板會關門這么早，那時候外面雖然人少了很多，但是對于一部分人來說，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關門這么早，這不是跟錢過不去嗎？
直到后來姜雨燕才知道了老板這么做的緣由，老板說：“雖然那個時候看起來人很多，感覺會有收益情況，但是真正吃飯的人潮大多集中在七點到九點，就算我們十二點關門，但是十點半之后還有人來吃燒烤的情況可以忽略不計了。與其我們每天白白熬到十二點，還不如放棄那一絲微乎其微，早早的回去休息，畢竟身體才是一切的本錢，而且我不是眼中只有錢的資本家還不好！”老板說這句話的時候老板娘也在不遠處，他望著老板娘的背影，臉上掛著久經風霜與待客時完全不同的笑容，眼睛里柔情似水。
好多年后，姜雨燕才知道了老板為什么從來不通宵營業的理由，也才明白了當年無意中撞見的老板娘吃藥的原因。
“軍哥，你就讓我走吧，我這副身體會拖累你的！”
“說什么傻話呢，當年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許多年前，在一個破舊的車站里，男人拿走女人手里那張駛向遠方的車票，他對女人說：“我這十幾年來一直以四海為家，從此刻起，我以你為約束，讓我照顧你一輩子，好嗎？”
視煙酒如命的男人，以前恐怕怎么也不會想到，在以后自己會為了一個人而放棄自己，曾視如生命的一切！
一聲清脆的汽笛聲喚醒了夜色的黑幕，漸漸的，一盞盞各式各樣的燈牌便占滿了整條長街。每家的燈牌都帶著各自的屬性，有的熒光暖暖，有的白亮刺眼，還有的昏暗低迷。這些不同的顏色和屬性，構成了這條街最鮮明的特色，如一千零一幅畫。
往來的行人前擁后擠，鞋踩鞋，肩貼肩，彼此之間的汗水和妝容于行走中，潛藏在前人的肩膀上或依附于后人的衣衫前。
沒人在乎這惹人的擁擠，亦沒人厭惡這空氣中彌漫著的味道。行人似乎早已習慣這一切，習慣了這份擁擠，這份喧囂。
對有些人來說：喧囂即是繁華！
每個來到這里的行人或多或少的都帶著自己的小目的，有的喜歡流連于琳瑯滿目各式各樣的服裝店，逛而不買；有的被迫跟著兒子或者女兒進入簡陋的圖書館或者可愛的玩具城，充當付款機；也有的只是拖著疲憊的身軀和饑腸轆轆的胃口，單純的只為大吃一頓廉價的晚餐，滿懷期待著。
夜市不光只是一處單純吃飯逛街的地方，它琳瑯滿目，無所不有。
這條既是鬧市也是夜市的八一街，像一個內含乾坤萬物的大口袋——世間萬物皆聚于此。
前半程是燈光明亮，音樂輕柔的服飾天下，后半段則是隱晦在各種小巷街道，花紅酒綠的娛樂場所，超市與理發店零散的陳列在不同位置，玩具店微弱的光剛好打在對面書坊的牌匾上。
姜雨燕逆著光，背影打在遠處的水泥墻上，她手里拿著掃把，快速而整潔的把上一桌客人遺留的滿地狼藉打掃干凈。小店位于整段鬧市的中間位置，除了不遠處的涼亭以外，在其三十米的位置有一個只供路人行走的狹窄的十字路口。
這短短的一百多米便是匯集了整條街上所有美食店鋪的百分之九十。雖然處在整條鬧市接近后半段的中間位置，但依舊無法阻擋吃貨們，循著飄香四溢的氣味找到這里，正如一句話所言：酒香不怕巷子深。
將垃圾裝到暫存的大鐵桶里，姜雨燕急忙用毛巾擦了擦手，就趕緊跑到燒烤架前等著送客人們點下的小吃。
暗紅的炭火用極熱的高溫烘烤著鐵板上的小吃，老板兩手不停的翻烤著這些“滋滋”作響的小吃，翻起間蒸起的白煙飄向夜空，只是兩個眨眼的功夫就融入了夜幕。
姜雨燕順著升騰的白煙，眼神不自覺的瞟到，老板那布滿細密汗珠的額頭，終是有毛孔也無法承受的重量，順著臉頰一路滑落，越流越大，直至墜落地面。
因為炎熱老板將兩只胳膊都挽到了肩膀的位置，露出了并不算粗壯的手臂，從陰影處顯現在燈光下的時候，依稀還能看到蜿蜒在關節處的游龍，然后又在老板下一次手臂的起伏之后潛入黑暗，如似幻覺。
“想什么？”
“??？沒…沒什么！”姜雨燕一下子反應過來，她意識到老板在跟自己說話時，連忙否認道。
“眼睛都愣住了，還說沒發呆，喏，試試味道如何”
姜雨燕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趕緊接過老板遞過來的小吃。燈光下，這兩串被炭火烘烤許久的小吃散發著誘人的味道，轉動間刷在表面的黃油依稀反射著零星的光澤，大多數地方都被孜然和秘制的醬料覆蓋。
姜雨燕顧不上仔細觀察，只是簡單的吹了吹這蒸騰的熱氣，就放到嘴里，“嘶”，入口的一瞬間最先感受到的不是香味濃厚的黃油，也不是能夠令味蕾躁動的秘制醬料，甚至于還不知是什么味道姜雨燕就被這熱氣燙了一個措手不及。
于是在換氣時，又因大口的呼吸而被吸入喉嚨的孜然，引發一陣輕微的咳嗽。本著堅決不浪費的原則，姜雨燕硬是用牙咬著沒有讓那塊肉咳出來，她猛地點著頭，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已經可以了，就是有點…熱?！?
