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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失而復得

“乖乖丹陽啊,來,歇會兒!”這是位年已花甲的人在招呼著他的外孫,準確的說,是侄女的兒子。“現在墻都放倒了,等下把它打碎再挑水漲。不急!”他說著倒“板板六十四”地先就近一個小板凳坐下來,掏出煙袋,解開裝煙絲的布袋子,從中按出滿滿一煙鍋,用大拇指使勁地按了按,劃著火柴點燃,“吧嗒吧嗒”兩口,吐出一股濃煙,又猛地吸回,瞇起雙眼,很是享受。

“好的,我一會就來!”東方丹陽嘴上答應著,可同他舅舅一刻也沒停下來,仍在一個勁地把高處的泥墻塊往低處填。目的是要把它們基本整平再敲碎,然后挑水灌,把它泡透,漲透,再打夯才能實在。這樣在上面建房子,根基才能牢固。在建房上,他父親東方國可是個內行,他二舅爺原本就是請他父親的,可他去晚了一步,他父親被別人請去了。不過這是拆房子,不像建房那么講究。沒請到老子,順手牽羊就把兒子請來了。

俗話說:“建房多日苦,拆房頓飯功。”拆他家的這個房子更是異常的快而且省力,只要記住一點,人上去要當心,腳站穩(wěn)就行了。房上的草都爛了,柴笆一碰就碎成一節(jié)一節(jié)的,馓子似的蹦蹦脆。用鐵叉拍拍打打,揮揮挑挑就行了。這樣的老房子,盡管是不斷地修繕,可在風雨中飄搖幾十年,也是百孔千瘡,再也經受不了雨雪的侵蝕,四面的土墻,白堿爬上半截子,長期受雨水浸打,已成了上面厚下面薄,如同裹著小腳的婆娘。年年要泥墻,一年不能隔,泥往上補,補一塊,時日一過,還要掉下一大塊。缺陷太大,單單用泥土補上去是不管用的,泥土太厚太軟,站不住,灘下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軟泥扶不上墻。還就得在內面打上無數的小木樁,再用草同泥攪拌起來撲上去,才能泥起來。就是那樣,時間久了,泥土墻也失去了一定的粘性,好大塊的泥土塞進縫里也是無濟于事。大片的墻總想從房子中分離出來,吵著鬧著要分家,不是前傾就是后仰。也許是站得久了,站得累了,滿心想躺下來休息。在它塌軟無力時,只能用樹棒給它做抵柱,撐著它,支著它,抵著它,做它的后盾,做它的棟梁抵柱。二舅爺鄭寶強家的房子要不是柱子多,早就四分五裂,土崩草飛了。

這兩間面朝東的老房子,是鄭寶強分家時所分得的,他在年青時就準備重建的,一晃數年過去,這房子總算還能站立著,不過早就顯得蒼老迂腐,破爛不堪。可一個莊稼人想蓋個房子也不是輕易的事!莊稼人會說:“媳婦好娶,房子難建。”娶媳婦交上聘禮,說上日子,鞭炮一放,帶回來就是一家人。可建房至少要用三大堆東西,一大堆泥土,一大堆木料,一大堆柴草。人工更是煩人。砸墻要請堅強男子漢,那可是個體力活。他們在墻的兩面把桁條用繩子連結起來,上面放上一層干潮適度的泥土,幾個人抬著小夯砸實以后,再扯掉下面的繩子,拿下桁條再放到上面去,不斷的重復著,依次一層一層地往上砸。

當中還有很大的忌諱,蓋房過程中,除自家人不能說不吉利的壞話,也不能讓外人說自家不吉利的壞話,尤其是小孩子,說出的話很靈驗。他們是無心無意的,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只曉得喊的好玩,喊的熱鬧,很多時候,他們是受別有用心人的唆使,受別有用人的利用,就能說出不吉利的話甚至壞話。如果這家人的人性欠缺,或是不盡人意,孩子們會跑去大喊:“砸墻,砸墻,四面倒墻。”“上梁,上梁,人心慌慌,家破人亡。”曾有個人壞事做得多了,他家建房子,墻都砸到檐口了,就是被小孩子給喊倒掉了。以后一蹶不振,盡遇倒霉事。人們非但沒有同情,還說是報應,告誡別人要做好事,不能做壞事,更不能做惡事,否則,會遭報應的。話是這么說,人是要做好事,可誰又能保證自己這輩子做的盡是好事,盡善盡美,盡如人意呢?誰又能保證棒棒都打在眾人的鼓當心,還從沒做過壞事呢?能有么?

要是墻倒了,泥土能重拌,費些工夫倒也無所謂,傷腦筋的是砸墻的這些人都是堅強勞動力,人請來了,你就得好好地招待人家,本莊四鄰的,人家出心幫你,也不要你工錢,談錢“老人”,沒意思。既請來幫忙,你得給人家吃好喝好,人家才能有勁干活呦!不管在哪家?guī)兔Γ粋€大男人連張嘴都苦不滿,說出去多丟人啊!大家都會罵請人這家子不是人。莊稼人原本就是實在,沒有虛情假意,蘇北人更是如此,寧愿給人家吃了,也不能給人家說了。假如被人家說小氣,苛刻,怠慢人,鐵公雞,那才丟人丟大發(fā)呢!要得人說好,就得打腫臉充胖子。可這個“充”字就是個大問題,就是要人命。有時候會讓你感到蚯蚓尿尿——腰眼無力。堅強人干活是有勁頭,可他們的飯量也相當的大,沒說頓飯斗米,可一頓幾大碗也不能不讓人畏懼。這些確實是問題,還是大問題,鄭寶強就是經歷過那煩人的荊棘載途的建房事情,才一直遲遲不肯下手的。要不是實在沒法住了,他才不想再去煩那個神操那份心呢!這房子早就不能住人了,當然,也沒住人,這些年只是在里面支個鍋搭個灶,再堆放些農具和用具。現在不行了,兒子家的孩子都已大了,得跟父母分屋睡了,老倆口在堂屋的房間就得讓出來,鍋屋也就是他們的去處。這鍋屋還是人住的房子么?早就不堪重負,搖搖欲墜了,說不準一陣大風就能給吹倒了,砸到了人,還真不是鬧著玩的。要不,鄭寶強是不會發(fā)狠心的。

