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國在門前長廊里坐了一夜,香港霧氣蒙蒙的春夜,除了草地上影影綽綽的數個石燈外,黑暗濃得化不開。暗夜從四面八方圍剿來,裹得他透不過氣。山上的花樹一概都隱形,只有小山峰個個像黑魆魆的獸潛伏著,隨時等著撲殺掉他止剩了半條的命。
他知道文茵性格活潑,于男女qing事上卻矜持得很。他與文茵相處一年,也只偶爾以手輕撫她的背,兩人連像樣的牽手都沒有。他像今夜的霧氣一般拂罩著文茵,耐心靜待文茵慢慢呈現出熱情。經國伸手抹一把臉上的水汽,殷切守候轉頭空,他慨嘆顧家男子的情感從來都一波三折,譬如他的父兄。
他伸手去兜里摸出煙來點上,陳氏不喜他們兄弟抽煙,所以他和周翰都很少碰。他揣在身上不過為了應酬。
他吸一口煙,煙頭上有一小圈火意閃現,他再深吸一口,那一圈火意更明顯了,替他刺破暗夜的黑。他就舉著煙看,每在那火意要隱去時,他都深吸一口,煙灰落下來炙了他的手,他也不在意。這一根行將滅去時,他再續上一根,他看著看著忽地頓悟,他和文茵的情感之火不也如此嗎,也需要他不斷添柴加薪地呵護,他的父兄皆守得云開見月明,如何他不能?
經國從此但凡名門豪族的晚宴和園會他總要去,他去邂逅文茵。他抓住每一個機會接近文茵,他請她跳舞,他知道她出于禮貌不能拒絕。文茵和別人跳舞時,他就像個吃醋的丈夫在一旁盯著。等一曲終了,別人退去后,他就趕忙上前再邀她,文茵就咬一下唇,神情有如引頸赴死般地壯烈。
“和我跳舞有那么難過嗎?”經國攬著文茵的腰問。
文茵垂頭不睬他。
“你舞姿很嫻熟,不用看腳下。”文茵就目光略略上揚,停在他胸前。女孩從前知道這里是自己今后的依托之所,曾無數次想象過要伏在上面怎樣撒嬌做癡,如今盯著它,心里黯然。
宴會上有文茵在場的談話圈子經國必要加入,以顧家的地位,即使在香港,大家也都給他面子。如果文茵和女性朋友在一起,他便在文茵周圍踱來踱去,嘴里和別人說著話,眼睛都凝注在文茵身上。日子久了,大家都看出端倪,笑他癡。國家半壁江山都丟了,他丟點臉也無妨,只是他不能丟了他心愛的姑娘。
秦克明不忍心,問文茵,“你們到底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說分就分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秦克明再去問經國,經國苦笑不語,他心里感激文茵一字不漏。
淞滬戰役后,杜月笙避亂香港。蔣公委派杜月笙為中央賑濟委員會常務委員,分管第九救濟區(廣東、廣西、福建)的事務。杜月笙在香港成立“賑濟委員會第九區賑濟事務所”,把“中國紅十字會總會理事室”遷移香港,他親自主持工作,以接受海外捐助的物資,籌措救護事業的經費。
經國按周翰授意經常去九龍柯士甸道上的杜公館拜謁杜月笙,順便捐款。周翰要他少量多次地捐,每次不多于兩萬港幣。兩萬塊對顧家不值一提,但對大多數資產都陷在上海或內地的人來說絕不算少,捐贈數目太大難免招人耳目。中日全面戰爭爆發后,大批難民涌入香港,各種勢力在香港活動,加之香港原有的幫派,十分復雜。周翰擔心經國一不小心,斷送了顧家老少。
杜月笙來香港不久就與當地的幫派互通聲息,又被蔣委以重任,混得風生水起。周翰要經國親近杜月笙,延續與杜的親密關系,依靠杜月笙的勢力保全一家老小。況且周翰欽佩杜月笙的拳拳愛國之心,國難當頭,顧家要支持抗日。
