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你來我家里吧。”梁亦文在上課間歇悄悄對我說。
“我家找了一位新的音樂老師,是一個怪老頭,一整天死板著臉,怪嚇人。聽程姨說,是花了大價錢從外地請過來的。”
一定是為了這次比賽。
有一種隱隱的嫉妒從內心涌上來。我每天拼命拉琴。卻沒有什么進步。我將自己拉的曲子錄了下來,和唱片里名家拉的曲子做對比。顯然有出入。
我不知道怎么辦。斯老師很忙,當我想請教一個最基本的指法問題時,她只是簡單地讓我重復練習。
有時我故意拉錯一個音。斯老師完全聽不出來。她近在眼前,我們四目相對,我察覺到她眼神的空洞。
我早就已經知道,她一直對我無能為力。她時常把我晾在一旁,教更小的孩子識譜,監督他們練習,只是讓他們入門而已。
我曾對爺爺說,我想找一個更好的老師。
“這里是個小城市,沒有名家。”爺爺嘆道。“當年我也在文工隊倒是見識過一些優秀的小提琴手。他們后來去大城市深造了。”
最后,爺爺拍拍我的肩。“你放心,我再托人找一找,公園里一起唱戲的人之中有位老人有個女兒,從彼得堡音樂學院畢業,最近在家呢,我去問問她,是否可以教教你。”
其實爺爺也是個行家,他擅于拉二胡。他一直教我,讓我對著唱片練習,讓我練習自己的聽力。
“要有一雙好耳朵,能分辯好的,正確的韻律。你要練習節奏。”
我聽爺爺的話,隨著節拍眨眼。練了一兩天后,我發現人們看我的眼神很奇怪。班主任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批評我上課搗亂。總是向人眨眼睛。讓我請家長。我只好請爺爺去了學校解釋。
周日,我準備去梁亦文的家。
今天我特別梳了頭發。頭發太長,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梳理順直,扎了個馬尾。我凝視鏡中的自己,發現我有點老了。皮膚又暗又黃,還有幾顆痘痘。頭發枯黃,眉毛好濃,眼神倒顯得大而有神,鼻梁一點也不秀氣,十分粗野。
我背起琴,長長提了一口氣。最后審視自己。好吧,我就去見識一下那個怪老頭,認識一下那位最專業的教授,也許他可以指點一下我。
時間還早,我走得很慢。當我站在梁亦文家那扇高大的銅制大門前,我有些猶豫,但還是按了門鈴。
等候的時間很漫長。我想轉身退去。
門終于開了,梁亦文自己下樓開的門。
她顯然才起床,穿著粉色的睡衣,很可愛的白色卡通兔子造型的拖鞋,冷冷的大理石地面。
“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呢。太好了!”梁亦文拉著我的胳膊,整個人撲過來。她真的可愛。才起床的樣子,睡眼惺忪。
餐廳里電視正播報新聞,餐桌邊有位大腹便便的大叔正吃飯。穿著寬大的睡衣,發際線向后延伸。
梁亦文停下來,喊一聲:“爸。”
我不知怎么辦才好。這時程姨把一杯冒熱氣的牛奶端過來。
“這是文文一起練琴的同學。”程姨解釋道。梁亦文爸爸一直盯著電視,此時才發現我的存在。
我恭敬道:“梁叔叔好!”
“嗯,好!”他低沉地應道。梁亦文拉著我向樓上走。我巴不得離開梁叔叔的視線。這所房子又高又空,讓人陷于巨大的虛空之中,內心不踏實。
我就不該來這里。
“我練了新曲子,我拉來你聽呀?”梁亦文熱情地說。她抱了自己的另一把琴,架在脖子上,有點生澀地拉起來。
原來是梁祝中的一小段。
她有點放不開,被什么東西壓抑久了,開篇沒有曲子本身具有的流水般的暢快。在這所房子里,在她自己的房間,她竟完全放不開。
她應該如林中夜鶯般空靈。
顯然她對手里的琴很陌生。
她拉完一半就停止了。
“目前就學了這一小段。”她撲閃的目光似很自得。
“你拉得棒極了。”我只好夸贊她。我實在不忍心說實話從而破壞她的熱情。我只是撫摸著那把琴的琴頸。
“你想試試么?”梁亦文道。“這是一把新的琴,昨天才運到。他們說很貴,可是和之前那把也差不多吧。”
“音色多好啊!”我喃喃道。
“你試試吧。”梁亦文說。“你隨便拉你熟悉的一首曲子。我知道你會拉很多曲子,拉得比我好多了。我喜歡聽你拉琴。”
我已經提起了那把琴。這是一件真正的藝術品。我激動地把它用脖子夾緊,舉起了琴弓,輕輕在上面滑一下。
顫動的音,如同絲綢般光滑。
這真是一把極好的琴。我毫不由猶地拉起來,全憑著本能,都沒看譜子。那些韻律像一個個精靈從青青草地里冒出頭來,調皮而搞怪。我的全身隨著旋律而顫動,深陷其中,莫名感動。
門不知什么時候開了,有位滄桑白發的老者出現在我們面前。茂盛的頭發如雪一樣白,蓬松而狂野。炯炯有神的目光穿透人心。
嚴肅的面容。
我手里的弓滑了一下,發出一個刺耳的尾聲。
一開始,老者有些愕然,之后,不快與憤怒浮現在臉上。
梁亦文底聲叫喚了一下:“韓老師,您來啦。”
原來老者就是梁家請來的名師。果然身材挺拔,氣宇不凡。我放下提琴,垂手站立一旁。
韓老師在房間里走動了一個回合,一直繃著臉,顯然對剛剛我的表演不以為然。他正私量著從哪個方面打擊我膨脹的心理。
“是誰教你這樣拉琴?”他冷不丁問我。那眼神兇得要生吞了我。我嚇得不知所措。
“我爺爺。”我老實回答,音量輕得快聽不見。
停了好一會兒。梁老師一直撫摸著那把琴。把琴架上的譜子擺了擺正。然后用手指頂了一下我的腰,讓我站得更直一些。
沉默了良久,我實在忍不了眼前的難堪,繼續說:“我和梁亦文一起學琴,今天周日,我過來一起交流一下。”
他用手止住我的話,讓我把琴架起來,用手把弓抬起來。
“不,不是這樣,你不要壓迫琴弓,你要讓這把弓很自由地,輕盈地放在琴弦上,讓它們之間發出最親密的碰撞。懂嗎?你這是在彈棉花。而且還樂在其中。你的那一套完全是自編自造,瞎拉一氣!”
他克制自己的情緒,防止過于生氣而暴跳如雷。他的臉已經漲得通紅。像受到了污辱。
“你的路子太野。我剛剛側耳傾聽,以為是肖邦本人正演奏,多么投入。有幾分狂熱,怪腔怪調,像喝多了的醉漢唱著小曲,味道有了,卻永遠上不了臺面。你在一個錯誤的方向上努力!”
說完這些,他重重地坐墻角一只寬大的單人沙發里,把自己陷在那兒,兇狠地瞪了我一眼。
“今天上什么課?”他反問梁亦文。
他開始正式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