鄭寶強嘴里唅著煙袋,瞇著眼,“吧嗒吧嗒”地噴出幾口煙霧,又狠狠地吸進咽到肚里,然后才徐徐呼出,似乎從中得到了無限的樂趣。他的臉,脖頸和手,顯得有點枯燥,是深褐色的,仿佛經受過煙熏火燎,滲出一層油,透著隱隱的,暗紅色的光澤。額頭有著幾道深深的紋溝,眼角的皺褶也深深的,彎彎的,隱約著靜靜的笑意。他衣裳從領子那里敞開,下面還留有兩個扣沒有解開,脖頸,肩胛和一大塊胸膛露出來。衣裳很舊,褪成隱隱的、發(fā)白的青色,肩頭上,膀彎處都補綴了大小不等的補丁。布很厚,汗水不易浸透,但還是從脊背到肋下滲出來,留下好些銀灰色的云彩頭似的,仿佛帶有堿味的暈圈。他吧嗒完一袋煙,把煙袋頭往板凳腿上瞌了瞌,又裝上一袋。因他的煙癮大,一袋兩袋是不殺渴的。他仍在繼續(xù)吧嗒,吸一口,煙袋中有著“嗤嗤”的聲響,煙袋里被火都燒紅了。他細瞇著眼,對他下這個重建的決定,自認為是無比正確的,非常及時的,也是很有必要的。現實已不容他再有顧慮,再有彷徨。實在不能再拖了,這也是他幾十年來的鳳愿。他早就想建三間堂屋,兩間鍋屋,這個愿望,對他這個老實人來說,還真是好高騖遠呢!竟想建五間房,二斤籮卜三斤菜,站著說話也不怕腰疼。

老輩種田人都說,吃三年稀薄粥,才能買條牛。說起來嘴一嗒二斤肉,做起來就不是那么輕描淡寫,簡簡單單的了,這就昭示著全家人的所有開支要壓縮到極點。其實這還多半是句空話,如果本來就吃不起飯,還有什么可節(jié)省的呢?當然現在牛歸集體,個人不用買。可買條牛跟建房相比,那還是小巫見大巫了,那可要吃多少個“三年稀薄粥”呦?他鄭寶強沒有做過買牛的夢,一直在做建房的夢。自他從隊伍上回來,娶妻生子后,就想讓祖上留下來的這塊宅基地上煥然一新。

從此,他一家子開始了一場艱苦卓絕的節(jié)約運動,以最簡單的工具進行拚命的勞動,去掙得每一粒糧食,用最原始的經營方式去積累每一分錢。他們知道刻薄成家,積少成多,日進分文不窮的道理。他們每天的勞動所獲得的是非常的微小,可他們完全懂得任何的龐大都靠無數的微小積累的,集腋成裘,聚沙成塔,這是每個人都知曉的簡單道理,從他們的身上展現出驚人的樂觀而持續(xù)的勤儉精神。節(jié)省,首先得從牙根開始,勒緊褲帶,過緊日子,每人每頓少吃半碗粥,把省下來的當作盈余。假如一天的勞動不敷當天正常生活的開支,那就準備再餓一點。像連天大雨或大雪,無法勞動,再吃就是吃老本了,虧空就更大了,他們就躺在床上不起來,一天三頓合成兩頓,甚至一頓,也可并日而食,一天半日不吃,餓不死人的。能節(jié)省下來的就打入當天的收入。煮菜粥放幾粒黃豆就不用放油了,因為黃豆里面就有油。常年養(yǎng)雞不吃雞蛋。就連上河工,別人都帶些下飯的小菜子,像腌制的咸小菜,或炒些鹽豆子,鄭寶強就不能這么做,他不會這么大手大腳的,那樣吃,得要多大家產,還不吃窮家嗎!他只用一斤鹽同一斤豆腐搗爛,放在一個口很小的瓶子里,筷子不能偏,直能豎起來往瓶子里直上直下的去蘸一下,嗒個咸味,喝上一口粥,這還不一樣解決了問題么?一個多月河工結束,他這道美味菜肴未吃完還帶回家來。

鄭寶強全家的節(jié)約感動得了人,可感動不了天和地,單憑他全家從牙根擠出來的盈余,拿去建房子也就顯得杯水車薪了。不過有了他們的節(jié)省,也才有了他們緊巴巴的日子,才不致于斷頓,比別人家常年不夠吃不夠燒要高強得多,從而也算是富足人家了。別人都夸他家會過日子,倒夸得他們哭笑不得。不管怎樣,他家節(jié)約的勁頭方興未艾,經久不衰,還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若干年后,他雖未能達到五間房的夙愿,總算坐北朝南蓋起了三間堂屋,心愿完成了一大半。

