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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樂府與古詩

一 歌謠復興

一般來說,民眾歌謠乃是作為文學的暗流而存在。它流動于地底深處;而伴隨著地殼運動,時而也會涌出地表,潺湲流淌。《詩·國風》便誕生于古代氏族社會的瓦解過程中。民眾的感情得以從古老共同體的咒誦世界觀中解放,他們追求自由的表達方式來詠誦悲歡。這種渴求之心,很快孕育了全新的文學形式。

民眾所具有的社會能量,促使新的文學形式萌發枝芽。從《詩》的國風到二雅的發展,以及漢樂府到古詩、六朝民歌到近體詩,都具有積極向上的意義。從唐宋詞到諸宮調、戲劇文學的關系,與日本中世、近世的歌謠和戲劇文學的關系可以對照考量。原本處于民間的文學暗流,漸漸被位居上層社會的享有者接受,其格式進一步得以完善。這類文學自我形成的模式,也同樣存在于日本文學中。民眾這片土壤作為孕育文學的母體,同時也是古老民俗與藝能得以傳承與密切結合的根基。民眾是社會發展進步敏感的體驗者。

如此清晰明了的文學史實,卻因為文學發展史觀常常被人忽視,遂使得顛倒歷史的錯誤觀念綿延不絕。為了避免這樣的錯誤,在此不得不特別提醒大家注意。國風不可能源自二雅;就漢代文學來說,樂府也不可能源自古詩。將相傳為蘇武、李陵贈答詩這組五言古詩視作前漢武帝時期的作品,當然也是傳承者們犯下的一大錯誤。由此,基于這組贈答詩將《古詩十九首》的創作時代定位到前漢,也不得不說是歷史顛倒的一個例子。古詩的時代不應追溯到前漢,因為作為古詩根基的樂府,其產生時代必定位于古詩之前。

武帝時期設立了音樂機構,稱樂府(官署名)。由樂府整理的民謠,即為漢樂府。樂府作為這一類歌謠的歌體名稱確定下來,則要到六朝時期。梁朝沈約的《宋書·樂志》中收錄了漢朝舊歌四十余篇作為古辭。梁朝昭明太子編撰《文選》,設“樂府”一類,有“古樂府”三首。陳朝徐陵《玉臺新詠》收錄“古樂府”六首。因樂府中有不少是魏晉以后依漢代舊題譜入新詞之作或擬作,故其原篇舊題一般被稱作古樂府。古樂府皆誕生于漢代。

樂府最早出現的時期,應該可以追溯到武帝之前。不過,歌謠通常是某種文學形式經由漫長傳承后的最終形態,經由上位者之手享受、記錄之后才得以留存于文獻中,所以不能憑借這些文獻來判斷歌謠的起源。

春秋后半期到戰國時代約四百年間,幾乎找不到任何關于歌謠的記錄。清代沈德潛編寫的《古詩源》(十四卷)中選入了上古到六朝末期的詩。卷一收錄的先秦歌謠,皆屬于謠、諺一類與傳說,而不可視作歌謠。其實,就算戰國時代的民眾歌謠沒能流傳下來,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因為那是一個史無前例的混亂時代,百姓流離涂炭,就算創作出了什么歌謠,其性質也是上位者無法容忍的。百姓甚至未能發出哀嘆之音,便消失于亂離之世。

《漢書·藝文志》的詩賦略中,收錄了“漢興以來兵所誅滅歌詩十四篇”。這些作品繼《大風歌》等“高祖歌詩二篇”、《郊祀志》中的“泰一雜甘泉壽宮歌詩十四篇”“宗廟歌詩五篇”之后,在古樂府一類中屬于“短簫鐃歌十八曲”,或相當于此類別的作品。所謂短簫鐃歌,是指以簫與銅鑼等樂器演奏的軍歌。清代王先謙《漢書補注》將十八曲中《戰城南》與《遠如期》歸為短簫鐃歌一類。同為戰死者的招魂歌,《楚辭·九歌》中的《國殤》是國家進行吊祭所用的歌曲,而《戰城南》則是戰友唱給陣亡將士的歌。下面轉錄一下歌詞:

戰城南 死郭北 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 且為客(戰死者)豪(寬大) 野死諒不葬 腐肉安能去子(烏)逃

水聲激激 蒲葦(生于水邊的草)冥冥 梟騎戰斗死 駑馬徘徊鳴

梁筑室 何以南 何以北 禾黍不獲君何食 愿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 良臣誠可思 朝行出攻 暮不夜歸

戰死者皆非聲名赫赫的武將。《戰城南》就是為這些曝尸荒野、淪為烏鴉餌食的無名士兵作的歌。與《楚辭·國殤》那種莊重吊魂之歌不同,這首民謠中描述尸體招來烏鴉的情節,多少帶有諷刺詼諧之意,很有可能本是士兵之間傳唱的歌謠,后來由樂府采用?!扒覟榭秃馈睉亲髡哒埱鬄貘f,看在駑馬四處徘徊尋找主人尸體的情分上,稍后再吃尸體吧。句法采用337·4457·4455·33377·4544的變化,聲調應亦是曲折多變。這般輕妙的表現方式,反襯出作者對戰死者的深切哀悼。

《漢書補注》的作者王先謙還著有《漢鐃歌釋文箋正》,對軍樂“鼓吹鐃歌十八首”詳細加注。王先謙認為,《戰城南》的創作背景應是漢高祖二年(前205年),劉邦、項羽于彭城的對決。當時劉邦糧道斷絕而大敗,死者二十萬人。但此歌定于這一時期,并沒有確鑿的證據。從歌謠中描述的情形來看,《戰城南》的背景應是位于某處邊疆之地的荒涼戰場。而且詞曲變化多端,形式相當成熟,因此不似漢初創作的歌謠。

