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知道滑板褲嗎？就是那種巨大的褲腿，穿起來呼呼生風，還要有一個巨大的褲兜，腰圍也特別大，要系上一條皮帶不然會直接掉在地上，皮帶上要有一個巨大的皮帶扣，直接露在外面，T恤掉落在兩旁，走起路來就像上了國際T臺。初中那會兒就流行這個，可謂瞬間風靡全校。

張帆就是第一個穿這種褲子的。他個子高，初一就快一米八了。長得也帥，穿上的時候簡直變成了天王巨星，進校門的時候搖曳著身姿就像閃光燈不斷地在他四周閃耀，酷極了。我說真好看啊，他說還行吧，我認識一家店，你去買，給你便宜。然后整個三班的倒數最后兩排，都在一個星期內穿上了這種褲子。

初中的時候特別講究義氣，為了混進一個小圈子，大家覺得什么時髦你就必須得跟得上。我回家苦求了三天才得到了這么一條褲子，現在想起來，真是雷。

張帆是三班的班草，除了學習不好，樣樣全能。和劉博是哼哈二人組，他們一個高大威猛，一個奶油可人。對，兩人在初中就已雙雙墜入愛河，有了女朋友，還都是尖子班的姑娘，一個叫葉子，一個叫雨薇。張帆對葉子那是真好，誰見了不得喊大嫂。葉子和雨薇是閨蜜，為了湊團約會，劉博就和雨薇好上了。

故事里總得有一個胖子，很不幸，我就是那個胖子。我學習不上不下，進不了尖子班，卻也能在本班考個前十。我又高，一開學就是張帆的同桌，久而久之，遞情書，抄作業，考試時幫忙作弊，全成了我的任務。我也就成了他們小團隊中的一員，快畢業的時候不少人也得喊我一聲姐呢。

初中的時候又流行拉幫結派，誰和誰一派，根本不和另一邊的人玩。哪一派的男生看上某派的女生，需要提前放風說，那個某某某要掛某某某。如果女生無意，就無動于衷，女生有意，出去玩兩次就能混在一起。你看，差生的圈子果然渾濁。到現在我也沒弄懂，為什么追一個人，要用“掛”來表示？

張帆和葉子初二就在一起了，屬于張帆先“掛”葉子，葉子同意了。所謂儀式也不過就是一起出去唱KTV，那個時候KTV太火了，我們里面不管誰過生日，都要請去KTV，那時《斗魚》播得正熱，總要一起高呼一首飛兒樂團的《我們的愛》，最后幾個音節唱不上去，我們也不要話筒，一塊兒大聲嘶喊，快把肺都吐出來。

想想這么多年過去了，再進KTV，對著屏幕點半天，居然還是當年那些歌。

葉子其實也不是個乖孩子，但學習好真的代表智商高，她一天上課全神貫注四十五分鐘，下課跟我們亂混，也能考個好成績。葉子漂亮機靈，張帆年少無知，迷得要死。每天下課都要穿著自己巨大的滑板褲站在尖子班外游走，葉子也豪爽，毫不畏懼地站出來就和他牽牽小手聊聊天，劉博作為兄弟，自然也要跟雨薇在旁邊意思一下，兩對所謂情侶招搖過市從不遮攔。

好景不長。早戀這種事情被抓住都是老師最頭疼的問題，何況葉子和雨薇學習又好得不得了，是當年重點培養對象。當然是從好學生入手，勸他們懸崖勒馬回頭是岸，不要跟差生一起玩。十四五歲的年紀，正義薄云天，怎么能接受因為一個人學習的好壞這種身外之物就跟他斷了關系呢？這種說法無疑就是火上澆油，只能讓兩個人的“愛情”更加忠貞不渝罷了。老師沒轍，直接打電話叫了四個人的家長。

據說那晚上，四位爹媽坐在一起就像湊桌搓麻將，一直跟老師聊到深夜。兩個好學生的家長臉都氣綠了，兩個差生的家長連連道歉。第二天就出事兒了，張帆和葉子沒來上學。于是雨薇和劉博這一對兒被壓在了辦公室，幸好我沒有暴露，張帆給我發消息，說他準備和葉子私奔。