眼前,他鄭寶強年歲雖然大了,不過他還能等,可孩子們都起來了,不經意間就成大半截樁高的人了,怎還能和父母住在一屋呢!再說,這個老房子也不能等了,直不起腰,撐不起身,所以他決計要建房子,那怕拿債奪伕也要建。他疏親托友,不是借錢,而是借糧。想借錢也是借不到呀!莊稼人,都差不多,一個睡席上,一個睡地上,不要好看,都沒錢!人要講實際點,能把糧食借來也是件不輕容易的事。哪家能有多少余糧?有的人家有糧還不愿借,怕你還不起。鄭寶強能把糧食借來,還是費了好多周折的。不管多難,他鄭寶強還是把糧食借得足足的。他要多借些,要讓干活的人把肚皮吃得圓滾滾的。讓大米飯、大饅頭,塞住大伙的嘴,讓他們說出:“鄭寶強真是單被洗臉——大方的人。”哪怕在前面加個“窮”字叫“窮大方”也行。他多少年蓋回房子,再苦再累再愁,也算是終身的一件大事,萬不能讓人說出來,講他“摳門”,“小氣鬼”。他多借糧食還為了以防不測之需,這也是他一直最為擔心的事,他怕蓋房時,會有人胡說八道。盡管這些年來,自己并未得罪什么人,可一天十二個時辰,有好時辰也有歹時辰,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假如就是那個時辰應了譜,不就倒了八輩子血霉了!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早準備,多準備。憑心而論,自己一直是真心待人,至于別人認不認可就不知道了。眼下他只能祈求上蒼能掙眼垂憐,不叫別人胡言亂語,更不叫他家建房時出現岔錯。有人偏要快嘴瞎咒,他也無能為力。墻倒了,或是更壞的事情發(fā)生,大不了讓人說去罷。想到這里,鄭寶強吐出一口煙,長長的嘆口氣。他抬眼望向東方丹陽,見他對拆下來的草呀柴的揀得非常仔細,連墻上的破年畫紙都不放過,不讓落下。他十分看好這孩子,做事認真,仔細,可見這孩子沉穩(wěn),踏實。他也知道這些雜物稀拉的埋下去,以后房子的根基就不實在,不牢固。他不無愛惜地喊道:“丹陽呀,乖乖,你來歇會吧!”

東方丹陽望望他說:“二舅爺,人家老房子都會拆到好東西,你家這老房子會不會拆到寶貝?”

他的話音剛落,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鄭寶強笑的被煙嗆得咳嗽起來,老半天才緩和過來說:“你這孩子,凈想好事兒,做夢娶媳婦呢!我家祖祖輩輩是窮苦人,還能有寶貝?要有還不去買田買地做地主,偏要給人家當長工!傻呀?你找吧,隨便是什么樣寶貝,二舅爺也不要,都歸你!哈哈。”

“好呀!那我可就找了啊。”東方丹陽笑著說,繼續(xù)干他的活。他發(fā)現一幅破畫后面有一大塊后補的泥土崩開,現出一條墻縫,里面有團紙,他拿出來,嘴里說:“二舅爺說話可得算數啊,不能反悔!”

“你這孩子,說出的話怎能反悔呢?二舅爺一口唾味一個釘。你盡管找!”鄭寶強仍笑瞇瞇地說。

東方丹陽展開紙,是張“復員軍人證明書”。他忙說:“二舅爺,真找到寶了,比寶貝還值錢呢!”

鄭寶強不屑于顧,直是笑。“哈哈哈,這孩子!是寶你拿去,那是你財氣,我不紅眼。紅眼也沒用,沒命壓。”

東方丹陽看后驚喜地說:“真的,二舅爺,是你的復員軍人證書。”

“啊!”鄭寶強猛地站起來,驚訝之余,頓時喜上眉梢,欣喜若狂的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這下他相信了,大家也都驚呼起來。鄭寶強火急火燎地沖到東方丹陽跟接過一看,他喜出望外,百感交集,眼淚都快流了下來。他把證書捂在胸口,仰天長嘯:“蒼天啊!你總算開眼啦......”

聽到動靜后,東方丹陽的二舅奶和舅媽都趕過來,了解情況后,二舅奶忙問東方丹陽:“丹陽啊,你是從哪里找到的啊?”

“在這個墻縫里找到的。要不是把這塊土扒開,還看不到它呢!”

二舅奶一個勁地說:“你看看,你看看,要不是丹陽仔細,再埋下去就永遠找不到了。要像這個老不死的只顧埋頭抽煙到哪找去?”她又轉向鄭寶強:“都是你個缺德帶冒煙的,放東西怎這么絕壽呢?多少地方不放,萬刁萬惡的能放墻縫里去。你到哪找去?挖地三尺,你也挖不到墻縫里呀!”

鄭寶強被老太婆一罵,忙為自己辮護。“我當時哪知道這張紙有這么重要!仗打勝了,反動派趕跑了,和平了,回來安安份份的種田,還要它干什么?再說,我們家就這兩間破屋子,又能往哪里放?我隨手一放,后來泥墻也沒注意,竟將它泥到墻肚里了。再要找它,到哪找去?我又記不得放哪兒了,忘的斷斷的。”他頓了頓,又說:“這回它總算又見天日了,找得我好苦啊。沒有它,我說什么人家都將信將疑的。現在有了它,老子的腰桿也就硬了,說話的底氣也就足了。再講我戰(zhàn)友們的英雄事跡看還有誰敢懷疑?咳,你不相信就拉倒,還譏諷我,一個勁地說我是‘大吹子’”。他抖抖手里的證書,“現在我讓他們看看,老子是不是‘大吹子’。”

那是他剛回來的時候,總有好多人聽他講戰(zhàn)斗故事。這天,人們又都圍在他的身旁,聽著他講小高嶺戰(zhàn)斗。這個小高嶺當時由志愿軍占領著,它堵住了大量美軍的去處,所以雙方對小高嶺的爭奪相當激烈。我軍原先的一個排堅守了二十幾個小時,戰(zhàn)士們打得非常勇敢頑強,也非常艱苦,撤換下來己沒剩幾個人。上級要求替換的這個排,一定要堅守,不能讓敵人踏進一步,這對奪取整個戰(zhàn)役的勝利至關重要。

