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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都是為你好

文/林曉江

人生是一道閱讀理解題。一些人習慣以“為你好”的名義,剝奪對方作答的權利。一切的痛苦,來自答案的沖突。

站在陽臺上,眼前是打開的鋁合金窗子,夜色烏黑,我想跳下去。

媽媽抱著膀子定定站在陽臺門口,一眼也不看我,寒風令人窒息。

這是6樓,高20米,可以一了百了,但爸爸從后面緊緊拉住我的胳膊。

我掙扎著,胳膊上多了一道道他的手留下的紅印,同時聽到媽媽吼:“你放開她,讓她跳!”說完她轉身回了屋。

我突然沒了力氣,蹲在地上哭:“我是早戀了還是殺人放火了?”

媽媽冷哼一句:“你自己心里清楚。沒救了!”

很多年前,也有人跟我說過“沒救了”,那是個醫生。

彼時我還在襁褓里,只有六七個月大。據說醫生站在兒童重癥監護室前,指著那些患白血病的孩子對我媽說:“你孩子就是臉上多點顏色,但是是健康的,該知足了。”

其實不是一點顏色,我左邊臉上,有觸目的大片黑斑,從額頭到一半的臉頰。

“這是太田痣,以現在的醫學水平,治不了。”醫生的話,讓當時已經30歲的我媽絕望。

親戚們都勸她再生一個,覺得我作為女孩,有這種缺陷,這輩子嫁人都困難。

她把人轟了出去:“誰說我孩子不行,我就不信,我就養這一個,要讓她最優秀!”

但這次她偷看我的日記后,卻放任我站在陽臺邊。

不過因為那幾天前,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了班長王橋,這是我生命里的第一次動心。

他學習好、人溫柔,上課的時候,不管老師叫誰回答問題,我都會回頭,只為多看他一眼。

他做班會主持需要材料,從來沒進過網吧的我,去開了臺電腦查資料,不知怎么打印,干脆一字一句抄下來。他還提出過要看我的日記。

但我那卑微的暗戀,對他來說怕是玷污。于是我在那本寫著旁人勿看的日記里告誡自己要忘掉他,一心學習。

“我是個丑八怪,我沒資格喜歡別人。”這句話我寫了20遍。

但我不明白,為何我反省并決心斬斷情愫后,媽媽還要罵我下賤?

左臉的胎記灼燒著,我哭了一整個晚上,腦子里想的都是《簡·愛》中的名言:“你以為因為我窮,低微,矮小,不美,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當我們兩人已經穿越了墳墓,站在上帝的腳下,我們是平等的。”

我想,只有死了,擺脫了肉體,我才能和王橋是平等的。

第二天,趁我媽不在家,我躲在衛生間里,把之前三四年的日記扔進鐵臉盆,一把火給燒了。

之后,我再沒寫過日記,并把蓄到及肩的頭發再次剪回板寸,奔向男裝區挑選最普通低調的T恤長褲。

我明白,好好學習,是初三的我唯一的使命。

每天5點多,我起床背單詞。白天課間,只要不去廁所,都在做題,甚至上下學的路上,我都要求自己必須去想和學習有關的事。

家人關燈睡去后,我還要開著手電筒在被窩里偷偷再學兩小時。可惜,我從來都沒能成為最優秀的。

在學前班時,我就開始讓我媽失望了。我不合群,愛在角落挖土,和蚯蚓比和人還親。

那次,她從面粉廠下班后來接我。老師說:“曉江太內向了,不過這回生字聽寫,曉江得了90分,挺好的。”

我媽接過來看了看,錯了兩個字:“有幾個100分的?”老師說有七八個。

我媽臉色瞬間陰沉,把我拎上自行車后座,低聲警告回家再和我算賬。

“別人都能考100分,你咋就不能?”把我搡進屋里,扔在床上,她虎著臉問。

我心里嘀咕,不還有七八十分的嗎?

她好像知道我心里想啥:“別的小姑娘長大了,學習不好也能活得好,你能嗎?誰娶你?你要是不努力,就得餓死。”

掃帚倒拿在她手里,狠勁打在我屁股上,威脅我下次考不好,就掐里檔肉。

掐里檔肉是我媽的大殺招,把大腿內側的肉,像上勁兒一樣擰一圈,再一拎,那疼從大腿根直傳心臟。

我爸一進門聽見我哭,脫了鞋奔過來:“你又打她干啥?考多少分能咋地?”

