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譯文
- 秘境卡達斯夢尋記
- (美)H.P.洛夫克拉夫特
- 11927字
- 2021-03-16 11:16:28
倫道夫·卡特曾三度在夢中造訪這座奇妙的城市,他徘徊在城市之上的高臺時,又三度被某種力量從夢中拽了出來。這座城市,連同它的高墻、廟宇、柱廊和云紋大理石拱橋在落日余暉中是那么金光璀璨、美妙絕倫。寬闊的廣場與芬芳的花園中,銀色底座的噴泉灑出一道道泛著虹彩的水柱;精致挺拔的行道樹、花團錦簇的花壇和閃閃發(fā)亮的象牙雕像隊列間,排列著一條條寬闊的街道;城市北面的陡峭山坡上,攀附著一行行紅色的屋頂與古老的尖頂山墻,庇護著山墻下青苔鵝卵石鋪就的小徑。這座城市是眾神的狂想;是超凡號角吹奏的高鳴,是不朽鐃鈸碰撞的激蕩。一層神秘的氛圍籠罩著它,就像云霧繚繞在一座人跡罕至的神山周圍。卡特氣喘吁吁、滿懷期待地站在高臺圍欄邊時,一種幾乎已經(jīng)失去的記憶帶來的心酸和期待突然向他襲來,同時伴隨著失落的痛苦,以及某種瘋狂的渴盼——渴盼再次回到這個曾如此令人敬畏、如此非比尋常的地方。
他知道,這座城市一定對他有過至高無上的意義,盡管他說不清,自己是在哪一生哪一世,或哪一具軀體中知道了這里,也不記得當(dāng)時究竟是在睡夢中,抑或清醒時。這座城市模糊地喚起了一些遙遠得已被遺忘的記憶碎片:當(dāng)青春初次綻放的時候,白晝的所有神秘都沉浸在驚奇和愉悅中;而黎明和黃昏則在充滿渴望的魯特琴聲[1]與歌聲中,如胸有成竹的先知一般大步向前,開啟通往仙境的大門,走向更多令人驚嘆的奇跡。但每到夜里,當(dāng)他站在有奇異花壇和雕刻欄桿的大理石高臺上,俯瞰腳下寂靜、美麗、超凡脫俗的日落之城時,感受到的卻是夢境中跋扈的神明們的束縛;因為他絕對無法離開那塊高地,也不能走下寬闊的大理石階梯——那階梯永無止境似地向下延伸,在它的盡頭,蘊含著古老魅力的街道向四面八方鋪展開來,正充滿誘惑地朝他招手。
當(dāng)他第三次從夢中醒來,依然沒能沿著階梯下山,踏足日落中的寂靜街道時,他開始漫長而懇切地向深藏不露的夢境諸神祈禱——它們反復(fù)無常地徜徉于從未有人涉足過的冰冷荒野上,隱藏在無人知其所蹤的卡達斯峰的云霧中。可是,諸神沒有回應(yīng),也沒有對他表示憐憫。即使當(dāng)他進入夢境世界向它們祈禱,來到那座離清醒世界的大門不遠、豎立著火焰廊柱的洞穴神廟里,通過大胡子祭司納許和卡曼-塔赫進行祭祀性的禱告時,諸神依然沒有展示任何垂青于他的跡象。不過,他的禱告應(yīng)該定是被諸神聽到了,然而造成的效果恰好相反。因為剛做完第一次禱告,他就再也沒法在夢中看到那座奇妙的城市了,就好像他從高臺上遠遠瞥見城市風(fēng)光的那三次夢境只是出于意外或疏忽,違背了諸神某些隱秘的計劃或愿望。
卡特渴求那落日余暉下的閃亮街道和古舊瓦屋頂間的隱秘山徑,不管睡夢中或清醒時,他都無法將這幅景象趕出腦海。最后,厭倦于這樣的渴求,他打定主意要帶著自己大膽的祈請前往那個從未有人涉足的地方,在黑暗中勇敢地穿越冰冷的荒野,去往秘境卡達斯。那座山峰披著云霧的面紗,戴著星辰的皇冠,夢境諸神居住的處于永夜中的神秘縞瑪瑙城堡就坐落其上。
在淺眠中,他走下七十級臺階,來到火焰洞穴,向大胡子祭司納許和卡曼-塔赫談起自己的計劃。祭司們搖了搖戴著埃及式雙重冠冕的腦袋,斷言說這將是他靈魂的終結(jié)。他們指出,夢境諸神已經(jīng)表達了意愿,它們不喜歡被卡特堅決的祈請騷擾。他們也提醒他,不僅從未有人去過秘境卡達斯,甚至從未有人猜出它到底位于宇宙何方;它可能坐落于環(huán)繞在我們這個世界周圍的夢境之地里,也可能在環(huán)繞著北落師門[2]或畢宿五[3]周圍的未知神秘夢境中。如果它在我們世界的夢境之地,卡特的計劃在理論上或許可以實現(xiàn);但自從時間開始流逝以來,只有三個純粹人類的靈魂曾跨越過那褻瀆神明的黑色深淵,去往其它世界的夢境之地并返回;這三個人里,有兩個回來時都徹底瘋了。