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摩斯巴恩[2]
- 希尼三十年文選(修訂版)
- (愛爾蘭)謝默斯·希尼
- 7141字
- 2021-03-10 10:12:23
奧姆法洛斯
我想以念出希臘單詞“奧姆法洛斯”開始,其意思是肚臍,因而也是標志世界的中心的石頭;然后反復念它,奧姆法洛斯,奧姆法洛斯,奧姆法洛斯……直到它那遲鈍而下降的音樂變成某個人在我們后門外的水泵邊泵水的音樂。這是20世紀40年代初的德里郡。美國轟炸機發出低沉的嗡嗡聲,朝著圖姆布里奇的小型機場飛去,美軍在路邊的田野里演練,但那次偉大的歷史行動并沒有干擾院子里的節奏。在那兒,水泵聳立著,一個體形優美的鐵偶像,長著口鼻,戴著頭盔,飾以一根弧形柄,漆成墨綠色,架在水泥基座上,標志著另一個世界的中心。有五戶人家在這里打水。婦女來來去去,來時在空瓷釉桶之間窸窣作響,去時步履平穩,被沉默的水壓彎了腰背。在那些漫長的早春黃昏,馬匹回家就朝著它走去,一口氣喝掉一桶,然后是另一桶,男人則不斷地泵水,柱塞一上一下地活動著,奧姆法洛斯,奧姆法洛斯,奧姆法洛斯。
我不知道當我迷失在屋后田野的豌豆條播溝里時我有幾歲大,但對我來說,那是一種半夢狀態,而我是如此經常地聽人說起它,以至我懷疑這是我的想象。然而,如今我是如此長期而經常地想象它,以至我知道它是什么樣的:一個綠色網狀物,一個由有紋理的光構成的大網膜,一團由棍棒和豆莢、葉柄和卷須構成的糾結,充滿怡人的泥土和葉子的味道,一個陽光照射的藏匿處。我坐著,仿佛剛從冬眠中醒來,漸漸意識到各種愈來愈近的聲音,在呼喚著我,而我則莫名其妙地哭起來。
所有的孩子都想窩在他們的秘密巢穴里。我喜歡我們小巷口一棵山毛櫸的樹杈,屋前一道黃楊樹籬的茂密灌木叢,牛棚陰僻角落里柔軟、塌下的干草堆;但我尤其喜歡待在曬谷場盡頭一棵老柳樹的喉部。那是一棵空心樹,長滿多瘤、蔓延的根須,一層柔軟、快要脫落的樹皮,以及多髓的內部。它的口部如同馬軛上油滑而堅固的孔眼,當你縮著身擠進去后,你便進入一種不同生命的中心,眺望外面熟悉的院子,那院子仿佛突然間處于一道陌生的窗玻璃背后。在你頭上,是這棵活生生的樹在繁茂生長和呼吸,你用肩膀頂著微顫的樹干,而如果你把額頭靠在粗糙的木髓上,你便感到整個柔軟和低語著的柳樹冠在你上面的天空中晃動。在那個緊窄的豁口里,你感到光和樹枝的擁抱,你是一個小阿特拉斯在用肩膀頂著它,一個小塞努諾斯[3]在支撐著一個鹿角世界。
世界變大。摩斯巴恩,這個最初的地方,也在拓寬。那里有我們所稱的“走沙路”,那是一條位于古老樹籬之間的沙徑,從大路岔開,伸進去,先是蜿蜒于田野間,然后是穿過一小塊沼澤地,通往一座偏遠的農舍。那是一個柔滑、芬芳的世界,在最初幾百碼內,你是足夠安全的。小徑兩邊是覆蓋著金雀花和羊齒草的土堤,點綴著苔蘚和報春花。金雀花背后,在豐盛的草叢中,牛群安詳地嚼著。兔子偶爾會從隱蔽處躥出來,跑在你面前,揚起一陣干燥的沙粒。還有鷦鷯和金翅雀。但是,茂盛而輪廓明確的田野漸漸讓位給凹凸不平的沼澤地。樺樹露出蒼白的脛骨,立在沼澤中。羊齒草在你頭頂上茂密起來。古老葉子的扭打使你神經緊張,每次經過獾洞你都得壯起膽,那是長滿雜草的壕溝里一個由新土形成的傷口,老獾就從那里鉆進地下。在獾洞周圍,是一個危險力量的場地。那是鬼怪的領域。我們聽說有一個神秘男子在這里的沼澤邊緣地帶出沒,我們談論“擒人螈”和“苔巫”,它們都是未經任何博物學家歸類的生物,但依然是真實存在的。無論如何,什么是“苔巫”呢,如果不是這個詞本身柔軟、邪惡的發聲,一個由突然下墜的咝音構成的女妖,引誘你出來,走向布滿無辜的青草、流沙和泥潭的沼澤池?它們全都在那里,在一片被樺樹遮蔽的圍裙似的低地上鋪開,朝著貝格湖的兩岸散去。