吳氏來香港后吃不慣粵東廚子的手藝,陳氏和竇氏就做上海菜和湖州菜來調劑。陳氏做的湖州點心是一絕,經國看望杜先生時都要帶一些,杜先生很鐘愛。杜先生喜歡和經國敘舊,經國和周翰一樣學養好,有見識,舉止得體。“不如周翰聰敏。”杜先生在心里評價,不過顧周翰是人中龍鳳,少有人及得上他,經國這樣已經很好。他們常常在一起度過一個愜意的黃昏。
經國偶爾因為拜訪杜先生誤了晚宴或園會,文茵等得心焦。她以前對各種宴會不甚上心,現在她都隆重打扮。
“不用三沐三熏的,經國以前就喜歡你隨接隨走,做男人的都不喜歡女人磨蹭。”秦克明實在等不起。
文茵正百無聊賴地與秦克明跳舞,心里思忖顧經國到底哪去了,晚宴過了一半,還不見那人出現。“看你幽怨的臉,今晚只有我敢陪大小姐跳舞。”
“就你廢話多!”文茵故意踩一下他的腳。
忽然那人就出現了,從秦克明手里把她接過來,“小心啊,心情不好!”秦克明提醒經國。“我,是我,我心情不好!”他看文茵怒視他,趕緊補充。
“你身上有股包子味!”文茵煩悶不舒,自變故后她頭一次主動跟經國說話。
“湖州千張包子。”經國微笑,“我去看望杜先生,我母親做了千張包子讓我帶過去。我們一起吃的包子,杜先生興致高,留我到很晚。我來不及換衣服,就直接過來。”他看文茵神色平緩,“結婚好不好?那么我無論去哪兒都可以先告訴你,或者帶你一起去,你不用等得心煩。”
“不好!誰說我等你了?”她要摔了他的手離去,經國緊攥著她。她很愛他,除了經國,她心里放不下別人。可她就是介意,她嫉妒那女人,她想象著一切與經國有過床笫之歡的女人們,燕瘦環肥,各具姿態。在暗夜里,她想象他們之間可能的情形,憤懣得不能入睡。她連性情也變了,她從前活潑還溫柔,她現在按秦克明的話說是蟄伏的小豹子,時不時要亮出爪牙。
“好,好,不想嫁就不想嫁,我再等等。”經國柔聲說,他自見著文茵,就理解了兄長周翰對蘭姐的愛,他可以什么事都由著她,寵著她,她在他身上磨爪子他也不介意,只要她愛自己。他們分手一年,經國從沒聽說文茵跟別人約會,他很滿足。他念著文茵從前的好,凡事好商好量,從不喬張做致,不是庸脂俗粉。
“皇家劇院新上個片子《關山飛渡》,據說不錯,一起去看?”
“不想去!”
“你以前很喜歡看電影的。”
“現在不喜歡了。”
“我要去看!”秦克明挽著女伴舞過來,“文茵,一起去!”
“你要去自己去!”
“我跟經國兩個大男人一同看電影,不好吧?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我們斷袖。我倒沒什么,就怕傳到母親耳朵里,她要捂著心口說疼。妹妹你幫襯幫襯。”
經國看著秦克明笑,很感激他。
三個人終于一起去看電影,電影散場后大家走向經國的車子,殘冬的夜晚,街頭飄著糖炒栗子的香甜,經國就去買了來,文茵一向愛吃。經國把熱乎乎的紙袋夾在胳膊肘里,拿出幾顆來剝皮,滾燙的栗子把他的心熨帖得舒舒服服的。他剝好了遞給文茵,文茵沒伸手,剛才在電影院里,她就含著惱意問他究竟是看電影還是看人,本來劇中的ji女達拉斯使她聯想起交際花范小姐,經國又不知死活地眼睛只在文茵身上徘徊。
經國伸出的手一時僵在半空,秦克明趕緊接過來,“哎嘛,真好吃!”他大聲吧唧嘴,忘了他在圣約翰大學和賓夕法尼亞大學所受到的關于用餐禮儀的教育。
“死丫頭,慣得她!打一頓就好了。”他拍拍經國的肩膀。“不識抬舉!好好的人你不嫁!”