這樣的旅程中,每一處都存在著無法估量的危險;何況還有夢境無法觸及的有序宇宙之外,人們只有胡言亂語時才敢于提及的終極險惡——深不可測的混沌中變幻無形的最終毀滅力量,在無邊無垠的中央翻騰冒泡、褻瀆神明——那就是無所限制的魔神之首阿薩索斯,沒有任何一張嘴膽敢大聲說出它的名字。超越時間之外,在人類無法想象的無光大廳中,邪惡巨鼓敲擊出沉悶而令人發(fā)狂的鼓點,詛咒長笛吹奏出薄弱而單調(diào)的嗚咽,阿薩索斯就在其中饑餓地啃噬著。在它周圍,伴隨著令人憎惡的重擊聲和銳鳴聲,巨大的終極之神跳著笨拙、遲緩、荒謬的舞蹈——它們是眼不能見、口不能言、陰暗模糊、神志全無的外神[4],伏行之混亂奈亞拉托提普是它們的靈魂和使者。
這就是祭司納許和卡曼-塔赫在火焰洞穴中對卡特發(fā)出的警告,但他仍然下定決心去尋找坐落在冰冷荒野中那無人知曉的秘境卡達斯——不管它究竟在哪兒——以及居住在卡達斯峰頂?shù)闹T神。他將從它們那里贏取再次目睹那座落日下的絕美城市的機會,保留對那座城市的回憶,甚至在城中擁有一席之地。他知道,自己的旅程將離奇而漫長,并且飽受夢境諸神的阻擾;但他在夢境世界已經(jīng)度過了足夠長的時間,積累了許多有用的經(jīng)驗和裝備。因此,向祭司們祈求別離的祝福,精確地計劃好自己的路線后,他勇敢地走下七百級臺階,來到沉睡之門前,準(zhǔn)備穿越那片被魔法籠罩的森林。
低矮巨大的橡樹向外探出交錯盤旋的粗壯枝干;奇異真菌散發(fā)的磷光使處處閃爍著幽光。在扭曲纏結(jié)的樹木織成的條條隧道中,生活著低調(diào)而鬼祟的祖格。這種生物知道許多夢境世界的隱秘,也了解些許清醒世界的秘密,因為這片森林有兩處地方與人類生活的世界接壤;不過,要是這兩處地方的具體位置被泄漏,肯定會帶來災(zāi)難。在祖格出沒之處,人類總會發(fā)現(xiàn)無法解釋的流言、怪事和失蹤事件,幸好它們沒法走得離夢境世界太遠。但在比較接近夢境世界的地帶,它們依然可以自由穿梭——那小小的棕色身影一掠而過,不為人所見。祖格們從人類世界帶回興奮刺激的故事,足夠讓它們靠在自己鐘愛的森林里的爐火邊,沉醉其中好幾個小時。它們大多數(shù)生活在地洞里,也有一些棲息在大樹的樹干上;盡管這種生物主要靠真菌維生,但有傳言說,它們對肉不乏興趣——不管這肉是實實在在的血肉,或僅僅是精神意義上的肉體。因為,不管怎么說,肯定有很多夢者步入這片森林,然后再也沒有出來過。但是,卡特并不害怕;他已是個老練的夢者,學(xué)會了這些生物用拍打的方式傳遞意義的語言,并與它們訂立了許多條約。卡特曾在它們的幫助下發(fā)現(xiàn)了位于塔納利亞丘陵另一側(cè),奧斯-納爾蓋地區(qū)的偉大城市塞勒菲斯。這座城市一年中有半年時間處于偉大的庫蘭尼斯國王的統(tǒng)治下。卡特知道此人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另一個名字。庫蘭尼斯就是那唯一一個造訪過群星間的深淵后還能清醒回來的靈魂。
巨大樹干形成的條條通道被微弱的磷光照亮,卡特行走其中,以祖格的方式發(fā)出拍打聲。他不時側(cè)耳聆聽,等待它們的回應(yīng)。他記得,就在離這片樹林中心不遠的地方,有某個這種生物聚居的村落。那兒坐落著一個由許多長滿苔蘚的巨大石頭組成的石圈,分明顯示過去曾有更加古老、更加可怕的生物居于彼處,盡管它們早已被遺忘。卡特靠古怪的真菌指引方向,朝那里趕去。古老生物曾在其中跳舞和獻祭的巨石圈似乎為真菌提供了豐富的養(yǎng)分,越靠近那可怕的地方,它們就生長得越茁壯。最終,密密叢生的真菌發(fā)出更加強烈的光芒,匯集成一大片不詳?shù)幕揖G色,沖破森林樹蔭,漸漸消失在天際。這是最靠近巨石圈的地方,卡特因此意識到,他離祖格的村落已經(jīng)很近了。他再次發(fā)出拍打聲,然后耐心等待。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到許多眼睛正注視著自己。這是祖格來臨的信號,因為人總是最先注意到它們奇怪的眼睛,然后要等好一陣子,才能分辨出它們細小而光滑的棕色身影。