《薤露》《蒿里》二曲同為古樂府挽歌,收錄于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二十七,屬于以琴鼓演奏的相和歌一類。

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復落 人死一去何時歸《薤露》

蒿里誰家地 聚斂(聚散)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稍踟躕(徘徊不前) 《蒿里》

《薤露》說,薤葉末梢的露水是那么脆弱易逝,但第二天清晨又會濕漉漉地聚在薤葉上。然而人一旦死去卻無法復生。全文采用3377的格式。蒿里乃墓地,鬼伯乃死神。無論賢愚皆難逃一死,不容暫時猶豫。全文采用5777的格式。關于這兩首歌謠,《樂府詩集》引晉朝崔豹《古今注》:“《薤露》《蒿里》,并喪歌也,出田橫門人。橫自殺,門人傷之,為作悲歌。……至孝武時,李延年乃分二章為二曲。使挽柩者歌之,世亦呼為挽歌?!笔钦f高祖五年(前202年),齊國田橫受詔命赴洛陽,途中自殺。這兩首歌謠就是為田橫而作。此時高祖派兩千士卒以王者之禮安葬田橫,而隨從田橫逃往海島的五百名門客全部自殺以殉。這兩首歌謠據說是此時的葬歌;不過也可能這兩首歌謠創作于此事之前,為了安上傳說的源頭才有了這種說法。

《薤露》《蒿里》二篇與《戰城南》雖同為挽歌,但形式與表現手法方面有著相當大的差別?!稇鸪悄稀分械拿裰{特色特別明顯,可能是因為漢初以來,各地民謠興起,發展出了與《詩·國風》風格迥異的全新歌謠形式。《漢書·藝文志》收錄各地民謠,包括“吳楚汝南歌詩十五篇”“燕代謳雁門云中隴西歌詩九篇”“邯鄲河間歌詩四篇”“齊鄭歌詩四篇”“淮南歌詩四篇”,以及“左馮翊秦歌詩”“京兆尹秦歌詩”“河東蒲坂歌詩”“洛陽歌詩”等各數篇。其中關于楚歌,后漢的應劭說,“楚歌者,雞鳴歌也”。項羽被圍困于垓下,聽到的四面楚歌便屬于雞鳴歌?!峨u鳴》這首民謠是一首描寫蕩子之游蕩的敘事詩,通常認為與《薤露》《蒿里》同屬相和歌這種漢朝古辭。但是,其創作年代應當不是漢初。

《漢志》在此部里還舉出“黃門倡車忠等歌詩十五篇”“河南周歌詩七篇”“河南周歌聲曲折七篇”“周謠歌詩七十五篇”“周謠歌詩聲曲折七十五篇”。聲曲折是一種聲譜,與日本《琴歌譜》類似?!稘h志》中將“周謠歌詩七十五篇”與聲曲折記錄到一起,這點值得我們注意。此處的“周”并非指河南的“周”(洛陽),而是《漢書·禮樂志》中“周有房中樂”的周之房中樂。有關聲曲折即聲譜的存在情況,《詩》諸篇中亦有聲譜傳世,并經由宮廷樂官保存下來?!抖Y樂志》稱“至秦名曰壽人”,此后則由秦之樂人掌管?;蚴鞘捄稳肭睾?,對此進行了保護。進入漢代,房中樂更名為安世樂。高祖宮人唐山夫人所作“安世房中歌十七章”,應該即為房中曲之遺聲。

豐草葽 女蘿施 善何如 誰能回 大莫大 成教德 長莫長 被無極

豐草與女蘿的靈感,來源于《詩》中的祝頌詞。這一章通篇采用三言格式,乃是祈求治世繁盛之歌詩。最后兩句出自《楚辭·九歌·少司命》,戰國時期杞梁妻哭夫的琴歌(《列女傳》卷四)中也可以發現類似格式。

據此,漢初歌謠可以分為三大系統,即傳為周朝房中樂這一類前代宮廷歌樂系統;流傳于民間各地的楚歌等民謠系統;沿用《薤露》《蒿里》系統的《戰城南》這一類名為樂府的新民謠系統。其中楚歌形式的民謠很快被樂府形式吸收。用日本歌謠做比的話,房中樂系統就好比“神樂歌”,樂府系統相當于包括“催馬樂”在內的“風俗歌”。房中樂與樂府不久就因漢代新的音樂政策得以統一,使得樂府系統中的宴樂歌達到全盛。原本為復興房中樂而設立的音樂機構樂府,反倒為復興名為樂府的新民謠提供了便利。樂府正式設立于元鼎四年(前113年),是年武帝定太一、后土郊社之禮,初為掌管郊祀歌而設。但是,隨著民謠系樂府的盛行,音樂所越來越偏離了其設立的初衷,哀帝即位(前6年)時一度廢止之。宮廷樂府雖然歷史僅有百年,但樂府作為歌曲的起源卻更為久遠,甚至到了后漢末年還在流行。兩漢歌謠的發展即以古樂府為中心,到了末期才由此出現了五言詩。民眾歌謠原本就有積極向上的特點,因此很快也被士人階層接受。士人階層在日趨艱難的社會處境中創造出了古詩這一文學形式。毋庸置疑,被視為蘇武、李陵的贈答詩與《古詩十九首》一樣,皆是后漢末年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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