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文學:從《史記》到陶淵明
- (日)白川靜
- 8574字
- 2021-03-24 11:21:02
四 政治與文學
李白的代表作——組詩《古風五十九首》,其第一首詩說到兩漢文學,寫道:“揚馬(揚雄、司馬相如)激頹波 開流蕩無垠 廢興雖萬變 憲章亦已淪”,認為兩漢的文學在揚雄、司馬相如之后,逐漸喪失了其本來的特色。揚雄的辭賦原本就是模仿相如的,根本無法與漢武帝時期的氣象相提并論。總體來說,漢王朝的榮耀自武帝后便開始走向終結(jié),此后皆為下降的歷史。文學淪為政治的附屬品,思想淪為經(jīng)學的附屬品。
在揚雄之前,還有王褒和匡衡二人。王褒同相如、揚雄皆出身蜀地,于漢宣帝(前73—前49年在位)時與劉向共同赴召,待詔金馬門。據(jù)說其詩作《中和》《樂職》《宣布》曾被合著《詩?鹿鳴》的曲調(diào)演唱。宣帝喜好歌曲,曾召九江被公以楚音誦讀《楚辭》。宣帝效仿武帝故事,萬事皆以此為規(guī)范;但時代風氣已然不同,隨著體制化的加深,士人身上的恣肆的氣象也逐漸消失。豪俊無賴的說客游于達官顯貴之門,極盡曠達的結(jié)客之風早已蕩然無存。梁王、淮南王等諸侯王身側(cè),也不見文人墨客的身影。憑借奇策辯口便能撼動江山的時代已成過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上表奏議之類政治文章大肆盛行的時代。《漢書》中自宣帝、元帝(前48—前33年在位)之后的傳記,充斥的都是這樣的文章。
王褒除《中和詩》之外,還著有《四子講德論》《圣主得賢臣頌》(本傳,《文選》卷四十七)等作品。《四子講德論》(《文選》卷五十一)以微斯文學和虛儀夫子的辯論為引,隨后浮游先生與陳丘子也加入其中,四人論及文學與政治、道德的關(guān)系。文中提出“美其君術(shù)明而臣道得也”,認為文學是附屬于政治的。其中,由虛構(gòu)角色開展辯論的表現(xiàn)方式源于《上林賦》,日本空海的《三教指歸》等著作也沿襲了這種形式。
《圣主得賢臣頌》中提到,君臣間應(yīng)如同人馬間的相得益彰。君主居無為自然,使臣子弘功業(yè)顯德,才是理想狀態(tài)。漢初黃老思想的政治觀依然十分顯著;這篇文章中提到“太平之責塞,優(yōu)游之望得”,可以窺見客卿意識的殘留。《漢書·王褒傳》中說,此后太子患疾,終日郁郁寡歡。皇帝詔使王褒到太子宮侍奉,“朝夕誦讀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復(fù),乃歸”。上文提到枚乘所著的《七發(fā)》中,也記載了類似的故事。這兩部令太子大悅的作品名為《甘泉頌》(《藝文類聚》卷六十一)和《洞簫賦》(《文選》卷十七)。《甘泉頌》與《上林賦》類似,描述了于甘泉山下賞游的愉悅心情。《洞簫賦》則描寫了吹奏洞簫發(fā)出的清音所帶來的藝術(shù)感染力,“況感陰陽之和,而化風俗之倫哉”。這與《七發(fā)》中對龍門百尺之桐制成古琴的描述,有著同樣的趣向。可以說《甘泉頌》《洞簫賦》的體裁也屬于“七體”,留存有古代咒誦文學的余韻。此外,王褒還著有《僮約》(《藝文類聚》卷三十五,《初學記》卷十九)這類奴隸契約文書,是社會史重要的資料。王褒在《責須髯奴辭》(《初學記》卷十九)中有個十分奇特的議論。他以相如的須髯為都雅,而奴輩的獺須瘦面,還不及犬羊之毛尾、狐貍之毫厘。想必此時出現(xiàn)了注重外貌的風氣。