看著姜雨燕此時這笨手笨腳略帶滑稽的樣子，老板不僅沒有絲毫的反感，反而有些幸災樂禍的笑出聲來：“哈哈，你這妮子，又被燙到了吧，都這么多次了還是不注意！”老板說著手卻并沒有停下來，在翻烤完左邊的小吃后，就熟練的將已經做好的小吃裝盤，加辣椒。
姜雨燕原本一直以為，當初老板每次遞過來的小吃，每次，那聲音平平的“試試”兩字，都是理所應當，就本該是這樣，可是直到多年以后，當自己真的習慣了去吃路邊攤，認識了許多老板以后，才發現當初的自己錯的一塌糊涂。
“憑什么每次前幾份小吃上桌之前，都會先讓姜雨燕嘗嘗味道，是怕味道不好影響客人的口感嗎”
不是這樣，從來目的都不是這個。老板是個掌勺后廚多年的老手，那些廚師刻在骨子里的肌肉記憶，他也必定早就熟記于胸，何須每次的燒烤都需要有人來嘗試味道呢？為什么要讓這個和他毫無血緣關系的小家伙來嘗試呢？為何這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當然？
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姜雨燕永遠也不會知道，在她離開哪里時的最后一鞠躬便是最后的告別，她只剩懷念與感激。那些近五百個日夜里，這顆孤單的靈魂和瘦小的身體，也曾被小心的保護，且不失尊嚴的活著。
姜雨燕在吃完手中的小吃以后，急忙擦了擦手，她趕緊將那盤已經做好的小吃小心翼翼的送到那桌客人面前。
“啤酒要冰鎮的”
“好的，馬上就來”聽到客人的要求后，姜雨燕就立馬跑到店里的冰柜前將提前冰鎮的酒拿出來，再將空出來的位置放上新的啤酒后，姜雨燕就急忙給客人送去。在跨出門的一剎那，正好一陣熱浪襲來，使人有一種身處火焰山的錯覺。
客人漸漸多了起來，姜雨燕就無可避免的穿梭在空調房與火焰山之間，雖然火焰山中也會偶爾吹過幾縷涼風，但仍舊杯水車薪，姜雨燕的后背逐漸被汗水浸濕。
看到新的客人到來，姜雨燕也顧不得額頭凌亂的劉海，就急忙跑過去將小吃種類的菜單送上，客人看菜單的時候，她是不在旁邊的，只有等到客人要點菜的時候她才會跑過去，盡管那時候關于吃飯時的隱私問題還沒有被擺上臺面。
姜雨燕將菜單上的小吃分揀完就端到了燒烤架旁邊的桌子上，月亮的角度已經升到兩棟樓之間的斜對面，清輝被塵世的燈火隔絕在樓層的頂端，眾生皆不可見！
“軍哥，喝杯涼茶稍微休息一下吧”，在姜雨燕略微愣神的時候，老板娘右手端著一杯茶從店鋪里走出來，遠遠的對著老板喊，等到走進了也對著姜雨燕說“妮子，冰柜里給你放的可樂應該冰鎮好了，快去喝了降降暑！”
“不用了莉雅姨，我剛才已經喝過礦泉水了”她趕緊擺擺手以示自己不需要。
“你這妮子，都來這么久了還跟我們客氣，這大熱天的快去降降溫”老板娘故作批評道，可眼睛里的月牙卻是藏不住的。
“我真的不喝了，莉雅姨”
“你這小家伙，咱們都相處這么久了還見外，等著，我親自給你去拿！”老板娘把涼茶遞給老板后說著就要轉身去拿。
“莉雅算了，妮子既然今天不想喝，那就別強求她了，明天再喝也不遲”關鍵時候還是老板站出來暫時制止了老板娘。
看到這種情況，姜雨燕拼命地點頭在旁邊表示同意，她可是見識過莉雅姨的熱情的。想當初姜雨燕才來到這里沒多久，服務員還是三個人的時候，老板娘就經常在廚房里給姜雨燕塞各種肉類，嘴上常念叨著“妮子你這么瘦可怎么得了，趕緊把這些肉吃了補補，以后想吃什么了就跟莉雅姨說?！?