它們從隱蔽的洞穴中和蜂窩狀的樹干上蜂擁而出,直到這整塊昏沉沉的地方都因為這些小生物變得活躍起來。一些野性未馴的祖格在卡特身上令人不快地挨挨擦擦,其中有一個甚至討人厭地咬著他的耳朵;但這些不守規(guī)矩的小東西很快就被它們的長老制服了。賢者議會認出了來訪者,為他送上了一罐裝在葫蘆瓶里的發(fā)酵樹液。產(chǎn)出這罐樹液的怪樹與眾不同——它是一顆不知誰從月亮上扔下來的種子長出來的。卡特莊重地飲用樹液,并與祖格們展開了一段奇特的對話。不幸的是,祖格不知道卡達斯位于何處,甚至說不出冰冷荒野是在人類的夢境世界,還是其它夢境世界。有關(guān)夢境諸神的謠言形形色色;或許只能說,更有可能在高高的山峰上,而不是山谷中找到它們;因為當(dāng)月亮照耀在上,云層漂浮在下時,它們常在那樣的山峰上緬懷往事般地翩然起舞。
然后,一個年紀很老的祖格回想起了一些其他祖格從未聽說過的事情。它說,在斯凱河另一側(cè)的烏撒城中,依然留存有古老得難以想象的納克特手稿[5]的最后一份副本。這份副本由居住在被遺忘的極地王國的人類在清醒世界里制作;當(dāng)多毛的食人族諾弗刻征服遍地廟宇的奧拉索爾,殺盡洛瑪爾大陸上的所有英雄時,把它帶進了夢境世界。它說,這份手稿講述了許多有關(guān)神明的事。此外,在烏撒曾有人見過諸神的神跡,甚至還有一位老祭司爬上了一座高山,想親眼目睹它們在月光下起舞的樣子。他失敗了,但他的同伴成功了,雖然那位同伴最后因此而難以名狀地死去了。
于是,倫道夫·卡特感謝了祖格,它們則友善地撲打著回應(yīng),還給了他另一罐月亮樹液酒,讓他隨身帶著。之后,他便開始繼續(xù)穿越這片磷光閃爍的森林,去向它的另一邊——在那里,湍急的斯凱河從勒瑞恩山坡上奔流而下,哈提格、尼爾和烏撒等城市分散在平原上。幾只好奇的祖格偷偷摸摸、躡手躡腳地綴在他身后;它們想知道將要降臨到卡特頭上的一切,并把這個傳奇故事帶回給族人。走出村子范圍后,巨大的橡樹生長得越來越密集,卡特敏銳地搜尋著樹木稍微稀疏一些的地帶——在那里大樹或已死去,或奄奄一息地站在厚得不自然的真菌群,以及從它們倒下的兄弟身上長出來的腐爛霉菌和朽爛木樁中。一旦走到那兒,卡特需要拐個急彎,因為有一扇巨大的石板擱在森林地面上。據(jù)敢于接近它的人說,石板上擱著一個三英尺[6]寬的鐵環(huán)。祖格不會在這扇擺放著巨大鐵環(huán)的石板附近多作停留,因為它們記得長滿苔蘚的巨石組成的古老石圈,也記得它在過去可能是用來做什么的;它們知道,被遺忘的一切不一定已經(jīng)消逝,它們不希望看見那扇石板緩慢而刻意地向上升起來。
卡特在恰當(dāng)?shù)牡胤嚼@道而行,聽到身后一些更膽小的祖格發(fā)出驚恐的拍打聲。他早就知道它們會跟著他,所以沒受影響——一個人總會逐漸習(xí)慣這些愛刺探的生物的異常舉動。他來到森林邊緣時,天色尚且朦朧,漸漸明亮的光線讓他意識到這是清晨的曙光。在斯凱河兩岸攤開來的肥沃平原上,炊煙從農(nóng)舍煙囪中冉冉升起;籬笆、耕地和茅草屋頂布滿了這片寧靜土地的每一個角落。他在一戶農(nóng)家的水井旁稍作停留,打了一杯水喝,所有的狗都對跟在他身后悄悄爬過草地的不起眼的祖格發(fā)出恐嚇的吠聲。在另一戶人們正忙著的屋子里,他向他們提起有關(guān)諸神的問題,問諸神是否經(jīng)常在勒瑞恩山上翩翩起舞;但被問到的農(nóng)夫和他的妻子只是劃了個舊神的標(biāo)記手勢[7],告訴了他去尼爾和烏撒的道路。