匡衡出身貧農(nóng),因?qū)W識淵博,曾補任平原太守,后得權(quán)傾朝野的蕭望之推薦,于元帝時接連晉升直至丞相。雖說宣、元之際也有丞相出身于地方小吏的先例,但出身雇傭貧農(nóng)的丞相卻史無前例。當時災(zāi)異說盛行,匡衡以地震日蝕之變論政治得失上疏皇帝,認為天人之際顯于災(zāi)異。元帝好儒,于前51年招諸儒于石渠閣講論五經(jīng)。匡衡趕上了時代的潮流,得以發(fā)跡。但當時的儒家學說主張災(zāi)異論,引用經(jīng)典作為根據(jù),極度缺乏思想性。結(jié)果出了個名為王莽的周公效仿者,重演了周公攝政的劇目。這恐怕是史無前例的“模仿”時代。同樣,學術(shù)界有揚雄模仿《周易》《論語》作書。揚雄與劉向父子,都是王莽這出鬧劇的演員。然而這場演出事先備好了舞臺——那便是災(zāi)異說以及利用來作為預(yù)言的讖緯說。“讖”乃預(yù)言,“緯”與經(jīng)學相對,乃補充經(jīng)書之作。
漢元帝初元三年(前46年),匡衡就日蝕地震之異象上疏,稱“天人之際精祲(祥與不祥之氣)有以相蕩,善惡有以相推。事作乎下者象動乎上,陰陽之理各應(yīng)其感。陰變則靜者動,陽蔽則明者晻”。他認為,如今日蝕地變之起,正是由于王室奢侈、行刻薄之政所致。天地異變這一鐵打的事實,為政治批判提供了最明確的論據(jù)。其次,文中以“詩曰”“傳曰”多次引經(jīng)據(jù)典,佐證自己的觀點。所以,即便天子倚仗自己的權(quán)威,也無法駁倒匡衡的觀點。
天人之際思想是武帝時期的董仲舒站在其春秋學立場上提出來的。后來,天人之際思想極度擴大化、絕對化。宣帝時期丞相丙吉(?—前55年)的傳聞便是一個典型事例。丙吉為天子出行做準備,前往長安市中檢視。路遇無賴斗毆,路邊躺著死傷者,但丙吉不聞不問,驅(qū)車而過。走了一會兒,丙吉見一頭牛拉著空車,氣喘吁吁,便讓車夫停車,親自下車查看牛的情況。從者不解,問丞相為何不管治安大事,反而關(guān)心一頭牛的狀況。丞相嚴肅地回答:“路上行人斗毆,是警務(wù)總監(jiān)的職務(wù)范圍。而現(xiàn)在天氣明明不太熱,牛拉著空車卻氣喘吁吁,有悖自然秩序。調(diào)和陰陽,才是丞相的職責所在。”于是這宰相遂被評價為識政治要務(wù)的好官。這樣的一個時代,憑《易》主張災(zāi)異說的京房(前77—前37年),力量竟至于左右朝政,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不過,京房的詐謀很快便暴露了,最終遭棄市之刑。自此以后,一旦發(fā)生天地災(zāi)異,宰相首先會引咎辭職。這種奇妙的災(zāi)異策免的政權(quán)交替方法一直毫無爭議地持續(xù)至晉宋時代。比起政變和內(nèi)訌,這種方式看起來更加純樸無害。
災(zāi)異說一般以祥瑞說作為前提。武帝、昭帝、宣帝時期用過的年號有元鼎、元鳳等,分別意喻寶鼎出土與神鳳飛來的祥瑞之兆。讖緯說就是一種預(yù)言祥瑞的學說,多被利用于政治目的。外戚王莽奪取漢室政權(quán),就是利用了讖緯說。這被視為是天命的啟示。
