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小也
缺愛的孩子,就像被用力拉扯后變形的彈簧。修復自己,是一生的命題。
一
有件事我媽嘮叨了幾十年,至今仍被她拿來作為我爸荒唐行蹤的絕佳證明。她說,我爸有次說要出門買鹽,結果過了好幾個月才回家。當然,回家時沒有帶鹽。
“逃離”是我父親的人生主題。在我過去29年的生命中,父親是個隨時打算逃跑的人。
據說他從小就是如此。當年,他從上著課的教室窗戶跳出,書包都沒拿,逃離學校,從此中斷學業。
成家立業后,他繼續逃。逃離丈夫的角色,逃離成為父親。學校開家長會,他答應我去開。我趴在陽臺上,親眼看著他下樓。但第二天,老師還是會問我為什么家長又不來。我問他,他說,臨時有事就沒去了。
我爸“失蹤”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貪玩;二是好賭。年輕時貪玩為主,他一個人去過很多地方,在我家相簿里留下了鐵證。
不過很快,好賭取代貪玩,成為他“失蹤”的主要原因。在賭博上,父親實在是個不靈光的人,即便好牌在手,每每也以慘敗告終。你永遠無法跟一個賭徒講道理。事實上我爸生活非常節儉,但那種亡命之徒般孤注一擲的感覺就是讓他上癮。
剛開始,他從債主們的眼皮子底下失蹤,匆忙跑回家,像只犯了錯的貓,果決而柔軟地縮進我哥書桌底下,狼狽地喊我用椅子封住出口,囑咐我不管誰來都說他不在。
當時我只覺得心驚膽戰,對父親帶著幾分六七歲孩子的淺薄同情,幫他掩蓋過去。長大后,我突然想起這一幕,意識到他多么窩囊,從此對“父親”這個角色的崇敬消失殆盡。
后來,父親干脆從家里失蹤。不定期失蹤,不定期回家。短則幾天,長則數月。我媽冷漠地對前來討債的債主們說:“我也想知道他去哪了,你要是找到了就告訴我一聲。”
說實話,小時候,我對于父親失蹤這件事沒有太強的失落感。只要他在,家里永遠充斥著他和母親的爭吵聲。所以多數時候,他不在家,我落得安寧。況且那時候,他常給我帶回他在外面“流浪”時搜羅的禮物。我得到過黃色的小陀螺,裝著5支不同顏色筆芯的胖乎乎的筆。
有一次,他給我帶回一個洋娃娃,那是個在當時十分新潮的娃娃,一雙漂亮的眼睛躺下時會自動閉上。我羨慕堂姐給她的娃娃取的洋氣的英文名,東施效顰地為我的娃娃取了個四不像的英文名“西里”。
西里陪伴了我很長時間。從幼兒園到高中,我給她做衣服,扎頭發,每晚為她講故事,抱她入睡。有段時間,家里為節省電費停用了冰箱,我就在棄用的冰箱里為西里搭了一個家。為了保持西里的健康,我甚至在冰箱內壁涂滿藥物,以至于冰箱重新投入使用時,我媽不得不費好大勁清洗,才讓那股濃烈的藥味散盡。
西里對我來說如此重要。她是我爸愛我的鐵證——上小學后,我爸幾乎再沒給我帶過禮物了。我只要看著她,就能相信我爸愛過我。
直到高中,我媽出于無聊的大人的慷慨,硬要把西里送給堂妹。第一次我媽說出她的決定時,我噙著淚制止了她。我媽感到非常丟臉,氣急敗壞,她無法接受她女兒上了高中還對“玩具”執念深重,于是,當堂妹第二次來到我家時,我媽不顧我的反對,當場將西里塞進她懷中。
二
童年時期,債主們將我們一家搞得不得安寧。
老房拆遷后,我們搬進了姑姑家閑置的房子里。那之后,父親遠赴成都工作。債主們還是會找上門來,媽媽就讓我和我哥一起說謊,說他們離婚了,我們誰也不知道爸爸在哪。實在不行,我媽就拿20到50元不等的錢打發他們。
我哥不可避免地有過一段小偷小摸的日子,然后“光榮”地子承父業,成為我們家第二個經常失蹤的男人。母親不可避免地變為敏感、暴躁、自怨自艾的中年婦女。
我從未從母親口中聽到過一句贊許父親的話。家里的兩個男人總是缺席,她惡狠狠地指責他們的不是,然后開始沖我發火。