中午時分,他穿過了尼爾城中一條寬闊的主街,他曾造訪過這條大街,這里也是他在夢境世界中往這個方向走過的最遠的地方。不久,他便來到了橫跨斯凱河的大石橋——一千三百年前,石匠修建這座石橋的時候,曾在它的中央梁柱里封了一個活人作為人牲。走到橋的另一邊,頻繁出沒的貓(它們都朝著跟隨在卡特身后的祖格弓起了背)說明這里已經(jīng)是烏撒的地界了,因為有一條古老而重要的法律規(guī)定,在烏撒,沒人可以殺貓。烏撒郊區(qū)景色宜人,遍布綠色的農(nóng)舍小屋和整齊的圍欄農(nóng)場;而更加令人愉悅的還是那古樸的小城本身:古老的尖聳屋頂、懸挑在墻外的高層房屋、數(shù)不清的煙囪管,以及狹窄的山間小路——貓兒們優(yōu)雅地行走在小路上,從它們之間的空隙能看到路面上鋪著古老的鵝卵石。忽隱忽現(xiàn)的祖格讓貓兒們多多少少散開了,于是卡特辨識著道路,徑直向那座簡樸的舊神神廟走去。據(jù)說那里可以尋到祭司和古代的手稿。進入這座豎立在烏撒最高山丘頂上,覆滿了常青藤的莊嚴圓形石塔后,他前去拜訪族長阿塔爾。這位祭司曾登上位于礫石沙漠中的禁地——海瑟格-克拉峰的山頂,并且活著下了山。
在神廟最高處一間雕花飾彩的神龕中,阿塔爾正坐在一張象牙寶座上。他已足足活過了三個世紀,但頭腦和記憶依然非常清晰。卡特從他那里了解到許多關(guān)于諸神的事情,主要內(nèi)容是,它們確實只是地球上的神明,勉力維持著對人類的夢境世界的統(tǒng)治,在其他地方,它們既沒有權(quán)力,也沒有領(lǐng)地。阿塔爾說,如果它們心情好的話,或許會留意某個人的祈請,但人類千萬不要妄想攀登冰冷荒野中的卡達斯峰,進入諸神佇立在峰頂?shù)目c瑪瑙城堡。幸好沒人知道卡達斯峰到底高聳在何處,因為登上它的后果非常嚴重。阿塔爾的同伴智者巴爾扎伊只不過登上了人們已知的海瑟格-克拉峰,就尖叫著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拽向天空。要是未知的秘境卡達斯一旦被找到,情況會更糟。因為盡管某個明智的凡人有時會勝過地球上的諸神,但諸神受到從宇宙外層空間來的外神的保護,外神可不是凡夫俗子能隨意談?wù)摰脑掝}。在世界歷史上,外神至少有兩次把它們的封印烙在地球的原始花崗巖上:一次是大洪水前的上古時代,從古老得已經(jīng)讀不懂其文字的《納克特手稿》上的一副圖畫大致可以推測出這件事;另一次就是在海瑟格-克拉峰上,當(dāng)時智者巴爾扎伊試圖窺看諸神在月光下舞蹈。因此,阿塔爾說,除了委婉的祈禱之外,最好別去打擾神明。
雖然阿塔爾令人喪氣的建議以及從《納克特手稿》和《哈桑七典》[8]中能找到的些許微薄幫助讓卡特失望,但他沒有完全喪失信心。首先,他向老祭司問起那座他從帶著圍欄的高臺上俯瞰到的奇妙的日落城市,心想或許沒有諸神幫助也能找到它。但阿塔爾什么都不知道。阿塔爾說,那個地方很可能是一個只屬于卡特的特殊夢境之地,而不是許多人都熟知的一般夢境世界;也可以猜測那里或許位于另一個星球。如果是后一種情況,地球上的諸神就算有心,也無力指引卡特前往。但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不大,因為既然卡特被某種力量從夢中拽了出來,就說明夢境諸神希望把那兒隱藏起來不讓他發(fā)現(xiàn)。
接下來,卡特搗了個鬼,他給誠實的主人一杯又一杯地奉上祖格送他的月亮樹液酒,讓這位老人無所顧忌地大說特說。可憐的阿塔爾完全喪失了防備,隨心所欲地聊起了禁忌之事。他提到旅行者們曾報告,南海的奧瑞巴島上有一座恩格拉涅克山,山中堅硬的巖床上雕刻著一幅巨幅圖像。他暗示可能是地球上的諸神在山頂伴著月光起舞時,把自己的樣貌鑿刻在了那里。他打著嗝繼續(xù)說,那幅圖的形貌特征非常奇特,很容易辨識,它們肯定是諸神所屬的原始種族的特征。
這樣一來,卡特立刻知道該怎么用這些信息尋找諸神了。眾所周知,夢境諸神中那些較為年輕的神明常會偽裝成凡人,好娶凡人的女兒為妻。因此,卡達斯所在的冰冷荒野周邊的農(nóng)民體內(nèi)應(yīng)該都流淌著神明的血脈。既然如此,找到冰冷荒野的途徑就一清二楚了。首先,前往恩格拉涅克山,看巖床表面上刻的圖像形貌并記下其特征;其次,仔細在活著的人中間尋找?guī)в羞@類特征的人。哪個地方居住著最多擁有這類特征的人,而且這些人的特征表現(xiàn)得也最明顯,就一定是最靠近諸神駐地的地方。不管那里的村落后面躺著什么樣的礫石荒野,它一定就是卡達斯的所在地。