王莽是孝元皇后弟弟的兒子。年僅九歲的漢平帝即位后(公元元年),封王莽為安漢公。王莽手握實權(quán),立女兒為漢平帝的皇后。于是祥瑞并至,群臣齊頌功德。后來,王莽效周公居攝故事攝政,贊頌者八千余人,議加上公尊號者九百二人,吏民上書者前后共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遂改元“居攝”(公元6年),制度儀禮皆復(fù)周公舊制,設(shè)羲和官職,作刀貨,詔書議奏皆以《尚書》為典范。杜林、桓譚等名儒奉命頒行其文于天下。揚雄亦是一名演員。錢穆先生所著《劉向歆父子年譜》(《兩漢經(jīng)學今古文平議》收錄)中,列舉出三十余人;這些名儒達才,其中沒有一人拒斥王莽的偽篡。可見學術(shù)已被視作通向名利的大門。
揚雄(前53—公元18年)出身蜀地,《漢書·揚雄傳》中稱其為周伯僑后裔,是根據(jù)揚雄的自序譜牒。唐代顏師古加的注解引張衡的說法,認為其或為妄作之說。或者是揚雄偽造了自己的家譜吧。揚雄年輕時喜好辭賦,曾仿《離騷》作《反離騷》,并將文章從岷山投入江流中。辭曰:
橫江、湘以南往兮 云走乎彼蒼梧 馳江潭之泛溢(水流盛大貌)兮 將折衷虖重華(舜) 舒中情之煩或(惑)兮 恐重華之不累與 陵陽侯(水神)之素波兮 豈吾累之獨見許
可以看出,文章不過是拾取《離騷》《九章》字句。此外,揚雄還仿照《九章》數(shù)篇形式,作《畔牢愁》。這兩部作品應(yīng)該都是揚雄出仕之前作的。王莽比揚雄小八歲,或許當時盛行的效仿之風起源于揚雄,也未可知。
或在元延末年,成帝聽聞?chuàng)P雄的文章有司馬相如之遺風,便召見了他。元延三年(前10年),成帝效仿武帝以來行事,郊祀甘泉泰畤與汾陰后土,命揚雄作為頌詞。甘泉是武帝在秦朝離宮的遺址上大規(guī)模改建而成的。揚雄所作《甘泉賦》(《文選》卷七)中詳細描述了這場奢豪游觀的情形:
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壽兮 屏玉女而卻宓妃(古代神女) 玉女亡所眺其清矑(清澈的雙目)兮 宓妃曾不得施其蛾眉(美好的眉毛) 方攬道德之精剛兮 侔神明與之為資
此時成帝與趙昭儀等人多次前往此地盛游。揚雄意欲勸諫,但如上文這般極力宣揚仙游之樂的描寫卻多達百數(shù)十句,算得上是“勸百而風一”。其年三月,成帝祭后土,揚雄作《河東賦》。十二月?lián)P雄從上林羽獵,作《羽獵賦》(《文選》卷八)。《羽獵賦》也是極盡筆力描述游獵之樂,但下文筆鋒一轉(zhuǎn),諷諫道:“立君臣之節(jié) 崇賢圣之業(yè) 未遑苑囿之麗、游獵之靡(豪華)也”。
第二年,成帝招胡人于苑中與猛獸搏斗,自己前往觀看。揚雄為贊頌此事作《長楊賦》(《文選》卷九)。文中子卿墨客提出設(shè)問:“今樂遠出以露威靈 數(shù)搖動(大騷動)以罷車甲 本非人主之急務(wù)也 蒙(我)竊惑焉”。對此,翰林主人答道,這是令外夷臣服的盛業(yè)之一環(huán)。簡直是一場毫無意義的辯護。
說到底,企圖以宮廷賦為工具,批判政治、進行道德諷諫,本身就充滿了矛盾。同時,揚雄的作品基本仿照司馬相如的作品,沒有獨創(chuàng)的風格。揚雄曾醉心司馬相如,稱“長卿賦不似從人間來,其神化所至邪”(《西京雜記》卷三)。但是此后,揚雄開始關(guān)注作品的思想性,轉(zhuǎn)而批評相如的《大人賦》“頗似俳優(yōu)淳于髡、優(yōu)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漢書》本傳),酷評相如為滑稽者流。揚雄對缺乏思想性的作品抱有如此強烈的不滿,但他充滿思想性的作品,和他的賦同樣也都是模仿作,其模仿性甚至比之更加強烈。
