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的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一周,從如瀉如注到纏綿悱惻。
教學樓前的風雨廣場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水印,赪褐色的印度紅大理石板夾在一片麻石中間,在初露的陽光下綻放出光潔的紅暈。
學校加班加點,冒著未盡的細雨,趕在周一前將新的旗桿立了起來。
鈴聲響起,大波大波的學生便從教學樓里涌了出來。
人潮擁擠間,程蔓緊緊跟在方茜身旁,手里攥緊了書。
人聲喧嘩,腳跟蹭著腳尖,胳膊挨著胳膊,程蔓隱在秋季校服下的手指甲狠狠掐進掌心,濕潤的汗浸濕了衣袖。
方茜看向程蔓,奇怪道:“你怎么現(xiàn)在就穿秋季校服了?不熱嗎?”周圍都是一圈穿著夏季校服、露出手臂的人,程蔓在其中格外突兀。
程蔓蒼白著臉,瞳孔失神地放大,背后與手臂時不時有溫熱的肢體蹭上,即使隔著兩層布料,也讓她驚惶地覺得,是有千萬根針在扎她。
她緊緊地盯著腳尖,努力壓抑呼吸,拿著書的那只手裝作無事的樣子,微微顫抖地擺了擺:“沒事?!?
周圍人擠人,不知道哪個男生的大嗓門在瞎嚷,三兩成堆的女生尖尖的笑聲時不時地炸開,方茜根本聽不清程蔓在說什么,見她又是這樣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自討無趣,干脆也轉(zhuǎn)過頭,百無聊賴地隨著大部隊往前挪蹭。
邁出教學樓的大鐵門的那一刻,程蔓如蒙大赦,穿在里面、貼著后背的夏季短袖校服已經(jīng)汗?jié)竦胤路饎倧乃飺瞥鰜硪粯印?
四樓到一樓的距離再磨蹭,也不過短短幾分鐘,可對程蔓來說,卻是日復一日、令人發(fā)指的噩夢。
因為她是一個奇怪的人。
因為她討厭觸碰,她害怕距離,她對別人的氣息感到恐懼,她對別人的接觸本能驚慌。
她是一個奇怪的人。她有點病。
**
升旗的地方就在風雨廣場,位于教學樓前,夾在行政樓之間。
對于露天的集體活動,高中還有一點不同于初中的,就是不會太去強行要求每個人的站位——比如你矮,你就要站前面,而是隨意站,站在本班的地方,前后站整齊就行了。
或許到了這個年紀的群體活動里,女生會本能抱團羞怯,因此大部分的女生都是推推搡搡地往后站,男生則是直接站在最后方,導致前面的舉牌人身后卻是空出了一大塊。
四班的舉牌人就是那天站在方茜身旁最高的那個男生。
袁源舉著高一(4)班的牌子,轉(zhuǎn)身無奈地杵在那,看著自己班的女生們推推搡搡,你追我打,一個比一個活潑熱鬧,但就是沒有要站到前面來的意思。
也是,站前面又扎眼又事多,誰想往前站呢?
雖然知道,但袁源也不能真的讓自己后面就這樣空出一大截,他剛想喊離自己最近的那個本班女生到前面來,就見方茜和她的同桌朝班級這里走來。
袁源趕緊喊方茜:“嘿!方茜,來這,站第一個??!”
方茜笑逐顏開,走到袁源身邊:“呦呵,班長大人還挺負責嘛!”
程蔓跟著抬頭,逐漸透過氣的臉色好了許多,眨眨眼地看著眼前這個新班長。
“嗐,別調(diào)侃我了,就當幫我個忙,你和你同桌就站這吧,別往后去了行不?”袁源胳膊下夾著牌子,雙手合掌對方茜小小地拜了拜,濃顏希冀地盯著方茜。
方茜臉頰染上一層薄紅,羞惱地扭起小拳頭砸在袁源肩上,轉(zhuǎn)身真站在了袁源身后。
袁源立刻捂肩,裝出一副真的被砸疼了的模樣,“哎呦哎呦”地叫喚。
程蔓趕緊跟上方茜,站在她身后。
前面有了人,后面的也漸漸往前挪動,隊伍逐漸站直了。
袁源跟方茜鬧完,放下牌子,開始清點人數(shù),這時,不知道放在哪的話筒響起,領(lǐng)導要開口說話了。
“各位同學早上好,今天,是新學期的第一次升旗。同時,我們迎來了一批新生,首先,讓我們對這一千名新同學致以最熱烈的歡迎!”