到了那里,卡特或許能得知更多有關(guān)夢境諸神的事情,那些傳承了諸神血脈的人有可能留存著少許對探尋者來說非常有用的記憶。他們也許不清楚自己的血統(tǒng),因為眾神非常不樂意為凡人所知,以至于沒法找到任何一個曾經(jīng)清楚瞥見過它們面孔的人——卡特還在研究怎么攀登卡達斯峰時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但諸神的后裔可能會懷有一些古怪而高傲的想法,因而被同伴誤解;他們可能會歌頌即使與夢境世界中的景物也大相徑庭的遠方和花園,以至于被普通人當(dāng)作傻子。從這一切中,卡特或許能窺知卡達斯的古老秘密,或者獲得一些提示,從而得知被諸神隱藏的奇妙日落之城在哪兒。而且,在某些情況下,他說不定能抓住一個神明寵愛的孩子作為人質(zhì);甚至逮到某個偽裝成凡人、娶了漂亮農(nóng)家女、混居在普通人中間的年輕的神明本人。
但是,阿塔爾不知道該如何前往奧瑞巴島上的恩格拉涅克山;他建議卡特跟著水聲潺潺、小橋林立的斯凱河往下走,一直到南海邊。從未有烏撒的市民去過那里,但有那里的商人或乘著船,或跟隨著騾子與兩輪車組成的長長商隊來烏撒。那里有一座偉大的城市,名喚迪拉斯-林恩。只不過,這座城市在烏撒的名聲不太好,因為常有滿載紅寶石的黑色三層槳帆船從不清楚究竟位于何方的海岸駛向它。從船上下來與珠寶商做生意的商人是人類,或者近乎于人類,但從沒有人看到過劃船的槳手長什么樣。烏撒人認為,商人與來自未知地方且看不到槳手真面貌的黑船做生意,是有害無益的。
透露了這些信息后,阿塔爾已經(jīng)昏昏欲睡了。卡特輕輕將他放在烏木鑲嵌的沙發(fā)上,幫他把長胡子理好放在胸前。他轉(zhuǎn)身欲走時,發(fā)現(xiàn)身后不再跟隨著隱約撲打的聲音,不禁感到有些奇怪:一路緊跟著他、好奇心非凡的祖格竟然變得懶散了。隨后,他注意到烏撒所有光滑矯健、心滿意足的貓兒們都以非同尋常的熱情舔著爪子,進而回想起當(dāng)他沉浸在老祭司的故事中時,從神殿低處隱隱傳來貓的嘶嘶聲和低吼聲。他還想起在外面的鵝卵石街道上看到一只特別放肆的年幼祖格用一種邪惡的饑渴眼光盯著一只小黑貓。卡特在地球上最喜愛的事物莫過于黑色小貓咪了。于是,他俯下身來,摸了摸正在舔爪子的烏撒貓兒們油光水滑的皮毛。他可不會為祖格哀悼,因為那些愛打探的生物再也沒法跟在他身后了。
已是日落時分,卡特來到一條陡峭小街上的一間能俯瞰城鎮(zhèn)低處風(fēng)光的古老客棧中休憩。他走出房間,站在陽臺上向外凝望,夕陽斜照的柔光下,一片紅瓦屋頂海洋、鵝卵石小道,以及遠處宜人的田野全都顯得溫柔可親,極富魅力。卡特敢發(fā)誓,要不是對那座更偉大的日落城市的記憶促使自己向未知的危險前進,他很可能會一直留在烏撒。稍后,暮色降臨,粉色的灰泥山墻變幻成神秘的紫羅蘭色,古老的格子窗中一一浮起微弱的黃色燈光。甜美悅耳的鈴聲在高處的神廟塔中響起,斯凱河對岸的草甸上空,夜晚第一顆亮起的星星柔和地眨著眼睛。伴隨著漸濃的夜色,樸素的烏撒城中傳來陣陣歌聲;在裝著精雕欄桿的露臺后和飾有幾何紋樣的廣場上,魯特琴手們贊美著過去的好時光,而卡特也不由得隨之輕輕點著頭。要不是那頓奇特的盛宴讓它們十分飽足,因而保持安靜的話,烏撒的許多貓兒們這時還會發(fā)出甜甜的喵喵聲。一些貓偷偷溜去只有貓兒們才知道的神秘地域,據(jù)村里人說,那是在月亮暗面,而貓會從高高的屋頂上躍向那里。不過,一只小黑貓悄悄爬上樓,跳到卡特的腿上戲耍,發(fā)出了心滿意足的呼嚕聲。最后,卡特在小巧的躺椅上躺下,頭枕在填滿了芳香助眠藥草的枕頭上,小黑貓也蜷在他腳邊一起入睡。
第二天早上,卡特加入一支商人大篷車隊前往迪拉斯-林恩,商人們帶著烏撒出產(chǎn)的細紡羊毛和生長在烏撒繁忙農(nóng)場中的卷心菜。一連六天,他們沿著斯凱河邊的平坦大道前行,一路與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尿呪徛曄喟椤R恍┮雇恚麄冊诠爬蠞O港小鎮(zhèn)的旅舍中歇腳;另一些夜晚,他們在星空下露宿,聽著平靜的河面上傳來漁民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田野風(fēng)光優(yōu)美宜人,四處遍布青翠的樹籬和小樹林,以及如畫的尖頂農(nóng)舍和八角風(fēng)車。