漢哀帝(前6—前1年在位)末年,揚雄專注于創(chuàng)作《太玄》《法言》等富有思想性的著作。但這些作品從頭到尾都是模仿之作,與滑稽者流十分接近。這是一個萬事皆模仿的不可理喻的時代。王莽擔任安漢公,自擬周公,任命劉向之子劉歆為羲和之官。三世不徙官的揚雄,憑借圣賢書的模仿之作,試圖實現(xiàn)王莽在政治方面推行的擬古時代。《漢書》本傳的論贊稱:“自雄之沒(公元18年)至今四十余年(明帝永平年間),其法言大行,而玄(太玄)終不顯,然篇籍具存。”那是一個此類著作盛行的時代。此處摘錄幾條《法言》原文:
1. 或問: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則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吾子》篇
2. 或問:屈原智乎?曰:如玉如瑩,爰變丹青。如其智,如其智。 《吾子》篇
3. 或問大人。曰:無事從小為大人。請問小。曰:事非禮義為小。 《五百》篇
4. 或問:公孫弘、董仲舒孰邇?曰:仲舒欲為而不可得者也,弘容而已矣。 《淵騫》篇
5. 或問大。曰:小。問遠。曰:邇。未達。曰:天下為大,治之在道,不亦小乎?四海為遠,治之在心,不亦邇乎? 《孝至》篇
前兩條與賦相關(guān)。第一條依據(jù)《論語·子路》篇中孔子答子路問“必也正名乎”。第二條依據(jù)《論語·憲問》篇孔子對管仲的評價“如其仁”。第三條的對言形式在《論語》中可見數(shù)例。第四條采用《論語·公冶長》篇孔子問子貢“女與回(顏回)也孰愈”,第五條類似《論語·泰伯》篇曾子所云“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的雙關(guān)語形式。篇末所云“周公以來,未有漢公(王莽)之懿(美德)也,勤勞則過于阿衡(輔佐殷湯王的伊尹)”,對王莽進行禮贊。“漢興二百一十載”,即平帝元始四年(公元4年),頌王莽者八千余人,王莽自比阿衡,加號為宰衡。
這個異常的“模仿”時代,實際上屬于儒教典型化、儒家倫理類型化的過程。模仿是無法生出創(chuàng)造的,只能促進形式化。自武帝獨尊儒術(shù)政策以來,儒教典型化傾向愈發(fā)明顯,不用說政治裁決,就連吏事獄訟,都傾向于以儒家經(jīng)義為準則。以“春秋之義”引用經(jīng)典的段落,被視為幾乎具有絕對的權(quán)威。人倫規(guī)范方面也是同樣。劉向雖對王莽的政策持相當警覺的態(tài)度,可他編纂《新序》《說苑》,并收集東周以來當引為法戒的事例,編為《列女傳》八卷。這實際上算是以某種典型,來拒絕他種典型。此后這種人倫類型化的風氣愈演愈烈。繼《后漢書》的《獨行》《逸民》《列女》諸傳之后,更有《列女傳》續(xù)篇與《孝子傳》等傳盛行。后漢雖是一個民風淳樸的時代,但同時也是一個教條主義的時代。這種教條主義之風始于王莽、揚雄提倡的擬古主義,在文學、史學領(lǐng)域?qū)嵺`其典型化的便是班固(32—92年)。作為一名體制主義者,班固首先否定了屈原的文學與司馬遷的史學。因為對于教條主義者而言,過去本身也被視作敵人。