有一回,表姐來我家吃飯,開玩笑說,你們家吃得太清淡了,以前都是大魚大肉的。也許是今昔對比刺激了母親,她一下摔了手中的碗筷,把表姐逐出門。表姐感到不可思議,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提心吊膽又逆來順受的我。
直到現在,我也不太知道如何與母親相處,但我理解她在一切外人眼中的不可理喻之舉。
那時母親忙于賺錢,每天在工廠加班到深夜,我哥每天在外面,我在家基本處于“獨居”狀態。為了得到一點點愛,我總是故意在沙發上睡覺,等到母親夜班回來,她一邊抱怨,一邊將裝睡的我抱回房間床上。從客廳到房間幾步路的距離,短暫的幾秒鐘是我和母親最親密的時刻。
我想念遠在成都的父親,給他寫信,帶著對父親形象的憧憬不斷地寫。信中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廢話,比如我很乖,我學習成績不錯之類。父親從不回信,他不定期往家里打電話,說他收到信了。
后來有一天,父親單位打來電話,說父親又失蹤了。沒幾天,父親出現在家中,沒帶行李箱。這次,他在成都欠下賭債,倉皇逃走。母親借了一筆錢讓他帶回成都還債。她無法原諒他把所有衣物、被褥都留在那個地方。
這次,父親在家住了幾天。一天中午,我媽清洗父親“逃亡”途中的衣物,從口袋里掏出一疊信件,扔在桌上。我高興地想,這一定是父親這些年來寫給我的回信,迫不及待地打開看。一打開,我愣住了,上面是陌生的筆跡,夾著幾張照片,是我不認識的臉——一個中年女人和一個比我大的女孩。信上,女孩用“干爹”稱呼他,字跡清秀,行文流暢。我在這里必須說,也許我在記憶中夸大了信件的優美度,但當時我一想到我那字跡歪斜、雞毛蒜皮的信,立刻感到無地自容。
對比帶來的羞愧首先襲來。隨后,我突然意識到,父親在緊急的“逃亡”時刻,隨身攜帶的不是我的信,而是我不認識的什么干女兒的信件和照片。這對我來說是一個象征性的毀滅時刻,我徹底明白了,我在他生命中沒有那么重要。
那時我仍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小女孩,我企圖在短短幾天內重奪父愛。放學后,我迫不及待地跑回家,用做作又害羞的嗓音將老師布置背誦的課文背給父親聽。他沒有在聽。或者說,他生動地詮釋著“左耳進右耳出”。他提起筆來,隨意在課本上簽名,好像例行公事。
從那時起,我就注意到父親臉上那種心不在焉的表情了。他就在我面前,觸手可及,我卻覺得他離我很遠。他的靈魂被吸往某個遙遠的地方,我至今不知道吸走他的是什么。可這種心不在焉的表情從此長在他臉上,再沒消散過。
三
父親再次從成都的單位消失時,我們已經住進拆遷后補償的新家。因為沒錢裝修,新房連燈泡都沒換,用的是建筑商留下的那種劣質的、忽明忽暗的黃色燈泡。那種昏暗的色調與凹凸不平的墻面一起,在我心里投下強烈的衰敗感。這種衰敗感在我心中至今揮之不去。我從不邀請任何同學到家里來,我媽也不允許。她覺得丟臉,不許我帶。
我哥成了我們學校有名的小霸王。每周一升國旗,我哥總是被點名批評的那一個。他時常和我媽吵架,開始效仿我爸玩失蹤,還拿走我媽的錢,整日整日地泡在網吧。有時,他會在清晨上學的路上堵我,要走我微薄的零花錢。
有一回,學校組織我們到隔壁鎮的技校參加社會實踐,為期一周。就在出發前夕,我得知父親又失蹤了。
那晚我回家,姑姑、阿姨都在我家。我媽顯然哭過。見我來了,大人們努力裝出一副風平浪靜的樣子。可我是誰,我從小就被訓練出過于敏感的神經了。我從她們的只言片語和表情中就能拼湊出信息:這次,父親在成都賭癮再犯,欠了錢,似乎被人打了一頓,連夜失蹤了。