下面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高二區(qū)的人懶散地拍著手中的書附和,高三區(qū)的人則徑直埋頭苦讀,一眼望去,全是黑黢黢的后腦勺。唯有高一新生,還初生牛犢不怕虎,興奮地左顧右盼,幾個聚在最后面的女生已經(jīng)小聲盯著高二的帥哥興奮起來。
“新學期,新起點。各位高一新生都是經(jīng)過三年的拼搏與奮斗,才在幾萬人中脫穎而出,考入了啟陽一中這所重點高中,但高中不是終點,它是下一個起點,是……”
經(jīng)歷了“拼搏與奮斗”的高一新生個頂個有個性,唯有少數(shù)幾個,學著高二高三的模樣,拿著書在埋頭看。
啟陽一中有著幾十年的歷史,師資濃厚,資源豐富,是這里最好的高中,一本率高達80%——當然是文理綜合來看。
啟陽一中重理輕文,文科不算突出,理科卻是在去年一下子考了三十多個清華北大,名噪一時。
當然這也得益于啟陽一中的培優(yōu)班,除了一個男生是從平行班考進清華的,其他上清北的全部都是培優(yōu)班的學生,領(lǐng)導大喜過望,培優(yōu)班的所有老師獎金翻了好幾倍。
程蔓同樣拿著一本書在讀。是一本語文書。
程蔓對語文并沒有多感興趣,但是她喜歡文字。
喜歡每一個漢字,喜歡橫勾撇捺,不論是一個字,還是兩個字組成的詞,或者是幾個字組成的成語、短語、諺語,亦或是短句、篇章,她都很喜歡。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歡,像屋檐下小鳥兒筑巢的本能,又像非洲大草原上的羚羊?qū)τ诒寂芘c覓食的喜歡。
文字能讓她安靜、安全下來。
前面的方茜沒有拿書,小鏡子也沒有帶,便時不時地扯著袁源說話。
袁源個高,在人群里本來就扎眼,還站在第一個,一回頭就能看見梭巡的領(lǐng)導一個眼刀扔過來,嚇得袁源趕緊舉好牌子擋住自己。
“那人誰?。俊笨茨莻€子特矮的領(lǐng)導走了,方茜問袁源。
“副校長,鄒習昌鄒大頭,做事特別惡心?!?
方茜撲哧一聲笑出來:“頭還真挺大的,腿好短哦~”
隔壁三班的班長回頭,也是一個看起來陽光清爽的男生:“我聽說大頭他是被打成這樣的,你們發(fā)現(xiàn)沒,他看人的時候脖子動不了,只能跟著身體一起轉(zhuǎn)。”
“好像是這樣?!痹椿貞浿鴦偛拍莾裳郏八趺戳耍坎弊颖蝗舜蛲崃??”
“對?!比喟嚅L將自己聽來的那些小道消息如數(shù)家珍,“去年不是評那個感動十佳人物嗎,學校到家長群給他拉票評上了,結(jié)果他領(lǐng)獎前一天,出門就被人套上麻袋打了,直接進醫(yī)院,第二天脖子上戴著東西上臺領(lǐng)獎的?!?
“啊~”方茜拉長音調(diào),興致勃勃地看著三班班長,“好殘忍哦~那是誰要打他啊,他怎么不報警啊,把那些人抓起來嘛~”
“還能有誰打他,他平時在學校做事太惡心了,畢業(yè)了人家不就找人把他狠狠打一頓了,再說麻袋套頭,他去哪找人哈哈哈哈哈……”
方茜也“吃吃”地笑起來,三個人埋頭湊到一起,躲著鄒習昌的身影,聊得更加火熱。
麥克風的聲音“嗡嗡”響著,三個人正聊得不亦樂乎,就聽人群中一聲哄散,接著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從方茜后飛速穿過,以極快的速度奔向教學樓大鐵門。
其后,得到解散命令的學生們紛紛如鳥獸歸林,也向教學樓涌去。
“我去?!比喟嚅L在人流中目瞪口呆,“袁源,這你們班誰啊?這么急?!?
方茜眨了好幾眼,才喃喃道:“我去,這我同桌啊……”
程蔓攥緊書,一馬當先,瘦小的身體跑起步來飛快,一口不停歇地沖到四樓時,才倚在教室前門停下來緩了口氣。
“咦,回來的這么快?”講臺前突然傳來聲音,程蔓抬頭,發(fā)現(xiàn)竟然是她的新班主任——劉晨,也就是帶出來唯一一個平行班清北的班主任。
劉晨此刻正翹著二郎腿,晃悠地坐在講臺前看手里的書,猛然看到一個學生沖進來還愣了愣。
未曾料到教室會有人,程蔓頓時無措起來,嘴巴張了張,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劉晨大概是看出了學生的尷尬,沖她笑笑,收起書坦然站起來:“行,你們升完旗了,那我也該走了,好好上早自習吧?!?