“能咋地?將來她吃不上飯你養她?”我媽甩著哭腔吼。

“我養!”

于是我媽開始打我爸。她慪了一晚上氣,飯都沒吃,臨睡時板著臉坐在我的小床邊。當時我已躺下了,嚇得一激靈坐起來。兩個人沉默著在床的兩頭對峙。

突然她朝我撲過來,我立馬蜷成一團,等著她的巴掌落下。但她把我抱了起來,掀開我的秋褲,看著她打的地方,輕輕拍了拍:“不紅了,不疼了吧?”

我沒說話,她把我放下,哄我睡覺,喃喃道:“你別怪媽,媽也是為你好……”

我閉著眼睛裝睡,身體僵硬,不明白雖然我和別人不一樣,但為什么將來一定要餓死?

那時我會坐在窗臺上,就著廢廣告紙寫歪歪扭扭的小詩,在日記里寫下“感謝上帝的那枚泥腳印,在我心里種下了勇氣”。

老師也夸我作文好,我長大了可以當記者不是嗎?

在小學五年級時,家鄉電視臺就舉辦了個競選“小記者”的活動,但報名費并不低,要80塊,而且面試過程將錄像,要播出在電視上。

我害怕當攝影機掃過我的左臉,那洗不去的污垢會成為全城的笑話,何況家里也沒錢。

說了我的擔憂后,我媽直視著我說:“你想去嗎?想,就去,家里不差這點報名費。”

“想是想,但是……”

“但是啥,不用怕,我姑娘不比別人差。”

面試定在周日。周六她騎車帶我去少年宮,看別人面試,吸取經驗。

在熙熙攘攘的現場,她風一般地出去,又帶著一陣冷氣回來,遞給我熱乎乎的烤紅薯。

眼前的女孩們唇紅齒白,臉上毫無瑕疵,自信滿滿。我低頭看著手里的烤紅薯,覺得自己和它很像,丑陋畏縮,只能生長于地下。

大概我這樣子,也沒人在意我有沒有紅薯一樣的甜心吧。

我媽看了我一眼,抱我上了自行車后座,在寒風里穿過兩條街,停在一家飾品店前。她牽我走進去,在賣頭飾的地方停了下來。

從來都用5毛錢一袋的黑色皮筋的我,遲疑地看著掛在貨架上的花花綠綠的東西,聽到我媽說:“挑個你喜歡的,媽明天給你編頭發。”

沒有女孩不喜歡美麗的東西,灰頭土臉的我也不例外。從幼兒園起就被驚呼“怪物來了”的我,看中了一個有粉紅色桃心、綴著紅格子的緞帶,確實喜歡。

第二天面試,桃心扎在了我媽編的麻花辮上,但我還是沒自信,總覺得左臉發燒。我告訴自己,為了買頭繩的錢,也得堅持下來。

我做到了,不過分數不夠成為“小記者”,被告知如果再交幾十塊錢,可以做“小通訊員”。我媽二話不說給我交了錢。

但后來活動再無音訊,那個頭繩我也只戴過一次。

令我沒想到的是,在18歲時,我的胎記有救了。

那年我高三,下了學回家。我媽坐在屋里等我,欲言又止。

“你臉上的胎記能治了,你想啥時候治?”在我吃完晚飯后,媽終于開口,語氣激動。

我愕然,不是不治之癥嗎?

她解釋說,這些年她一直在打聽,寄希望于科技進步。前些日子聽說有人治好了,就瞞著我去問,得知在省會城市的一家醫院10年前就能治。

當時還有半年就要高考,在房里寫了一個多小時作業后,我平靜地跟我媽說:“我想現在就治,可以嗎?”