私奔！充滿著迷幻氣息的一個詞語，作為朋友，我義不容辭地支持了。我也沒什么支持的好辦法，就是對他們的行蹤守口如瓶。其實行蹤能去哪里，不是網吧，就是KTV，要么小旅館。你們還記得《我們的愛》MV里有一段是男主砸了玻璃給女主搶了一條裙子嗎？私奔當天夜里，張帆就干了一件類似的事。只不過不是裙子，是一束花。

年紀小，就是愛演。天崩地裂海枯石爛不干點啥驚心動魄的事情怎么行。在葉子和張帆私奔那天，張帆決定求婚。鉆戒太遙遠，但必須要有一束花。他讓葉子在過街通道的另一端等他，走到花店門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走一束放在外面的已經包好了的紅玫瑰，扭頭就進了過街通道，老板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消失不見。于是畫面是這樣的，一個中年婦女追在后面大喊，沒給錢！張帆在前面拉著葉子的手，另一個胳膊抱著花兒，花瓣隨著風吹一片片灑下來，鋪成了他們的幸福大道。

第二天劉博和雨薇這一對兒撐不住了，每天不上課就站在辦公室等著交代另一對兒的下落，雨薇說：“算了，說吧，他們本來就沒多少錢，在外面能待多久。”劉博說：“不能說，不能出賣兄弟。”后來還是說了，不知道他倆誰說的，反正說了。老師和家長沖到小旅館的時候張帆和葉子正在床上打鬧，葉子她爸一巴掌上去先扇葉子，后扇張帆。

被抓回來以后，小團體徹底決裂了。張帆因為劉博出賣兄弟要跟他打架。劉博也不躲，就在操場的角落里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揍，第二天臉腫得像頭豬一樣來上課。葉子轉學，雨薇被威脅，徹底不再和我們說話。

生活一如既往，張帆上課睡覺下課打球，劉博上課睡覺下課睡覺。直到一個星期后，我突然發現張帆在寫信，他很少自己寫字，大多作業都是我來代筆的。他偷偷告訴我，跟葉子又聯系上了，他們現在平時就寫寫信，好好學習，考同一個高中。

從此以后張帆成績水漲船高，幾乎和我并肩，劉博就不容樂觀了，還是老樣子，上課睡覺下課睡覺。他說沒事兒，反正畢業是要去當兵的，成績無所謂。當然，他們倆誰都不肯先讓步，一直沒有和好，一句話都不說。

就要中考，張帆這成績考上高中肯定沒問題，但重點還是需要加把勁兒，結果誰也沒想到，最后他連考試資格都被取消了。

當然是因為葉子。葉子在的另一所初中不斷有別的男孩“掛”她，她不同意，卻也不敢說自己有男朋友，三番五次騷擾之下直接告訴了老師。老師把該男生請到辦公室狠狠批斗后轉身給他爹打了個電話。該男生氣急敗壞，要在放學路上堵葉子。葉子一慌，告訴了張帆。

呵，年輕那會兒，打架就拼誰更不要命，何況你動了人家的命根子。張帆一個人沖到人家學校門口，和一堆人打在一起。一個人怎么打一堆人，正完全處于下風的時候，劉博混進了人群里，拉開了他身邊的一堆人。張帆有些吃驚，也有些厭惡，但情況緊急也沒好說什么。二對七，后來那七個?包一看他倆這個架勢要拼命，都瞬間變成了圍觀的甲乙丙丁，張帆也不管，只對著一個人打，其他人全無視。再后來，警察就來了。

張帆沒事，皮外傷。劉博也沒事兒。那男生也沒事，就是左胳膊脫臼了。但男生家長一口咬定張帆尋釁滋事，故意來別人學校門口挑釁，張帆為了護住葉子這檔子事兒，就承認了。兩人在警局待了一天，出來就被學校通知處分，雙雙開除。

