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總是很晴朗,蔚藍的天空中一絲云也沒有,是那么的高,那么的藍。偶爾有只小鳥從天空中飛過,讓人的心也為之一顫。黃昏來得總是很快,還沒等曠野上被日光蒸發起的水氣消散盡,太陽就直接下沉了。西門雪緋徊在渡口南岸,不時看向河中往返的船上人。一船船的看,一次次的失望,由北岸送過來的人中,仍沒有出現她要等的人?!霸趺吹浆F在還不回來!”她跺了一下腳,又來回走來走去的,眉頭緊觸著,感到心燥煩急。周圍的陰影越來越濃,顯得靜悄悄的。村莊的上空已有柱柱炊煙裊裊升起。她不時地抬起手腕,看看手上的“鐘山”表,越看越急燥,連那清脆細微的表的聲音也顯得那么的不合心意。她又跺跺腳,站著不動了?!耙娏怂?,我該怎么說呢?”
這可是個不小的問題呦!自己跟東方丹陽充其量只是認識而已,尚不熟悉。讀初中還比東方丹陽低一屆,她熟悉他,不知他還熟不熟悉自己呢!在校時,他是那么的優秀,那么的出眾,能有幾個會不認識他。而自己充其量只是萬花叢中一點紅,他能注意到么?應該認識。他曾向自己禮貎地點過頭。“可見面怎么說呢?直接告訴他?哪不是毀親嗎?媽媽說,女兒毀,這叫怎么回事?這樣做,不管誰是誰非,母女倆個總有一個不落好?!彼匝宰哉Z后,覺得不妥,想回去了。剛要拔腿走,頭腦中忽想起,成全他人不就是委屈自己,傷害自己嗎?過去看東方丹陽只是順眼,沒作多想。自打他到她家做衣服再次看到后,他進到她的眼里就拔不出來了,越發地想著他的好來。尤其聽到她媽給他介紹對象后,讓她急得都快到了寢食難安的地步。自己也說不出為什么會這樣,這些天,她得出一個答案,就是愛上他了。她氣她媽了,這么好的人,不留給女兒,竟要去便宜別人。你還想沒想過女兒呦!都說你媒人的眼有半仙呢!你盡看別人,就沒看看女兒和東方丹陽,是多么的般配,真正的天生一對,地造一雙,郎才女貎,珠連璧合?!凹冗@樣,我就不能輕易放手,就要得到我的所愛。”她暗下決心。
“是東方丹陽?。』厝ダ玻俊睂Π秱鱽頂[渡人的聲音。
“叔,你好,晚上是你在這里?”是東方丹陽的聲音,西門雪一陣欣喜,差點要叫起來。
“老爸年歲大了,晚上這河坡上滑。不得而已就不要他來了?!睌[渡人說:“你二舅爺現在是睡著笑醒了。一張紙,定終身。昨天他告訴我,多虧你仔細,依他們粗而糙之的挑上水就完蛋了,你二舅爺真的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好人自有好報。也是該應湊巧,純屬天意,我隨便胡亂拔拔,就哪么巧,就拔到了?!睎|方丹陽興致勃勃地說:“我幫你搖櫓吧!”他把櫓放到水中,使勁地比劃起來,嘴的上下皮仍沒有消停?!岸藸斶@兩天都喝得醉熏熏的。今天也沒什么事,我要回家,他就是不讓,非要我陪他喝酒。這不,又喝醉了,我才得以脫身。”
“他那是高興,昨天一個地夸你。嗨嗨,你怎么推磨了。這樣劃!”擺渡人驚呼起來。
這是單漿櫓,船的一邊有一邊沒有。東方丹陽直顧前進時把櫓攔在水中往前推,回頭時,櫓就離開水面劃了空,這就失去了方向,船在水中直打轉。在擺渡人的指拔后,一試,小木船果然向前駛去。
“東方丹陽哎,我想給你介紹個對象,怎樣?”擺渡人忽然冒出這句話,對東方丹陽驚動并不大,他認為是人家隨口一說,玩笑話。他也隨口答應:“好啊,請你喝酒?!?
這倒驚動了南岸的西門雪。河中的談話她聽得清清楚楚,也讓她惕驚起來。又冒出一個,真討厭!