做了激光手術后有大半個月不能出門,高三的寒假又短,這意味著我要耽誤課。而且我的情況,至少要治5次。

我以為我媽一定反對,以她對我成績神經質般的重視,但她想了一會兒,說:“行吧,但你在家要自學。”

期末考試后,她幫我去學校請假。我倆拿著一沓厚厚的卷子回家。第二天,我們就去了客車站,奔向那座醫院。

她專門給我買了件帶拉鏈的毛衣,說怕臉治完了,套頭的毛衣不方便穿脫。

在醫院裝潢華麗的大廳里,我怯生生地跟著我媽走進去。他們量了我的胎記大小,確定了治療的價格是2萬多元,一次性繳費簽約治療,可以治到滿意為止。

我知道家里的預算最多2萬元,悄悄拉我媽說:“要不先回去吧。”我媽倒很有思想準備。

她向來是講價高手,逛街時,130元的衣服能30塊買下來。我覺得跌面,她每次講價我都跑遠。

但那次我沒攔著她,安靜地聽著她和院長求情訴苦,最后定了價格,17000元。

她立刻去醫院附近的取款機取了錢,交錢簽字,一氣呵成。

但真到我要進手術室了,她反倒猶豫。當時我胎記覆蓋的左臉和額頭上,都已經涂上局部麻藥,蓋著紗布,白色膏藥冰涼涼的。

休息時間是20分鐘,很快就到了,她卻沒催我進去,握緊我的手,問醫生:“這時間夠嗎?麻藥能起效嗎?”

得到肯定答復,她更憂慮:“這怎么治啊,疼不疼啊?”

“不是介紹過了嗎?激光刀。她這個胎記長在真皮,要把表皮打破,到真皮層再把色素清除。肯定疼。”

“那我跟著她進去吧?”

醫生拒絕了。我心里慌亂,她拉著我的手很潮濕,讓我覺得難受,我掙出手:“沒事,我自己去吧。”

我能感覺到她還是跟著我走到門口,站在那里,直到醫生關上門。

手術臺上的燈打開,醫生輕輕揭下紗布。我耳邊響起“嗒嗒嗒”的聲音,臉上的皮膚像被針刺一樣,焦煳味涌進鼻腔,我想象自己是串巨大的燒烤。

治療持續了近50分鐘,我疼得迷迷糊糊,血水從臉上流下來,左頰脹痛。我媽已經在旁邊了,手里拿著冰塊,看著我就開始哭。

返程需搭大巴,我媽進去買票,我留在廣場上,捂著紗布站著,渾身像被插滿刀子一樣難受。

坐在車上,她一會兒摸摸我的頭,一會兒拉拉我臉上的紗布。我索性躲過她的胳膊裝睡。

到了家,我把自己反鎖在了廁所摘紗布。它和血、藥膏、爛肉都粘在一起。我狠下心看了鏡子一眼,渾身顫抖。

鏡子里的人,左半邊臉血肉模糊,腫脹變形,在殘損的創口還有乳黃色的藥膏,像是膿液。

而不到10天后便是過年。我窩在家里,不敢出門,有客人來我就鎖上臥室門,吃飯在屋子解決,上廁所也憋到客人走。

“你有啥怕人看啊?”我媽在拽我出來幾次未果后,開始吼,客人都在。

“我怕嚇到別人。”

“都是親戚,誰能嫌棄你啊,趕緊出來!大過年的找不痛快!”

臉上的腫痛和心里的別扭讓我崩潰了,我揪緊自己的頭發,放聲大哭。客人們涌了進來,說話大同小異:“你這孩子真不懂事,你媽都是為你好啊。”

大二暑假時,第5次激光手術讓我的胎記只剩下一條黑線,如同畫歪了的眼線,其余的黑斑幾乎看不出來,我停止了治療。

此后我媽一次沒再過問我的學習,取而代之的是“處對象沒”,工作之后更甚。似乎我的人生只需要再結個婚,生個娃,就齊活了。

我的工作在省會城市的事業單位,回家只需要兩小時的客車,穩定、體面、貧窮,一眼望穿60歲的生活。

一年多后,我去意已決,決定考研,工作之外的時間都用來復習,常常到后半夜一兩點。我媽打電話來,每次都勸:“別學了,考啥啊,沒事去逛逛街,打扮打扮。”

她著急,到處給我搜羅適齡的男生介紹,公交車、醫院、小區都是她給我尋覓佳偶的場所。

一次她在診所打針,別人推介了一個博士,比我大幾歲。

等我剛好在家,該博士也回家探親時,我媽拉著正在復習的我出門去了男生家。男生媽媽和我媽尬聊了半小時,我和男生默默對坐。

女生的直覺讓我確定,他心里有人,和我媽說了想法,她毫不意外,自然地說:“我聽說了,他有個同居的女朋友,但家里不同意,才逼著他回來相親,也不知道那邊斷了沒。”

我差點氣死:“你知道?那你還把我往火坑里推?”