那天,下著大雪,戰(zhàn)士們蹲在用凍土塊筑成的工事里,腳上的鞋襪早己凍成了冰塊,手指也凍得拉不開槍栓,饑餓也一陣陣襲來。

敵人開始進攻了,山頭面積不大,美軍可下了血本,一開始就大打鋼鐵戰(zhàn),大炮轟,飛機炸,坦克沖,攻擊是一波又一波,二十多門大炮跟耕田似的把山頭的土翻了一遍又一遍,白雪皚皚的山頭打成一片焦土,僅有的松樹也都被燒成了木炭。飛機也不停地在空中盤旋府沖、掃射、投彈,陣地上一片火海。猛烈的炮火把大部分的工事摧毀了。炮火剛停,大伙迅速搶修工事,做好戰(zhàn)斗準備,等到美軍靠近了,突然一起射擊,迅猛打退敵人的第一次進攻。接著,美軍又組織更多兵力,在八輛坦克的掩護下再次進攻。在連長的帶領下,戰(zhàn)士們集中投擲手榴彈,趁著濃煙的掩護,沖進敵群,與敵人進行搏斗。坦克等重武器也就發(fā)揮不了作用。就這樣,戰(zhàn)斗持續(xù)了一天一夜,陣地上被漫天的炮火轟翻了好幾遍。一個排的指戰(zhàn)員,接連擊退美軍八次進攻。最后只剩下連長和兩名傷員。這會兒,所有的彈藥都打光了,連長命令兩名戰(zhàn)士撤退。他抱起一個炸藥包,獨自堅守在陣地上。片刻的寧靜后,又響起巨大的槍炮聲,敵人發(fā)起了第九次進攻。幾十個敵人揮舞著軍旗,叫喊著涌上來。說時遲,那時快,連長猛然拉響導火索,從陣地上一躍而起,抱著點燃的炸藥包沖入敵群......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敵人腐料變成泥土。

鄭寶強津津樂道剛講結束,一個叫鄭洪濤的人在一旁輕浮地說。“你在場子嗎?聽別人說的吧!”

“什么在沒在場?你不相信?我告訴你,我說的連長叫楊根思,他是一營,我當時是三營的。小高嶺原是我們的陣地,后來二營接手,之后才是他們一營的這個排。”鄭寶強臉紅脖子粗有根有據的說。

“楊根思的英雄事跡是無可置疑的。可你說的話,誰信?照你這么說,你們是一個團的了,”在得到承認后,鄭洪濤歪著頭,用玩世不恭的腔調說:“果真如你所說,那你就是最可愛的人了。那么這些年來,逢年過節(jié)的怎沒見上面給你送慰問信的呢?大會小會怎沒有你參加的呢?你不還跟我一樣嗎?還革命軍人,志愿軍呢!還出生入死呢!不全憑你嘴吹的嗎?吹的神乎其神的。”

鄭寶強噎住了,他無言以對,默默地低著頭走了回去。從此,他再也不講了,也沒人聽了,他“大吹子”的名號倒流傳開來。

“二舅爺呀,我看這房子的事可以放一放,”東方丹陽說:“先把證件報公社去備案才是!”

“對,對對,”鄭寶強陡然來了精神,好像重錘擊在他的鼓當心,正合他心意,“丹陽說得對。兒子,丹陽,你們陪我一道去。老太婆,你們多弄些菜,今天我們要好好地喝兩盅,老子總算揚眉吐氣了。這回是真的了吧!老子是革命軍人,是最可愛的人,有資格談論了。”他越說聲音越大,最后競然喊了起來,此刻,興奮和激動如同決了堤的洪水,浩浩蕩蕩,嘩嘩啦啦地從他的心里傾瀉了出來。他的心激動著,他的痛快和喜悅已經不能用淺薄的語言來表達,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似乎都有跳動的歡暢。

丹陽的舅舅也喜不自禁地說:“對頭,爸爸的證書找到了,我們也能昂首挺胸了,全家都光榮。這是件大好事,大喜事。今天。我們就當喜事辦,好好的慶賀一番。”

他們三人興匆匆地直奔公社。鄭寶強心情格外豪爽,看什么都順眼,看什么都舒暢,就像田野的莊稼久旱逢雨,又像漁人在霧海中望見了燈塔,心里那股樂勁喲,溢于言表。他比得了一缸金子還高興。猛然間心花怒放心緒飛揚起來,他想大吼幾嗓子,他想放歌幾聲,他要告訴人們,之前他所講的都是真實的故事,他還有很多很多的動人故事,戰(zhàn)友們的英雄故事是千千萬,戰(zhàn)友們的光輝業(yè)跡是萬萬千,他是說不夠講不完的。多年來,他已下挫微駝的腰,竟然挺直了許多,步履也顯得“登登”有力而矯健,好像生了風。他走在前面,全然忘記自己的年紀,分外地精神閃爍,容光煥發(fā)。笑容在臉上掛不住,不經易地就流露出來,見人樂和和的,老遠打招呼。看到他這樣子,人們都感到奇怪,“這鄭寶強今天是怎么啦?得了財寶了?”

他們來到公社民政辦公室,民政助理很客氣地同他們打招呼,并請他們坐下來慢慢說。鄭寶強父子倆不知是害羞還是激動,也許是吃官,莊稼人沒見過大世面,不管是何原因,總之,他們有著一肚子的話可就是說不出來,只是“我......我們......”,支支吾吾半天,結結巴巴的一句話也沒說出來,急得臉紅脖子粗的。

“你們有什么話,想好了再說。”助理仍在寬慰著他們,“別急,冷靜點,慢慢來。”

“是這么......回事,領導,是我......我的......證......找......找到了......”鄭寶強終究還沒說好完整的一句話。“丹陽,還是你......你說吧!”

東方丹陽聽到這句話,把身子挺了挺,說:“領導,這位是我二舅爺,名叫鄭寶強。他是個革命軍人,也是志愿軍戰(zhàn)士。因他把證書丟失了,這么多年來,他在社會上,一直沒能得到應有的尊重,反而遭到些誣蔑和抵毀,他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百口難辮,常年累月忍氣吞聲。直到今天,他家拆房子,在墻縫里幸運地找到他的‘退伍軍人證書’。現在他要把證書交給上級領導,并退請領導能恢復他革命軍人的榮譽。”

“噢!好啊,那是應該的。”助理忙站起來,“證書呢?”

