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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頭鬼

  • 滅鬼燈
  • 煙雨之前
  • 10086字
  • 2021-06-27 05:26:23

兩個道長裝扮的惡鬼并肩出現(xiàn)在大街上,一個儒雅,一個倜儻,甚是一副佳畫。他們同步停在葉柏樓前。

葉柏樓是一家生意興隆的酒樓,在墨龍湖鎮(zhèn)卻無人知曉赫赫有名的葉柏樓的幕后老板是一只做過監(jiān)獄的惡鬼。

白彬看向身側的葉方,有些懷舊地喚了一聲,“阿方。”

“喝個小酒,走吧。”他們在大廳坐下,不用葉方開口,小二已經(jīng)屁顛屁顛扛著酒壺過來了。白彬替葉方開壺倒酒,遞杯的時候無意間碰到了葉方的食指,心下一怔。

“阿方,額頭伸過來。”

以前,葉方跟人打架,不小心被劍氣所傷,留了一些泛寒的毛病。一冷,葉方就發(fā)燒,燒個三天三夜都是輕的。

“放心,沒事,就是最近動手動得多,體虛。”葉方絲毫不以為然,大口大口地喝酒。酒入腸,他才反應過來,“阿彬,他們怎么老聽你的,端來米酒也不怕我掀桌撒潑。”

“米酒加熱喝,對你好一點。”

葉方撇嘴,嘴上那么說,其實心里不是特別在乎喝的什么酒。

“道長哥哥,能借我一點水喝嗎?”有一個小孩子跑過來,眼饞地看著桌上的兩把壺。葉方很大方地送了孩子一把,嘴角抿笑。白彬看著他,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問題,忍不住瞪了葉方一眼,神情溫柔地說:“一個孩子你也逗。”說完,白彬帶上水壺,走到酒樓外,尋找那個小孩的蹤影。

小孩蹲在街邊,被幾個朋友圍住,他們笑呵呵地盯著葉方難得送出去的米酒。

“這壺大一點,我跟你們換。天氣熱,多喝水,來,你們自己分。”

幾個小孩撲上來,白彬把水壺放在看起來最大的那個人手里,拿起酒壺離開。身后的孩子解了渴,笑著唱起了一首童謠。

“一只鬼,一盞燈。滅其燈,鬼沒了。沒有鬼,安心睡。”

鬼燈,最近坊間流傳著許多這樣關于鬼燈的消息,白彬因為耳濡目染,不由得皺眉。

滅其燈,誅其鬼,長百歲。燈苗鬼灰飛煙滅了,白彬也找不到人去求證,雙生鬼到底是不是延長壽命的法子。

“阿彬,你怎么不進來?”葉方站在門邊瞧著白彬,他走了過去,見酒樓內(nèi)狼藉一片,微微搖頭,“打架了?”

“身不由己,不防身死的就是我了。”葉方的隨心劍插回鞘中,響起一陣哐鐺聲。他笑得張揚,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樣。白彬的確不能說他什么,笑著搖頭。

“我最近在研究新的皮影戲,順手做了人皮面具,給你帶上?”,葉方拿著面具在白彬的臉上筆畫,滿是愁容,“這么好看的一張臉,擋住了可真可惜。要不是咱倆太惹人注目了,我可舍不得。”

白彬也不計較葉方在自己臉上掐來掐去,好脾氣地提醒:“該走了。”

“走走走,找那小子搭戲去。”

葉柏樓賠了桌子,折了椅子,好在送走了兩尊大佛。他們怎么也沒想到,裝矜持的葉方道長會突然發(fā)難,實在不是一名約束自我的好道長,而是手持隨心劍的葉方。

“人皮還不錯,下次給阿云也做一個,他最需要。”

葉方一張嘴就停不下來,一路說天說地,好不熱鬧,連帶著竹林落針可聞的陰森氣氛都有些消退。

走進竹林,白彬有股莫名的憂傷。雙腳千斤重,放佛有什么東西告訴他不要往前走。看到亭子里坐的一名女鬼后,他有些明白了。

白凈坐在竹子中間,端著茶杯一身溫靜,見倆鬼看著她,微微一抬眼,“兩位有什么事嗎?”

