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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住在衣柜的女孩

文/李阮

雪花,對一類人來說意味著美麗,對另一類人而言,卻象征著災(zāi)難。與眾不同的孩子,就像雪花一樣。

午夜時分,大雪封城。

我草草地裹上棉衣,胡亂穿上靴子,來不及戴絨帽手套就沖出家門,順著雪地上的腳印全力奔跑。

釘頭般的雪粒砸在臉上,不過幾秒鐘,面部便失去知覺。我一刻不停地扭頭,尋找那個女孩的身影。

一路奔至小區(qū)門口,在將近零下30度的氣溫里,額頭竟蒙上一層薄汗。未熱身導(dǎo)致小腿抽疼不止,我彎下腰,用雙手撐住膝蓋,大口喘息。

積了雪的公路異常空曠,周遭無聲,狂風中只剩下我急促的呼吸聲。順著公路方向,我抬頭向遠看,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的身影。

絳紫色與灰黑色雜糅的天幕在高遠處,很壓抑,靠近地平線的天空有隱約的粉光。雪花飄到路燈燈光下,像鍍了金粉的星。她站在路燈下方,微抬著頭,一動不動。雪花輕緩地落在她頭上。

我呆呆地看著她,腳尖和手指被凍得僵麻,額頭上的細汗快結(jié)起冰。我轉(zhuǎn)轉(zhuǎn)腳踝,向她跑去,同時大聲喚:“小渝!小渝!”

她沒有回應(yīng)我,依舊一動不動。我放緩腳步,走到她身邊,輕輕拍去她頭頂和肩膀上的雪,握住她被凍得冷硬的手。

她終于轉(zhuǎn)頭看我,睫毛上覆蓋著細白的雪霜。

盯著我,她輕聲說:“姐姐,下雪了。”

我的堂妹小渝,是二叔的孩子。

從嬰兒時期起她就反常,不哭鬧,像裝了消音器。從不要人抱,也不與人對視。

具體什么原因,家人羞于啟齒,我怎樣婉轉(zhuǎn)地問,長輩一律不耐煩地搪塞:“沒什么不一樣,就安靜了點。”

小渝比我小3歲,剛聽說有個妹妹,我極為興奮。真見到時,發(fā)現(xiàn)她一聲不出,呆呆地盯著窗戶角上萬花筒狀的冰花觀察,絲毫不理我的逗樂。

我在飯桌前小聲向父親抱怨:“妹妹怎么傻乎乎的啊?”

父親用力戳我腦袋:“小孩子家,給我少亂說話。”我捂著頭,發(fā)現(xiàn)二嬸犀利地瞥了我一眼。

我們一家,爺爺奶奶是醫(yī)生,二嬸在三甲醫(yī)院當護士。平日里小渝的小病,都長輩們處理。他們沒說小渝有什么不對勁,我總覺得她反常,卻只能憋在心里。

小渝快3歲了,還不能穩(wěn)步走路,也不愛開口說話,頻繁尿床。她常旁若無人地玩手指,或盯著墻上某條細若發(fā)絲的裂痕發(fā)呆。

二叔二嬸沒送小渝上幼兒園。他們和退休的奶奶住同一個小區(qū),小渝大部分時間由奶奶照顧。直到小渝6歲,同齡孩子都已上小學,奶奶先坐不住了,趁二叔二嬸上班,偷偷帶著小渝去醫(yī)院做檢查。

檢查花了一兩天時間,二叔二嬸發(fā)現(xiàn)小渝不見了,沖去醫(yī)院,說爺爺奶奶多管閑事。爺爺生氣,罵了句:“你們只會生不會養(yǎng),對孩子不負一點責任。”大家撕破了臉。