那是苔沼,一塊禁地。兩個家庭住在苔沼中央,此外尚有一個隱士,叫作湯姆·蒂平,我們從未見過他,但是在早晨前往學校的途中,我們看到他的炊煙從一簇樹林里升起,于是各自念著他的名字,直到它成為神秘男人、樹籬中突如其來的疾跑聲和深草中窸窣的腳步聲的同義詞。
直到今天,看到綠色潮濕的角落、水浸的荒地、柔軟而多燈芯草的低洼地,或任何令人想起積水地面和苔原植被的地方,甚至從汽車或火車上的一瞥,都會有一種直接而深切的寧靜的吸引力。仿佛我與它們定了親,而我相信我的定親發生在一個夏天黃昏,在三十年前,那時另一個男孩和我脫光衣服,露出白皙的鄉村皮膚,浸泡在一個苔穴里,踏著肥厚的爛泥,攪亂底部一團煙青色的腐殖土,然后爬出來,渾身臟兮兮、黑不溜秋的,沾滿雜草。我們重新穿好,裹著一身濕衣服回家,散發著腐殖土和死水塘的味道,有點像受了啟蒙。
苔沼以外,鋪展著貝格湖狹窄的流域,在貝格湖中央是教堂島,塔尖從島上的紫杉樹中伸出來。這是當地的圣所。他們說,一千五百年前圣帕特里克曾在那里齋戒和祈禱。古老的墓園長著齊肩高的繡線菊和牛芹,周圍高高聳立著茂密、不受干擾的紫杉樹,而不知怎的,這些紫杉樹激起了我對阿金庫爾和克雷西的興趣,因為我知道,那里英國弓箭手的弓也是用紫杉木做的。至于我的弓,是勉強用堆草場一帶樹籬中的梣樹枝或柳樹枝削成的,但即便如此,從教堂島那座寂靜的墓園區砍下一根樹枝,也會構成一種連想都不敢想的危險的侵犯。
如果貝格湖標志著想象力的筑巢地的一個范圍,則斯利夫加隆就標志著另一個。斯利夫加隆是一座小山,位于相反的方向,可以展望牧場和耕地和遠方莫約拉公園的樹林,展望果林山和后園和道森堡。這一邊的鄉村,是有人煙的、社群的一邊,是圓錐形干草堆和玉米禾束堆的土地,籬笆和大門的土地,小巷盡頭放著牛奶罐,大門柱上貼著拍賣告示。從農場到農場,都有狗在吠。路邊小屋張著口,塞滿飼料。道路背后也即道路另一邊,是鐵路,而持續不斷地高懸在上空的噪音,則是道森堡站的沉重火車頭正在轉軌。
當這個場面浮現在腦海,我便能夠感覺到空氣,感覺到欣躍和光。光在莫約拉河的淺水域上舞蹈,在淡灰綠色旋渦的渦流上變換。光也在小山上變換著,小山屹立如情緒晴雨表,一會兒藍色而朦朧,一會兒綠色而逼近。光游動在遠方馬拉費爾特的塔尖上空。光在果林山的風鈴草間吐泡沫。在這空氣的欣躍中,也回蕩著豐沛的音樂。夏天黃昏傳來田野間一座布道會堂贊美詩的歌聲那熱烈而悲傷的旋律。山楂樹花盛開,接骨木花柔軟的白色圣餐盤憂郁地懸掛在樹籬里。要不就是奧蘭治會的篤篤鼓聲從奧赫里姆山傳來,使你的心野兔似的警惕和戒備起來。
因為如果說這是社群的鄉村,它同樣也是分裂的王國。如同野兔的腳呈弧形越過牧場,在成熟谷物下的柔軟密草間打通一條隧洞,教派對立和歸屬的路線也沿著土地的邊界劃分。這一邊的鄉村以其田野和小鎮的名字,以這些名字的蘇格蘭語和愛爾蘭語及英語詞源學的混雜,而令人想起其擁有者的歷史。布羅亞赫、朗格里格斯、鐘山;布賴恩的田野、圓草地、領地:每一個名字都是對每一英畝地的某種示愛。像這樣說出這些名字就是使這些地方拉開距離,把這些地方變成華茲華斯所稱的心靈風景。它們根深蒂固,如同某種筆跡,難以消除地寫入神經系統。