“我家有個親戚,不管哪樣都是刮刮尖。我這人拙嘴鈍腮的,不會說話,想來想去的,這方圓的小伙子,只有你跟她才般配。我也想做回媒人,就以你們開頭,這一炮打響了,往后這船口過往的人很多,我也能像小百靈那樣,多為年青人作想,做點好事,為他們扯扯紅線搭搭橋。你們這個能成了,我以后再說就有基礎了。能說到七個,我還要成仙呢!”擺渡人說的唾沫四濺,眉飛色舞,說著船已靠岸。
“叔叔,再見!”東方丹陽跳上岸,轉眼已到河岸上。
“東方丹陽,行不行?你回個話喲!”見東方丹陽直往前沖,嘴里笑罵道:“媽個巴子的,還害羞呢!還沒有大姑娘大方呢!”
東方丹陽聽見擺渡人說的話,只是不好回答。他急匆匆地跑過河堆頂,來到下坡的小道上,才放慢了腳步,深深地喘了口氣。這時從樹干后面閃出一個人來。“東方丹陽?!卑褨|方丹陽嚇得一跳。轉過頭來一看,“西門雪,你怎么在這里?等人的?”他眼中充滿驚訝!
“是啊?!蔽鏖T雪走到他跟前。原先的滿腔勇氣一下子不知到哪去了,蕩然無存,顯得有點局促不安,搓著手,又摸了摸衣裳的下擺,手很是不自然的好像沒處放。
“等的人還沒過來呀?呦,天都快黑了,你還要在這里等嗎?”東方丹陽關切地說。
“他過來了。”西門雪見他四周查看,心里很想笑,最終還是沒有笑?!拔沂堑饶愕??!?
“等我?”東方丹陽的嘴都成了“0”字型了。半晌,問道:“等我,肯定有什么事吧?”
此時的西門雪臉漲得紅紅的,“肯定有事了。”她有點難以啟齒的樣子。遲鈍了一會兒,才鼓足了勇氣,“我說出來,你可不要生氣?。 彼允遣粨椎陌押笫至艉昧?,先穩住他。
“說吧!”東方丹陽很是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放心吧,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相親,可是一件喜事。可這次你相親,我不是來祝賀的,而是來潑冷水的”。西門雪低著頭說著話,她不知是心里不坦蕩,還是不好意思,總之,她不敢看東方丹陽的臉,如同小學生站在老師面前背書一樣,只顧往下背,“我通前搭后的考慮,還是要告訴你,你跟這家的親不合適,不能做!請你相信我?!?
東方丹陽越聽越糊涂,“你這......”他想打斷她的話,沒能打住,索性由她說吧。等她不說了,他才問道:“你說誰相親了?你是說我嗎?我怎不知道?看你說的有板有眼,跟真的似的?!?
“你不知道?”西門雪抬起頭,睜大了眼,好象不認識似的與東方丹陽四目相對,剛才的拘束也不翼而飛?!拔腋悴欢?,都說好日子見面了,你這個主角竟然說不知道,真讓人難理解啊。你不會是在開玩笑吧!”
“真是莫名其妙!”東方丹陽摸摸頭。“是你在開玩笑吧?我頭上不曉得腳上不曉得,是你憑空掉下‘二餅’拿我開涮的吧!”
“我閑的骨頭疼了。”西門雪看他這個樣子,心里明白他確實不知道。“是嬸子到我家請我媽給你介紹對象。你上次到我家量尺碼是假,送給我媽看看是真。好心里有數,量體裁衣。”
東方丹陽想起來了,“噢,怪不得那天嬸子說了很多不作邊際的話呢!都什么時代了,還搞這套!戲臺、道具一應俱備,就等我上場了?!?
“是啊。這姑娘什么都好,跟你也般配。就是......”
“就是什么?沒有就是。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自己的命運要自己掌握?!睎|方丹陽對西門雪說:“請你轉告嬸子,謝謝她的抬愛,也謝謝她的美意,為我操心了。這個親我是不會相的。”
“東方丹陽,我想告訴你,這姑娘的父母肝上都有病。”
東方丹陽邁開步子直往前走,“那跟我就沒有關系了?!?
西門雪見他扭頭就走,走的還那么快,把自己扔在后面,不管不問的,氣得把腳一跺,心里罵道:死丹陽,搶“大頭碗”了(罵人的話,死人頭上放有碗)。一點也不知道憐香惜玉,太沒情調了。她咬牙恨恨地追上去,“你等等我呀!”
東方丹陽放慢了腳步,頭往后轉一些問:“你還有事嗎?”
“沒有事就把人家扔下不管,鄉下人拉二胡——自顧自。”西門雪很是委屈的樣子。“天都黑了,還男人呢!”