家里人不喜歡二嬸,背后議論她強勢。二叔本來最頑劣,學上到初中便去混社會,惹麻煩不斷,工作也是爺爺奶奶拉下老臉求到的。

和二嬸結(jié)婚后,二叔性格變得軟弱,小家庭完全由二嬸做主。兩人曾欠下大筆外債,好不容易掙到些錢,二嬸不想著還債卻主張買車,只因為親戚都有車。

平日里,二嬸言前語后,對爺爺奶奶也不太尊重,和家人關(guān)系疏遠。小渝的事,更成了二嬸說不得的心病。她私下著急,沒想到奶奶不打招呼,搞出這么大陣仗,讓她難堪。

拿到檢查結(jié)果的晚上,哄吵的親人們聚在奶奶家里,個個神色凝重。小渝和我待在小房間里,大人關(guān)緊了房門。

我第一次和小渝獨處,不知所措。小渝自顧自地爬到床上,像我不存在似的,仔細地用手指描摹著被子上的花紋。

門外傳來爭吵聲,我偷偷把門拉開一條縫,瞇著眼睛看向客廳。客廳里,二叔二嬸像瘋子似的扭打在一起,大姑和父親在他們身后拉架。

二嬸臉上充滿憤怒,沖二叔大罵:“現(xiàn)在你傻了吧!讓你當初在外面勾搭女人,弄得一身腥臊,現(xiàn)在自己的孩子完蛋了,你開心了吧。啊?”

二叔暴躁地吼著,狠狠地朝二嬸小腿踢了一腳。她疼得大叫,長發(fā)散亂。父親揪起二叔領(lǐng)子,把他推進靠墻的沙發(fā)里,他腦袋重重碰在墻上,發(fā)出一聲嗡響。

死寂中,他們各自喘息,爺爺用手撐住額頭,無奈地嘆氣。

我扭頭一看,小渝仍深陷在畫被子的世界里,窗外的天空像匹黑布般,密不透風。

披頭散發(fā)的二嬸突然冷笑幾聲,二叔氣沖沖跳起來:“趕緊閉上臭嘴,你還有臉笑?早就看出孩子不對勁,讓你帶著去看醫(yī)生,你不愿意。你個自私的東西。”

二嬸掙脫大姑的雙手,抓起茶幾上的杯子,要朝二叔砸去,結(jié)果被父親擋住。

奶奶顫巍巍地站起身,不住拍大腿,讓所有人好好說話。

二嬸的手停在空中,胸口劇烈起伏。她似乎意識到對面都是婆家人,不好再繼續(xù)發(fā)作。她閉眼,用力把杯子扔在地上。

杯子撞擊地板,發(fā)出刺耳的破裂聲,傳進屋里。本在床上靜坐的小渝,突然尖聲大叫,雙手大幅度揮舞、擊打床面。

二嬸聽見聲音,往我這邊看來,正好與我四目相對。她向我這邊沖,我嚇壞了,忙連滾帶爬從門邊逃開。

我剛縮進墻角,二嬸“砰”地一腳踢開房門。她一把抓起小渝頭發(fā),對著她耳朵吼:“你叫個屁啊!”說著,拎起小渝的頭朝落地衣柜的門上摔。

尖叫戛然而止,小渝跌在地板上,面朝天,嘴唇撞裂,鼻血飛濺,鮮血順著臉頰、脖子流下,弄臟了身上的白色紗裙。

血滴迸濺到二嬸腳尖,她微張著口,低頭看向女兒,哆嗦著嘴。小渝眼神渙散,二嬸猛地跪下,抬起小渝肩膀讓她立住,扭緊她的兩個肩頭,前后晃動小渝身體,繼續(xù)哭吼:“你說話啊!啞巴了嗎?剛才喊的聲音那么大,你倒是給我開口講話啊。”

小渝的脖子像斷了筋似的,無力搖擺,血滴從她的唇上甩落在白色地板,開出猩紅的花。

大人們終于緩過神來,把號哭的二嬸拖出房外。而小渝,垂著腦袋坐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混亂中回過神來,看著小渝血跡斑斑的臉,顫抖著想幫她擦鼻血。剛伸出手,小渝一伸脖子,迅猛地咬住我的手指,咬合力不知輕重,疼得我大哭,父親聞聲沖進房里。