到了第七天,一片煙霧升起在前方的地平線上,接下來迪拉斯-林恩城中數(shù)座主要由玄武巖建成的黑色高塔就浮現(xiàn)在眼前。從遠處眺望,豎立著許多尖細高塔的迪拉斯-林恩宛如巨人堤道[9],但高塔下的街道卻陰暗而乏味。數(shù)不清的碼頭附近滿是陰郁的水手酒館,城中充斥著從地球上各個角落來的陌生水手,其中有些據(jù)說甚至并非來自地球。卡特向穿著奇特長袍的城中居民詢問奧瑞巴島上的恩格拉涅克山,發(fā)現(xiàn)他們很熟悉那里。奧瑞巴島上的巴哈那港有船只與迪拉斯-林恩來往,其中一艘正好定于這個月內(nèi)返航。到達巴哈那的港口后再騎斑馬去恩格拉涅克山只需要兩天時間。但是,幾乎沒人見過刻在巖床上的神明圖像,因為它位于恩格拉涅克山難以攀爬的背面,從那里俯瞰下去只有陡峭的巖壁和流淌著兇險熔巖的山谷。在過去,諸神曾遷怒于居住在那一面的凡人,還將此事告知了外神。
要在迪拉斯-林恩的水手酒館中從商人和水手那兒打探消息非常困難,因為他們大都更樂于低聲談?wù)摵谏龑訕氖隆_@種來自未知海岸的黑船滿載紅寶石,其中一艘預(yù)計將在一周內(nèi)抵達迪拉斯-林恩,但城中居民害怕看見它停靠在港口。從船上下來做生意的人長著過于寬大的嘴巴,他們戴頭巾的品味格外惡劣——頭巾包裹著前額,上面有兩處高高隆起的小包。他們穿的鞋子也是六王國[10]的人們所見過最短、最奇形怪狀的。但要說讓人感覺最糟糕的,還是船上看不見的槳手。黑船的三層船槳劃動得太過輕快、準(zhǔn)確和有力,讓人感覺不舒服;何況,一艘船在港口停留數(shù)周,商人們下船做生意,卻從沒有人親眼見過它的船員,怎么說都不太正常。這對迪拉斯-林恩的酒館老板、雜貨商和屠夫來說也不公平,因為他們從未接到過任何一張送補給上船的訂單。商人只收黃金,還有從河對岸的帕爾格來的肥壯黑奴。這就是那些外貌不討喜的商人和他們的隱形槳手索求的一切——他們從不在屠夫和雜貨商那兒買東西——只要黃金,以及按重量購買的帕爾格肥壯黑人。而且,從碼頭方向吹來的南風(fēng)還會帶來黑船散發(fā)的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氣味,甚至連最強悍的水手酒館常客,也只能靠一支接一支地抽最濃烈的賽格草煙勉強忍受那種氣味。如果能從其他地方獲取同樣的紅寶石,迪拉斯-林恩絕對不會容忍黑船停靠在它的港口,但在整個地球的夢境世界中,還沒人知道哪里的礦場能開采出類似的寶石。
這些就是迪拉斯-林恩城中來自四海八方的人們閑聊的主題,而卡特則耐心等待著從巴哈那港駛來的船。那艘船或許可以帶他前奧瑞巴島上高大的恩格拉涅克山——在那座山貧瘠荒涼的巖床上,雕刻著諸神的面容。同時,他也在遠道而來的旅行者們經(jīng)常出沒之處,不遺余力地打聽一切可能與冰冷荒野中的卡達斯,或與那座他曾在夕陽中的高臺上俯瞰到的、有大理石高墻和銀色噴泉的奇妙城市相關(guān)的消息。然而,他沒探聽到一丁點有關(guān)這兩者的事情,雖然有那么一次,當(dāng)他提起冰冷荒野時,某位年老的斜眼商人看起來似乎奇怪地掌握了一些內(nèi)情。據(jù)說,此人與坐落在冰霜覆蓋、荒涼貧瘠的冷原上的可怖的石頭村落做買賣。在夜間,遠遠地就能看到那些村落中燃燒的邪惡篝火,正常人絕對不會造訪。甚至有傳言說,此人曾與不可描述之大祭司打過交道;那位大祭司臉上蒙著黃色絲綢面具,獨自居住在一座史前時代的石制修道院中。毋庸置疑,這樣一個人很可能與人們設(shè)想中住在冰冷荒野上的生物有一些往來,但卡特很快就發(fā)現(xiàn),向他提問一無所獲。
