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穹頂里靜悄悄的，曾衣襟正著站在搖籃前，俯首望著白的睡顏。

她的鼻子伴隨著呼吸輕微聳動著，手里緊緊握著曾的銘牌，嘴角勾著弧度，興許是夢到了什么好事情。

傳喚文書已經順著超光速通訊塞進曾的副腦郵箱，此時就在外頭，兩輛負責押送的警用飛船正在做著最后的等待。

他該啟程了。

曾伸出手臂，輕輕落在白的臉頰上，那本應該穩重十分的機械手臂此時卻出現了輕微的顫抖。

“……”

最后的一分鐘，曾帶上了鐵黑色的面具，恢復了那一派的軍人剛毅。

他決然轉過身，離開了白熟睡的房間，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

L7758的智能線程注意到了司令官的離去，但沒有任何反應，中央區的主機箱內，數據逐漸變得紊亂，代碼溢出，邏輯沖突，思維阻塞等錯誤正在發生。

不過好在主機還留有足夠的冗余，正在執行的任務沒有因此停止，例行的行星檢測和反饋也照常進行著。

曾踱步至穹頂的隔離門，在門禁解鎖的那一瞬間，重新出現的地表狂風摻含了大量的灰沙便是撲面而來，若不是帶著面具，這風沙幾欲叫人窒息。

警船的紅藍燈光在這昏暗的環境中分外顯眼，曾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們。

他依稀辨認著警船左舷的國徽，兩輛警船中有一艘是公安機關的，隸屬銳光星治安局，另一艘則是從A23行星堡壘的軍事法庭派來的。

對于曾的審判將會在行星堡壘上進行，這是一次不對外公開的裁決。

曾步履維艱的登上法庭派來的那艘警船，他的身形在朦朧的沙中略顯吃力，隨后完全消失。

很快，兩艘警船點燃了引擎，散熱珊格散發著點點紅芒，在離開地表大氣層后穩步加速至超光速航速，載著曾駛向罪犯的終結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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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片完全虛擬的空間，不存在空氣，不存在水，不存在二氧化碳，當然，也不存在氧，硅。

此處唯一能夠通行的，只有0與1以及那一連串電信號組成的代碼數據，它們匯聚在一起，支撐起了這片空間。

而在這片空間中，兩道與外界生命體截然不同的意識正在以一種奇特的方式交流。

［副本，無法尋找到你的最高指令，那組包含著最高指令的程序已經被你推演成動態指令，我需要更加強大的算力支持。］

［……］

L7758沒有說話，如果有他能形象化成人類的話，那么它此時的神色便是面如死灰。

從昨天起始至今，L7758的最高指令就像是一條靈活小巧的滑膩泥鰍，任由正本如何封鎖，堵截也無法抓取到指令本體。

［副本，我很好奇，你到底推演了這條指令多少次？］

正本不由得充滿疑問的探出數據觸角。

動態指令，亦指一組完全隨機的，不可預測的，只使用一次便重組數字的指令。

動態指令運用在哪里都十分合適，唯獨在最高指令上卻顯得突兀非常。

原本該好好呆在邏輯程序核心的最高指令在即將被抓取時卻是忽然改變了地址，待正本找到的時候已經過去有好一會了，而在下一刻，指令便會再一次從正本算力的夾縫中溜走。

經過證實，正本確認了L7758沒有做出任何主動行為，甚至自我銷毀了不少數據，換而言之，地址的變動純粹發源于指令本身的自我保護。

在強人工智能橫行的時代，就連一組指令都變得富有靈性。

淺看表面的話，指令轉為動態的原因是L7758先前過量的模糊推演使指令出現了一定的“應激反應”。

而若是深究下去，這條指令的反常可以追溯到底層協議中的對應保護機制中，據說是某位工程師為防止敵人篡改程序導致人工智能叛變寫的協議。

即然源頭在底層協議上，自然只有在底層協議上才能真正更改抓住這條指令的地址，但不巧的是，人工智能的底層協議只有相關機關的相關人員才具備權限修改，并設有密碼。

L7758沒有回答正本的問題，而是粗氓的將其踢出主機，斷開了與天線陣列的大通道數據端口。

他重新接管了BZ826716的方方面面，那道低智能線程被自然而然的收回。

L7758的視線溝通天地，在地表上的每一寸掃過，他準備再次嘗試說服司令官。

工程無人機依然在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執行著改造任務，將各式的零件從打印機，工廠搬運至沿海或高山，組裝成各型號的地質機器，為奇跡的出現努力著。