小渝一聲不吭地扶著床,慢慢站直身子。她身后的柜門是推拉式的,右半邊的門在剛剛的撞擊下開了半扇。她偏過頭盯著昏暗的衣柜內(nèi)部,忽然身體一松勁,向后倒進衣柜。虛弱地撐起上半身后,她把雙腿也收了進去。

我和父親小心湊過去,陰暗光線里,小渝窩著身子團在衣服堆上,滿臉戒備,抑制不住地發(fā)出痛苦的哼聲。

二叔撥開我和父親,從身后擠過來。看著女兒在柜子中縮成一團,他仿佛噎住,沒說一句話。

父親帶我離開,我最后看了眼二叔,見他用小臂蒙住眼睛,渾身顫抖,肩膀一聳一聳。

從那以后,小渝寸步不離奶奶家的衣柜。柜門打開1/4的程度,目的在透氣。她抱著膝蓋,日日坐在堆疊的羽絨服中,雙腿埋進奶奶的絲巾和大衣里,腦袋貼靠在被掛起的衣服的下擺處,自己有節(jié)奏地前后搖擺。

每天,奶奶給小渝喂三餐、換尿包,嘆著氣為她扎辮子。晚上,用熱水擦小渝的胳膊、腿,每周一次帶小渝一起洗澡。

等小渝在衣柜里睡著后,奶奶會小心翼翼把她抱回床上,順便整理衣柜。當然次日小渝醒來,又默默爬回去。

我假期來奶奶家時,會幫奶奶給小渝喂水和食物。做讓小渝舒服的事時,她便不抗拒,木然地吃喝,也從未說句“謝謝”,我感覺自己像用人一樣。

至于其他親人,習慣像繞開沒井蓋的窨井般從那扇房門繞開,幾乎沒人提起她,我想是沒人喜歡揭開結(jié)痂的傷疤。

二叔曾試圖把小渝從柜子里強行抱出,他的手小心地穿過小渝腋下,穩(wěn)當后緩緩將她往外抬。但當小渝身體露出柜門,她便激烈掙扎,或用手指甲摳抓二叔的手背,或用牙齒啃咬二叔的胳膊,留下青紅的牙印。

坐進衣柜里的小渝,是溫順安靜的。她對衣柜之外發(fā)生的事,置若罔聞。

小渝7歲時,奶奶家里出過一次火災(zāi)。那會兒爺爺出診,奶奶在陽臺收衣服,忘記了灶臺上燉著菜。直到空氣里彌漫焦味,廚房里冒出滾滾黑煙,我與驚呼的奶奶才沖進廚房,看見火苗順著油煙機的電線一路燒上去,差點鉆進頂端的插座,鐵鍋發(fā)出嚇人的爆破聲。

我準備去衛(wèi)生間拿盆接水,聽見奶奶喊:“不要水!不要水!去把大門打開!”我迅速丟下水盆,打開大門和客廳的窗戶,跑回廚房門口時,發(fā)現(xiàn)奶奶關(guān)死廚房大門,正用鍋蓋和案板拼命壓著火苗。

奶奶撲火的身影沒在黑煙里,我拼命拽著廚房鎖死的門,大喊:“奶奶!奶奶!”那時還小,不明白關(guān)住門窗,是為了阻止更多氧氣進入,單單害怕奶奶被燒死。

哭喊聲引來樓上樓下的鄰居,他們報了火警,萬幸家里沒什么大損失。混亂平息之后,我想起了小渝。我立馬向房間趕,怕她被煙嗆到,但心里也隱隱期待,生命危險或許能刺激她走出衣柜。

我大力拉開柜門,看到小渝面無表情的臉。她天真地晃動身體,沒有受傷,也沒發(fā)現(xiàn)我。我咬咬唇,輕輕合起柜門,慢慢走到廚房,跟處理衛(wèi)生的奶奶說小渝很好。奶奶愣了幾秒,放下手中的鍋,輕聲說:“那就好。”