東方丹陽回釀過來了,做法確實偏離做人底線。天都快黑了,怎能把一個姑娘家丟在這里呢!女孩子膽小,這誰都知道,還是自己不近人情。他向她道謙:“對不起,請你走快點吧!”
“你哪么急,還要去趕船???”西門雪嘟嚕著嘴,見東方丹陽放慢了腳步,她的腳步相應地減得更慢。
“你怎么不走了呢?”東方丹陽站下來等她?!澳闩掳盐浵伈人懒税?!一步挪二寸。”
“你急,我偏走的慢?!蔽鏖T雪更是得欲加勁。“你要么把我扔在這里,要么不著急等我。”
東方丹陽此刻也毫無辦法,明知她是無理取鬧,他只能自認倒霉!“好,好,我算是服你了。慢慢走!總歸要向前走噢!不會停滯不前吧!”
“那我問你?!蔽鏖T雪懷揣勝利喜悅,挪到東方丹陽跟?!拔铱吹贸鰜?,你對相親很反感,很討厭?!?
“對!我很不贊成?!睎|方丹陽很是惱火地說:“都什么年代了,還著興這個,年青人應該找個志同道合,秉性相投的人一起生活?!?
“你找到了嗎?”西門雪試探著問。
“沒有?!睎|方丹陽與西門雪肩并肩慢慢走著?!斑@不是三斤籮卜二斤菜。得看緣分?!?
“你心里有模型么?想找什么樣子的?”
“沒有。哪能隨心所欲,要隨緣的。”東方丹陽顯得無可奈何。
西門雪心里一陣欣喜,“對啊,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交談嘛!還是緣分未到。”
“是啊。”東方丹陽轉問她:“你來找我,嬸子肯定不知道吧?”
“哪能讓她知道!她要是知道了,那還了得,肯定氣瘋了。”西門雪不無緊張地對東方丹陽說:“哎,你不肯相親的事,總得給家里一個理由啊。”
“理由?對呀,是要有個理由,不然不好交待?!彼肓艘粫攵号幌挛鏖T雪,故意冷著臉說:“我告訴家里人,是西門雪說的,這家祖傳肝上有問題。”
“你要死了。怎能這么說呢?這不吭死人么?”西門雪嚇慌了,“你把好心當成驢肝肺了?!?
見西門雪真的急了,東方丹陽才慢條斯理地說:“不這么說那該怎么說呢?就說談好了?!?
“談好了,哪里的?”西門雪信以為真。她所擔心的事終于來了。“她長的怎樣?”
“保密!對,保密。就這么說,未到公開的時候。時間一長,什么事都沒有了。”
“人家問你話呢?”西門雪仍不無擔心地問?!罢娴恼労美玻块L的一定漂亮吧?”
“嗨!你怎么當真了呢?我這不是找借口搪塞家里的嗎?你看,我的家庭狀況也不好,哪容易這么快找好了?!睎|方丹陽低下頭說:“我媽請你媽介紹,自有她們的道理。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可她們也太操之過急了,我怎能接受?我的命運還要由我自己主宰,不想由別人來安排。”
“你要自己找?”西門雪在得到首肯后,興奮地說:“我贊同你的做法。其實我很不看好別人的介紹。個人問題還是自己解決的好,相互間彼此了解,感情融洽,才能心系一處,話投一處,手挽手走到一處,要生活一輩子呢!不是趕街上集那樣隨便自由”
“對,對,精辟。”東方丹陽伸出大拇指夸贊道?!邦H有見地?!?
西門雪被他夸的不好意思,“看你說的,年輕人都是這么想的。我不過是嘴快,說出來了。我這人就是這不好,嘴里存不住話,讓你見笑了。”她抬起頭,“哎呀,已經走過頭了,你回去吧!”
“天黑了,我再往前送送吧!”東方丹陽知道走過了,只是沒有說。他總不能讓姑娘一個人走著黑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索性再送送?!?
“那我也就承情承到底了。”他倆都笑了起來。笑過一陣后,像散步似的繼續向前走。
“東方丹陽,你說這談戀愛怎么談?。∵@第一句話怎么說呢?羞死人了,怎么開口呦!”西門雪差答答地問。
東方丹陽見她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其實這也是出于內心的話,真讓他難以回答,他也不好回答,只是在一旁“嗤嗤”的笑,把西門雪笑的很是難為情,不好意思?!翱磥砟阆朐夷銒尩娘埻耄埠芟胝剤鰬賽哿?。”
“難道你不想嗎?”她頑皮地反唇相譏問他。
東方丹陽被問住了,噎住了,回不出上下。“這樣吧,也快到你家了,我就不能再往前送了,該回去了。你看行嗎?”