沒想到我才25歲,她對我的擇偶要求就剩下兩條:男的,活的。可她完全不了解我。除非是深愛的人,否則我斷不會走進婚姻。

我們的矛盾爆發在考研失敗后,我決意北漂。一邊工作一邊投簡歷,我的工資全用在買往返的車票上。后來想去的單位給了我機會,通宵了兩個晚上準備后,我拿到了offer。

我媽激烈反對,她召集了家里所有和我關系親近的人對我轟炸,勸我留下,還把她自己折騰到了住院。

“我是為你好。”她打著吊瓶,虛弱地說。她心臟一直不好。

我最終沒去做那個工作,給HR姐姐發了道歉信,乖乖回原單位干活。但我很痛苦,從初中起就萌芽的強迫焦慮和抑郁傾向,在壓制多年后,一起淹沒了我。

我也才知道,當年班長王橋提出要看我的日記,是班主任授意的,目的是了解我是否有心理障礙。

我開始把自己關在8平方米的房間里,沒日沒夜地拉上窗簾。

害怕出門,怕說錯一句話,怕飛馳而過的車撞來,好像站在沼澤中央,每一步都是陷阱。害怕得發抖,卻沒人可講。

我媽看我這樣,常唉聲嘆氣地坐在我床上,一會兒說:“今天天氣真好。”一會兒又急急地問:“你準備什么時候好?”見我不理她,又賭氣地說:“不管你了。”

像當年打聽太田痣是否能治愈一樣,她開始搜集有關抑郁癥的信息,帶我看心理醫生。而當時的我,蜷縮在床上,抗拒吃藥,很想殺掉自己。

我媽又帶我去算命,人家說我身上有“虛病”,即有不干凈的東西作祟。我媽聽信,帶我去偏僻郊區燒了幾百個金元寶。

她找了一張又一張偏方,為我調理身體,我每天香蕉兩根起,吃玉米面窩頭。7月的大中午,被她要求曬太陽一小時。

我嘗試跟我媽說:“我在這里很痛苦,你還硬要留我,這也是為我好?”她總逃避討論,說“我看電視去”或者“我說不過你”。

每次聊幾句,都以她或者我的哭泣與歇斯底里告終。我們就像是溺水的人,一起掙扎,想互相拯救卻又互相拖沉。幾個月后,我媽終于同意我辭職,并說不再阻攔我的任何決定。

2015年10月,我又報考了研究生。

考前一天,我媽特地早起,去廟里上香,許愿我考試順利。

這次我如愿考上了北大。我媽對此很意外,當時查分數,她都問我會不會看錯成績,但能感覺到她舒了口氣。

假期回家的一天,我倆吃完飯準備去散步。“你出門穿那條黑色褲子吧。”她說,停了停又補充,“還是你喜歡穿啥就穿啥吧。”

我們過馬路時,她緊緊拉過我的手,我下意識地往后縮,但還是沒抽出手。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非得要我把對不起說出來嗎?”

最近,她鼓勵我的次數比過去二十幾年都多,不知是在補償,還是在努力做個溫柔的家長。

我也遇到了一個待我如珍寶的男生。當我每天都在想他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時,他會哭笑不得地攤手:“怎么可能呢?”

但不甘和焦灼已經住進了我的身體。在賓館住宿,除了把所有鎖都鎖上,我還必須把屋里能搬動的椅子、墊子都擠在門邊;要是我走路不小心踢了一塊石子在路中間,我整夜都會想會不會因此造成車禍,惶恐不安。

在男朋友的陪伴下,我去北大第六醫院看醫生,并開始了漫長的服藥過程,系統地治療強迫癥和焦慮癥。

熬過了最開始惡心頭痛的藥物反應,我已經和藥物磨合得很和諧,就像和自己心里那塊胎記——強迫和焦慮,也能友好相處一樣,我開始正常生活,能夠入睡。

研究生畢業后,我和男友結了婚。

不久前,我和媽媽聊起初三時想要跳樓的往事,我問她當時是不是真想讓我去死。

她一副受傷的表情:“你爸不是拉著你嗎?我那都是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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