那天,小渝始終沒從衣柜里出來。

我很失望,更多的,是對她冷漠態(tài)度的恐懼。后來我越來越少去奶奶家,聽說小渝在衣柜里待了4年。

小考后,我進了市里的重點初中。父母選擇在學校附近租房,方便我上學。

某天放學,當我順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校門時,一只手突然緊緊攥住我的手腕,我嚇了一跳,猛地扭頭。

“二嬸?”我又驚又怕。

二嬸自從那晚失態(tài),覺得丟臉,極少上親戚家的門。這會兒她鐵青著臉,面露難色,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我更緊張,忍著手腕的疼痛,迅速轉(zhuǎn)移視線,看到二叔家的車停在路邊。

“二叔二嬸有點事情想請你幫忙。”二嬸擠出個不成形的笑容,拉著我的手把我向車那邊扯。

周遭學生嬉鬧著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不敢反抗,怕她會抓起我的頭,往水泥地上毫不猶豫地砸。

恐慌的我,被二嬸推進了車后座,她跟著坐進來。

這是輛國產(chǎn)二手車,破舊狹小。我縮在座位角落,看到駕駛座上坐的是抱著小渝的二叔。

知道我進來,二叔偏轉(zhuǎn)身子看我,招呼道:“你好啊,阮阮。”

我呆呆點頭。這些年我基本沒再見二叔,他瘦削許多,兩頰凹陷,眼睛布滿血絲。旁人勸他別太傷心,再養(yǎng)一胎,二叔全給莽撞頂回去了。

二嬸不愿進奶奶家門,心里又念著小渝,于是讓二叔把小渝從奶奶家接出來,想各種辦法治,硬送小渝去某些學校“學習”。

奶奶不樂意,覺得先把小渝養(yǎng)大要緊,不必再花冤枉錢,等小渝大了盡可以去別人家做保潔等類似的簡單工作。

我偷看他懷里的小渝,她的小腦袋溫順地靠在二叔肩膀上,肩頭起伏,是睡著了。我感覺四周沒有衣料圍繞的小渝非常陌生,仔細看,她沒有穿鞋,雙手雙腳上綁著粗厚的皮帶圈。它們緊勒著小渝的手腕和腳踝,皮圈周圍的皮膚被蹭得很紅。

意識到我的目光,二叔把小渝往懷里帶,堆出一臉笑。他把身子湊過來,遞給我他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我父親的電話。

“阮阮,給你爸打個電話,就說二叔要找他。”

以前二叔闖禍、欠錢,常是父親出面擺平。曾經(jīng)單位分房,二嬸叫二叔求父親讓出位置好的房子給他們,說兄弟情深。孝順的父親不顧母親不滿,同意了,并借錢給二叔付首付,錢自然有去無回。諸如此類的事太多,二叔自知虧欠父親,這次大概害怕被拒絕,想到“綁架”我。

見我遲疑,二嬸的手指涼涼地搭在我手背上。我汗毛乍起,顫抖地接過手機,撥通父親電話。

“喂,爸爸,我是阮阮,我在學校門口,二叔說有事……”

“你和二叔在一起?”電話里,父親的語調(diào)頓時揚高。

“對……在學校門口,在二叔車里……還有二嬸……”

“你把手機給你二叔!”父親吼道。

我驚恐地把手機遞給二叔,父親的怒罵從聽筒里傳出:“你瘋了嗎?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動我女兒一根手指你就完蛋了!”

二叔抿抿嘴唇,沒說話。

“我現(xiàn)在過去,你等著。”說著,父親掛斷電話。

霎時安靜,我怕得一動不敢動。二嬸掏出一個橘子,想遞給我。我縮了縮頭,眼神躲閃,她默默又塞回包里。二叔繃著臉,右手攬著小渝,左手前后掰著后視鏡,嘎吱嘎吱響。

父親來得很快。車剛停穩(wěn),他猛按喇叭,甩開車門沖出來。二叔見狀,把小渝放在副駕駛座上,下車去接。車門外,父親推開二叔伸出的手,大力拉開后座的車門。

父親滿頭是汗,緊張地摸摸我,眼神迅速地在我身上掃了一圈,見我并無大礙,才重重握住我的手,我瞬間委屈得大哭。

二叔默不作聲,手指敲著窗。聽到響聲的父親抬起眼,沉著臉問:“你要干嗎?”