西門雪看看也就到家了,她非常感激東方丹陽想的周到,這個時候她是絕不能讓東方丹陽到她家里去的,別人的流言蜚語事小,其實她內心倒很想別人去說三道四,問題是她媽正給他介紹對象,他卻不肯去相,競跟自己在一起,個中的原委不用細說,也再明白不過了,肯定是她從中作梗,她媽還不氣瘋了。她現在很氣她媽媽,整天說媒,別人都說你獨具慧眼呢,我說你眼長哪里去了,就沒看出我跟丹陽很般配嗎?我們才是可謂的天生一對,地造一雙呢,你怎就看不到的?你這當媽的就一點也不懂女兒心啊?嗨,她深深地嘆了口氣。等過了這個火頭,她定會讓他跟自己一起到家里,那時家里再阻攔也是沒用的,她不能把自己的幸福留在別人的施舍上,要靠自己去爭取,去努力。“那好吧!就謝謝你了?!眱刃目v有萬個不情愿,該分手時還得要分手,她不舍地說:“再見!”
東方丹陽剛往回走不到二十米遠,就聽西門雪家的莊子上的人喊岔了聲:“失火了,快救火?。 甭曀涣叩暮奥曂蝗粋鱽?,隨即伴隨著吵雜聲,夾雜著擊打鐵盆、銅盆和木桶的響聲,大鑼敲起來了,鐵皮卷成的喇叭也叫起來了。只要聽到這激棱般驚心動魄的聲音,無論是男女還是老少,無論是本村的還是外鄉的,無論是睡覺的還是做事的,無論是強壯的還是體弱的,都會下意識地第一時間沖上前去,沖到硝煙彌漫、煙火升騰的地方。這是農稼人亙古留傳下來的規矩,也是社會上做人的水準。不管誰與誰有仇,誰與誰有怨,一律翻過去,不再計較,只有一個念頭——救火!
水火無情?;馂囊唤洶l生,那就是天災人禍。它能把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傾刻間變得灰飛煙滅,家破人亡。所以,在莊稼人的眼里,沒有比救火再大的事了。只要發生火災,人們馬上就會自發地形成一股強大的合力。
東方丹陽急轉身一口氣跑到火災現場,已是人聲鼎沸,有的手拿農具,有的提著水桶拿著盆,有的抱著棉被......面貎不同,表情各異,所有的人都著一個共同的特點,跑步前進。面對無情的火災,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趕到后,容不得一丁點的遲疑,容不得你去看清失火的是哪一家,一心無二用,一門心思撲在救火上。這是天大地大的第一件大事。
救火是用不著分工按排的。青壯年自會沖在最前頭,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屋頂,用鐵叉把房上的草扒掉,年歲大的忙把水傳遞上去,潑向燃燒的地方,老人婦女孩子打水的打水,傳水的傳水,遞物的遞物,只要能有用的都使出渾身的解數,力所能及地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這就是一場生死存亡的激戰。其間,還不時聽到蒼老的聲音在下面指揮,“讓明火露出來。”“趕快潑水?!薄坝孟桥?!”“用被子蓋??!”......上面的人聽著指令,把一桶桶水潑向煙火里,會用鐵锨或木锨拍打竄起的火焰?;饎萋拥模媒杆谋蛔用蜕w上去,最大限度地把火捂住。這種救火方法最危險,也是最管用。說它危險,是在捂住火焰的過程中,大火有可能把房上的東西燒毀了,人在上面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落空掉下去,搞不好會受傷致殘??稍谶@危急時刻,也顧不得這些,容不得你去顧前想后,只要能把火撲滅就行。
東方丹陽爬在屋頂上,用鐵锨不停地拍打著火苗,濃煙灌進他的口鼻中,火辣辣的。他顧不得這些,只氣老天競刮著溜溜的風,讓這火焰更像一個張牙舞爪的怪異的魔鬼,火借風勢,風助火威?;饚е煇旱脑幮?,肆意地在人前跳躍,有意在戲弄著人們?!坝帽蛔訑r火頭!”東方丹陽接過濕棉被,猛地覆在火與前面尚未著火的屋頂上,這就形成了一道隔離帶,火頭到此就不能再向前進。天干物燥。不截住火頭,燃燒的火星會被風吹得很遠,搞不好落到下家,甚至下一家的房子上,禍及多家。往往是張家還沒救下來,李家又燒起來了,能牽連好多家,讓人無法施救,眼睜睜地看著大半個莊子化為灰燼。
