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去王浩然家,他家門上了鎖。
學校放假了,他也不用上學,一定又回醫院上班了吧。我準備向他道別,說不定下個學期我就不來學校上課了。我去了上海,我媽一定會在那里為我找個學校。
樓道里漆黑一片。這座舊樓,居民大都搬走了,只留下三四戶人家。整座樓黑魆魆。我想到王浩然的父親不久之前在這里去世,有些膽怯,可是馬上離開,見不到王浩然,總有些不甘心。
他大概是我最放不下的朋友了。
我還有媽媽,他的媽媽不知在哪里呢?我記起了王浩然父親逝世后的那一晚,王浩然痛哭的情形。
樓道里有個開關,我拎開了,燈光亮了起來。
我長長的身影投在樓道口室外的一片水泥地面上。夏夜的天,不遠處路燈投下光柱,照亮了那一片灰色地面。
我一直等著他,也許他一會兒就下班了吧。我茫茫地看著那條路的盡頭。
一會兒,單車的嘶嘶聲傳來。遠處出現王浩然的騎車的身影。他夜色里,他的身影從黑黑的一小團,逐漸清晰起來。他的身體仍舊瘦削。
我向他揮動手臂。
他從單車上跳了一上來,順著車子向前滾動的軌跡跑,好像一團很大的滾動的球。一下子奔到我眼前。
你怎么來了?他驚喜叫道。
我一眼就看出有些鼻青臉腫。定眼一看,眼角青紫,腫了起來了,鼻頭也紅通通,鼻孔里還有干了的瘀血。
你怎么啦?我驚恐地打量他。
我伸手撫摸那張臉,他躲開了,有些不好意思。
我斷定他剛剛一定打過架。
“誰把你打了?”我叫道。
“沒有啦,我們進屋吧。”王浩然閃避著我的目光,跳躍到樓梯上。一溜煙奔到樓上開門。
“你一直一個人住吧?”我在后面問,打量他的家。室內寒磣得不能再寒磣,四處灰白的墻,門都是歪的,還裂了個大縫。那個案臺上多了個相框,那是他爸爸的遺像,黑白的人形有些模糊,看不出年紀,就是過去某年拍的老相片放大了,放在那里為后人做個念想。他爸爸的房門敞開了,里面很亮,我在門口看過去,那扇窗戶上糊舊紙片已被扯去,窗玻璃已擦干凈了,室外路燈的光線傾入這片黑郁郁的房間,襯得這里異常安靜與寂寥。
王浩然房間的墻上貼了一張海報,上面黑人在擂臺揮動著拳頭,四周的人狂亂地嘶喊的情形。
“我交了幾個朋友。”王浩然說。
他在我的眼前揮了揮拳頭,短衫里,小胳膊依舊纖細。
我又一次觀察他的臉部,他的眼睛處的傷跡似乎很嚴重,眼皮耷拉著,仿佛睜不開了,令人心悸。
“你怎么被打成這樣!”我快哭了。
“沒關系,小傷而已。沒人欺負我。”
王浩然連忙安慰我。
我的口袋里有一千塊錢,那是我一半的積蓄。掏出來后一直在手里攥著,不知如何開口,最后終于向他伸出手掌,把錢遞給他。
“這錢你拿著。也許用得上。”我說。
王浩然瞪圓雙眼,他看看錢,又看看我。
“我有錢,你留著吧。”
“不,你拿著。也許你要買一點東西,吃的用的。這是我一部分零用錢,我用不上。”
“你用得上!”王浩然擺手,堅決不肯要。我的舉動讓他很難堪。
“我真用不上。我要去上海找我媽了。也許會一段時間不能來找你一起做功課了。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要松懈呀。”
“我找到新的活兒了,錢完全夠花。”王浩然擺手。
“我在一家拳擊館做事。那里的人可好了,讓我工作三小時,一小時一百元錢呢。我一天能掙三百元。剛剛我就在那里下班回來。”
我馬上明白了他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了。
一下子,我的心堵得慌。他一張俊美的臉如今有些變形了。尤其左眼,像青蛙的眼一樣鼓出來。
他去廚房準備晚餐,動作熟練地切起菜,一邊切菜邊興奮地和我交談。
“打拳實在太帶勁兒了。揮動著拳頭的一剎那,把所有的不快都揮了出去。”
“你分明是被人打。”我說。
“是呀。我戴著護具,不會被打得太狠,也不會受太重的傷。他們已經手下留情了。我從他們這些人之中,學到了不少拳法。以后,如果有人欺負你,我可以幫你。”
我記起了那次被吳哥打倒在地的情形。
“我不會再被人打的。”我說。想到那次舉動,又恨又愧。那次分明是找打,想以受傷引起家人的注意。希望落空之后,我暗恨自己的幼稚可笑。
“下次再有人欺負我,你可以保護我了。”我說。同時轉到他身后,悄悄地把錢塞到他的口袋里。
我挨近他時,他的衣服散出一種很糗的味兒。渾身一定被汗水浸透了。
我想起了放學路上好座人行天橋。天橋上就有個流浪的學生。
有一天,王浩然會不會流浪街頭。
一想至此,就不由心驚膽戰。如果有個好心人家能收養王浩然的話有多好啊。我的媽媽如果能把我和王浩然一起領到上海,我們一起生活,那又該多美妙。
“吃過了飯,我還要去拳擊管。”王浩然說。
“你還沒被打夠么?”我沒好氣道。
“還真有些痛。”他的左眼現在完全睜不開了。
不知何時,他的走路一瘸一拐,大腿那塊似乎受了傷。砌菜的動作開始慢了下來。
“剛開始不痛,現在有點痛呀。”他呻吟道。
我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了。
“我幫你做飯吧。”我說。“我有點不會,你在旁邊看著,指點一下。”
他點點頭。
于是,我開始忙乎起來,米洗三遍,然后再裝些水,電飯鍋通上電。土豆切絲清水沖洗,然后打開燃氣灶,鍋里倒一點油,把瀝了水的土豆絲倒進去。
吡地一聲,熱油與土豆絲匯合發出巨響,我嚇得叫了一聲。
王浩然小心地挪動步子,走到灶前,用鏟子翻動土豆絲。
看你真是個大小姐,這些活兒都不會。王浩然嘲笑道。
“你要洗個澡,身上有怪味。”我不客氣地說他。
王浩然撓著頭,不好意思地笑。
“你明天就去你媽那兒么?要去多久呀?”王浩然忽然說。我們此時安靜下來,都陷入了沉思。土豆絲已都炒好了,他已關了火,剛剛炒菜的熱火氣息全無,只留電飯鍋小孔里汩汩的熱氣發出細微的咝咝聲。他就這么立著,那他的身體又瘦又高,仿佛受不住身體的重量,他微微躬下腰來。
我搖頭,說不知道。他的眼神閃過一絲不舍。
“我一個人晚上無事可做。吃完了飯,我會跑去拳擊館。拳擊館晚上十點鐘關門,我就一直就呆到十點。十點之后,我不得不回家。”
王浩然想蹲下來。可是蹲不下去,腿部已經僵硬了。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我知道他正強壓住自己內心的悲傷。
“你來了,又要走了。還不如不來呢。”王浩然最后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