二叔沉默地伸出右手。我看見,二叔的右手裹著醫(yī)用繃帶。

他開始動手解開纏著的布,布條層層剝落,看到二叔的手時,我頭皮發(fā)麻。

從拇指到無名指的指甲,都不見了。他的指甲被拔走時也撕扯掉下方的許多嫩肉,傷口猙獰。小指更慘,第一個指節(jié)被切掉,留下扁圓形的傷口截面,上面還沾著云南白藥的粉末,灰黃色的,一如父親的臉色。

“這……”父親說不下去。

“借了筆錢,給小渝交學費。”二叔重新把布條纏起來,“還不上,就這樣。”他低頭自嘲地笑,“他們還得留我干活,不然不止割這么一點肉。”

“多少錢?”父親臉頰一抽,問。

“60萬。”二叔抬起眼,直視父親煞白的臉。

“你干嗎不早點和家里說?”父親大吼。

二叔纏布條的動作停下來。“家里?”二叔冷笑,他左手抓著布條一端,用牙齒咬住另一端,猛地拉緊,疼得二叔皺緊眉頭。他晃了晃裹著布的手,笑著看父親:“哪個家?”

“平時個個見我,跟躲著鬼似的。”二叔笑得更厲害,“那老子就不出現(xiàn),不去礙你們的眼。”

二叔伸過左手,用手指狠狠戳上父親的胸脯:“摸摸自己的良心,哥。家里有人管過我們一家嗎?你有擔心過我們一家嗎?”他死死盯著父親的眼睛。

“小渝有病,所有人睜著眼當我們不存在!”他上半身猛地向前,左手一把攥住父親的衣領(lǐng),“還讓我找家里人?!我有家嗎?”

父親皺著眉頭,用手拉住二叔手腕:“松開。”

“我要是不找阮阮給你打電話!你能來見我?還有你剛才那個態(tài)度!算什么?!你是我親哥啊!”

“松開!”父親手臂用力,一把將二叔推開。

兩人沉默,父親理理衣服,死盯著地。終于二嬸嘆口氣,在旁邊說:“行了,畢竟我們是來求人辦事。”

二叔沉默著抱起小渝,低下頭,并不看父親。

父親看看小渝,沉沉地吐口氣,問:“什么學費?”

“打聽到南方那邊有個厲害學校,專門糾正這種病。”二嬸聲音有點抖,“現(xiàn)在去上學后,小渝已經(jīng)有很大進步,能和人交流。”

“這病壓根不是能糾正的病啊。”父親挑起眉毛,“別告訴我到現(xiàn)在,你們還要面子,不把孩子送醫(yī)院。”

二叔仍低頭,二嬸與父親對視,嘴唇微顫,喉頭上下滾動。

“太晚了。”二嬸眼眶一點點紅起來,眼淚充盈,“小渝已經(jīng)10歲了。”

我偷看父親,他繃著嘴角,目光停在二叔白多黑少的頭發(fā)上久久不動。終于他長嘆口氣,伸出手輕輕拍小渝的頭。

“我知道了。”說罷,父親領(lǐng)我離開二叔的車。

晚上,父母爆發(fā)爭吵,接著我們搬家了。借錢給二叔后,家里負擔不起學區(qū)房的房租。

二叔一家搬到南方后,家里人閉口不提他們家消息。我隱約知道二叔當司機,二嬸繼續(xù)做護士,誰也不知道一年60萬元學費的學校,在為我妹妹做怎樣的治療。

連著三年,二叔一家沒有回來過年。圓形飯桌不管怎么坐,有一角總看著落寞。這時,我會想起我的妹妹,記起在那輛破舊小車里,手腳被皮帶緊縛的她。

我高二那年的寒假,二叔一家回來了。

那年,小渝14歲。父親去見了他們,回來后說:“小渝會走路了,也能叫人了。叫我大伯來著。”