水有千種表情,火有萬種魔法。在莊稼人的心目中,“天干物燥,火燭小心?!笔敲總€人絲毫不敢松懈的弦。常因大火中的凄慘狀況,多少年后仍讓人歷歷在目,心有余悸。遠的不說,自東方丹陽記事以來,碼頭大隊除發生過燒去半個莊子的,慘烈的是小孩放在用稻草絞起來的“站窩”里,下面放著“火盆,”小孩的腳從木棍之間的間隙處凹陷下去,插進火盆中,孩子大哭大叫,驚動了鄰旁。不幸中萬幸,保住了性命,燒壞了一只腳,導致終身殘疾。更為慘烈的是,家里無人,把個孩子放在家中,被一場大火奪去了生命。這多年來,還真讓人談火色變,膽驚肉跳。
這場火總算救下來了。面對房上房下、屋內屋外的一片狼籍,是沒有人計較得失,更沒有人講究回報,只能搭上一聲聲的唉聲嘆氣。在那片狼籍中,橫七豎八地躺著的歪著的一件件農具、水桶、鐵盆、衣被等,因天黑看不見,也分不清是誰家的了,等第二天再看看,能認領的就領回去,損壞了的就算了,拉倒吧,自認倒霉。那怕家里都揭不開鍋了,也不能向失火人家撇撇嘴,絕不能索要賠償。失火的人早已喪魂落魄了,還能去向刀口上撒鹽?誰家攤上都一樣,都揪心得要命,人心都是肉做的,將心比心,人都有同情心。除不再理會自己的得失外,心里還在為失火人家擔憂著,這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哩?
東方丹陽從房上下來,渾身己濕透,他知道,手上和臉上肯定滿是灰塵。于是,他到河邊去洗一洗。此時,救火的人都圍在一起,查問這火是怎么起來的,這些人不用說都是附近的人。他家遠,他要回家了,當他走到人群聚攏的地方,一個女人坐在地上哭的悲悲切切,很凄涼,誰見了,憐憫之心油然而生。這可憐的女人定然就是這家的女主人。人堆旁邊的草上還坐著一個男人,他并沒顯出怎樣的苦痛來,只是長長地嘆口氣,慢慢地把煙袋戳到嘴里,劃根火柴點燃,狠勁地連吸幾口,把嘴一抹,慢吞吞地說:“哎呀,這個失火嘛,熱鬧是熱鬧,媽個巴子的就是有點忙人?!痹境顟n滿腸的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來。東方丹陽對這邊的生產隊不熟悉,很多人還對不上號,心里想,這是什么“倒頭人”呀!人家失火遭了塌天大禍,這以后的日子還不知咋著落呢?他非但不同情,還在這說俏皮話、風涼話,也太缺德了。他很想去斥責他,你年歲也不小了,口下也該留點德。別的人還都幸災樂禍地跟著樂,跟著笑,凄涼的氛圍一下子蕩然無存。他想,這里的人怎就這么冷血呢!好人不多。人群中有人笑著說:“你個‘絕段子’,哪天能不說俏皮話你會死呦!你媽死了你也說,兒子掉下河你也說,現在家里失火了,你還說,倒從哪想起這些接口語?”
原來是失火家的主人,東方丹陽這才明白。剛才的不解和不平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隨之也是忍俊不住地笑起來,自語道:“這人,真逗!”
東方丹陽到家時,家里已經吃過晚飯了。見他渾身滿是塵灰又濕碌碌的,他媽媽鄭素娟感到很驚訝,忙著拿衣服給他換身,嘴里很是疑惑不解地問:“丹陽啊,你們今天挑水挑到現在呀?不是說今天沒有多少事嗎?就是挑水,大不了鞋褲濕掉了,也不會把渾身都濕透了,還滿身的黑灰、草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救火的。”東方丹陽把濕衣服脫下來,只穿一個小褲衩走到水缸前,用水瓢舀一瓢水從頭上往下沖。水已涼了,一瓢水下來,讓他不禁打了個激凌,頭跟搖郎鼓似的,連續搖了幾搖,渾身抖了幾抖,似乎要把浸出來的涼氣一鼓腦地抖出去。他又蹩住氣,一氣舀了三舀水倒下,反倒不覺得涼了。
鄭素娟見兒子還用冷水洗澡,怕會淋壞身子,很是憐愛地說:“還是燒點熱水吧!”