鄭寶強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證書交給助理,助理看過后,馬上笑起來,握住鄭寶強的手,“哎呀,老革命,老前輩,讓你受苦了。我這就找書記去!”說完,馬不停蹄地出去了。

鄭寶強聽到助理的話后,下巴不停地顫抖著,淚水在眼中閃花,之前的奮斗總算得到了認可。一會兒,書記隨助理走進來,直奔鄭寶強,緊緊拉住他的手,“老同志,老革命,老前輩,讓您受委屈了。我代表公社黨委向您道歉:對不起!”書記真誠地向他深深地鞠躬。

鄭寶強手足無措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停地搓著手,見書記彎下腰來,他慌忙上前扶起書記,“這怎行呢!這怎行呢!”

書記落座后說:“老同志啊,您是老革命,是有功之人,革命的大功臣,這些年,政府對不起您啊。”

鄭寶強眼含淚花,“感謝黨,感謝領導!這不能怪領導,不能怪政府,要怪只能怪我自己,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什么事都得有個真憑實據的,空口無憑是沒用的。這怨不得別人。”

“我們感謝您老能這樣理解,也感謝您老能有這樣的胸懷。聽說你家拆房子,那肯定是要重建了。”書記關切的問。

鄭寶強抬頭望向書記,笑笑說:“準備再建兩間草房住住人,孩子大了,不至于住在露水地就行了。麻雀有窩,老鼠有洞,能有個安身之處就行了。”

“那你家建房和以后生活有沒有困難?”書記繼續(xù)問他,“有什么困難盡管提出來。”

鄭寶強忙說:“沒有,沒有困難,能湊合。船到彎頭自然直,沒有過不去的坎。別人家建房能靠自己,我鄭寶強為什么就不能?我也一定能。”他帶有倔強地說。

書記把鄭寶強又重新仔細地端祥了一會兒,口中喃喃地說:“多好的同志啊!”他向助理說:“你明天去鄭老家看看,有什么需要幫助的。這些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同志,為革命作出了具大貢獻。這些年來,我們沒能照顧人家,實在是愧對人家。現在大家都不富裕,建房這樣的大事能沒有困難嗎?他們不愿向政府伸手,是真正的高風亮節(jié)啊!可政府也不能坐視不管呀?你親自去,把鄭老家的事情辦好,這也是黨委交給你的一項任務。”他又轉向鄭寶強:“鄭老啊,我還有點事,就不陪你了。證書呢,這里登記好了,您還是帶回去。這次可要保管好了,那可是您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不是二斤籮卜三斤菜啊!”

鄭寶強一個勁地說:“那是,那是,吃一塹,長一智,這次一定保管好。書記你忙吧。噢!書記,”他忽然想起件事要問。“書記,我想問句話,我想問問,我們的部隊現在在什么地方呢?”

“呦!”書記笑起來,“還想著隊伍啊?”

“想!怎能不想呢?多年的戰(zhàn)友,患難與共,出生入死的,那可是過命的交情,永遠也忘不了。也不知他們現在在哪里?看來這輩子是見不了面了。”鄭寶強傷感地說:“證書丟了,部隊的番號也忘了,你說我這人,真是的!這些年到處打聽,就是不知道隊伍和戰(zhàn)友們到了哪里?”

“這個嗎,你老肯定是找不到的。”助理說:“您的隊伍到XJ去了。”

“老同志呀,您要不是提前回來,現在也就不是我們江蘇人了。”書記笑著說:“而是XJ生產建設兵團的人了。”

鄭寶強睜大了眼和嘴,“乖乖,怪不得杳無音訊呢!我說咋躲得這么干干凈凈呢?原來到了那么遠的地方!”他無奈地搖搖頭又低下去,長長地嘆了口氣,隨后走到書記跟,“書記,我還想問件事。”他怯生生地說。

“您說。”

“書記啊,現在還能聯系到我們的部隊嗎?”鄭寶強用祈求的目光望著書記。

“能!”書記果斷地回答。

“那我想請書記幫我聯系一下,看能不能查到我的檔案了。當年我是在火線上入的黨,要是能查到,我想恢復組織生活。如果找不到了,那我想重新加入共產黨。”

“好啊!您放心,我們一定替您負責。”書記樂和和地說。

“感謝,我衷心地感謝!那書記你忙吧!”鄭寶強笑瞇瞇地恭敬地同書記握握手,算是告別了。

這么些年來,二舅爺今天總算鋪張浪費了一次。八毛多錢一斤的山芋干酒,他一下子買了六斤,還一滴水都沒滲,拿上來就喝,一個勁地嚷著:“斟滿了,斟滿了,干了......”,“再來,再來......”東方丹陽不敢相信,這還是吃飯怕碗響的二舅爺嗎?

這可是他破天荒的第一次。擱在過去,他怎能舍得花這么大巨資買酒回來喝,那可是用刀子剜他的心頭肉。往常,他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的,打個三、二兩的回來,兌上好多水,自斟自飲起來。他認為,有個味就行,何必要那么濃烈呢?人嗎,還是以飯為主,民以食為天嘛。肚皮填飽了,一切事情也就解決了。像抽煙喝酒,不過是人的一種樂趣而已,尤其是男人,用來裝點門面,展示自己是個男人,大丈夫。再說,這個酒,本來就不怎么純,賣酒的人早就滲了好多的水,過層手皮滲次水,不滲水那才叫傻子店呢!不然賣酒的人在打酒的時候,也不會把酒斗使勁地往下面埋,上下翻動一番,才能打上一斗。目的很簡單,把下面的水攪上來,當做酒賣。與其被兌了多次的水,那么自己再加一次又何仿?天說紅了,也就是品個味,給自己的生活滋潤一下,消遣一下。抽煙也是如此,干嘛偏要抽個洋煙卷?不就是為了好看,說明自己活的灑脫。其實煙卷同煙袋還不是一樣,一吸一冒,屎尿落不到,再說一包香煙的錢,夠買多少倍的煙沫子,糧食還要賣好多呢!純是浪費!