“看著都正常了?”母親不可置信。

“把所有親戚一板一眼叫了遍,還給每個人端茶,和我們聊天。”父親從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除了有點木訥,看著還挺正常的,這是人家還的錢。”

“真的啊?沒再鉆到衣柜里了?”母親接過卡,一臉驚喜,不知是為了妹妹還是為了這筆錢。

“我走之前,都沒有。”父親說。

我很驚訝,因為曾經(jīng)的小渝,把衣柜外的世界看作萬丈深淵。她向正常人的方向邁進,我打心眼里高興。

二叔一家回來的第三天,便到我們家拜訪。

進了屋,他們把外套掛在門鉤上。我看向小渝,她下巴圓、臉皮白,中長發(fā)垂在白色的毛衣上。她個子比我記憶中拔高很多,走起路來有些僵硬,或者說刻意,但步履平穩(wěn)。

她的目光與我對上,便會把身子正面轉(zhuǎn)向我,字正腔圓地說:“姐姐好,我是小渝。”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小渝發(fā)出哭泣和尖叫以外的聲音,輕軟好聽。我下意識摸摸她的頭,她竟也沒有躲,驚喜之余,我感到一種違和感。

“阮阮,帶妹妹去換衣服。”母親說。

小渝聽罷,自己乖巧地抓起我的手。我呆住,不敢相信她這樣乖。突然覺得,面前這個女孩,好像是別人,不過長著妹妹的臉。

家里暖氣燒得很熱,室內(nèi)只用穿薄衫。二嬸遞給我一個精致的袋子,里面是她給小渝準備的衣服。我把小渝帶進臥室,坐在椅子上,看著小渝一件件把衣服脫下來,直到身上只剩下內(nèi)衣。

盯著她裸露的身體,我瞪大了眼睛。

她身上有太多條傷疤:深咖色的已經(jīng)結(jié)痂,淺粉色的還未愈合,紫青色的是重擊后的瘀青,黃棕色的是未消退的內(nèi)傷。小渝像經(jīng)歷過數(shù)場肉搏,從小腿到肩膀,都排布著受傷的痕跡。

我看她套上輕薄衣服,忙把她拉到床邊坐下,問:“小渝,你身上怎么弄的?”

小渝并不看我,坐在床沿上前后晃著身體,這個熟悉的動作讓我心頭一動。

“老師。”小渝說。

“老師?”我嚇壞了,“老師為什么要打你?”

小渝看著我眨了眨眼睛,歪著頭,神情困惑。

我說不出話,內(nèi)心壓抑著怒火。

隨著小渝搖晃身體,柔順的碎發(fā)前后跳動,木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想起當時二叔也是如此掰著后視鏡。

突然我明白了違和感從何而來,小渝太“正常”了。我已經(jīng)上高二,對小渝的病癥也有所了解,知道她會少言寡語,不懂世故,不關(guān)心社會關(guān)系。在最合適的年齡,她沒有接受正確的治療,可現(xiàn)在為什么要接受不可理喻的暴力治療,硬生生把她變成表面上的“正常人”。

我難過地看著小渝,不知怎樣問她合適:“小渝,請你……”

“姐姐,請讓我背詩給你聽吧。”

小渝突然站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到我面前說:

“在——山的那邊——王家新。”她每個字音都拖得很長,音調(diào)不變,“小時候,我常伏在窗口癡想——山那邊是什么呢?媽媽給我說過:海。哦——山那邊是海嗎?于是,懷著一種隱秘的想望……”

那些老師是這么逼她的嗎?背不好就抽打她嗎?