“不用!沒那么嬌貴?!睎|方丹陽邊清洗著身子邊說,:“習慣了,冬天都能洗。”
“冬天怎能行呢?凍出病來怎好?不能為省哪一把草,讓人受罪,到時小錢不花花大錢?!编嵥鼐曷龡l斯理地說:“你說救火。在哪救的火?!?
“怎么剛才那么大動靜你們沒聽到?”東方丹陽擦干了身上的水,往家里走。
“我們聽東南上吵得映天紅的,估計又是哪家失火的??赡阍谖鞅边€隔條河,總不會跑東南去救火吧?”
東方丹陽忙著換衣服,口中答道:“對呀!”剛說到這里,心里一沉楞,可不能說同西門雪一起去的。與其讓他們多想還不如早說掉了,“我回來看天還沒有黑,就往前面走走,散散步。一會兒,聽到有人喊‘救火’,我就奔過去了。”
“是東南哪家失火的?”東方丹陽奶奶問:“救下來了嗎?這家又倒霉了?!彼嫌謬@口氣。
“是巧英嬸家西邊隔一家。房子燒了半截子,虧得人多。嗨!那人真逗?!睎|方丹陽忽然興奮起來,“他家失火,大家都同情,他老婆哭得人心里酸酸的,可他卻在說俏皮話,‘失火熱鬧是熱鬧,媽個巴子的,就是有點忙人?!彼麑W著就笑起來,“哪么多救火的人,都被他說得笑起來。”
家里的人也都跟著笑起來。鄭素娟笑著說:“你說的是‘老陰棍,’又叫‘爺爺喝’?!?
“怎么渾名字還有兩個?”
“他真名叫西門兆儀。”鄭素娟說:“他這個人,一輩子沒說過干干脆脆的話,盡說些陰陽怪氣的風涼話。他說了陰觸觸的話,臉還是冷冷的,一點都不笑,不露一點神色,當人回釀許久品出話味了,他才從嘴角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陰險的笑意,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所以大家都叫他‘老陰棍?!暗镁昧?,把他的真名字都給忘了。莫說他家失火,就是他家死了人,也不能改變他的德行,想怎么說還得怎么說。他媽死了,去下葬的時候,燒紙時,因茅草深,天又干燥,火一烘一大遍,把亂墳地的茅草都燒著了。他說開了,‘哎呀呀,你這個人呀,怎能做這事呢?你看看,一輩子不闖禍,不惹事,從不做壞事,死了怎還作孽呢?咳!怎能放人家的火呢!’連哭哭啼啼的人都被他說的笑起來。他兒子掉在河里,被淹得雙手上下拚命地劃動著,掙扎著,已到了生命垂危的時刻,他站在河邊岸上,只是眼睜睜地望著,絲毫不緊張。他自己不會鳧水,可不會鳧水還不會喊人嗎?他不喊,而是沖著水中命懸一線,撓著雙手求生的兒子不停地說:‘你那里好處再大我不想,你那里好處再大我不想?!瘎e人老遠看他這樣,心里想‘老陰棍’肯定看到水里好東西了,不是大魚就是烏魚帶秧的,都好奇地跑過去要看個究競,這才把他兒子給救上來。就現在他的這個兒子的頭腦還是不怎么靈光,完全是被水嗆大發了?!?
“這叫什么人呀!真是個怪人,絕人,要不是別人救起,不就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淹死了嗎?這是自己的家人,人們都不經意,不往心里去,留著茶余飯后的談資。要是外人,人家能不恨他,不罵他,不打他!好啃都會啃他幾口。這不是缺德、行陰嗎?”東方丹陽感到既好氣又好笑?!霸趺从纸小疇敔敽取倪??”
“他就是這么個人,已是生成皮,長成骨了,改不了了,知道了也就不再計較他?!编嵥鼐杲又f:“怎么叫‘爺爺喝’,這也才沒幾年的話。好話不出門,壞話傳千里。也是這個人,平日里,人陰不過他,說不過他,好不容易逮住他一個話柄,肯定是抓住不放了。那年夏天,他抱著孫子去找孩子的媽給孩子喂奶,那天很熱,兒媳在鋤田,天也快中了,腳前腳后也就下班了,可他孫子不讓,因他早就餓了,不喝到奶是不會罷休的。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抱去。孫子到了他媽的懷里,仍然還是不依不饒,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其實是餓過頭了,頭往兩邊擺動著,哭著,喊著,鬧著,就是不喝。‘孩子要哄,’老陰棍很有經驗地在旁邊說。這誰都知道,比如,那樣東西他不要,你要是騙他說,你不要我要啦!他立馬會過來跟你搶。比如,他不肯吃飯,你要說,你不吃我吃啦,他就趕忙過來跟你搶著吃。老陰棍是深明此理的。這時的老陰棍看孫子又餓又熱的不肯喝奶,既著急又心疼。他決定要采取措施,讓孫子喝奶,奶水下肚解渴、壓餓又打涼。他蹲到孫子跟,把嘴往孫子跟湊湊,他要蒙混孫子了。‘快喝呀!你不喝爺爺喝啦!’一句話,被鋤田的人逮住下語了,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播開來了?!?