“你想嫁你去嫁!”
“我要是女人,可還有你的份?早把經國搶回家了。”他攬著經國的肩,沖妹妹比了個蘭花指,“死相!對吧,經國?”他嬌聲說。
經國憋不住地笑了。1937年初,蔣百里在其轟動一時的《國防論》里說:抗日必須以國民為本,打持久戰。經國認為與文茵的關系也要做縱深持久的作戰準備。
自此,三個人經常一起外出,因為沒有秦克明陪著,文茵絕不肯赴經國的約。經國對文茵稍示溫柔,文茵便要鬧脾氣,秦克明就勸經國硬氣些,經國笑笑,他心里對文茵有三千溫柔,如何硬氣得起來?
1941年12月8日,三個人一大早去爬大帽山,越接近山頂,植被越稀少枯黃,風也大。爬到一半,文茵氣喘,經國伸手去扶她,被文茵拂到一邊。秦克明看不入眼,“大小姐,我替你做壁上花也有兩年零十個月了。早早地夫唱婦隨不好嗎?偏要抻著,耽誤我多少大好的姻緣!”
“怎么就耽誤你了?”
“你以為窈窕淑女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用你哥哥我去爭取?單看經國哄了你五年,你就知道有多難了!經國,是不是五年了?”
“還沒有,我37年3月3日認識的文茵。”經國緊著做和事佬。
“你……”秦克明看著經國說不出話來,他轉向文茵,“你都二十六歲了,男大不婚,如劣馬無韁;女大不嫁,如私鹽犯首。你不是不知道!”
“我不嫁人與你有關系嗎?”
“怎么沒關系?白吃了秦家多少大米,你不知道米價有多貴!”秦克明一想不對,一港幣可以買七斤大米。“白穿了秦家多少琦羅錦繡!”他趕緊補充,“還要看戲、看電影、吃館子、買書、看畫展……”這些錢都是經國花的,所以他補上一句,“顧家的銀子也不能白花!”
“哎,克明……”經國阻止他。
“經國你別管!驅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踏地呼天!大小姐,你都不愁嗎?經國就是好人,一味地伏低做小,慣得你上了天!換我,晾你個一年半載,看你還敢?”
“哎,克明,克明,話說得太重了!”
“又不是我要跟你們出來的,回回都是你攛掇我,你自己要來的。你要我陪你的。”文茵說話里帶了哭音。她知道自己不對,態度曖昧,她早該了斷與經國的情感,可她舍不得;她又不能對經國的過往釋然,與他好好相處。
秦克明扶下頭,“大小姐,你不知道我為什么攛掇你嗎?經國這樣的男子別人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學養好、家世好、脾氣好、沉靜詳審,”他連《漢書》中形容霍光的文字都用上了,經國低頭笑而不語,“要是早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就一根繩子捆了你送到顧家去。”他替經國郁積了很久,忍不住都爆發出來,“你非要磨折他,大小姐,一個男人的耐心是有限的!你不要到時候后悔!”
“克明,文茵她沒想通,我就等等也沒什么。”
文茵又羞、又怕、又氣,忍不住哭了。
“別哭,別哭,都是我們不對,不該逼你!”經國趕緊上前撫摩文茵的頭發,輕撫她的后背。“我不著急,你什么時候想嫁了再說,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將來我多給聘金,這些就都補上了。別哭啊,山上風大,仔細吹了臉。”
秦克明指著經國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無奈,“等她終于答應嫁給你時,你是不是還要跪謝恩典?”
“誰說我要嫁給他了?”文茵一邊哭一邊說。
“你看吧,我怎么說的?偏你慣著她!”
經國笑笑。
“我走了!”
“哎,克明,你上哪兒?”
“被你們氣走了。你不許跟著我啊!我警告你,秦文茵!”他一臉嚴肅對著文茵,“兩個人合伙欺負一個人,沒天理了!”他沖經國使個眼色,轉身離去。“都沒處喊冤!”