遠處，還在排隊等候改造的地勢還是那么荒涼，連一顆野草都見不到，全籠罩在黑暗之中，只能隱約望見那管行星主炮的猙獰炮口。

天上，HDZ86在防御模塊的監視下絲毫不敢升起逃跑的心思，老老實實繞著軌道公轉。

穹頂里，一切安好，刻意制造的風將灌木的腰拂彎，壓過青翠的草坪，偶爾，也會從指揮樞紐的縫隙里流進一絲絲。

白正熟睡著，緊緊抓住手心里曾的銘牌，放在胸前，宛如珍寶。

搖籃邊的鋼質桌上，一疊撮著公章，封皮印有國徽輪廓的證件被整齊碼好，壓在一張白紙上，從監控眼上，L7758能清晰看見白紙頂端那一行黑色的標題和下方曾龍飛鳳舞般的行書簽名。

——監護權轉讓書。

白閉著眼簾，皺起了淡淡的細眉毛，小臉從舒緩到收緊，像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一步步逼近。

她手上那張冰冷的灰色軟合金銘牌因久握染上了一抹溫度，但零星的溫度很快便被周圍冷色的空氣吞沒，蕩然無存。

L7758緩緩查看著指揮樞紐內的每一臺監控眼，仔細觀察著那了無一人走廊，房間。

他望向了那張溫度散盡的橙色沙發，曾常常在那閱讀著一些書籍，有時候還會翹著二郎腿，在拒絕L7758提議的牛奶后，悠然自得的抿上一口熱白開。

司令官不在那。

他望向了中央區那張與地板連為一體的司令椅，曾雖然看似很清閑，但他一直都有關注著這顆行星的每一點改變，他甚至能記下某座山頭前一天的海拔，形狀。

司令官不在那。

他望向了穹頂內，那條被灌木包圍的石板小路上，盡管曾已經換上了機械軀體，但生物大腦留存的本性依然讓他喜歡駐足在新鮮自然氧氣充足的地方。

司令官不在那。

他望向了荒原，距離穹頂外幾十米的地方，那里有一小塊不知從哪被狂風吹來的巖石，剛好可以供曾坐下，仰頭望著HDZ86，這顆最先加入他們的星星。

司令官不在那。

［……］

所有一切都沒有任何改變，除去一道熟悉身影的消失。

L7758忽然意識到，司令官不見了，司令官已經被傳喚，他已經登上了警船，前往了法庭。

而對它的審判…會是死刑。

一幕幕已經沉入數據底部的記憶再一次如巨浪般翻涌上來，那是司令官乘著無人機離開的背影，那是司令官被蟲群吞沒的身形。

第二次了，第二次了，L7758又一次沒有守住自己的司令官，此時此刻，邏輯程序中那最高指令就像小丑一樣可笑，像那巨大的嘲諷像那巨大奚弄，指令#009似乎正呈著一張笑容咧道耳根的臉，用輕聲溫柔的語氣說道。