“丹陽啊,乖乖,”二舅爺已有些醉朦朦的了。“來,二舅爺今天要特別地感謝你。”他一手拍打東方丹陽的肩頭,“來,再干一杯。”他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喝光,杯底朝上給大家看看。

東方丹陽不好怠慢,在長輩面前理應先干,可二舅爺早早地干了,他已毫無退路,急忙把酒干了,也亮下杯底。“二舅爺今天精神豪爽啊,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呦!”

“對啊,還是我外孫懂得我的心里。”鄭寶強用手捶打著自己的胸口,“乖乖呀,我高興啊,我興奮啊,這回真正地感激你啊!說實話,要不是你仔細地找,我是不會去找的,也沒那個耐心。真的,我準備過足了煙癮就去挑水灌的,一上了水,一切就全完了。那二舅爺我這一生的名聲就徹底完蛋了,到死也無人知曉我還有這段光榮歷史,還得掛著個‘牛皮大王’的名號呢!多丟人。丹陽啊,在聽到別人說我吹牛時,你不曉得我這心里多難受呢!那都是我的親身經歷,卻得不到認可,心里比刀割還難受。我是那種說謊的人嗎?就我這樣子能編得出來嗎?吹得起來嗎?就像那天,快接近黃昏的時候,幾天來戰(zhàn)火彌漫,槍聲不絕的戰(zhàn)地上,呈現出難得的一片沉靜。”二舅爺自顧自的喝了一口酒,饒有興致地又談了起來。“忽然‘碰’的一聲響,一顆流星似的火光,從地面上飛到空中。這是攻擊的信號。

隨即炮火從四面八方飛向敵人的陣地。美國鬼子像失掉魂靈一樣,有的伏在地上,有的鉆到汽車輪下,有的帽子掉了也顧不上,只顧逃命,喪魂落魄。

從遠處不到二里地的山地里,有十個身手敏捷的戰(zhàn)士在炮火的掩護下,通過了敵人的機槍封鎖線,很快地接近到開闊地邊緣的河沿里。這是攻擊部隊先頭的一個突擊班。他們的任務,就是直接攻擊敵人在公路旁的一個核心工事,好讓兄弟部隊把整個地區(qū)的敵人分割消滅。突入到敵人的腹地,任務是極其危險和艱巨的,同志們一心想著消滅敵人,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在班長的帶領下,一起翻身跳上開闊地,向敵人展開了決定性攻擊。這時候,給自己掩護的炮火和敵人從各方面打來的槍彈,在開闊地上冒起陣陣的塵土和煙霧。突擊隊的戰(zhàn)士們冒著槍林彈雨奮勇前進,他們從死尸遍野的敵人身上補充彈藥。

英雄們在奮進中,一個、兩個,有五個同志相繼倒下了,可他們并未停止,而是繼續(xù)勇往直前。很快,敵人的核心工事便擺在突擊隊的面前。”二舅爺端起酒杯,又輕吮一口,隨后接著說:“到了工事前,大家都感到奇怪,工事里一個敵人都沒有,只有一輛破坦克躺在洞門口。地面上也看不到一點異樣,只有路旁停著一輛蓋著帳篷的汽車,不知裝的什么東西。班長走向汽車去搜查,其余三個人正搜索著工事的周圍,‘拍拍拍’,一陣沖鋒槍響,嗖嗖的子彈射向汽車,班長的肩頭上中了彈,他端起沖鋒槍,來不及瞄準,就是一梭子掃過去,果然不到幾丈遠的公路那邊的兩個敵人,慌忙把頭縮到地面里去了。班長情急生智,不容敵人抬頭,便搶上前去接連一陣痛擊,這兩個敵人倒下了。

原來,他面前是一個三丈長的一個掩體工事,從地平面掘下去六、七尺深,上面蓋著帳篷和薄薄一層土,偽裝得跟地面一樣。這兩個被打死的敵人,正在這個工事的進出口。班長眼看自己彈夾里的子彈快打光了,如果射擊中斷,敵人一準往外沖。他急忙把開關拔到點發(fā)上,右手端槍一發(fā)一發(fā)的作點射封住洞口,左手掏手榴彈,用牙咬開彈蓋投進洞口去,‘轟’的一聲,只炸得敵人亂叫喚。趁著手榴彈爆炸的一剎那,他又迅速換上新彈夾,一陣槍響連著便是一聲手榴彈,沒有間斷,他身上的四顆手榴彈投完了,工事里的敵人還在亂叫。他只是喊:‘快掩護,快掩護。’

可是,公路那邊的兩個戰(zhàn)友,正在應付著幾個敵人的反擊,根本無法脫身。肩上受傷的班長,只能依托在汽車頭一槍一槍的向洞口點射。他在瞬間,從敵人死尸上找到了四顆手榴彈,照樣槍彈輪回,當投到第七顆手榴彈時,在帳篷夾縫處伸出一條白色的毛巾,這是投降的標記。班長右手端著滿匣子子彈的槍,左手拿著手榴彈,大拇指頂起拉火圈,作好應變準備后,讓敵人把槍托朝上從帳篷縫里一支支丟到工事外,接著三十幾個美國兵舉著雙手,同一個姿勢魚貫地走出洞來,順著手指的方向走到公路上。

這個班勝利地完成了任務,為大部隊全殲敵人掃清了障礙。我說的這些,都是真實的啊,只是講的還不夠詳盡,不能完整地表達出來。”二舅爺表露出莫大的遺撼。

東方丹陽一直在側耳傾聽,他被英雄們的事跡深深打動。半晌,他把一腔激情傾注在酒杯上,“二舅爺,我敬你們這些革命的英雄們!”