山上的霧慢慢消散,兩人從云遮霧繞中出來曝于冬日的暖陽下,文茵的哭泣也慢慢停住。
“都是我不對,我以前不檢點,害你傷心。”經國輕輕說,只憑文茵五年來從不接受其他男子的邀約,經國便心甘情愿地等。他猜她以前沒同男子親近過,否則不會如此介意他的過往。
“我想回去了。”
他們才要下山,就有幾架戰機從頭上掠過,經國眼尖,看見那紅日的標志,“是日本戰機,日本人來了!”兩人目瞪口呆地看那些戰機往九龍方向去。幾分鐘后,他們聽到爆炸聲,“應該是啟德機場。”經國眺望遠處的火光和黑煙,喃喃道。
12月8日,日本在珍珠港事件發生后的數小時之內進攻香港,率先在上午8時30分以戰機轟炸啟德機場,香港僅有的五架空軍戰機和八架民航客機遂遭徹底損毀。
“快走!拉著我的手。”經國拽著文茵一路沖下山去。“你注意看路上,看克明在哪里?”他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
他們一路開過荃灣、沙田到深水埗,都沒看見秦克明。及到深水埗軍營附近,遇上日機空投炸彈。經國暗罵自己蠢,怎么沒想到避開軍營,日本人不宣而戰,一定先偷襲機場、船塢和軍營。
他鉚足了勁向外突圍,漸漸遠離軍營,正要舒一口氣,突然聽到天上飛機轟鳴,經國心里豁然醒悟,他立時剎住車,“下車!快下車!”他拉著文茵一頭鉆進路旁的山林。他們才跑了十幾步,經國就將文茵一把推倒,他整個身子撲了上去。
轟天震地的一聲響,文茵的世界整個暗下來,有個大鐘在她腦子里不斷鳴響,聲浪撞到四壁上,又從四圍反轉淹過來,使她溺了水,透不過氣。她奮力突破洶涌的水渦,掙扎到水面上,睜開眼,發現自己面朝下被經國扣在身底。
“經國,快起來。我要憋死了。”他太沉重,幾乎悶殺了她。
經國紋絲不動,文茵心里駭然,她竭力撐起雙臂,又頹然倒下,經國的體重險些讓她折了手臂。她一點一點地在他身下掙著,終于翻轉身,“你還好嗎?你受傷了嗎?”,她伸手就抱住經國,她見經國沒言語,她就使足全力、手腳并用地慢慢把經國頂起來。
她從頭上開始逐一檢查經國的身體,“你怎么了?說話啊!你別嚇我!”,她一邊摸索他,一邊哭。她手哆嗦得厲害,她怕下一刻會看到手上的血。從前的羅愁綺恨都消散,她心里茫茫一片,裂開了似的疼,他要是有事,她怎能獨活下去?
爆炸掀起的巨大氣浪撞得經國五臟六腑都疼,等他緩過一口氣來發現文茵抱著他淚痕滿面。“我們第一次擁抱姿勢就弄反了?”他把文茵的手臂收到懷里,“這樣才對。”
“你嚇死我了!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我受傷不好嗎?就沒人糾纏你了。”
“亂講!”文茵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她真傻,為了不相干的事計較來計較去,白白浪費時光。她差點失去經國!謝蒼天憐憫,給她機會!她突然掙出手來捧住經國的臉,自己把唇湊上經國的嘴,在上面蹭了蹭,頓時羞紅了臉。她剛想垂下頭,經國已經捧住她的臉,下一刻經國的嘴就覆上她的唇。他對她的渴望太長久,對自己的禁錮也長久,他傾心所愛的姑娘啊!
“我真蠢!我差點害了你的性命!”良久,他說。
“怎么?”
“我猜我們的車已經毀了。我們開著車從軍營附近過,日本人一定當我們是從軍營里逃出來的長官。”果然,他們只好從深水埗步行回嘉道理山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