我痛苦地說:“小渝,不要背了,不要背了。”

優(yōu)美的詩句傳進我耳朵,我腦子里卻一遍遍回蕩著她被綁出衣柜時尖利的哭聲。

小渝看了我一眼,沒有停下背誦,我不敢再看她。

“……在一瞬間照亮你的眼睛。”小渝合上了嘴,她背完了。

“真棒。”我盯著她的眼睛。

“謝謝。”小渝迅速回答,像條件反射。

那一刻我心酸地意識到,我妹妹是怎樣學會和人打招呼、給人端茶,以及背誦課文的。

沒忍住,我問小渝:“小渝,這首詩美嗎?背它你開心嗎?”

答案自然是沉默。小渝偏了偏腦袋,沒有理我。

她回到我身邊坐下,重新開始晃動身體。表情平靜,有些樂在其中。我疲憊又憤怒,為什么身邊的大人認為,讓她做普通小孩做的事能讓她“感到快樂”“變得正常”?

母親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好了嗎?姑娘們。”

我用力提了提棉褲,拉起小渝的手走出臥室。

我們走到客廳時,父親和二叔二嬸站在玄關(guān),剛穿好羽絨服,準備穿鞋子。

“你們要出門嗎?”我問。

“去地下室拿你不騎的自行車。”父親一邊穿鞋一邊笑,“讓你妹妹學學。”

我試圖尋找更妥當?shù)姆绞剑粗宥鸬谋秤埃覜Q定選擇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小渝被人用鞭子抽了。”

他們聽了神情僵住,我繼續(xù)質(zhì)問:“為什么不帶小渝去正規(guī)機構(gòu)?”二叔緩慢地轉(zhuǎn)過身,眉頭緊皺。

“阮阮,你說什么呢阮阮?”母親生氣,過來扯我。

“小渝做錯什么了?你這樣做真的是為她好嗎?”

二叔終于開口,說:“正規(guī)機構(gòu)見效太慢了,去學校是最快的辦法。小渝有病就得治,我當然是為她好。”

二嬸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等二叔說完,補充說:“皮肉受了點苦,離正常人近了一步。”

“你只是在讓她看起來‘正常’而已,二嬸,自欺欺人沒有意義。”

“阮阮,不許沒大沒小。”父親開口制止我,推著二叔出門,“小孩不懂,別理她,我們走。”

二嬸最后邁出去,重重合上門,不再看我一眼。

留下的小渝,似乎疑惑父母為什么離去,也走到玄關(guān),準備穿外衣。

“小渝,沒事的,爸爸媽媽只是去拿自行車給你。”母親走到小渝身邊,想從小渝手中取走她的外套。

小渝的手指瞬間收緊,看向母親的眼神帶著抗拒。我忙過去,握住小渝的手,用眼神示意母親放開小渝的大衣。捏捏小渝的手心,我故作輕松:“小渝想和姐姐玩嗎?”

小渝盯著我的眼睛說:“去找爸爸媽媽。”

母親無奈,表情染上一絲厭煩。小渝沉默地穿好外套,她正準備穿鞋子時,從陽臺方向突然傳來一聲裂響。

我和母親快步走向陽臺,透過凝著冰花的玻璃窗,我看見懸在陽臺外的晾架由于積雪太重,斷裂了一處,在風雪中緩慢下沉。

母親迅速打開窗戶,扭頭對我飛快地說:“把妹妹帶到臥室然后來幫我,快!”說罷她將上半身伸出窗外,試圖從晾架上把東西搬進來。

我牽起小渝,把她帶進臥室,沒時間注意她的表情,便帶上門,三步并作兩步,去陽臺幫母親。

風雪聲嘈雜,我和母親都沒聽見臥室門開的響動,也沒聽見女孩穿鞋的動靜和大門關(guān)閉的聲音。

我和母親將晾架上的所有物件都搬進家,關(guān)上窗戶。當我和母親搓著雙手,哆嗦著走進臥室時,發(fā)現(xiàn)房間空無一人。

小渝出門了。

我轉(zhuǎn)身就沖向玄關(guān),草草裹上棉衣,瘋了一樣沖出家門。

“姐姐,下雪了。”小渝站在路燈下,輕嘆著說。

自閉癥患者對自己的喜好很偏執(zhí),有人在意數(shù)字,有人在意音樂,小渝從小就喜歡雪花。潔白、晶瑩的雪花,像小渝一樣怕陽光。

我牽起小渝凍透的手,說:“我們?nèi)フ野职謰寢尅!彼槒牡馗摇?