程蔓趕緊后退,給劉晨讓出路來。
經(jīng)過程蔓時,劉晨笑著對她點點頭,程蔓下意識地扯起嘴角回笑。
待劉晨走遠了,她才轉(zhuǎn)身走回座位,呼出長長一口氣。
劉晨走到轉(zhuǎn)角,夾緊腋下的書也是尷尬不已,本來是偷懶不想下去監(jiān)督學生升旗,打算趁學生回來之前就溜,卻沒想到剛好被學生撞上了,劉晨汗顏。
劉晨歲數(shù)不大,今年三十出頭,容貌年輕,帶班主任的同時教生物。
與學校眾多老師“緊抓”的教學模式不同,他更擅長的是“散養(yǎng)”,任學生自由發(fā)展,偶爾敲打,必要時引導,這樣,有時卻也能得到一些出其不意的效果來,比如去年在他手上的那個唯一一個平行班考上清華的學生。
劉晨走過轉(zhuǎn)角,剛想下樓去吃個早餐,就見一大波學生如同僵尸般涌了上來,吵吵嚷嚷地震得整棟樓都在抖,嚇得劉晨趕緊后退躲回辦公室,懊惱自己不早點走。在辦公室坐定后,他又回想起剛才率先沖回來的那個女生。
新學期才剛開始,他學生還沒有認全,卻對剛才的女生有些印象,好像是一個很內(nèi)向的女孩。
不過女孩內(nèi)向些也沒有什么吧,他想,安安靜靜的總比打架早戀要好些。
**
程蔓在凳子上平復了一會兒,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人回來了,教室里開始熱鬧起來。
她把攥著的語文書鋪平放到桌肚里,翻出英語書,照著單詞表開始抄寫。
方茜過了許久才回來,和袁源兩人掐著點在鈴響前進來,一坐下,便驚異地轉(zhuǎn)過頭看著她:“程蔓,你為什么跑那么快???我們還以為你尿急呢!”
程蔓愣了愣,掩飾地低下頭:“嗯,急著上廁所。”
“真的??!”方茜聲音很大地驚嘆道,前桌一男一女聽到方茜夸張的聲音紛紛回頭。
易徵&何洛輝:“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
“沒什么……欸,何洛輝,你初中是不是實驗中學的啊?我好像見過你?!狈杰缥⑽纹鹕碜訙愊蚯白滥猩踔樋粗?
何洛輝也轉(zhuǎn)過身:“對啊,我實驗(19)班的?!?
“真的啊。怪不得,我總覺得你眼熟,我初中也是實驗的?!狈杰缗d奮地說。
程蔓前桌的女同學看沒她什么事了,便轉(zhuǎn)身朝程蔓打招呼:
“你好,我叫易徵。容易的易,宮商角徵羽的徵,但是念‘zheng’哦。”
易徵長得白白凈凈的,扎著馬尾辮,看起來乖巧又可愛。每次向別人介紹自己時,她都會這么說,因為“徵”字并不常見,很多人也只是知道“宮商角徵羽”的“zhi”這個音。
卻沒想到看起來平平無奇、總是默不作聲、在后面一直很安靜的程蔓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她:“我知道,魏徵的徵?!?
易徵愣住,有些沒反應過來。這是開學一周,她和后面這個有點瘦、皮膚很白的女生說的第一句話。
總有人不認識她的名字,叫她易徽(hui)、易微(wei),剛開始易徵很生氣,拼命地翻詞典想要找出佐證,大聲地告訴他們自己叫易徵,卻沒想到翻來翻去,只翻出一個“魏徵”,而后人為了簡便,更是直接簡寫成了“魏征”——唐朝宰相,于是,無以佐證。
后來次數(shù)多了,易徵就佛系了,就連開學何洛輝一臉興奮地叫她易徽,她也只是平和而微笑地告訴他:我叫易徵。
但是沒想到卻在已經(jīng)無所謂時,遇到了真正能讀對她名字的人,易徵白皙的臉蛋瞬間激動得紅撲撲起來。
何洛輝也湊過來:“誰?魏徵是誰?”
“笨蛋了啦你,”被何洛輝突然轉(zhuǎn)頭打斷而有些不悅的方茜笑他,“就是唐太宗身邊那個大臣啦,對不對?欸,易徵原來你的徵是這個‘征’哦。”
方茜剛好聽到后半句,她煞有其事地在桌上一筆一劃地寫下“征”,又抬頭眨著大眼睛看向易徵:“欸,易征,你這個名字有點像男生欸?!?
易徵:“額……”
沒想到何洛輝湊近,看清后大手在方茜桌上揮了揮,自己豎著手指在空中一板一眼地寫下“徵”。
“易徵的徵是這個徵。”雖然不知道魏徵是誰,何洛輝義正言辭道。
方茜尷尬地伸著手,易徵連忙準備打圓場,就見方茜“嘁”了一聲,自己收回了手,一副不悅的樣子。
她又沒說錯。嘁。
易徵尷尬地愣在那,就這樣不是,轉(zhuǎn)回去也不是,何洛輝也是一副憨憨樣,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直到程蔓低下頭小聲說了句:“英語老師來了。”
易徵和何洛輝趕緊轉(zhuǎn)身拿出書,認真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