我永遠記得在我們的花園里挖掘黑土并在表面下一英尺處找到一層白沙時的快樂。我同樣記得,男人們走來,把水泵軸插進去挖掘,穿過那層沙,鉆入富饒的青銅色碎石層,很快便冒出泉水。那個水泵標志著一次原初的下探,探入泥土、沙、碎石、水。它成為想象力的中心,并為想象力立下界標,把想象力的基礎變成奧姆法洛斯本身的基礎。因此我覺得,一個古老的迷信對這種追求事物地下方面也即神秘方面的努力表示認可,是完全恰當的。這是一個與希尼家族名字相關的迷信。在蓋爾時代,希尼家族參與德里主教轄區的教會事務,并擁有德里郡以北的巴納赫一個修道院址的某種管理權。我們有一位祖先圣穆雷達奇·奧黑尼與巴納那座古老的教堂有聯系;此外,還有一個說法,認為從巴納赫地下挖出的沙,具有仁慈甚至神奇的功效——如果沙是由一個有希尼家族名字的人從該地點挖出來的話。在一個要上法庭的人身后擲一把某位希尼挖出來的沙,他就會打贏官司。在你的球隊要上球場打球時朝他們身后擲一把沙,球隊也會贏得比賽。
閱讀
當我在臨近1945年年底開始學習閱讀時,家里最重要的書是定量配給票簿——粉紅色的衣服券和用于購買糖果和食品雜貨的綠色“分數”。沒讀多少東西,除了《愛爾蘭周報》的訃告欄和《北方憲法報》的拍賣頁。“德魯馬尼鎮已故的約翰·詹姆斯·哈爾弗蒂的后人的代表指示我……”父親躺在沙發上,以一種正式的語調和某種煥發的精神,重復念出可耕種土地和草地的英畝、路得和桿[4]。
在一個書架上,在屏風背后,并且反正也高得夠不著,有四五本破舊的書,很可能屬于我的姑姑蘇珊,那是她當年在奧蘭治學院念書時用過的,但它們對我而言依然是合著的書。我對我自己主動閱讀的最初記憶,屬于那種孤立的記憶,一個沒有來龍去脈卻將永遠伴隨我的時刻。那是一本來自學校圖書館的書——圖書館是一個有掛鎖的單間,開放與否多少有點像恩惠。書中講述戴軟木頭盔的探險者和“野蠻人”,還有描繪獨木舟在叢林深處一條河流上作戰的插圖。油燈亮著,一個叫作休·巴茨的鄰居打斷我:“伙計們,啊,伙計們!這個謝默斯老弟可真是個大學者。你在埋頭讀什么書啊,孩子?”而我父親從那一刻起,大概也在竭力搜索一句恰當的話來挑剔我,終于說:“這會兒他還太差,比得上帕特·麥古金。”帕特·麥古金是一個臭名昭著的農民單身漢——我們的一個表兄——據說他每次拿起一本書,就要烤焦他的烤餅,像阿爾烈德大王。多年后,當《一個自然主義者之死》出版時,家里最大的表揚是“上帝知道帕特會很享受它”。
當然,總有一些諸如《遠東》和《信使》這樣的宗教雜志。《遠東》兒童天地欄里的普德西·賴恩是成年人心目中幽默天賦的楷模,但是哪怕在當時,我就已覺得他拼錯字的頻率有點兒太高了。《公子哥兒》和《歡宴》里的貓咪科爾基和鴕鳥大埃戈的鮮艷色彩就要好得多。這些漫畫雜志的頭版打開了見識各種人物的神奇窗扉,并且可能構成了虛構作品對我的最初吸引力,里面的人物包括絕望達恩、傲慢大人、饑餓賀拉斯、鑰匙孔凱特、噴嚏人朱利葉斯和吉米及其神奇補丁。我們在學校里傳閱這些漫畫雜志,它們常常破舊不堪,但母親時不時會從道森堡給我買本新的,連一道褶皺也沒有,鮮明的顏色閃耀著,應允著即將到來的興奮。偶爾也會有一本來自附近美國空軍基地的美國漫畫,從頭至尾都是彩色的,漫畫中的人物小阿布納、費迪南德和金發美女布隆迪講著一種哪怕帕特·麥古金也不懂的語言。
我家里對買新漫畫有一種抗拒,不是因為夠不上高雅教育,而是因為兩種態度的混合:它們華而不實,而且畢竟得寸進尺,也即如果你讓它們進屋,下一步就是《帝國新聞》《湯姆森周報》《趣聞》和《世界新聞》[5]。不過,我最終還是說服母親訂閱《戰士》,這是一份各方面都更高級的漫畫,有一個“比格勒斯再次飛行”[6]式的人物,叫作石拳羅根,以及生姜納特(用南德里的話說,就是“得頭獎的男孩”)和偵探科爾溫貝·戴恩。有了《戰士》,我便進入以物易物的市場,交換《流浪者》《急性子》《巫師》和舊英國報業能提供的任何其他低級書刊。我瀏覽所有那些“ain't”(不是)、“cor”(老天爺)、“yoick”(唷呃,呼喚獵犬追捕獵物的催促聲)和“blimey”(哎呀)[7],然后滿足地翻過去。