不久,那艘黑船悄然駛過玄武巖防波堤和高大的燈塔,滑入了港口。它的樣貌怪異而陌生,帶著一股奇異的惡臭,隨著南風(fēng)飄進城中。海邊的水手酒館里不安的情緒漸漸高漲。不一會兒,戴著隆起小包的頭巾,嘴巴寬大得異乎尋常的深色皮膚商人就邁著短小的腳鬼鬼祟祟地上了岸,去尋找珠寶商的集市。卡特仔細打量了他們一會兒,他越是觀察,就越不喜歡這幫人。接著,他看到他們把來自帕爾格的強壯黑人驅(qū)上跳板,滿頭大汗地嘟嘟囔囔著什么,走進了那條古怪的船。卡特不禁好奇,不知道這些可憐的肥壯生物會被送去哪塊陸地——如果船的目的地真的是任何陸地的話——繼續(xù)他們注定為仆的命運。
黑船抵達港口的第三個晚上,這些令人頗為不安的商人中的一員開口與卡特交談。他面帶惡意地獰笑著,暗示他在酒館里聽說了卡特正在打探些什么。看起來,他掌握了一些非常絕密、乃至不方便在公開場合談?wù)摰南ⅰ1M管他的聲音討厭得讓人簡直難以忍受,但卡特仍舊認為不應(yīng)該忽略一位來自遠方的旅行者帶來的故事。因此,他請這位商人來樓上自己的房間做客,鎖住房門,倒出剩下的最后一點兒祖格送的月亮樹液酒,想撬開商人的口。怪異的商人大口喝著酒,臉上獰笑的表情卻沒有被酒改變。過了一會兒,他拿出一個奇特的瓶子,里面裝著他自己帶來的酒。卡特發(fā)現(xiàn),這個瓶子本身是一顆空心的紅寶石,表面用奇特的手法雕刻著紋樣復(fù)雜得難以理解的圖案。商人向招待他的主人奉上這瓶酒,雖然卡特只小小地啜了一口,但馬上就感到天旋地轉(zhuǎn)般的眩暈,身體熱得好像處于難以想象的熱帶叢林中。與此同時,他的客人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張揚,在卡特沉入昏睡前,他看到的最后一件事是那張丑惡的深色面孔因邪惡的笑容抽搐著;隨著癲癇發(fā)作似的瘋狂大笑,他戴著的那頂隆起兩個小包的橙色頭巾上的一個小包走了形,給人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
卡特再度恢復(fù)意識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可怕的惡臭中。他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頭頂遮著帳篷式的雨篷,南海那令人驚嘆不已的海岸正以不自然的速度飛快向后退去。雖然他沒被鎖鏈?zhǔn)`,但有三名面帶嘲諷的深色皮膚商人咧嘴笑著站在他身邊。對卡特來說,看見商人們頭巾上隆起的小包,就像聞到從邪惡的船艙蓋口中滲透出的臭氣一樣,都令他暈眩不已。他看著輝煌的土地和城市從身邊一一飛馳而過。曾經(jīng)有一位他的夢者同伴——那人是古老的金斯波特[11]小鎮(zhèn)上的燈塔管理員——常常向他談起這些地方。他在其中認出了扎爾遍布廟宇的階梯臺地,遺忘之夢就駐在那里;聲名狼藉的薩拉瑞恩塔樓尖頂林立,它處于幻靈拉提的統(tǒng)治下,是一座充滿了千種奇跡的惡魔之城;夏拉堆滿人骨的花園,是歡樂無法觸及之所;還有相對而生的水晶岬角,交匯成一道光輝燦爛的拱門,護衛(wèi)著被祝福的幻想之地——索納-奈爾的港口。
惡臭四溢的黑船以不正常的速度飛快駛過這片絢爛的土地,它的高速來自于甲板下隱形的槳手們異乎尋常的劃槳力度和速度。這一天結(jié)束之前,卡特已經(jīng)意識到,舵手的目標(biāo)不可能是別的,只會是位于西方的玄武巖石柱。頭腦簡單的人說那片石柱后躺著流光溢彩的塞休利亞,但明智的夢者清楚地知道,那些石柱其實是一扇扇大門,通往一座巨大無比的瀑布。地球夢境世界的海洋在那里一股腦地墜入虛無的深淵,沖刷過空無一物的空間,最終流向其它世界、其它星星、以及位于有序宇宙之外的恐怖虛空。在那片虛空中,魔神之首阿薩索斯在混沌中饑餓地啃噬著;圍繞在它身邊,眼不能見、口不能言、陰沉晦暗、神志全無的外神與它們的靈魂和使者奈亞拉托提普一起,伴隨著沉重的敲打聲和尖銳的高鳴聲,跳著地獄般的舞蹈。
