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兩對父母的女孩
- 真故·女性敘事
- 雷磊主編
- 7468字
- 2021-03-17 16:02:19
文/馬拉拉
親子關系就像一座天平,父母和子女分別處于天平的兩端。不斷疊加的愛意、憤怒、折磨、控訴,讓這個衡器難有真正對等的一天。
一
爺爺買第一部手機的時候,大概是20世紀90年代末,那時候錢還很值錢,一個大大卷泡泡糖賣5毛。爺爺用一半的工資從賣牛肉的叔伯那里買了部二手手機,說是手機還不如說是縮小版的大哥大,除了打電話什么用都沒有。爺爺接電話的時候把天線拉得老高,聲音還是特別小,這部手機培養了爺爺在大街上吼電話的壞習慣。
幾年之后,手機變得便宜了,在外打工的爸媽也都買了手機。回家過年的時候,媽媽用著洋氣的翻蓋手機,爸爸則是花重金買了諾基亞的直板旗艦款。我那時候上小學已經知道了游戲好玩,每年爸爸回來,我都能把他手機里游戲的最高分全刷新一次。但我不怎么玩我媽的手機。因為在我正記事的那十年,奶奶一直在我耳邊說媽媽的壞話:“你奶都還沒斷,她就跑了。你又不吃奶粉,我就只能用米糊一口口喂你。”每次聽到我都恨不得哭成個泥娃娃,生怕奶奶不知道我有多感謝她把我養大。
我們那里屬于湘西北,中國著名的貧困連片地區,所以年輕人都喜歡去廣東打工,留守兒童特別多。
奶奶見了太多祖輩辛辛苦苦把孩子養大,結果最后都跟著媽跑了的先例。再加上小時候爸媽的關系不好,日常性地鬧離婚,所以機智的奶奶才從小就對我展開“洗腦教育”——我媽是不好的,她不顧我的死活出去打工,賺得比我爸多,卻一分錢不給我寄,婚內還和別的人曖昧。這些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只要我說“不喜歡媽媽,最喜歡奶奶”這樣的話能逗奶奶開心就好。
我上五年級的時候,爸媽真的要離婚了,他們特意請假回老家拿了戶口本和結婚證。可孩子只有一個,于是我就成了他們的爭奪對象。平時提都不敢提的事情,這時候就敢大聲說出來了。
我對媽媽說:“我也要一部手機。”爺爺不用討好我,他知道我最喜歡他,所以他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爸爸也不慌不忙,他知道我喜歡爺爺奶奶肯定不會跟著我媽走。只有我媽,她的眉頭幾次蹙緊了又松開。我眼巴巴地望著,在她眉頭的正中間看到了一部向我飛過來的手機。
果不其然,頗有心計的我在五年級的時候就擁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機。雖然是小靈通,還是家庭號,但不管怎么樣,我可是班上前十有手機的弄潮兒。
爸媽沒離成婚,他們倆去民政局的時候不同時間出門,結果卻上了同一輛公交。我爸上車的時候看到我媽已經坐在了上面,說了句“離什么離,坐輛車都要遇到你”就下車了。媽媽也沒辦法,迷信自己和爸爸又被命運綁上了紅繩。當時我不希望他們和好,因為和好了我就撈不到好處了。而我一旦撈不到好處,爸媽對我來說就只剩了一個名頭。
二
媽媽頂著全家人的壓力給我買了小靈通,所以她的電話我再也不能假裝不在家而不接。如果買手機之前我一年和她說十句話,那買手機之后我就和她說一百句話,直到上初中之前。
當時,上我們那里最好的初中要交6000塊的建校費。6000塊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爺爺不吃不喝半年的工資,爸媽攢一年才能存下來的錢。那時候家里還有之前鄉下修房子的欠款要還,爸媽剛結束了長達5年的婚姻攻防戰,才定下心來要好好過日子就遇到了這么一件事。