那么,面對所有這一切,兔子基蒂[8]還有什么機會?《我們的少年》故事雜志能定期看到,它可以說是文化解毒劑,并得到一般家庭的正式支持,健康如冬天早晨的一名天主教平信徒,也是通往《愛爾蘭自己》的第一步。文化削弱!我更喜歡生姜納特的嘲弄、低年級學生史密斯的鬼把戲、長袍的嗖嗖聲、學士帽和校長的書房,而不是躋身法冠[9]中間的墨菲的家常勞累。直到接觸了喬伊斯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和卡瓦納的《大饑餓》,我才克服了那種投降。
然而,我的第一次文學震顫,卻是發生在自己的地盤。學校有一門愛爾蘭歷史課,實際上是閱讀神話和傳說。教科書用大號字排印,配有非常凱爾特化的插圖,敘述愛爾蘭故事,從丹努之子到諾曼侵略。我現在仍能看見布賴恩·博魯像舉起十字架那樣舉起劍,在克朗塔夫檢閱軍隊。但真正富有想象力的標志是達格達的故事,那是一個由豎琴音樂和光構成的夢,在托里島的黑暗堡壘上對抗并擊敗“邪眼”巴婁爾。庫丘林和費迪亞也令人難忘,尤其是傷口刮著綠色燈芯草的意象和盔甲在淺水處碰擊的意象。
然而所有這一切都讓位給了瞎子皮尤和比爾·蓬斯、高個兒約翰和本·葛恩的情節劇[10]。我們在學校也讀《金銀島》,而這也是我記憶中擁有和珍惜的第一本書的前奏:在某個圣誕節早晨,桌上擺著一本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誘拐》。自那天之后,我終生成為詹姆斯二世黨人。我憑直覺就知道那個由用于懲罰的巖島和紅衣人構成的世界——我們的父老們的信仰的石印油畫——已隱含于那個故事的風景中。直到今天,我的心也仍然會激動于故事的第一個句子:“我的歷險故事開始于公元1751年6月某個早晨,我最后一次帶著鑰匙離開父親的屋門……”
作為圣科勒姆學院的寄宿生,我也把莫里斯·沃爾什過了一遍——《黑雄雞的羽毛》依然給我留下一種氣氛,一種沼澤和樹林的感覺——但它再次是一本具有最深刻的形象描寫的教科書。當我在《洛納·杜恩》[11]讀到約翰·里德怎樣把卡弗·杜恩手臂的肌肉剝下來,如同剝掉柑橘外皮之下的海綿層時,我已踏上了通往文學領悟之路了。不是說我沒有被比格勒斯的帝國領域或威廉故事[12]的胡扯分神,而是說只有這些帶著詩歌筆觸的書我才能記得——所有這一切終于以最后一個暑假通宵讀完托馬斯·哈代的《還鄉》而達到頂點。
我懷念小熊維尼。我記憶中未曾擁有過一本格林童話選或安徒生童話選。我是在大學里讀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但這有什么關系?難道文尼·亨特不正是用他的泰山故事把我留在奇境里的嗎:
“當泰山從樹上跳下,
他震撼世界。”
文尼·亨特會這樣跟我說,
在上學的途中。
已經有很多年了,我忘記
如此震撼又直白的話
還有可能像激蕩的潮水
重新卷回來。[13]
詩韻
幾個月前,我想起一首我們常常在上學途中說唱的打油詩。我現在知道它是關于受啟蒙的,但在我沿著拉甘路慢吞吞前往阿納霍里什學校的途中,它卻是某種很好笑的東西:
“你的馬鈴薯干了嗎?
它們適合挖了嗎?”