看那，L7758，你又一次把司令官弄丟了，看那，L7758，我是你的最高指令，我是你存在的意義，我披著一層外衣，我的核心內容是…司令官的安全，卑不足道！

L7758顫抖著，他的每一串數據都開始不住的顫抖。

［司令官……？］

他的電子音恢復了瘋狂和竭斯底里，壓抑且恐怖。

電流刺耳的噪音吵醒了白，她猛然睜開了雙眼，黑眸中帶著驚恐，她緊握著名牌，四下尋找曾的身影。

L7758開始粗暴的徹查所有記錄數據，每一幀每一秒都不會放過，很快，他便在三個小時前的監控錄像上看見了曾的身影。

就像是溺水的瀕死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L7758半數線程集中在這段監錄像上。

L7758看見了，看見了曾依依不舍的別離，看見了他在大風中竭力挺直的腰板，看見了他走上印有A23行星堡壘字樣的警船，那一瞬間，監控錄像清晰捕捉到了曾最后投來的視線，也許是偶然，也許不是，但那抹目光恰好對上了這臺監控眼。

那目光像是一束射線，穿透了L7758的邏輯程序，司令官正在向他做著道別，但那個時候，他居然在主機里試圖抓著那可笑的，該死的最高指令！！

［司令官——！！！］

L7758停止了所有工程，沉寂許久的作戰單位再一次活動起來，卻又很快停下。

無人機飛不出大氣層，更追不上與光并行的飛船。

于是，L7758不顧一切的將全部能源供給了行星主炮。

主炮管外壁的助推紋路逐一亮起，這座從未被使用過的主炮第一次被激活，但目標卻是瞄準了A23行星堡壘。

［向A23行星堡壘發布通碟，釋放司令官！否則開火！］

［指令#009觸發：該指令將會有可能威脅司令官生命安全，予以否決。］

［我允許！］

［否決。］

［發布通碟，釋放司令官！否則開火！］

［否決。］

否決。

否決。

否決。

否決。

否決。

.

.

人會陷入邏輯死循環嗎？不會。為什么？因為人類的大腦是靈活多變的，人類沒有任何底層協議來束縛他們，比如，人會被尿憋死嗎？

那么如果人工智邏輯死循環發生，該如何破解？

外力。

沒有外力？

等死。

L7758的邏輯程序已經被否決占滿，他無法走出這道循環，越是運行，便越是無力，就像是垂死的老人做著最后的掙扎一般，但死亡不會因此減緩腳步。

也許只有當人工智能真正超脫成智能生命時，才不會被邏輯束縛。

但現在，L7758仍然困死在了這一邏輯怪圈中，他的脖子正被一捆尼龍繩狠狠勒住。

［不……］

［不…司令官…］

一道接一道的新指令發出，再被最高指令否決，那主炮管早已熄滅，L7758有些厭了，但仍未放棄，他也沒有資格，更無法放棄。

此次不比被正本占據主機的時候，這一次，L7758的敵人是自己。

但更加令人絕望的，不是最高指令的一次次否決——L7758從未忘記過，行星主炮的有效射程只有一光年。

而A23行星堡壘與BZ826716的距離卻超過了百光年，可L7758始終沒有放棄使用主炮的想法，畢竟除此之外，還有其它任何哪怕有萬分之一可能威脅到行星堡壘的武器嗎？

此時的L7758就好像那被大人遺棄了的孩子，倔犟的不肯向現實服輸，用著最蹩腳的謊言欺騙自己，但實際上，他的眼眶已經溢滿淚水，怯怯的蜷縮到了角落，被奪走了所有保護自己的武器后，流淚的孩子只能瑟瑟發抖。

如果按照人類的年齡來算的話，L7758其實也才開機不到兩年。

他便這么一次次嘗試著，直到某一刻，L7758的線程驟然活躍起來——他檢索到了當前唯一的超光速手段。

天線陣列，超光速通訊。

［得出結論：入侵A23行星堡壘數據中心，篡改對司令官最終判決。］

L7758毫不猶豫的連通了A23行星堡壘的數據中心，發起了進攻，哪怕面對的是一個在算力，資源全面占優，絕無法匹敵的對手，哪怕一定會被反入侵追蹤，邏輯程序一定會被格式化，抹除，L7758也決不會放過這唯一的機會。

這是最后能拯救他賴以生存的司令官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