媽媽在電話里問我愿不愿意上×中,那個學校很爛但是不用交建校費。只有我們小學班上倒數才會考慮那個地方,因為怕沒書讀,可我學習成績一直是班上前五。那邊聲音還響著,我就把電話一扔撇著嘴跑回了自己房間。媽媽很生氣,我掛了她電話,我總是掛她電話,我甚至可以為了看動畫片不接她的電話。那時候我和媽媽的關系就像是生意場上的甲方乙方,她出錢購買一種作為母親的體驗,而我負責提供一種關于貼心小棉襖的表演,不過我這個乙方總不合格。
她馬上撥了一個電話到我的小靈通,一按接聽鍵,我們倆就對吼。我說:“我不要你這個媽!你從來都沒有接我放過學!”然后她扔過來一句“死老淺”,意思是老不死的。
十一二歲的我早就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留守兒童。遇到下雨沒有帶傘的時候,其他的小孩子都是爸爸媽媽騎著自行車或者摩托車來接,只有我因為爺爺經常外出,都是奶奶步行過來接我。她總是打著一把黑色的大傘,穿著一件繡著梅花的紫色毛絨衫最后一個出現在教室門口。更小的時候是感動的,會搶著要幫奶奶打傘,說:“奶奶以后我也要接你。”但大了之后,除了感動會覺得羞恥。
爸爸媽媽不在家,一定是出去打工了,在我們那里這幾乎是可以和貧窮畫等號的。我最好的朋友家里太有錢了,她家在她四年級時就買了電腦,我不服輸也會開始吹牛:“我們家好幾個房間都有電腦。”可其實我連生日蛋糕都買不起。
奶奶爺爺經常會讓我叫媽媽回來帶我,本來覺得挺幸福的我,感到了兩對夫婦之間的排異反應。所以我是什么?一個皮球,一個婚姻的砝碼,和父母一次親近的附庸……
“你等著,我現在就回來帶你。我回來就拉著你一起跳江,你是我生出來的,你這么混賬,我也要把你帶走。”媽媽在手機那頭也崩潰了,這句話過了十多年,我都依然能夠在耳蝸里復刻當時的每一個音調。然后,我就把五年級那會兒的戰利品給摔了個稀巴爛,我再也不要聽到她的聲音。
爺爺把手機撿起來,說了一句:“我來想辦法。”
三
那時候離交學費沒幾天了,他能想啥辦法。一個50多歲就要退休的會計,晚上七八點夾了一個黑皮包就去了單位,回來的時候皮包鼓鼓的。在客廳里坐下之后,爺爺把我叫過去開了一次家庭會議。“這些錢是公家的,不好好讀書爺爺就白借了。”那些錢是他借用單位的公款。雖然之后都還上了,但以爺爺的性格做這樣的事,我知道他是真的走投無路了。窮都是一窩窮,把親戚朋友榨干了都一時半會兒擠不出6000塊錢。
幾天后我和爺爺一起去交錢,他把那6000塊現金包在塑料袋里,又藏在黑皮包里,最后再放進大衣里層的口袋。交費的地方是一個禮堂,收款的人擺著桌子坐在舞臺上面,爺爺踮著腳才能看得到他們的臉。“拉拉是吧,錢帶了嗎?”“帶了帶了。”爺爺把大衣拉鏈拉開,再翻出包和塑料袋,后面排隊的人哧哧笑了起來。我覺得難為情,低下頭臉上是燙的。
爺爺也聽到了后面的人笑,但他沒在意那么多,用拇指指肚沾了沾口水,把60張百元的票子一一數了再舉上去。可舞臺加上桌子太高了,我們那兒秋天濕冷穿得多行動不方便,他就把扎進秋褲里的毛衣扯了出來,這才夠著桌子的臺面。數鈔機的聲音嘩啦啦地響了好一會兒,爺爺腳踮得沒力氣了就用手撐著舞臺的沿兒,直到那人把頭伸出來,說了一句“可以了”。可能是因為桌子太高了,那時候我覺得整個世界尤其龐大,全壓在了爺爺的肩膀上。他不能倒,因為齊腰的地方有我。
我被直接分到了普通班,盡管這樣我還是得好好讀。每天早上六點半就摸黑去上學,到食堂的時候全校一個人都沒有。飯堂的大媽看我來得那么早,還一邊看書一邊吃飯,總是給我打很多的肉。身邊的女生都穿著韓庚、謝霆鋒代言的衣服,只有我穿著爺爺奶奶買的“老人時尚款”,騎著一輛嘎吱嘎吱響的自行車,每天除了吃飯就是讀書,但我能在課堂上把當天要學的課本全背下來。初二的時候,我已經成了年級第一了,班上所有的代課老師都爭著讓我當課代表。
沒有爺爺,我連幼兒園都上不了。全家人除了爺爺,誰也沒想到我會讀書讀得這么好。爸媽從沒在讀書上對我上心,因為小學他們帶過我一年,測驗總拿59分。爸爸讀了多少年書就談了多少場早戀,而我媽更厲害,小學就開始把課本撕了擦屁股。他們對我最大的期望是能找個活少錢多的工廠當普工。