“翹其人,翹其事,還說翹其話。這個人,真有意思?!睎|方丹陽穿好衣服,想剩家里人的注意力被分散,走出去,躲過一天是一天,躲過一時是一時。他真不想在這個時候談論自己的終身大事,即使談論,他也不會要別人介紹的,他要主宰自己的命遠?!捌綍r說油了嘴,總沒個把門的。最后還是自己挖坑自己跳。”說著,他就跨出門去,想溜之大吉,逃之夭夭。
看到東方丹陽要走,鄭素娟急了,“丹陽啊,天都黑了,還要到哪去?”其實這話純是費話,多余話。自打東方丹陽畢業后,哪天不是成更半夜的三成群五結黨在外面玩,又有哪一晚是安安穩穩呆在家里的。一個散腳牲口,能安分么?其實,她的真正用意是要告訴老太太,丹陽要走了,也在暗暗提醒她該說的話抓緊說,他走了,話不知又要耽誤到什么時候呢?她本可以直接喊住他。但總覺得不妥,一個人跟他講顯得勢單力薄,她要同他們結成統一戰線。再一方面,她感到東方丹陽不像過去哪樣聽話了,雖沒有直接反抗,可說出的話對他好像不怎么起作用了,對路數的就聽,不對路數的,沉默不講話,或是簡單的敷衍應付幾句。總之她感到兒子大了,翅膀硬了,跟自己的話少了,疏遠了?!皟捍蟛挥赡铩毖?。還是女兒好,女兒是爸媽小棉襖。人家跟他差不多大的女兒,沒事就圍在媽媽的身邊,不是打毛線就是納鞋底,煮啊刷的,樣樣來,從來不要大人煩心。哪個親切勁,倒才有多好!哪像他們,屁股坐不住五分鐘熱板凳,一天說不上幾句話,就曉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碗一推抬腿就走,不到吃飯不回來。哪天能成人,哪天能曉得過日子呦?還有這,你為他媳婦的事操心勞碌的,還不知落不落好呢!搞不好做了“小勞官”,不道好難為,吃力不討好呢!
丹陽奶奶也是個遛亮的人,明白的人,兒媳點拔的話她豈能不知?該她老將出馬了,“丹陽啊,奶奶想同你說幾句話?!?
東方丹陽心知不好,從他奶奶一開口,他就知道情況不妙,他只得回來。不過他做好思想準備,天說紅了,也不能突破“相親”這個底線。他強作歡顏的說:“奶奶,有什么事嗎?”
“有事,肯定有事,還是大事呢。”他奶奶指了指板凳,“你坐下來,我跟你說呦。”她見東方丹陽坐下來了,這才不緊不慢地說:“丹陽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又是家里的長子,我們家里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莊稼人嘛,都是這個樣子,差也差不了多少,不過我們家比人家還要差一點,人多勞少?,F在你下來了,狀況比以前肯定要好多了??稍谌思已劾?,你兄弟幾個遲早要分家的。人常說:‘好家分窮了。’何況我們家原本就不富裕呢?所以啊,我們想給你找個媳婦,早點安頓下來。老大開好頭,后面不用愁。人不是常說么:人立于世,忠孝二字。你現在回來種田了,也不用為國家效力了,國家也不用你去盡忠,那么你就得盡孝了。早點成家,為家庭作貢獻,早養兒子早得濟,也了卻做上人的一樁心思?!?
東方丹陽聽著奶奶的開場白,繞了這么的彎子,無非就是要他安安穩穩地聽他們的話,乖乖地服服貼貼的去相親。這就是他們想要的孝順。他不動聲色地聽著,半晌,他問:“奶奶,你是說找對象啊,嗨,這個您老放心,這是早晚的事。我保證給您帶個漂亮的孫媳婦回來。”他說著又起身要走。
他媽媽見他又要走,忙攔住說:“怎么又要走???又要去干什么?是什么緊要的事?”