那種感覺就像一個母親在對女兒說話。
姜雨燕的拘束與老板和老板娘的熱情無關，她只是習慣了拒絕別人。姜雨燕來到這里以后，在老板娘的熱情下內向的性格還是改善很多的，只是她是真的不喜歡喝，這個在以后被世人叫做“肥宅快樂水”的東西。
言罷，老板娘嘆了一口氣，她心想“這妮子還是放不開”。涼茶雖然被老板一口喝完，但老板娘執意讓老板休息一會，說著就要接過燒烤攤，老板心疼老板娘，這火烤火燎的怎么得了，當雙方都因為了對方身體著想而不愿讓步的時候，姜雨燕打斷了僵持。
“軍叔，要不我來吧！”
聞言，兩人都轉過頭來眼神復雜的看著姜雨燕，老板知道這妮子也是學會了一點東西的，以前不讓她接手燒烤架或多或少都有著多方面的考慮，而現在…
姜雨燕看出了老板的猶豫，她一邊拍著自己的胸口用一定完成任務的語氣說：“軍叔，我可以的”
這是姜雨燕少有的拍著胸脯保證，這感覺連她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老板看了一眼不遠處坐在簡陋餐桌上的那群人，皺起的眉目間突然又舒緩了下來，像是在心里做了重大的決定：“唉，其實早就該讓你練練手了！”他說。
姜雨燕的熟練程度似乎還有點出乎意料，老板以為小家伙至少要先慢慢的熟練一會，沒承想，姜雨燕直接就用大火翻烤了起來。
“涂油-翻面-涂油-上料-烘烤”
每一個步驟姜雨燕嫻熟的就像是刻在骨子里似的，連她自己都為之驚嘆。因為都是大火的緣故，所以第一批小吃很快便被收盤上桌。
“喲，大老板親自上桌服務啊”
“哎呦擔不起擔不起啊，趕緊嘗嘗味道如何”
姜雨燕的眼神和老板的眼神幾乎同步，看著小吃被送入口腔里，姜雨燕的心臟“撲通撲通”恨不得跳出來，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對外展示所學，這種緊張感就連當初期末考試時，都不曾出現。
姜雨燕的心先是沉了一沉，因為她看到客人的眉毛擠在了一起“要說話了”，她在心里說。
“咦，你們換醬料了嗎？這次比平常要筋道一些，不錯不錯”
“呼”心里的壓力驟減，一塊石頭從心里落下來，姜雨燕望著老板的身影露出了“不負所托”的笑容，正好迎上對方悄悄豎起的大拇指。
此后姜雨燕掌勺燒烤架的次數越來越多，炙熱的高溫下揮汗如雨，蒸騰的白煙不斷升起，一張張清晰的笑臉不斷模糊，只留下夸贊的字句。
黝黑的燒烤架，在風中，在雨里，在漫漫長夜下，不斷見證著人世別離，它無言沉默著。
那些一段段撕心裂肺，那些深夜的俯身痛哭，那些寂寂無聞的小感動，也許只屬于這條喧囂的老街。
在這條鬧市前，在這片星空下，在這個炭火通紅的燒烤架旁，姜雨燕駐足了許久，唯獨在離開時忘了說再見。
此后真的等到自己明白一切時，才發現，那一聲“承蒙關照”與鞠躬便是離別前最后的贈言。
姜雨燕沒能說一次再見，沒能對照顧她五百多天的“軍叔”、“莉雅姨”，說一聲謝謝。
那份小心翼翼的呵護，是兩個陌生人對另一個陌生人的交心之談，且護著她的尊嚴。
“軍叔”原名胡安軍回族人
“莉雅姨”原名趙莉雅漢族人
姜雨燕不知叔叔阿姨哪一年出生，只聽聞車禍發生在二零一五年。
那一年，她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