爸媽感情穩定下來之后,我們家經濟情況好了很多,爸爸換了一個新廠,媽媽也升了職。不過升職后她要去越南,小靈通可接不了國際長途,她出國之前回來看我,在縣城里買了一部聯想的國產手機給我當年級第一的獎勵。那部手機我一直用了6年。
我兩部手機都是我媽買的,除此之外,還有第一個生日蛋糕,第一條名牌的裙子,第一臺電腦。這讓她在我責怪她沒有撫養我長大的時候有了底氣:“怎么說我不疼你?我不疼你給你花那么多錢?”我前18年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加起來不滿兩年,每次想要尋找一些她關心我的證據,就只能找到一本本綠色的存折和上面一串串的匯款記錄。我不愛我媽,也覺得她不愛我,所以我從來不唱《世上只有媽媽好》。
不對,我唱過一次,很小的時候住在鄉下,出租的摩托車要幾小時才出村一趟。我和爺爺趕場回來沒有車,他就背著我走回去,一邊背著我一邊教我唱歌。我愣是把“媽媽好”改成了“爺爺好”,“爺爺”那兩個字唱起來的時候,聽起來特別像“葉葉”不好聽。爺爺還年輕,沒有松垮的肚皮,我小腳丫時不時蹬蹬讓爺爺走快點兒,他就裝腔作勢地跑兩步。那時候天真藍,就算農村的路上都是灰,但你知道它們不是PM 2.5,最后都會變成鼻屎被摳出來。
而這些時候,爸媽都不在。
四
我十三四歲時,已經拿了年級第一,家里的錢也還得七七八八,好像什么都很美滿。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于是,我完蛋了。
整個初中,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學習上,可以說是一個朋友都沒有。有次語文小測要互相找人測試評分,我跑遍了整個班都沒有人要和我一起。但那時候我在上《新概念英語》,也是要互相評分,有個男生竟然主動拿走了我的試卷幫我改。從那時候起,我就喜歡上了他。慢慢地,我繼承了爸爸的“優良傳統”。
他又高又白,籃球也打得不錯。雖然他那時候成績沒我好,但是我不介意。早上等他一起上樓,他打球我就去買水,不讓他一天看到我五六次我決不罷休。
我在樓梯間堵過他,給他送橙汁,不是一般的那種水貨,買的是鮮橙多。一開始他還覺得不好意思,到后來十次有八次,他會直接當著我的面扔進垃圾桶,剩下的兩次是回到班上再扔進垃圾桶。飲料第一次被扔的時候我掉了幾滴眼淚,但那時候我正處于自信爆棚的年紀。追一個男孩子嘛,不會比做物理題難,做錯了再做,追不到再追。我從來都不是那種容易因為挫敗就放棄的人,在愛情上也是,并引以為傲。
直到初二的時候開家長會,老師說:“這次是進初三之前的最后一次家長會,必須爸爸媽媽來開會。”班上就有調皮蛋舉手問:“爺爺奶奶可以嗎?”老師說不可以,叔叔阿姨外公外婆都不可以。那我怎么辦?我家里只有爺爺奶奶。這時候一個和我情況一樣的男生舉了手:“老師,那爸媽在外面打工的呢?”老師說爸媽外出打工的可以是爺爺奶奶。
那時候課本上已經有了關于農民工的介紹,說他們用極其廉價的勞動力掙取酬勞,同時還忍受著工廠原料和廢氣蠶食著自己健康的器官。而我爸媽就是打工的,并且在家長會這種所有人都要來的場合,我的身份無所遁形,就差在額頭上摁一張農民工子女的貼紙。
那時候我的自信是有多膨脹,我的自卑就有多深入骨髓。之前我還可以出于感恩,護著爺爺奶奶,但那時候不一樣了,獨樹一幟的追求風格,讓我在年級里出了名,家長會還沒開呢,身邊一群人起哄說我和他是見婆婆。那個男孩兒爸媽都是有單位的,我著急了,特別勢利地背著爺爺奶奶給我們家最有錢的人打了個國際長途:“媽,你快過來參加我的家長會。”那是我第一次主動給她打電話。