三位面帶嘲諷的商人對自己的意圖一言不發(fā),但卡特深知,他們肯定和那些希望阻止他這次征途的人是一伙。夢境世界的人都知道,外神派出了許多代理混在人群中。所有這些代理,無論他們是徹頭徹尾的人類,或者和人類有細微差別,都渴望履行那些眼盲腦空的神靈的意志,以換取它們丑惡的靈魂和使者——伏行之混亂奈亞拉托提普的青睞。卡特因此推斷,這些頭戴隆起小包頭巾的商人聽說他要去卡達斯上的城堡大膽搜尋夢境諸神,便決定把他帶給奈亞拉托提普,以換取這樣一份功勞能獲得的任何不可名狀的獎賞。卡特猜不出這些商人來自何方,不知道他們的故土在人類已知的宇宙中,或在已知宇宙以外的奇幻空間里。他也想象不出來,他們將前往什么樣地獄般的秘密場所拜見伏行之混亂,向它獻上卡特,并索取他們的獎賞。不過他知道,在和這些家伙一樣近乎人類的生物當(dāng)中,沒有哪一個敢接近位于無形中央虛空當(dāng)中、魔神之首阿薩索斯的終極黑暗王座。
太陽漸漸西沉,商人們舔了舔過于寬大的嘴唇,饑餓地瞪著眼睛。其中一個商人走到甲板下面,從某間令人反胃的隱秘艙房里端出了一只鍋子和一籃盤子。他們緊靠著蹲在雨棚下,相互傳遞煙熏肉作為晚餐。他們給卡特遞了一份肉,但卡特覺得這玩意的大小和形狀都非常可怕。他趁商人們不注意把肉扔進了海里,臉色因此變得更加蒼白。他再一次想到了甲板下的隱形槳手,他們強悍得如同機械般的力量就來自這可疑的營養(yǎng)物。
當(dāng)船在西方的玄武巖柱間穿行時,天已經(jīng)黑了,終極瀑布的巨響在前方驚魂動魄地咆哮著。瀑布噴出的水霧飛濺向天空,模糊了天上的星辰;甲板被打濕了,船被瀑布邊緣洶涌澎湃的水流扯得打起了轉(zhuǎn)。接著,隨著一聲奇異的呼嘯聲,整條船一頭向下栽去,躍向宇宙空間;當(dāng)?shù)厍蛟谏砗筮h去,這艘大船無聲無息、如彗星一般一頭沖進宇宙的時候,卡特感到了夢魘般的恐懼。他以前從不知道,在這片以太[12]空間中潛伏、徘徊和掙扎著許多形狀變幻不定的黑色東西;這些東西滿含惡意地斜睨著任何經(jīng)過這里的航行者,對他們咧嘴獰笑,有時還會伸出淌著黏液的爪子去觸摸某些惹得它們好奇的移動物體。這些東西就是外神無以名狀的幼體,與外神一樣既盲目又無意識,只擁有非同尋常的饑餓和渴求。
不過,這艘令人作嘔的黑船并未像卡特擔(dān)心的那樣航行得太遠,不一會兒,他就看到舵手正操縱它對準(zhǔn)月亮駛?cè)ァD鞘且惠喰略拢?dāng)他們靠攏時,閃耀著光芒的月亮漸漸變得越來越大,顯現(xiàn)出月面上奇形怪狀的隕石坑和山峰,看起來讓人很不舒服。船朝著月亮的邊緣繼續(xù)前進,卡特很快便清楚地認識到,它的目的地是月亮總是背向地球的隱秘而神奇的另一面;或許除開夢者斯內(nèi)里斯·科之外,沒有哪一個真正的人類曾親眼目睹過月亮暗面的真面目。船漸漸靠近月亮,近距離觀察它的面貌讓卡特十分不安,他不喜歡散落在月亮表面的崩壞廢墟,尤其是它們的大小和形狀。坐落在群山上的廢棄神廟全都被故意修建在某些特定的位置上,因此不可能用它們來供奉任何正常合理的神明;殘破的廟宇廊柱兩兩成對,其中似乎潛伏著某些內(nèi)在的、黑暗的意味,而且拒絕被人解讀。卡特寧可不去猜想在這樣的神廟中頂禮膜拜的古代信徒會是什么樣的身體結(jié)構(gòu)和長相。
船繞過月亮邊緣,航行在人類從未目睹過的土地上空,奇怪的風(fēng)景明顯表示出某些生命存在的跡象。卡特看到一片由怪異的慘白真菌組成的田野,其中散布著許多低矮而寬大的圓形小屋。他注意到這些小屋沒有窗戶,還發(fā)覺它們的形狀很像愛斯基摩人搭的小棚子。接下來他瞥見一片平緩的海洋,洋面上翻騰著油膩膩的波浪,因此知道船將再次回到水面——或者至少是某種液體的表面。伴隨著一種奇怪的聲音,船沖開洋面,被它激起的波浪古怪而充滿彈性地蕩漾開來,讓卡特頗為困惑。接下來,他們以極快的速度在洋面上滑行,并且經(jīng)過了另一只同樣的黑船,與它打了個招呼。但總的來說,一路上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那片奇異的海洋和綴滿星星的漆黑天空,雖然太陽同時也在空中灼熱地照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