素來看臉的葉方一點也不介意白凈的冷漠,“沒事瞎逛你信嗎?”

“信。”

“所以說嘛,我們當然是——”,葉方摸了摸鼻子,因為被拆了臺所以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當然是瞎逛來到這片林子,竹生空野外,無人賞著實可惜了。”

“你們又不是人,來了才麻煩。”看得出來,白凈非常不想跟他們聊下去,或者說,甚至有些抵觸。

“前輩可否回答一個問題,問完我們就走。”

白凈端茶的手抖了幾下,但是臉上沒有否決的表情。見次,白彬淡淡開口:“出現(xiàn)在落崖的毒蟲——”

“以這里的竹子飼養(yǎng),待毒蟲渾身通紅,再咬人一口,侵入身體的毒素便會使人產(chǎn)生極樂之感。問完了,趕緊走。”

他們相視無言,最后還是往回走了。

在竹林外圈,他們看到舒云來來回回地徘徊,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

“到底往哪邊走?再兜圈子我就揍扁你。”說話的是花艷鬼這只彪悍的惡鬼。白彬一側頭就對上了葉方慶幸的小表情,嘴角情不自禁地浮現(xiàn)笑容。他啊,現(xiàn)在慶幸以后有的受了。

“花艷鬼,你急啥急,天都還亮著,不至于會露宿街頭。”流卿有些眼熟,但是白彬說不上來在哪里見過。這件事非常奇怪,因為白彬記性極好,記住的都不會忘。

花清雨手上牽的一名小姑娘眨著大大的眼睛,嘴上說:“流卿哥,你別吼姐姐。”

無情鬼流卿,在鬼域怎么也是只出了名的惡鬼。如今,也有不少人想取他的鬼燈滅而快之。問題是,他熟悉的不是無情鬼這個頭銜,恰恰是流卿嘴邊的笑容,莫名的有些眼熟。

“阿彬,你怎么了?”

白彬搖了搖頭,朝向他們奔來的舒云看過去。這一看,粗看細看都看到了舒云慘兮兮的模樣。“阿方,他也挺可憐的了,皮影戲就算了吧。”

“一碼歸一碼”,葉方絲毫不為所動,反而有點恨鐵不成鋼地瞪著白彬。

“葉哥,你看我這里”,舒云把他左臉上的一大塊青紫湊到葉方的眼前,興許嫌不夠震撼,拉過流卿,指著流卿臉上被人揍出血的證據(jù),“你看我們。”

流卿明顯地狠狠抽了嘴,不過舒云并沒有察言觀色,繼續(xù)說:“疼了一晚上,你不心疼也不能趁人之危扒了我的皮做皮影吧。”

葉方:“......”

“喂,你們還走不走啊?”花清雨抱著手站在幾米外,不明所以地打量著白彬、葉方。“吸血鬼,你還認識老道士?”

“此言甚是差異,吾乃德高世外之高人也,弱冠之年且年輕貌美,才華橫溢,何來老道士之說?”舒云已經(jīng)撇過臉去,倒是白彬一點反應也沒有地聽著葉方怪娘氣的話。說是習慣,其實不然,只是對于葉方好玩的性子白彬沒有絲毫的懷疑。

“好了好了,哥,毒蟲的事搞清楚了嗎?我們在這里轉(zhuǎn)了半天也沒見著什么屋子,更別說人了。”

白彬、葉方不僅找到了毒蟲的消息,與舒云一別之后逛穿墨湖鎮(zhèn),意識到他們坐了十年牢后的孤陋寡聞。入獄前,毒蟲橫出鬼域,因為可以帶來快感而被眾鬼相爭,鬼域斗得你死我活,那些賣家卻賺得盆滿缽滿。

而今,毒蟲同時在鬼域、陽間流傳開來,眼紅的人不在少數(shù)。毒蟲使人滅親,鬼燈的傳言誘人誅鬼,鬼域、陽間沒有一天的太平。這兩頭大事,在同一時間出現(xiàn),說是巧合誰也不信,但是有這個野心做這件事的東西,太多了。要說當年,擇優(yōu)作為鬼都首領極其有可能,今天他卻是死人一個。除非,他并非死人,而是躲在什么角落里,比如,這片竹林當中。