整個社會實踐期間我都心神不寧,我以為我要徹底失去他了。一周后,我回到家中,見到父親已經回家。他佝僂著背,坐在那臺破舊的、小盒子般的電視機前,心不在焉地看著新聞節目。按理說我應該很激動,跑上去和“失而復得”的父親熱情擁抱,可我沒有,我只是笑了笑,對他說,爸,你回來啦。
這次父親再也沒回成都。那之后,他和我媽分別去老家周邊的不同城市打工。我哥堅決不肯回學校,和我爸一起打工去了。我被寄養在親戚家,小心翼翼地生活。
等我上了高中,他們不知為何又都回來了。父親依然在“逃”,精神上的。只要在家,他就把收音機打開,調高音量,躺在躺椅上,閉上眼睛,假裝睡著。在飯菜上桌時,又自動醒來。
因為太久沒有一家四口住在一起,我不太懂得如何與突然出現的家人相處。我常常在凌晨3點被家中的爭吵聲嚇醒,就打開收音機,戴上耳機,調高音量,模仿我爸的方法,逃離此時此地。
高中3年是我迄今為止人生中最痛苦的3年。我的性格變得十分古怪,班上幾乎沒人理我。我和母親有過幾次很激烈的爭吵。其中有一次,吵到不可開交時我想死。我家住8樓,再上一層就是屋頂,我朝門口沖去,打算到樓頂上跳下去。我媽拉著我的頭發往屋里拽。我絕望極了,給我爸打電話,泣不成聲,求他趕緊回家,救救我。我爸掛掉了電話。
直到夜幕降臨,我冷靜下來,把自己鎖在房間,我爸才回來。他沒有敲我的房門,也不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反而是母親,不能忍受我關在房間里,用力地砸房門,以至少三層樓都聽得見的音量罵我。
我想父親或許煩透了這一切。我同時知道,我永遠都指望不上他。我討厭自己歇斯底里的樣子,討厭自己死乞白賴地向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尋求愛。我決定一有機會就離開這里。
四
工作后我幫父親還清了賭債。那些我小時候認為的巨款,在時間長河中早已變得不值錢。
可事情沒有好轉。那些年,父親從賭桌上下來,又一度迷上六合彩。他陸續找我要過幾次錢。電話里,他聽上去要哭了,低三下四地求我,告訴我別人如何威脅他。我心煩意亂,看不起他又擔心他出事,不知如何拒絕。最后,我將錢轉給他,警告他以后不許再這樣。
我從不在父親面前哭。每次我掛掉父親的電話,就會絕望地給我的一位好朋友打電話。他一接起電話我就開始哭,直到我掛了電話,他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很長一段時間內,因為擔心隨時要填坑,我過著非常節儉的生活。我用最便宜的洗發水和沐浴露,幾乎不買衣服,用不超過50塊錢的乳霜,除此之外再無護膚品或化妝品。10多塊錢的菜,至少夠我吃上3天。
在真正釋懷以前,我從不跟別人說家里的事。事實上,我覺得我掩蓋得非常好。不少同事認為我是從小家教良好的乖乖女——這真是個天大的誤會。他們哪里知道,被我掩蓋在風平浪靜下的一切,如此不堪。
而我對父親的警告顯然無效。
有一年中秋節回家,我還在動車上就接到我媽的電話,讓我到站后去姑姑家。當我踏入姑姑家時,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又出現了。命里毫無財運的他再度欠下一屁股債,失蹤了。
微信家族群里,除我之外,所有人都在罵他,包括我哥在內。他們都說,希望他這次真的去死——這不是一句調侃的話,他們是認真的。
我非常不能理解。一個人怎么會希望另一個人去死?縱使他犯了再嚴重的錯誤,可誰有權去藐視生命,希望死亡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生呢?我在群里說,那是我爸,請你們不要這樣說。沒有人理我。