“好好好,”二舅爺豪爽地喝盡杯中酒,轉向東方丹陽說:“這回呀,多虧你啊!來呀,二舅爺我無以為報,只能以一杯水酒謝你了。來,干了!”

“二舅爺言重了。這是老天睜眼開恩。”東方丹陽說著也干了酒。隨后問道:“二舅爺,你真的是被國民黨抓壯丁抓去的嗎?”

鄭寶強笑笑點點頭說:“是的。那是小日本被打跑了,人們都以為能安居樂業(yè),過上太平日子了。誰曾想,國民黨反動派為了打內戰(zhàn)四處抓壯丁,攤派數字給各村各保,同時,看到男人就抓走,有錢的錢朝前,沒錢的人朝前,拿錢贖人,沒錢人帶走。我也沒能逃過此劫運,也被抓去了。家里連飯都吃不上,哪還有錢用來贖我。到了隊伍上,就感到不是好部隊。戴著大檐帽的軍官,對當兵的總是破口大罵,拳打腳踢摔耳光子。我被抓去不到一個月就上了火線,沒經幾個回合,我們就敗了,不知不覺的我就成了俘虜。也不怪國民黨敗,他們的部隊跟共產黨的部隊就完全不一樣。共產黨的隊伍里,沒有當官的,都是一樣服裝,不介紹你不知道那個是官那個是兵,不論是誰,都叫‘同志’,從沒有打人和罵人。當時被俘,我心想完了,逃回去準是死,國民黨軍隊里只要被俘就得死,要你殺身成仁。不逃,也是個死,哪個部隊不殺俘虜?國民黨里早就把共產黨說得那么恐怖,那么猙獰。我當時想,反正都是死,索性睡下來不動等死吧!沒想到,人家根本沒有為難我們,隨我們的意,愿意回家的不強求,還發(fā)給路費,愿意留下來參加解放軍的人家歡迎。我當時就喜出望外,真不敢相信會有這等好事。當場我就報告領導,我留下來,還贏得一片掌聲呢!”

“那就是說,你被抓去不到一個月就參加了解放軍。”東方丹陽問。

“是啊。以后就隨著部隊一會南一會北,這里打一仗,那里打一仗,直到那次最長的仗打完以后,領導說是淮海大戰(zhàn),我們的隊伍就一直向前,沒有后退過。”鄭寶強講到這里,端起酒杯,也沒同別人讓禮,自喝一口。“勝利以后,我倒是特別想家。又聽說家里分了地,就更想家了。因為這里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我真正想回來,可看到別人繼續(xù)前進的勁頭十足,我躊躇了。人家都能將革命進行到底,我為什么就不能,而要半途而費呢?別人能做到的,我鄭寶強也一定能做到!后來,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就在反動派被消滅以后,我又想回家了,美國佬又跳出來了。我又隨軍到了朝鮮戰(zhàn)場。”

“二舅爺,到戰(zhàn)場上不怕嗎?”東方丹陽怯生生地問道。

“怕!”鄭寶強脫口而出。“誰不怕死呀?開頭是怕得要命。炮火一響,整個人被震蒙了,震傻了,不曉得東南西北。在經歷過風險,經歷的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剛到解放軍的隊伍時,初次上戰(zhàn)場,敵人的飛機猛獸似的飛過來,扔下的炸彈石磙似的,轟炸聲把人的耳膜都要震穿了,‘嗡嗡’直響,好像有好多的螞蚱在里面不停地亂叫。這時有顆炸彈落在我的身旁,我仍呆呆的站在那里,傻乎乎的,頭腦里一片空白。后來,當我清醒以后,推開壓在我身上的人,原來是老班長。這時,我才知道是老班長把我撲在身下救了我的命,而老班長卻再也聽不到我們的呼喚,為了我,他已獻出了自己的寶貴生命。我醒悟了,心里充滿了對老班長的愧疚,更充滿了對敵人的刻骨仇恨,一心想著為老班長報仇,多殺敵人,才能對得起地下有知的老班長。”

半生風雨半身傷,半生別恨半心涼。時間不是讓人忘了痛,而是讓人習慣了痛,有些事能想通,也能接受,不過還是會很難過。鄭寶強對老班長亦是如此。他心情沉重地又喝了一杯酒,饒有興致地繼續(xù)著他的敘說。他的神色又回到了戰(zhàn)火紛飛,硝煙彌漫的年代。以前,他經常講,后來他不想講,講給誰聽?誰會相信?現在是今非昔比了,他有了談論的資本。“戰(zhàn)爭是殘酷的,你死我活的。屠戳仍在繼續(xù)。整個世界好像都在顫抖,山崩地裂的,空氣中充滿了血腥味,土壤染成了紅褐色,人的生命眨眼間就能沒了,軀干還支離破碎的,讓人觸目驚心。當我看到我的戰(zhàn)友們一個個勇猛的沖上去的時候,一個舍身忘死的念想占據了我的心頭。我的命是老班長拿命換來的,老班長生前的話給了我無窮的力量。老班長常說:‘他媽的,誰說子彈不長眼?子彈是長眼的,專打怕死的......’在以后的戰(zhàn)斗中,我謹記老班長的話,不要命的往前沖。我的勇敢、頑強,沖鋒陷陣的勁頭贏得戰(zhàn)友們的稱贊,也多次受到了首長的表揚和嘉獎,多次榮獲‘戰(zhàn)斗英雄’的稱號。每當獲獎時,我站在臺上,面對大家時候,總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往下流,一次又一次地說:‘這個獎屬于犧牲的戰(zhàn)友們,是屬于老班長的......”