不過,自從進入竹林之后,葉方已經(jīng)肯定擇優(yōu)不是那種放著鬼都不待,首領不做來炫耀,反而跑到四面八方都是竹子的地方躲藏的惡鬼。

擇優(yōu)這條路斷了,他們只好順著擇優(yōu)的人脈,一如當年一樣,去到一家豬肉鋪。

“公子,買什么?”,宰豬師傅發(fā)現(xiàn)鋪子迎來了顧客,笑呵呵地問。他手拿屠刀,愣是在他們面前宰豬,完全不介意有人偷學。

花清雨說了一句:“臭道士,你們不應該勸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

“噢?”,葉方緩緩舉起他的隨心劍,似無意地欣賞,無意地說出一些東西,“買什么?豬圈里養(yǎng)出來的牛肉有嗎?”

“公子,俺是賣豬肉的。”

“師傅,這樣,有在草原上長大的豬肉嗎?”

“什么樣的豬?”,宰豬師傅終于停下手,抬起頭看向他們。“幾斤幾兩?”

“你我一樣的豬,半斤八兩就可以了。”葉方答得順口,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公子跟我來。”

宰豬師傅一路領他們進入后院一間隱蔽的房間。流卿一直沒有逮著機會吐槽那不堪入耳的接頭暗號,現(xiàn)在看周圍都安靜了,趁機說道:“一進鋪子就那么說,不被懷疑有問題才怪,誰會用那么引人注目的暗號?”

舒云嘆了口氣,“還能有誰,擇優(yōu)啊。歷屆首領好像腦子都不怎么樣,這是首領間的遺傳嗎?”

“......”流卿再次狠狠地抽嘴。

“你們誰啊?”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雖然昏暗,但是活物不少。在黑暗中,白彬隱隱約約看到了一排人,一排鬼。

“干嘛呢這是?”流卿非常囂張地抓著他的鬼燈,綠光照起他的半臉,說不出的詭異。“盯著我的鬼燈做什么?想搶?‘你我一樣的豬,半斤八兩’,都是自己人哈。”

葉方一手把他糊開,正兒八經(jīng)地回歸正題,“柳釘在嗎?”

“柳頭在其它地方做大生意。”

“那你們來這邊是?”

“我們來取竹子。”

果然,那片竹林就是這隊黑商的根本。打蛇打七寸,總算沒白跑一趟。

“你們呢,杜頭派過來幫忙的?”

杜頭?白彬啞然,查了這么久還漏了一號人物。他們沉浸在無語當中的時候,還是舒云最先反應過來,機智地糊弄過去:“誒,沒錯啊,哈哈哈。杜頭讓我們過來告訴你們一起去燒了竹林,以后生意不做了,大家伙都散了,別成天做見不得光的壞事。積德行善,做好人。”

商隊半天沒有反應,呆呆地盯著舒云。他們做了一輩子背地里的勾當,除了盜奸拐賣什么也不會,不做奸商還能做什么?

忽然,人群中有一道刻意壓低的聲音響起:“不可能,竹林那么重要的地方,杜頭怎么會讓燒了?生意不做了,這更不可能,柳頭答應過大家要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對,沒錯!”

“柳頭怎么會拋下我們不管,我們替他出生入死,他肯定拿我們當兄弟,兄弟得仗義!”

“沒錯,把他們綁起來關隔壁房間去!”

他們這些商人頑固不化,任由舒云怎么勸都不動搖。白彬微微嘆氣,抬頭看見葉方心累的表情,感同身受,對于商隊把他們關在隔壁都沒有做出反抗。

“做好事,沒好報,你們不無聊嗎?”流卿笑得很奇怪,嘴角明明揚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眼神清亮,但是怎么看都不似舒云笑得那般燦爛。

“阿云,替我和阿彬向爺爺問好了嗎?”

流卿:“......”

“問了,都很好。”

這個小子是他和葉方在九淵撿來的,小時候就很愛笑,面對世界總是一副燦爛的模樣。

“你們到底要做什么?”忍了半天的花清雨終是忍無可忍,黑臉拉得極低。“什么豬不豬的,我聽得云里霧里,不直接找人逼問,為何要這么客氣?”