“今年家長會我媽媽幫我開。”我穿著媽媽給我買的名牌衣服對爺爺說,那時候我已經不再看得起爺爺奶奶帶我去超市買的所謂高級貨。奶奶不高興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冷不丁來一句:“就說孩子怎么樣都還是跟娘,你肯定不會想起爺爺奶奶的,都疼你媽去了。”我心虛。爺爺倒是讓奶奶別再這樣,我也不小了。他每天該上班上班,時不時還把他多余的高級本子當成草稿紙送給我。
一周之后,媽媽真的過來了,從越南轉到一個中部小縣城,到的時候連衣服都來不及回家拿就直接往我學校跑。但問題是,越南太熱了,她帶的最厚的衣服就是一件外套,而那時候我們家鄉已經到了個位數的溫度,我媽就那樣在一群穿棉襖的家長里坐了一上午。她沒參加過家長會,我在窗外盯著她坐得像個小學生一樣端正。
她一個人在越南,英語不會說,越南語也不會,就每天手把手教那些工人怎么操作機床。她瘦了好多,也不知道在那邊睡得怎么樣,吃得好不好,生病了有沒有人疼。上次聽到爺爺說,媽媽的廠里有個同級的女工因為操作失誤把手指給弄斷了,落下了終生殘疾。想到這里,我鼻頭很酸,再想不起來她犯過什么不可饒恕的錯誤。
但奶奶的話我不能當成沒聽到:“你媽還不是看你成績好,要不然她就又不要你了。”不管是奶奶為了督促我讀書,還是她擔心我會拋棄她說的這些話。的確是這樣的,愛媽媽就是背叛了爺爺奶奶,這種身份上的兩難,從一開始就陪伴了我很多年。
后來我擺脫了青春期過分的虛榮,能毫不心虛地承認我爸媽是農民工,但還是沒辦法對我媽說出一句我愛她。因為同樣的感冒,她只會讓我憋著別咳,但爺爺奶奶會給我煮冰糖雪梨。一定是他們對我太好了,我才對愛變得如此挑剔,有時候我也會這么安慰自己。
五
紙包不住火。初三家長會開得勤,爸媽的遠距離運輸無法再滿足我的需要,爺爺就頂替了上來。
那天開完家長會之后,因為還要接著上晚自習,所以爺爺并沒有馬上走,而是給我帶了晚飯。我坐在教室靠前門的位置,一邊玩手機一邊吃飯,爺爺就守在我的旁邊。媽媽買的手機是《一起去看流星雨》里面楚雨蕁用的那款,雖然學校不允許帶手機,但我還是一空閑就會無意識地掏出來。
正嗦著青菜呢,一個快一米八的大活人出現在門口,是喜歡的那個男生剛好來找我們班一個高個子出去打籃球。他應該看到了我的時髦到掉渣的手機吧,但是那一瞬間,我好想自己有一件隱身衣,因為爺爺也在場。
爺爺的出現暴露了我的“出身”,而且他已經開始衰老,臉上有了老人斑,背也開始佝僂。而喜歡的男生的媽媽會噴香水,背名牌包包。每次爺爺來學校我總急匆匆地進教室,急匆匆地送走他。他和我揮手打招呼,我都只能笑笑不敢回應。那時候我特別鄙視自己,每天都在日記里罵自己虛榮惡心。
我趕緊扒了幾口飯就開始整理保溫盒,說想起來有點急事兒,讓爺爺趕快走。我哪有什么急事兒啊,那只是個借口。
爺爺一聽到我有急事兒,他也著急,但是人老了,動作變得遲緩跟不上想要的速度。那時候我們的課桌桌子和椅子之間有條杠,要比膝蓋高一些。爺爺年紀大了變得特別怕冷,又舍不得花錢買又薄又暖和的棉襖,上身就穿了五六件,下身還穿了棉毛褲。他站在椅子里想跨過那條橫杠來幫我收桌子,提了一下腳,鞋子被橫杠刮了下去,又提了一下,才蹭著橫杠邁過來。我看到他褲子膝蓋內側長滿了褶皺,發出棉花被壓得極緊時才會發出的難聽的摩擦聲。
相比于小時候,爺爺臉色變得蠟黃了一些,眉毛是徹底沒了,眼皮松松垮垮地耷拉著,不笑的時候臉上也有很多刀刻一樣的皺紋。他邊收拾邊嘀咕著:“這么多菜都還沒吃完,你不是喜歡吃的嗎?我還特意從鄉下給你買的正宗黃牛肉。”
小時候爸媽都不懂事,兩個人在外面打工,都不往家里寄錢。我和奶奶就巴望著爺爺那點兒工資活著,每天就是吃素,為了不讓我覺得家里窮,爺爺就說吃這些都是為了健康。后來我長個兒了,爺爺就天天往樓下的一家餐館跑。運氣好的時候,他們結束營業會有做多了的肉,爺爺就端上來給我添菜。雞肉不扛餓,頂好的是黃牛肉,爺爺跑了幾年就端上來過一次。