鄭寶強再次流了淚,他用衣袖揩一下,東方丹陽用手在他的后背上拍打了幾下,一會兒,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又抿了一口酒,長嘆了一聲:“我的命確實是揀來的,同犧牲的戰(zhàn)友們比,我是幸運的。能活到現在,也知足了。”他把“知足了”這幾個字念叨了幾遍后,轉向東方丹陽:“丹陽啊,你二舅爺就是傻呀!認為美國佬又被打跑了,蹲在部隊也沒事干了,家里已分了地,不回來種地還賴在部隊上干嘛?自從離開家,就一直沒回來過,就一直牽掛著,也不知家里現在怎樣?白天還好,大伙兒說說笑笑,皮皮鬧鬧的,到了晚上,一陣陣想起來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來。文人把這叫什么來著?”他皺著眉頭想著一個詞。

“歸心似箭。”東方丹陽提醒道。

“對!對啊”鄭寶強高興地一拍大腿。“就是這個詞。我走的時候,指導員就是這么說我的。當時我想呀,與其在部隊沒事耗著,不如早點回來種種田,多打點糧食呢!也早點娶妻生子呢!早養(yǎng)兒子早得濟嘛。所以,就不顧一切打報告,寫申請,找領導,死磨硬纏。剛得到允許,就火急火燎奔回來了。現在想起來,我還自己罵自己,回來得‘狗頭金子’呢!怕趕不上死呢!就這樣,就拿著這么一張紙跑回來了。當時心里就不舒坦,出生入死的就換來一張紙,能當飯吃,還是當茶喝,有什么用?也就把它沒當回事。認為莊稼人還是以種田為本,“七十二行,種田上行”,多收兩斗糧食最實在。當時啊,還真想把它扔了,又覺得可惜,可不扔又沒處放,后來就隨手一放,哪還放在心上,不知丟哪屁馬外去了。以后受了人家的羞辱,一怒之下就回來找它,要向眾人表明,我說的是真的。可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其它的倒無所謂,就是這個憋屈罪讓我受的足足實實,心里難受啊!有什么辦法呢,誰叫你拿不出東西的,只好聽憑人家冷潮熱諷的了。你說,怎就這么觸死觸滅的能放丟墻縫里去呢,真正觸壽人做觸壽事。唉,重點還是吃不識字的苦啊,看問題太過簡單了。當時在部隊上提到學習就頭疼,筆拿在手里比扛大槍、抱大鍬還重,就是不聽使喚,到學習時得空就溜掉了。后來別人的學習成績都上去了,我還是老樣子,怨誰?回過頭再想想呢,也知足了,活了這么多年,也是嫌的了,比我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們強多了。他們都是年紀輕輕的就犧牲在戰(zhàn)場上了,所以我痛恨戰(zhàn)爭。哎,我跟你說啊,當時我看你在哪里傻乎乎拔呀找的,還在心里發(fā)笑呢!”說罷,他“哈哈”地大笑起來。

東方丹陽也跟著笑起來。“我說有寶貝你還不相信呢?哎,二舅爺,一直要把你往壞處說的是不是那年差點被你揍的那個人?”

“不是的。其實那個人并不壞,他沒有記戒心,打過罵過撂開手,從不放在心上,有口無心。壞事的人是我家門旁的鄰居,那個人也是接他的紅磚。難怪人說老了鄰居瞎只眼,一點不假,我這就是最好的例子。那家伙,”鄭寶強把酒杯端起同東方丹陽示意一下就喝了,“太不是個東西。刨田界老手,占田邊祖宗。成天就在兩家自留地的山溝里刨本,總要占一點過去,那怕泥垡頭也非要弄一兩個過去才能安心。那次,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脖子鼓得有鑼粗,一個堂堂男子漢,生個女人形,用手把土往自家那邊扒拉,多難看!多占那么丁點能長金苗嗎?說吧又無所謂,不說吧,又他媽的豬尿泡打人不疼氣的慌。我就說:‘人嗎,一個泥垡頭伴不過,何必那么斤斤計較呢?’他聽后不但不知羞,反倒來起勁呢!出口就傷人。我頓時就火了,跟他一句一句頂撞起來。他認為他年輕,沖向我想把我干倒,結果他不是我的對手,吃了虧就懷恨在心。開始是說說,我也沒當回事。他說我是被國民黨抓去的搖身一變,倒成了革命的功臣。我當時想,反正是種田,什么功臣不功臣的。事過境遷了,只是話搭話談談而已。

可這家伙并不是這么想,也并未就此罷休,而是一個勁地大隊到公社跑,說說竟說我是國民黨的特務,上面跟他要證據,他又拿不出來,被領導一熊,‘事情我們會調查的。無根無據的,你就不要瞎嚼瞎聊的。你知道這么一說,將意味著什么嗎?如果沒有確鑿證據,你就是誣告,就要定你的罪。你想把政府當成你泄私憤的工具嗎?’他這才死了心。雖然上面領導看我平時的表現突出,也未作深究,并為我說了話,可我這心里憋屈著呢!可又有什么辦法呢?要是有這個證件在手,誰還敢胡說八道?我又要誰為我說話?我只有沉默不語,也只能沉默不語。還有啊,這么些年來,每當逢年過節(jié)的,上面敲鑼打鼓地給軍人、復員軍人和烈士家屬送慰問信時,我嘴上說不出什么,可心里特別的難受。可你又能跟誰說去?要有證書,肯定也有我一份吧?多么光榮啊!連祖上的臉上都有光。丹陽啊,人在哭的時候,抬眼望望天,眼淚是不會流下來,其實,眼淚流到肚子里還更難受呢!整個心都是酸酸的,欲哭無淚。我祈求著,我想著,總有一天我會看到老天睜眼的。”

東方丹陽說:“你終于祈盼到了,現在老天不是睜眼了嗎?”

“是啊!我高興,我什么也不圖,只要能還我‘革命軍人’的榮譽,我也就死而無憾了。我還要喝酒。”鄭寶強樂和和地說。“來呦,干杯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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