流卿直接頂了句?“你當這是你家啊?你沒看到他們?nèi)硕鄬嵙妴幔坎粚Π。鋵崳绻阌心莻€能力逼問,我也不反對你去找抽。”

“什么人?”白彬看向半掩開來的門,正了色。“你是誰?”

旁邊的葉方微微一怔,順著白彬的目光探過去。門口那里站了一名女孩,一股清香在她的動作間飄散在屋內(nèi)。

“小穎,你們可以叫我小穎”,杜穎關上門進來。她笑得有些心虛,眼神有意無意地往花清雨的方向瞥。

“你們認識?”

屋內(nèi)烏黑一片,花艷鬼花了一些時間才認出了眼前的杜穎。聽她說,她們之前一起在鬼都解決了一名渣父,的確還算認識,但是自從鬼都一別,就再也沒有過交集。

“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杜穎才說清了緣由。她因為養(yǎng)父的死,被老板娘怨恨扔了出去。她沒有其他親戚,沒地方去,所以只好在街上謀生,恰巧遇到了這支商隊。

“話說,你們呢,真是杜頭派來的?”杜穎皺著眉毛,詢問地看向花清雨。

花清雨聳肩,“我不知道他們。”

“很簡單,我們現(xiàn)在手里有賭注,只需找柳釘賭一把,勸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葉方笑得洋洋灑灑,長嘆一口氣。他們參與了這么久的事情,總算能告一段落了。

“賭注?那片竹林?”杜穎小心翼翼地問,神色慌張。

“你別急,我們也不是無理取鬧,那片竹林不燒禍害的人可不少。”

流卿不屑,“毒蟲、極樂,現(xiàn)在誰不上癮?人毒死了就毒死了,何必多管閑事?到最后,被指著脊梁骨罵的還是你們。”

見他插嘴,舒云也忍不住說:“行善積德,你沒聽過你下輩子投的胎全靠這些嗎?再說了,我還想在巫南生活呢。”

“在巫南?呵,不被那些人拿著大蒜扔就不錯了。”

“你別添堵了行嗎?我們燒片竹林燒的又不是你家,這么生氣做什么?”

流卿直翻白眼,“我會為那些人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浪費精力去......”

“去什么?”

“沒什么”,流卿笑了一下。“杜穎,那片竹林是不是藏著什么人啊,你們商隊好像特別關心那倆道長燒了似的。”

“醫(yī)”,杜穎猛地睜大眼睛,伸手捂住嘴巴,“唔,你套我的話,卑鄙!喂,你干什么?”

“麻煩你先讓開。”白彬一雙手抓著門,望著杜穎的眼神有些涼薄。他很少這樣,只有擔憂什么到了極致才會。

“做什么?燒林子?你們不能出去。”

“刷”地一聲,白彬身后張開了一雙鳥翅,居高臨下地俯瞰他們。“讓開。”

“白、白頭鬼。”杜穎愣在原地,腿腳發(fā)軟一屁股坐在地上。“白頭鷂,白頭鬼,我的天吶。”

葉方越過發(fā)呆的杜穎,出門追上白彬。他們在往竹林的方向走。

“竹林里藏的人不是別人而是她,對吧?擇優(yōu)說毒蟲的事知道的只有他們幾個,那位前輩說得這么詳細......你是懷疑她參與了這一連串的事?阿彬,你冷靜一點。”葉方伸手拉住白彬的胳膊,放低語氣說,“你們是不是認識?你之所以不喜歡與女鬼接觸是不......唉,我現(xiàn)在說這些干嘛?阿彬,殺人要帶刀,勸人要和睦。”

白彬僵硬著一張臉,想開口卻又結巴,“我、我......”一雙手圈過他的脖子,緊緊地摟住白彬。耳邊有微風,也有葉方的柔聲,“阿彬,我還沒見過你害怕的樣子呢,還蠻”,葉方頓了頓,似乎在認真考慮,“可愛的。”

直到停在一間屋子外,白彬滿腦子里還是那一句陌生的“可愛”。他溫潤一生,瀟灑一世,也只有葉方敢說他這頭魔鬼可愛了。

“自己進來”,屋內(nèi)的惡鬼默了一下才開口,語氣帶著疲憊。在看了葉方幾眼后,白彬身披著同樣的疲憊進入茅屋。

白凈雙手將一支香平舉至眉齊,站在一副畫前。那副畫很簡單,是一名清雅的少女。

“猜猜看,供她求的是什么。”白凈這時已經(jīng)上完香,雙目直勾勾地盯著白彬。

“是什么?”