前面已經(jīng)講過,班固批評屈原的《離騷》“露才揚己”,其作品“皆非法度之政,經(jīng)義所載”,并認為淮南王安的評語“與日月爭光”言過其實。司馬遷在對屈原的評傳中,也引用到“與日月爭光”一句。班固的立場,與《楚辭》《史記》自然皆站在對立面。他將《楚辭》視作愁怨文學,認為《史記》是敗德誹謗之書。班固史學是以記錄典型為目的;由此觀之,偏好記錄“倜儻非常之人”的司馬遷所作史書就是異類。班彪、班固父子身處同一立場;據(jù)《后漢書》列傳卷三十(下)之班彪、班固父子論贊部分所云:“彪、固譏遷,以為是非頗謬于圣人。”班彪在《史記論》中的評價也相當極端。他說,“遷之所記……至于采經(jīng)摭傳,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論議淺而不篤。其論術(shù)學,則崇黃老而薄五經(jīng)”,歌頌貨殖游俠,“此其大敝傷道,所以遇極刑之咎也”。班固在此基礎(chǔ)上又批評道:“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揚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義)士也。”(《典引》,《文選》卷四十八)③想必班固此時根本沒有料到,此后自己竟也會落得慘死獄中的下場。
《后漢書·班彪列傳》論贊部分還對《史記》與《漢書》進行了對比:
司馬遷、班固父子,其言史官載籍之作,大義粲然著矣。議者咸稱二子有良史之才。遷文直而事核,固文贍而事詳。若固之序事,不激詭,不抑抗,贍而不穢,詳而有體,使讀之者亶亶(勉力貌)而不厭,信哉其能成名也。
文中稱贊了班史注重體例,幾成定論。就連趙翼等史學家也認為《漢書》中有價值的文章多。但《漢書》本身是一部敕撰書,也就是說包含諸多官府資料和政治類文章。連史書也成為服務(wù)體制的工具了。
班固曾作《兩都賦》(《后漢書》本傳,《文選》卷一)。都邑賦起源于國見之歌、贊揚國家的詩歌;但班固的《兩都賦》并不見咒誦文學的余韻,而是有著明確政治主張的作品。賦文開頭有長篇序文,講述自漢代以來賦的發(fā)展史,僅孝成年間收錄的辭賦中進獻給皇帝的就有一千多篇。文中說,大漢的文章看似足矣,但因如今海內(nèi)清平、朝廷無事,便有西土之人極力夸耀長安舊制,提議遷都,于是作《兩都賦》,論建都洛陽合乎禮制。《兩都賦》包括“西都賦”與“東都賦”兩篇,采取西都賓客與東都主人對論的形式,西都賦敘西都長安的上囿、禁苑之廣與名賢蹤跡,東都賦論洛陽都制禮樂完善,頌揚漢德。
盛哉乎斯世,今論者但知誦虞夏之書,詠殷周之詩,講羲文(伏羲、文王)之易,論孔氏之春秋,罕能精古今之清濁,究漢德之所由。唯子頗識舊典,又徒馳騁乎末流。溫故知新已難,而知德者鮮矣。
文末的明堂、辟雍、靈臺、寶鼎、白雉等詩相當于《詩·周頌》中的郊廟詩。西都賓客對此大加贊揚:
美哉乎斯詩!義正乎揚雄,事實乎相如,匪唯主人之好學,蓋乃遭遇乎斯時也。小子狂簡,不知所裁,既聞?wù)溃埥K身而誦之。
王莽時期近乎極端的模仿擬古之風,至此已演化成一個以自己為典范的自負的時代。所謂“斯時”,是將自己身處的時代視作盛世,也意味著士人時代的到來。據(jù)說,王莽時期頌其居攝者八千余人,吏民上書者前后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人。這種說法雖然不過是夸大其實,但也反映了當時儒生數(shù)量之多這一事實。