我知道黃牛肉珍貴,雖然覺得丟臉,但還是坐下來悶頭把那天的飯吃掉了。看著光掉的菜盆,爺爺笑了出來,露出了好幾顆牙齒:“好吃吧,鄉下的牛肉是最正宗的,都沒注過水。”想看又不敢看地回頭瞥了一眼,喜歡的那個男生早就已經離開了教室,我這才和爺爺一起放松地笑了。
我以為那個男生會嘲笑我,但他好像并沒有那么在意。我以為全世界都會因為這件事情瞧不起我,但我的父母是農民也好,或者是教師也好,其實都并不會比我這個人本身更重要。我總是把責任推卸給外在的一切,這樣就可以不用承認是我自己有問題。
我想一切都是從那幾年開始的。我開始承認自己的出身,不再掩飾貧窮,從一個虛榮又自負的小屁孩兒慢慢開始長大。
六
媽媽后來又調回了國內,好幾年之后,分上了廠里只有管理層才有的員工宿舍。她不想一輩子只當一個流水線上的女工,所以就參加了廠里的考核。
分上房子已經是我大學快畢業的時候了,我看家里經濟又好了一些,大三的時候就和媽媽說想要出國念書,在學校宿舍的陽臺上我給她主動打了第二個電話。我們倆之間總是這樣,談論的話題除了錢還是錢。但隨著我長大,唯一能給她帶來安全感的錢,也沒辦法束縛我了。她在那頭開心得不得了,一個不字都沒有說。
然后就是長達兩年的語言班,在2016年的時候我最后一次參加了語言考試。那次考試如果過不了我就出不去了,在進考場前我一直緊張得發抖。我跑到走廊里給爺爺打了個電話,一直都是這樣,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爺爺奶奶,而不是爸爸媽媽。而那時候我出國的一個間接原因,就是想逃離我不得不承擔責任,但是內心又十分抗拒的父母。“你就這么討厭我,要離我這么遠啊?”媽媽曾經這樣問過我,我就直接說是。
雖然那時候課程還沒結束,但我已經拿到了可以申請的語言資格,卡里存上保證金,我就可以著手準備申請學校的步驟。十一放假的時候,我去廠里宿舍找了趟媽媽。從我的學校到爸媽的住處,要坐一個小時的大巴,然后轉半個小時的公交,再騎15分鐘的摩托車。這一路上公交車牌上的廣告從最時髦的電影,變成房地產,然后變成治療不孕不育的醫院。到媽媽宿舍樓下的時候連廣告都懶得貼了,只有路邊噴著治療梅毒和賣一些藥物的電話號碼。這樣的漸進一直讓我覺得魔幻,像是一步步從天堂走到地獄,所以我盡可能地不回家。能逃避就絕不去面對,這是一種少年特有的怯弱感。
我低著頭回到家,隔著窗戶看到媽媽一個人在家。大中午的,她坐在餐桌旁邊吃八寶粥,電視柜上面還放著鋪成一排的蘋果,一箱的泡面,不滿十瓶的八寶粥。她還用著我之前不要了的iPhone 4S,對著屏幕戳了好幾下才有反應。那臺手機太卡了,切換程序要過好久。我連忙往回走,沒有進門的勇氣。真幼稚啊自己,就因為讀了幾本關于原生家庭的破書,就開始責怪父母沒有一直陪在自己身邊。就是看了幾篇留守兒童的報道,就認為只給錢的愛很低級。但對貧困家庭來說,什么才算是對的呢?生活其實并沒有給我們另外的選擇機會。就像小時候媽媽總是讓我憋著不要咳嗽,因為她自己就對自己很差。她有次發燒到39攝氏度,咳得痰里都有血絲了也沒有去醫院。爸爸不在,她就自己捶了生姜泡水喝,裹在被子里睡了一整天,第二天照常去上班。她不是不疼我,她是外公最大的孩子,從小又當姐姐又當媽,就是沒有當過女兒。
我沒有再提出國的事情,而是馬上參加了工作。媽媽以為我語言過不了了,立馬就買了iPhone 6S,也不再吃泡面和八寶粥,還用學費在縣城買了套房子養老,說如果我以后沒人要就待在家里和他們一起過。她從來不催婚,我問她為什么,她說:“我和你做母女的時間太短了。”
爺爺倒是一直希望我能繼續讀書,讀研究生再出國讀博,我和他說家里沒到那種富裕程度。他伸長脖子,悄咪咪地伏在我的耳邊,還用手遮住嘴說:“爺爺有錢,存了有兩三萬呢,你媽不送你出去我送。”20年過去,爺爺已經比我矮半個頭了。
其實留守兒童不一定要活得像新聞里那么悲慘,我就是一個有兩對父母的女孩子嘛,這沒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