“求她離得遠一些,好讓我們多點好運。”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深深的皺紋。一天不見,白凈憔悴了不少。“說吧,想問什么?”

白彬的眼皮跳了兩下,他呼出一口氣,“毒蟲咬,毒素侵,享極樂,終上癮,然后呢?他們會虐待家人,毆打孩童。在落崖的村莊我不知道立了多少牌位了。這就是,您一直想看到的嗎?”

白凈疲憊地閉上眼皮,“我想看到的是誰的牌位你會不知?不過你也不用跟我拐彎抹角,的確,當年我隱居在這里培養(yǎng)出了幾只毒蟲,然后送給擇優(yōu)他們了。你不用問我為什么,鬼發(fā)瘋,不是很正常么。”

他沒有接話,白凈就沒有停。“這樣的我,你很恨吧?說起來,這一點你還是隨我了,恨,我也恨惟英。當年我是白溪城最耀眼的小姐,他是城外來投奔親戚的落魄小子。我看上他,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他當時就是這么說的,可惜現(xiàn)在怕是忘得一干二凈了,天天只知道抱著他的醫(yī)書傻笑。”

惟英是一名逢病必治的好醫(yī)者,但是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名盡職的家人。“阿爹離開得早,阿娘怕一個人照顧不過來,便帶著我回娘家。一開始都很好,我成家立業(yè),想做什么做什么,直到后來,城里鬧瘟疫。那時候我和惟英一起研究藥方,瞎貓碰上死耗子還真研究出了什么結果。可恨,阿娘染上瘟疫的時候,研究才剛有起步,藥根本不多。那又怎么樣,她是我阿娘,一手拉扯我長大,藥不夠我仍然全給她。但是,惟英卻把藥給了一名孕婦。他說,‘一尸兩命比一命更嚴重。’我覺得可笑,我自私,我只要阿娘活,可惜她沒了,因為惟英。他救濟天下,血親不認,我倒沒什么好說的,不就成全他么。我拿我自己兒子送給他做研究,你說他心里美不美?”

白凈一通話下來,絲毫沒有讓白彬改變臉色,他仿佛在聽什么家常話。

“我最可惜的是,沒看見你成年,成了鬼就老不了了。唉,我多么想罵惟英‘你個死老頭子’,他死了,你也老不了了,他老得五官一團漿糊的模樣我永遠也看不到了。算了,以后不用再想了,你慢慢活著,我就先走了。”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白彬恍惚了一下。其實,他一直更像她,而不是惟英。

“阿彬?這清香……”

有鬼從門外出,就有葉方從外面進。白彬見他的臉色不對,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是燙了,白彬嘆了口氣道:“阿方,你看,發(fā)燒了吧,額頭這么燙。”

“別想轉(zhuǎn)移話題,她是你的老情人?”

一口氣掐在喉嚨里,白彬如果不是定力好早被氣暈過去了。“她是我的母親。”

“噢,母親啊”,葉方說完便靠了過來,身體沉沉的。“讓我靠一下,累。”

“你啊”,白彬無奈地笑,看著他的目光格外柔和。“你啊,阿方。”

***

他在地窖里長大,伸手不見五指的矮小空間是他的童年唯一待過的地方。直到一天,有個人對他說了一句話。

小時候,白彬十分留戀透過細縫爬進來的陽光,但是那一次,一縷一縷的陽光突然綻放,刺得白彬半天睜不開眼眸。他依稀看到了一抹搖搖欲墜的身影站在地窖上方,那個人說:“你聽說過鳥人嗎?沒有?那就跟我走。”

后來白彬才知道,那個人是他的母親。

他們沒走幾步,一家宅子就靜悄悄地出現(xiàn)在跟前。那里站了一位頭發(fā)花白,已是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小凈,頭痛的毛病是不是又犯了?”,他微微皺起眉頭地說。

白凈睨了他一眼,不屑地哧了一聲,“他給你了,你看著用。”

“小凈”,惟英看向轉(zhuǎn)身就走的白凈,眼底的失望外露。“我們不能聊一聊嗎?”