清末皮錫瑞著《經(jīng)學歷史》,試圖將儒學史分期。他視先秦到漢武帝前為開辟流傳時代,武帝到昭、宣時期為經(jīng)學昌明時代,元、成時期到后漢末年為經(jīng)學極盛時代。武帝時期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元帝時期增加到一千人,成帝時期則為三千人。到了后漢,太學諸生擴增至三萬人。這些都算得上官僚預(yù)備軍。光武(25—57年在位)年間仕途通達,儒生發(fā)跡者甚多。比如代代師傅桓榮,以及人稱關(guān)西孔子、以“楊震四知”聞名于世的楊震,皆占三世三公之位。這種情況不只是體現(xiàn)在經(jīng)學繁盛這一件事上。從社會構(gòu)成來看,漢代的國家秩序也深深依賴于代表地方鄉(xiāng)黨勢力的士人階層的參加。士人階層、作為該階層根基的鄉(xiāng)邑與國家的結(jié)合,是漢朝秩序建立的基礎(chǔ)。對于他們而言,現(xiàn)實即規(guī)范,沒有必要向古典世界尋求盛世的規(guī)范。班固的《兩都賦》就主張,在這樣的意識下,比起歷史之都長安,現(xiàn)在的首都洛陽更具優(yōu)越性。與班固生于同一時代的王充,著《論衡》的《問孔》《刺孟》二篇,也是出于同種目的。王充被視作中國第一位唯物論思想家,這一評價未見得正確。他的思想,不過是以當下時代為背景的樸素經(jīng)驗實在論而已。前文已述,王充的文學論與班固一樣,僅僅是勸善懲惡的功利主義。他在《佚文篇》中將自己的作品比作鴻文:“鴻文在國,圣世之驗也。”從這類論者身上,恐怕很難找到真正的批判精神。
到了后漢末期桓帝(147—167年在位)時期,這種教條主義開始露出破綻。一方面,作為士人根基的鄉(xiāng)邑豪族,與掌握宮廷實權(quán)的外戚、宦官勢力之間的矛盾對立表面化。與此同時,鄉(xiāng)邑內(nèi)部存在的身份階層化也愈演愈烈,其間的關(guān)系孕育著復(fù)雜的緊張氣氛。在這樣的危局當中,士人們開始思考自身與命運的關(guān)系,文學上也初現(xiàn)自我表現(xiàn)之志。桓帝時代的王符與大儒馬融及張衡交往,他的《潛夫論》不見容于世俗,遂隱居抨擊時政。文學方面,他主張直敘事實,稱“詩賦者,所以頌善丑之德,泄哀樂之情也”(《務(wù)本》篇)。馬融(79—166年)在經(jīng)學方面,主張民間派古文學。他可謂風流學者,每次為弟子授課完畢,他便會拉開講席后的帳幕,招上歌妓歌舞作樂。上面講過,張衡也曾作《四愁詩》,復(fù)興了辭系文學特有的情感世界。
針對現(xiàn)實的批判,往往由凝視現(xiàn)實作為開端。而這往往需要科學家冷靜的分析能力。地動儀的發(fā)明者張衡,將他敏銳的目光投向了當權(quán)者的生活。他同班固一樣也作了一篇《二京賦》,后來又以后漢劉氏的據(jù)點作了《南都賦》。但張衡不似班固那樣肯定現(xiàn)實,也不植根于權(quán)力教條主義。《二京賦》正面描寫王侯貴紳、豪族商賈等有權(quán)勢者的奢侈佚樂生活,富有社會詩、風俗詩的特性。他在《南都賦》中將南陽描寫為人杰地靈、真人革命之地。文中所言:“皇祖(劉邦)止焉 光武起焉 據(jù)彼河洛 統(tǒng)四海焉 本枝百世 位天子焉 永世克孝 懷桑梓(故鄉(xiāng))焉 真人南巡 睹舊里焉”,似是寄托了謀求變革的意欲。
他對民眾的生活,仿佛抱有深深的留戀。《東京賦》中詳細描寫了當?shù)仫L俗。這里摘錄文中關(guān)于大儺(驅(qū)鬼)之俗的描述。