半夜,一位并無血緣關系的叔叔給我打電話,以長輩的口吻教訓我應該留在老家,處理家庭問題,不要那么自私地在外生活。我背靠堂姐,開始發抖,白天一直憋著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往下掉,我說為什么什么事都要我解決,我也會累啊,為什么從小到大,我一點安慰都得不到。掛掉電話后,堂姐抱了抱我。
第二天,我媽想了想,還是讓我回了家。南方早年的小區配有儲藏室,通常位于最底層,小小的一間,用來存放自行車和雜物。那天晚上,我媽在儲藏室找到了我爸。他邋遢地躺在廢棄的沙發上,在黑暗中一聲不吭。
第三天,等到被我媽拎上樓后,他開始摔東西,電視機、遙控器、桌椅……我媽開始尖叫,我哥叫他滾。他躲進我懷里,止不住地哭,說他這輩子只能靠我了。我抱著他,他比我記憶中瘦小,讓我不由得擔心他隨時會散架。
第四天,這是我記事以來和我爸最親近的距離,我們在彼此懷中,從此對調了身份。
五
我爸最近一次出事,是他拿了別人的身份證開信用卡,直到額度掏空,銀行聯系對方,他這才藏不住了。得知消息時我正在圖書館寫東西,接到家里的電話,我的心像一枚秤砣,沉沉地往下墜。我收拾好東西出來,沿路走回出租屋,一邊走一邊哭。
因為之前幫忙還債,幫家里重新裝修房子,我存款不多。在我爸媽的祈求下,我把我銀行卡里的錢都給了他們。我告訴他們,剩下的我真的沒辦法了,求他們以后別再為這種事找我了。
后來我爸拿我的錢去還信用卡,又從別處借了點,每個月自己把借的錢還上。目前看來,那個無底洞似乎終于填滿了。
我還是隨時擔驚受怕,唯恐意外再度降臨。我一直置身湖底,無法上岸,被窒息感掌控。每當我想像正常人一樣擁抱幸福時,家人動動手指頭,就能立刻將我拉回湖底。厄運如一枚綁在我身上的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引爆。
我在自己身上看到悲劇性的一面。我再努力爭取獨立,也依然被所謂的“親情”綁架,一涉及家庭,就又不自覺地成為我完全不認同的父權的擁躉。
今年春節,我陪父親去江南一帶玩。有天中午走累了,我倆進館子,點了兩碗餛飩,面對面各吃各的。熱湯入肚,陽光強烈,兩個人都汗涔涔的。
某個瞬間我抬起頭來,透過刺眼的陽光望向父親,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很陌生,我們就像兩個只是偶然拼桌到一起的陌生人。他比我記憶中瘦,用力吃飯時,臉皮皺起來,幾道溝壑就浮現出來,將那張臉劃得七零八碎。
我突然意識到,我從來都沒搞清楚父親長什么樣,這種“陌生感”讓我很恐懼。
不得不承認,我跟父親從來就不熟。表面上看,此刻我們“拋棄”了母親,愉快地結伴出游,可游玩過程中,我感受不到絲毫快樂,像一頭筋疲力盡的老驢,低頭趕路,無心欣賞風景,更無法真正放松下來。我之所以愿意出來玩,不過是想以此為借口早點回北京。
我必須離開,離開是我唯一的自救方式,也是我賴以生存的氧氣。我承認,多數時候,我擺平事情并不是出于愛,而是怕被麻煩纏繞。
說實話,我對父親沒有恨。可正因沒有恨,我感到十分恐懼。因為我總覺得恨是因愛而生的。因此我寧愿自己恨他,像我哥那樣咬牙切齒地恨過。我不想承認,我心里的愛少得可憐。
我跟家人親近不起來,也不太擅長處理親密關系。我所有的戀愛時間都非常短,一旦意識到對方可能打算永遠跟我在一起,我就會立刻像彈簧一樣逃走。
曾經有個比我大20多歲的大叔向我表白,當他說“我會像你爸一樣對你好”時,我差點吐了。雖然我只是假裝淡定地說了句:“嘿,您最好知道我爸是怎么對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