回答他的是冷颼颼的清風。白彬靜觀其變地站在一旁,沒有插話。小小年紀的他,性格實在是不怎么外放。

“跟我走吧”,最終,惟英嘆了口氣,背著手對白彬說。

如果他跟白凈熟的話,或許他剛剛就跟著她走了,奈何,那時候的白彬懵懵懂懂,初入世外那一團迷霧。他見惟英叫他,就忙跟上了。

惟英帶他去了一間憂郁的屋子,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反而有些關押人犯的感覺。七七八八的小刀,滿桌的血跡,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的腐臭味。

“躺那里去,頭朝下。”他的語氣很冷,沒有白凈在的時候那樣溫和。

白彬被他的冷漠驚到,后退一小步,眉毛微擰地問:“為什么?”

“哪里來的那么多為什么,乖,躺下有糖吃。”在惟英滿嘴的蠱惑下,白彬最終還是躺在了桌子上,頭朝下地一眨一眨看著地上干涸的血跡。忽然,有血珠滴答滴答地順著桌腳滑到地面,在血跡上面混出一片殷紅。頭頂上方傳來惟英冷冰的聲音:“麻痹了,不會痛。”

在那個時候,惟英能做的也只是麻痹他,無法讓他失去知覺。白彬躺在那里,感受著背上被插上東西,被拔出肋骨,心里的感覺怪怪的。過程明明就該是痛的,他卻感覺不到任何痛,真的很奇怪。

直到白彬被關進一間黑屋,心中的怪異仍然沒有消息。因此,他都沒有注意這一屋子的人。

“哥,你能分我一半嗎?”角落里有個模樣跟白彬差不了幾歲的小少年,他眼睛汪汪地盯著白彬手里的饅頭。

饅頭還是剛剛惟英送給他的。白彬低頭看了眼饅頭,伸手遞了過去。

東羊笑開了花,張開雙手接過。“謝謝哥。”

白彬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掉饅頭,饅頭沒了,他就舔掉手指上的小碎末。東羊見白彬一直觀察著自己,也不害臊,“哥,我很可愛嗎?”

“可愛”,白彬笑著點了點頭。他本就生得好看,這樣動嘴皮,可謂一笑傾城。東羊一時看呆,吧唧吧唧地咽口水。

仔細一瞧,屋子里的人,在睡覺的不在睡覺的,背上都有一雙鳥翅。白彬不懂鳥,但是惟英說過,這是白頭鷂的翅膀。

“哥,你還不習慣吧,我告訴你啊,等你習慣了翅膀就可以收放自如了。”

白彬看向東羊,見他背后忽地翅膀張開,忽地收起,點了點頭,“好的。”

東羊嘻嘻地笑著,“我的叫小羊,哥,你的叫什么?”他是個自來熟的孩子,挽著白彬的胳膊,親昵地蹭著他。白彬有些不習慣地皺眉,“沒有取名字。”

“哦,那哥哥,你叫什么?”

“白彬。”

那是惟英取的名字,他說自己應該彬彬如玉,白白凈凈。

“我叫東羊,白哥好”,東羊伸出他的小手,握住白彬的,禮貌地拉了幾下。“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

白彬得知,東羊靠食物認親,請大餐是爹,請三頓是娘,請他填飽肚子是兄弟。

后來,東羊常常想著白彬的那一份,每次從家里回來,手里都會提著一籃子熱乎乎的包子。“我娘早上起得老早做的,包子一定要吃新鮮的,新鮮的才好吃。”

他并不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而是因為生了怪病被父母養(yǎng)在惟英這里,偶爾還是會回家。