爾乃卒歲大儺 毆除(驅(qū)除)群厲(眾疫鬼) 方相(方相氏,驅(qū)儺之神)秉鉞 巫覡(男女巫)操茢(桃木杖) 侲子萬童(童男女) 丹首玄制(紅帽黑衣) 桃弧(桃木弓)棘矢(用棘枝做的箭) 所發(fā)無臬(箭靶子) 飛礫雨散(播撒赤丸五谷) 剛癉(疫鬼)必斃 煌火(炬火)馳而星流 逐赤疫(疫鬼)于四裔(四方邊遠之地) 然后凌天池(大池) 絕飛梁(浮橋) 捎魑魅(山澤之神) 斮獝狂(惡鬼名) 斬蜲蛇 腦方良(草澤之神) 囚耕父(放光之神)于清泠(淵名) 溺女魃(旱魃之神)于神潢(水名) 殘夔魖(木石之怪,惡神)與罔像(木石之怪) 殪野仲(惡鬼)而殲游光(鬼名) 八靈(八方之神)為之震慴 況鬾蜮(小兒之鬼)與畢方(老父神,似鳥而兩足一翼,常銜火在人家為災(zāi)) 度朔(山名,及其山神)作梗(病) 守以郁壘(神名) 神荼(神名)副焉 對操索葦(結(jié)葦之咒符) 目察區(qū)陬(角落) 司執(zhí)遺鬼 京室(都城)密清 罔有不韙
如此詳盡地記錄民眾風俗,就是為了去王侯顯貴的豪奢,“改奢即簡”。因此他在賦中批評相如《上林賦》和揚雄《羽獵賦》“卒無補于風規(guī) 只以昭其愆尤(罪過)”,并忠告當政者切莫“好剿民以媮樂 忘民怨之為仇也”。張衡終于對都邑的“華而不實”(《東都賦》)絕望,去東部做了河間相。“一思曰 我所思兮在太山”,這首《四愁詩》便是給都邑顯貴的訣別詩。《歸田賦》(《文選》卷十五)大致也是這一時期完成的。“仲春令月 時和氣清 原隰郁茂 百草滋榮”,看到這些,他慷慨離開京都,“感老氏之遺誡 將回駕乎蓬廬”——《思玄賦》即把這種志向表達了出來。
《思玄賦》乃是思想性相當豐富的雄篇巨制。《二京賦》長達八千五百字,《思玄賦》也有三千余字。賦末仿《楚辭》“亂曰”作“系曰”,采用七言句式:
系曰 天長地久歲不留 俟河之清只懷憂 愿得遠渡以自娛 上下無常窮六區(qū)(上下四方) 超踰騰躍絕世俗 飄遙神舉逞所欲 天不可階仙夫稀 柏舟(《詩·邶風》,被視為恨小人在君側(cè)的怨詩)悄悄吝不飛 松(仙人赤松子)喬(仙人王子喬)高跱孰能離 結(jié)精遠游使心攜 回志朅來從玄謀(成仙之道) 獲我所求夫何思
“柏舟悄悄”出自《詩·柏舟》中“憂心悄悄 慍于群小”“靜言思之 不能奮飛”二句。思慕神仙的作品雖已有司馬相如的《大人賦》,但這篇《思玄賦》更傾向于回歸神話世界。文中尋訪了少暤、句芒,及祝融、軒轅、蓐收、馮夷、司命、咎繇、玄武、燭龍、王母、宓妃、巫咸、豐隆、箕伯、王良,構(gòu)想與《離騷》相似,包含了對神秘思想的全新期望。《思玄賦》與《四愁詩》基調(diào)相同,只是選用了神話作為表現(xiàn)形式。而班固的《幽通賦》(《文選》卷十四)描繪精神通靈的世界,沒有徹底超越儒家立場,在這一點上《思玄賦》與《幽通賦》存在巨大差異。“柏舟悄悄吝不飛”,對于飛翔的念想,在后世嵇康的詩篇中得以承繼。
繼張衡后,王逸(89—158年)作《楚辭章句》,復(fù)興了辭系抒情文學。這意味著從揚雄到班固賦中表現(xiàn)的模仿與教條主義的時代宣告終結(jié)。同時,這也是士人不得不重新站在反體制的立場上之不幸時代的文學表征。此后,士人世界不斷重復(fù)著黨錮之禍,士人于此表現(xiàn)出的慷慨精神,即形成此后的建安文學。這般艱苦的命運,促使士人社會開始形成其獨特鮮明的文人性格。文學領(lǐng)域在這一時代也迎來了創(chuàng)作詩的誕生。
①引自《古事記》,周作人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117頁。——編者
②將日語假名按順序編寫的歌,包含了全部日語假名。——譯者(本書腳注中未標注者均為譯者注,下同)
③按此原為“詔曰”所引,非班固所言。——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