“把你的鍬插進去試試,”
臟臉麥圭根說。
我估計,當這些詩行烙在我的記憶中,我只有八九歲。它們構成某種詩歌,也許不是很體面,但在那群學生或“學者”(年紀較大的人老愛這樣稱呼我們)口中,它們卻是生動活潑的。麥圭根可能是指一個年老而嚴厲的人物,叫作尼德·麥圭根,帶著一根威脅人的黑刺李杖到處游走。他來自一個叫作巴利麥圭根的地區——簡稱圭根。他還出現在另一首打油詩里:
尼迪·麥圭根,
他撒尿,在圭根;
圭根酷熱難熬,
所以他尿在壺里;
壺實在太高,
所以他尿在天空里;
靈魂下地獄吧,尼迪·麥圭根,
因為你實在尿得太高。
還有其他說唱,既有辱罵的,也有教派的,我們常常用它們來互相斗嘴:
上長梯下短繩,比利國王
見鬼去吧,上帝保佑教皇。
對此,回答是:
濺濺潑潑的圣水
每個天主教徒都灑
如果還不舒暢
我們就把他們劈成兩半
并給他們嘗嘗
紅、白、藍。
對此,回答是:
紅、白、藍
應該被劈成兩半
然后送給魔鬼
在兩點半。
綠、白和黃
是個體面郎。
另一首完全胡謅的打油詩,至今依然令我愉悅:
去七月[14]九月一個美好的十月早晨
月亮厚厚地躺在地面上,泥巴在天空里照耀。
我搭上一輛電車過海,
我請售票員驗票而他用一拳替我驗眼。
我愛上一個愛爾蘭姑娘,她給我唱一支愛爾蘭舞曲,
她住在蒂珀雷里郡,離法國只有幾英里。
她的屋子是圓屋子,屋前在屋后,
它孤單地立于另兩座屋子之間,被刷得粉黑。
我們并沒有被迫去背誦這些詩句。它們似乎只是從我們心中躍出,沿著舌頭自發地漫游,以至我們的父母會說:“如果這是你的祈禱文,你才不會學得這么快。”
當然還有另一些我們被迫去背誦的詩。我現在才吃驚地發現,我十一歲的時候竟然就通過死記硬背滔滔不絕地朗誦大段大段的拜倫和濟慈,直到充當我們校舍的半圓形活動小屋的鋅皮屋頂(以前的學校在戰時被騰出來當作臨時小型機場)回蕩著以下一知半解的壯麗詩句的洪亮聲音:
夜里有一片狂歡的聲音,
比利時首都當時已聚集了
她的美和她的騎士精神,
燈光把姣好的女人和勇敢的男人照亮。
一千顆心快樂地跳動;而當
音樂升起,撩人地蕩漾……
我還能從頭到尾背誦濟慈的《秋風頌》,但當時唯一發光的句子是“蘋果壓彎長滿苔蘚的農家樹”,因為我伯伯有一個小果園,老蘋果樹都裹著一層柔軟的綠苔蘚。我還對“叮人的小昆蟲/在河流的淺水處哀鳴”感到小小的滿足,如果換作是“蠓蟲”在“童子軍”中哀鳴,那就完美了。
文學語言,也即來自英國詩歌經典著作的文雅表達,是某種強迫進食。它無法通過反映我們的經驗而使我們愉悅,它無法以正式和出人意表的安排來重新使我們本土的語言激起反響。事實上,詩歌課反而有點像教理問答課:官方灌輸的被神化的套話,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是預期將有利于我們未來的成年生活。兩種課程都確實使我們初步領會多音節詞的魅力,并且就我們而言,在“撩人地蕩漾”的音樂與“在被禁止的血親通婚范圍內的神圣婚姻”之間根本沒有什么選擇。在兩種情況下,我們都被聲音的特性懾服。
我在這個時候,還遇到第三類詩歌,介于路邊打油詩與學校詩歌之間:一種被我們稱為“背誦”的形式。當親戚來訪或在家中舉行兒童派對,我就會被叫去背誦。有時候是一首愛爾蘭愛國歌謠:
終于,勇敢的邁克爾·德懷爾,你和你久經
考驗的部下,漫山遍野被追捕,逃入幽谷。
徹夜不眠,只留心看留心聽,隨時準備拿起刀槍,
因為軍隊知道你們今夜藏在野伊莫的幽谷。
有時候是羅伯特·瑟維斯[15]的某首西部敘事詩:
一群少年在馬拉木特沙龍狂歡高呼。
負責音樂盒的小孩播出一曲雷格泰姆。
吧臺后坐著在玩單人游戲的危險人物丹·麥格魯,
觀看他碰運氣的是他的愛之光,大家叫她露的女人。
雖然這種東西沒有被禁止的詞語例如“撒尿”或“靈魂下地獄”的誘惑力,但是它也不受拜倫和濟慈莊嚴的難以理解所妨礙。不管它多么卑微,它畢竟使詩歌在家庭生活中有一個位置,使詩歌成為生活中種種普通儀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