后來就是中考，再后來就是當兵。兩人一起剃掉了額前的劉海，脫掉滑板褲，戴著大紅花，進入了綠色的人海茫茫中。

接下來是高中。我當然沒有本事和葉子雨薇考一所學校。只是各忙各的，偶爾聯系。

再再后來，聽說張帆留在了部隊，劉博復員留在了本地最好的國企上班。直到我上大學，大家也沒碰上一面。時間一久，我已經漸漸忘了這些老朋友。直到去年過年回家，在同學會上才聚在了一起。葉子和雨薇也來了。吃完就去KTV續攤，我坐在顯示屏上點來點去，居然還是只會唱初中那會兒唱的那些歌。后半場大家喝得都有些多，我說張帆劉博這兩年混好了，都開著不錯的車，據說張帆結婚了？張帆點點頭，說是。西褲襯衣，寸頭，拿著煙，禮貌而周到的笑容。恍惚間我覺得他根本就不是當年那個說私奔就私奔，說打架就打架的大哥了，再想想，這么多年了，畢竟我都不是當年那個胖妹了啊。

大家熱鬧地唱著，《我們的愛》前奏的鋼琴聲一響起，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只是我現在終于不再坐在男生堆里，而是和女生們圍在一起。雨薇先八卦了當年的事，說那次張帆去葉子學校，是她告訴劉博的。那次告密，是因為老師說失蹤四十八小時就可以報警，劉博才同意她說的。劉博雖然對她不夠真心，但跟張帆可鐵著呢，最后也想跟張帆一起留部隊，但家里有更好的工作，就復員了。我望向他哥倆，兩人邊舉杯邊寒暄，怎么看都有點陌生的意思。

我們的愛，過了就不再回來……

歌聲響起，依然唱不上去，張帆撕著嗓子胡唱，劉博在旁邊笑得哈哈哈。我回頭，就看到葉子哭了。葉子說，張帆當兵以后就不和她聯系了，她想聯系了幾次都沒聯系上，寫信不回，沒有電話。葉子又說，知道初二那次私奔嗎，他們躺在小旅館的床上牽著手，張帆說他自己是個混子，可能沒法給她一個好未來，他考不上高中的話就別在一起了，就瘋這一次，明天就回家。我聽得有些糊涂了，葉子繼續說，我等了他整整八年，八年以后他留在部隊娶了別人。

直到現在我還默默地等待……

散場后大家都喝多了，走出KTV的門，被冷風一吹瞬間清醒了不少，可誰也不敢再開車。我們五個沿著公園的河堤一起往回走。互相寒暄著，大多都在我身上打趣，問我怎么減的肥啊，變漂亮了啊，北京好不好啊。我有一句沒一句地回著，有種青春散場的感覺。走到最后他們都到家了，我和張帆要遠一些，我拍拍他說，嘿，老同桌，怎么回事啊，你知道嗎，葉子等了你八年，八年啊。張帆笑笑，點了根煙，對我說，你知道軍嫂有多難當嗎？

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一年很少有假嗎？過年這幾天算是好的了。一個月中能見一次算是好的，所以我找了個部隊的姑娘。”

“你傻啊，你不會退伍啊？你待部隊干啥啊？”

張帆撇撇嘴，低下頭理了下在河堤邊沾到泥巴的褲腿。“你覺得我退伍能干什么？我初中就來當兵，現在兵齡也不短了，錢也不少，活兒也不多，劉博退伍是我勸的，他回家有好工作，可我家里人沒錢沒關系，我退伍也分不到什么好單位，我退伍怎么辦？葉子名牌大學，出來就是律師，公務員級別，我跟她在一起不是拖她后腿嗎？我當兵那年就知道了，喜歡的時候拼命靠近，愛的時候，只想保護。什么對她好，我知道。你說我退伍了，在家門口開飯店嗎？再說，我也得會做啊，哈哈。”我啞口無言，那兩聲刻意的“哈哈”在空氣里凍成了冰雕。

我們的愛，我明白，已變成了你的負擔。

故事就是這樣，年少時的驚心動魄變成了一句尷尬的“哈哈”。我們心動得太早，所以太真。也是太早，所以太飄。不是不喜歡你了，就是過去了。誰還記得初中時喜歡過的人呢？葉子記得，但終究徒勞了。可她以后一定會知道，因為她只會過得更好。青春不留幾個遺憾，那不是扯淡嗎？

用張帆的原話說：“有些事兒不用太完美，別到死的時候遺憾自己這輩子都沒遺憾過。”

我們五個人早就，各自，奔上了人生新的旅途。

我們的愛，過了就不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