“快吃”,白彬從東羊手里拿過籃子,專挑了幾個鼓鼓的包子給他。東羊開心地吃著,偶爾伸手往白彬的嘴里也塞一個包子。

在惟英家的孩子也不知道生了什么怪病,每到入了夜,四肢發(fā)麻,痛不欲生。身后的鳥翅更是肆意地展開,不受控制。

有很多孩子都是在那些夜里死的,死到只剩白彬這么一個人了。東羊是在白彬習慣身后的翅膀的不久后離開的。

從那之后,惟英把白彬放家里養(yǎng),十分寶貝他。

“多吃肉。”他們坐在板凳上吃飯,飯菜里的肉不多,全部被惟英夾到白彬的碗里了。惟英看他不說話,自己找了話題,“年紀也不小了,有什么想做的嗎?”

“陪你看病。”

惟英笑了,“我養(yǎng)的這是什么傻小子,我自己就是醫(yī)者,哪需要你陪我。”

“那就在家睡覺”,白彬聳肩,他的臉上總有淡淡的溫和,五官平靜。

“你咳咳,咳咳咳”,惟英咳嗽起來無休止,咳到最后,血都咳了出來。“人老了,沒用了。小子,扶我去床上。”

惟英的病維持了好幾年,他明明病入膏肓,但是總是吊著一口氣回陽,仿佛有什么執(zhí)念。他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年生活,最終還是敵不過病魔,在一天夜里死去。

白彬替他立了墓碑,在墓碑前磕了幾個響頭,跪了幾夜。他離開的時候,眼眶濕潤,兩行淚默默地流下。在他的背后,在墓碑上面,寫了一行‘慈父之墓’的字。

字不是白彬的字,而是他托人寫的,惟英只教過白彬?qū)憙删湓挕?

一開始,白彬并沒有離開白溪城的打算,后來,他看得多了,也貪了。遠方成了他的向往。

十六那一年,他在一座舊村歇腳。那里灰霧朦朧,白彬在街上遇到了一個乞討的小男孩。小男孩小胳膊小腿,身上沒什么肉。他趁白彬路過,死抓著白彬的衣擺不放。“哥哥。”

白彬低了頭,彎腰蹲下去。他伸手別開小男孩臉上的亂發(fā),那下面是一張臟兮兮的臉,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

“哥哥,你有吃的嗎?”

小男孩笑得一臉燦爛,眼底的戲虐一閃即逝。白彬假裝不懂他的小心思,拉著小男孩站起來。“想吃什么?”

“甜的,糕點。”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只有附近的小攤沒什么生意。

拿到糕點的小男孩甜甜地喚了聲“謝謝哥哥”,拔腿跑了。白彬去掏錢的時候,無奈地笑了笑。衣服里空空如也,哪還有什么錢袋子。

再次見到那個偷他錢的小男孩,還是在隔夜,一家藥館門口。

小男孩眼角瞟到白彬的白衣,轉(zhuǎn)過頭去調(diào)侃:“小哥哥,需要我請你看病嗎?”

白彬站直瞄了他幾眼,從他口中得知他是在等一個叔叔看完病,自己的錢也是被他拿去救人了。“難得的孝心。”

“呵”,小男孩噗嗤一聲,“你腦子沒問題吧?還有,我救他是因為我想買他一個消息,跟孝不孝順半毛錢關系都沒有。一個瘸老頭,有什么好在乎的。”

“餓了嗎?”

飯錢都用在瘸老頭身上了,小男孩實在餓得慌,牽住白彬的手,麻溜地跟著他走了。“不餓才怪。”

白彬帶著他吃了一頓水餃,香噴噴的肉餡吃在嘴里格外滿足。小男孩雙眼雪亮,偶爾會露出一抹真心的微笑。“人雖廢物,飯做得倒還好。”

“你很討厭人?”,白彬放下筷子,溫和地看向小男孩。“為什么?”