因為出門太急,我忘拿手機,想著家人們必定擔心,我加快步伐,剛走到小區(qū)門口,便聽到二叔焦急的喊聲:“小渝!小渝!”

我拉著小渝跑過去。二叔見到小渝,不均勻的氣息里混著哭聲。他拉開羽絨服,抱起小渝,把她整個人埋在熱暖的胸脯里。

然后我們4個人,沉默地往家走,風雪里只有衣料的摩擦聲和鞋底壓實雪地的嘎吱聲。

快走到樓下時,我對二叔說,小渝是出來找爸爸媽媽的。

二叔抱著小渝扭過頭,沒有說話,紅了眼眶。

……

冬天過去,二叔一家沒有再回南方。

隨后一年,我被埋在高三的書卷里,直到順利拿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后,我才知道小渝已遠離了那所使用暴力和逼迫的“教育機構(gòu)”。

這一年中,小渝在由市醫(yī)院介紹的自閉癥兒童互助組織里,接受了專家的幫助和教導(dǎo)。有次回家,小渝告訴我,在組織里他們會一起看電影。我問看什么,小渝回答:“《放牛班的春天》。”

“很瞌睡。”她說,“我不明白他們在搞什么。”

我笑著看她,手指著桌面上的教材:“但你背書背得快,讓姐姐羨慕。”

教材上的一段文字,小渝讀幾遍便能默寫下來,像是復(fù)刻在腦海里的圖形,即使她不明白字詞的意思。

小渝患的是阿斯伯格綜合征,是自閉癥患者中能力較高的一種。雖然她很難理解生活中的慣例和禮節(jié),缺乏共情,但空間感、記憶力和觀察力很好。在一次活動中,她被安排負責打字工作,并因此賺到一筆工資,日結(jié)70元。

這個曾住在衣柜里的女孩,還學會了打電話。我忘不了第一次接到小渝電話的心情。

那時我剛到廣州上大學,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來到南方,第一年總不那么順心:濕到過分的空氣、從未見過的霉斑、甜口的番茄炒蛋、拇指大小的蟑螂……細碎的陌生感和課業(yè)的壓力,逐漸令我透不過氣。

一個冬日的深夜,我縮在宿舍里趕論文作業(yè),手機突然震動,是個陌生電話,來源地是我家所在的城市。我猶豫著,還是按了接聽鍵,我“喂”了幾聲,對方無應(yīng)答,正不耐煩想要掛斷,陌生、溫柔的女聲傳了過來:“姐姐,你好。我是,小渝。”

又疑惑又欣喜,我反而結(jié)巴起來:“你、你是、你是小渝嗎?”

“姐姐,你好。我是,小渝,我今天在學校度過了愉快的一天。上午李老師帶我們看了電影……”她說話的風格略帶呆板和刻意,但已經(jīng)比兩年前她來我家做客時要自然多了。

聽小渝平穩(wěn)、持續(xù)地講她近幾天的流水賬,我焦躁的心柔緩了下來。從她的描述中,我知道小渝所在的互助組織,有很多固定的老師,也有常來的義工。每個星期組織都會有定期的活動,小渝給我打電話也是他們布置的作業(yè)之一,即“多跟家人交流”。

她問我最近怎么樣,我想了想,揀有趣的事跟她說。在我表達后,小渝會回應(yīng)說“這樣真好”“你很不錯”,像例行公事。

自此后,每周四晚,雷打不動,小渝會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和家人的近況,每次10分鐘。

在電話結(jié)尾,小渝慣例會加一句:“謝謝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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