“我去轉轉,再找他們有點事。”
“你們能有什么事情?無非是皮皮鬧鬧,說說笑笑,吹吹牛,砍砍空,還能做什么?”他媽媽數落著:“也都老大不小了,還沒得個正形,整天東一榔西一棒的,就不能安份些。東邊的你大伯,十七歲就娶了你大媽,你大媽當年才十六歲,自當家自過日子。你們呢,還跟三歲似的,還小呢?我看不小了,該曉得好歹了。”
“悶葫蘆”東方國一直抽著煙,見兒子被數落,在一旁“嘿嘿”一笑,“孩子氣未退呢!猴屁股坐不住太師椅子呦?!?
東方丹陽奶奶見孫子被他媽一說又坐下來了,她又接著剛才的話說:“你小百靈嬸子給你介紹個姑娘,跟你很般配。對我們家的情況,人家一點也不嫌棄。現在就等你們見個面,要沒有什么說法,差不多就行,丹陽啊,就給定下來。人眼光不要太高,曉得過日子就行。我們要娶的是過日子的,不是留著看的,不要哪跟畫上人似的,人樣子好看能當飯吃嗎?那樣的人,我們家養不住,也養不起。關鍵還要講情講理的人家。一家不進一家門,一家還像一家人,這家上人講理,下人也肯定講理。丹陽啊,要沒意見,那就這個二十六是個好日子,你就去相相看。好嗎?你巧英嬸子真是個好人啊,熱心腸的人,對我們家這么上心,以后啊,千萬不能辜負了人家。”老人家語重心長地說道著孫子。
東方丹陽見大家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等著他的回話,他都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了。說輕了,他們肯定是不依不撓壓著自己去相親。說重了,又怕老人們受不了,心里難過,原先的氣壯山河的氣慨已不復存在??捎植荒艽饝@件事,真讓他好為難呦!
鄭素娟見他不講話,以為他默認了。默認就是同意。她笑起來了,“好啊,丹陽,后天媽跟你一道去。你要看沒意見,我們就順便把姑娘帶回來,茶點呀,圓子呀,什么都準備得停停當當。”
“你們把戲臺都搭好了,就等我到了就開鑼!是這樣嗎?”東方丹陽心里明白,再不表明態度已是不行了。他站起來說:“我不同意!我也不會去相親的?!?
“我說什么?”他媽媽、奶奶,還有他爸都瞠目結舌地望著他。老半天,他媽媽鄭素娟才如夢初醒,氣急敗壞地罵道:“東方丹陽,你是不是那根筋搭錯啦?相親不肯相,頭腦被驢踢啦?你到底想干什么?”
丹陽奶奶也站到鄭素娟這邊,矛頭直指東方丹陽,“丹陽啊,你也不小了,怎這么不曉好歹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易的事。你怎能不去相親呢!你曉得,就這相親有多難嗎?好多人家到處請人幫他家介紹,也找不到。你這個,是人家看我們家誠實,這樣不嫌,那樣不嫌的,像這么通情達理的人家到哪找去,你不要......”
沒等奶奶說完,東方丹陽搶著說:“奶奶,我知道,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錯過這班船,可以等下一船。錯過一個人,往往就是一輩子??晌乙矝]見過,全憑媒人一張嘴,說紅就紅,說白就白,誰知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她越是這樣不嫌,那樣不嫌的,你們認為是好嗎?我還懷疑呢?便宜沒好貨呢!”
鄭素娟氣得暴跳起來:“看你說這叫什么話?凈是滿嘴噴糞。你以為你是誰呀?要人家嫌棄好呀?你嬸子在這方圓周圍多少里,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容你胡說八道的。我告訴你,這門親我們認下了,你肯也三,不肯也四(是)。”
“媽!”東方丹陽也急了,“你們能不這么武斷好不好?”
“丹陽啊,你媽也是為你好?!蹦棠陶f:“人,沒有十全十美的,上下看看差不多,能湊合著就行了?!?
“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睎|方丹陽狠狠心,咬咬牙說:“實話告訴你們吧,我談好了?!闭f完就往外走?!澳銈兙筒灰賱谏窳?!”
“嘿嘿,亂愛了?!睎|方國“嘿嘿”地傻笑著。
鄭素娟氣罵他:“你笑魂呢!就知道笑。小百靈那里怎么說?”又沖東方丹陽背影喊道:“你去相一眼嘛!鐵頭犟東西。”見沒有回音,嘴里嘟囔道:“吃就吃掉了,還搭上五塊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