小男孩沒有看白彬,繼續(xù)抓著筷子夾菜。他不太習慣用筷子,菜掉了一桌。最后還是白彬看不下去,替他夾。嘴里有了菜,小男孩心滿意足,不介意被套話,“從前呢,有一戶人家生活得其樂融融,可惜,總有一些眼紅的人。在一年冬天,隔壁村的人放火燒了他們的家,那戶人家活活燒死,無一存亡。懂了嗎?很簡單,他們就是討厭。”

“吃菜。”

“呵呵”,小男孩樂呵呵地笑了。“我說啊,他們毀了那戶人家的房子,活著的厲鬼不應該毀了他們的家嗎?咦,這是黃瓜嗎?真好吃。”

白彬默了一下,說:“你呢?怎么在這里?”

小男孩滿嘴是飯菜,模糊不清地答道:“被鄰養(yǎng)了。”

“身上有錢嗎?”

“沒有。”

“這個送你”,白彬從胸口摸出一個白凈透亮的手鐲,遞到小男孩的飯碗旁邊。“餓了就拿去當了。”

小男孩沒有再接話,但是白彬知道他聽見了,微微一笑,起身離開。

在那之后的一年,白頭鬼誕生,名震天下。世人皆知,白頭鬼有一雙白頭鷂的翅膀,實力恐怖,徒手殺了鬼都一任首領。無人知曉,風華一代的白彬,是個不識字的孤兒。

有一年春天天氣晴朗,他來到了墨龍湖,小船在湖水上晃來晃去,白彬站得不穩(wěn),干脆展翅上岸。那個時候,身后的翅膀已經(jīng)長進了身體。他還沒上岸,腳邊就多了一只水鬼。他們露出微笑,纏著他的腿不依不饒。

白彬失笑,拍打著翅膀把水鬼甩下去。小船遭了殃,拆成五六塊木板。水鬼吃了虧,黏糊的身體流血不止,害得他們灰溜溜地回到了水下。

墨龍湖鎮(zhèn)熱鬧不已,白彬?qū)ち艘粭l謀生之路,他在酒樓里彈琴,也算打發(fā)時間。

因為長得貌美,常有人來找他。最多的是女鬼,她們喜歡湊到他的身上,甚至有些想要扒了他的衣服的女鬼。

白彬總是保持著禮貌,耐心地說:“姑娘,請自重。”

“別嘛,公子”,女鬼嬌滴滴地撒嬌,扭著身體向白彬靠過去。

“喂,你是要用強啊?”,有一只惡鬼從房間里的某個角落出來,他手里把玩著頭發(fā),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這么好看的哥哥,讓你給強了,太可惜了。”

女鬼瞪了葉方一眼,“小屁孩湊什么熱鬧。”

“我呸,這熱鬧我就真湊了,兩個選擇,要么被我打趴下,要么五花大綁了扔出去。”

“我呸,我揍你還差不多。”

葉方嗤笑一聲,“來啊。”

女鬼在他的手下,不死也殘了。葉方搖著頭擦了擦手,兩眼冒著對女鬼身手的失望。包房外很快有人進來收拾她的東西,他們還非常好心地關了門,惹得葉方笑了起來。

“喂,你長得這么好看,出門在外多保護著自己一點,被吃豆腐了也不吭聲。”葉方掃了一眼白彬,感嘆了一下,“腹肌不錯。”

白彬:“......”

“話說,你腦子沒病吧,就那么被人推進來也沒個反應?”

“我知道了,多謝”,白彬向他點了點頭。葉方害了一聲,“過來坐啊,咱們聊聊。”

白彬?qū)⑿艑⒁傻剡^去,“聊什么?”

“唉,你這么好看我都想當便宜兒子撿回家了。”

白彬:“......”

“你在葉百樓彈琴?我聽過你的琴聲,即美又溫柔,非常適合你。不過啊,我很好奇,你為什么留在這里彈琴?你應該知道,葉百樓的老板可兇殘了。”

“老板如何與我無關,我是來彈琴的。墨龍湖很美,我很喜歡,待夠了再走。”

“這樣啊,真有趣。我叫葉方,你呢?”

“白彬。”

“白彬?哪個彬?”

“彬彬有禮的彬。”

葉方笑著點頭,“明白,彬彬有禮,溫如玉。噢,是白如玉。”

話音剛落,葉方再次急著開口:“你聽說過一句話沒有?”

白彬抬頭,“什么話?”

“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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