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三月中旬,澧蘭坐在頤和路洋樓的后門外,望著庭院。這才是中旬,天氣暖和得不像話,庭院里的花樹競相開放。桃花、櫻花、杏花、迎春、連翹、玉蘭、木棉、紫荊、含笑,深深淺淺的粉,各種層次的黃,或濃或淡的紅。澧蘭最喜玉蘭樹上那皎潔的花朵,像振衣欲飛的仙子們。
“武僧”,她笑,多有意思的綽號。她怎么可以懷疑周翰的坦白,她記得他們初次交接時周翰的笨拙,他從笨拙到嫻熟,從短暫到持久經歷了一段時間。她知道周翰對自己的欲望有多強烈,他壓抑自己十一年,他有多憋屈,她可以感受到。他沒什么需要她寬恕和原宥的地方,他這么愛她,是她自己太混賬!
她以前看書的時候笑話作者為了制造戲劇沖突,總是安排那么多男女之間的誤會,他們生離死別皆是源于誤會。她觀書的時候就想換成自己定要當面鑼、對面鼓地對證明白,怎么到了與周翰的緊要關頭,卻屢屢犯了糊涂!
澧蘭記得母親林氏的話,林氏聽說她到南京后,打電話勸她回家。她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要過于斤斤計較。而且澧蘭回國前,浩初打聽過周翰留學時的情況,人人都說他極其潔身自好、很有清譽。“澧蘭,他縱使有事,也是一時沖動,不要抓著不放。你總該念著這些年他對你的好。那個女人傷了你,周翰立刻就收拾了她,可見你在他心中有多重。而且我那次訓斥你之后,我就發電報給周翰,羞辱了他。我很可能刺激了他。”
“你怎么羞辱他的?”
“我暗示周翰母親門第低微,所以周翰家教不好。”
“你以前怎么不告訴我?”
“我們那次吵架后,你一直都跟我生分,我不想我們之間有隔閡。”是的,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摟著母親脖子親昵的小女孩兒了。澧蘭去國四年,很少寫信回家,只發電報。陳震燁和林氏過生日,澧蘭不過電賀一下。林氏知道周翰跟澧蘭分開,澧蘭怨恨她。澧蘭和周翰再聚首后,她們母女的關系才緩和。
澧蘭想那件事也是周翰剛到美國不久發生的,她也許該問問周翰。
她聽到門鈴聲,家人去應門,她聽到腳步聲往這邊來,管它,她要一心一意想周翰,不要別人打擾她。有什么不對的地方,那么熟悉的腳步聲,周翰!她一轉頭就看見他站在門口,形容憔悴,滿臉胡茬,眼里都是哀求。她咬緊下唇,她怎么可以這么狠心折磨她的愛人?周翰的悲痛實在比她還要深,因為他要疼惜兩個人,她和孩子。他已讓那人償了命,她輕蹙眉頭。她記得這些年他對她的無限寵愛,他一開始就知道他們不能生育是她的問題,可他寧可沒有孩子也不舍得她去遭罪。她要撲到他懷里,哭著對他認錯,是她太計較了。
周翰看澧蘭皺眉,以為她還不肯原諒他,他這一刻覺得自己還不如死了好,可惜他是男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澧蘭從他身邊走過,周翰一顆心沉到深淵,連澧蘭都感到了他的絕望。她去拉周翰的手,那么溫暖堅實的大手,她已在這堅實上倚靠了多年,她怎么舍得放開?周翰荒漠一樣的心活過來,他珍如生命的女孩兒終于肯回頭,他叉開手指,緊攥著那嬌嫩的手,兩只手像兩個交纏在一起的人一樣粘著。澧蘭拉著周翰快步上樓去臥室,她看見周翰的淚飄零在臉上,她未察覺她自己的淚也已濕了面頰。
他們才關上門,澧蘭就攬住周翰的脖子,她替他拭淚,用自己的臉在他頰上挨擦。周翰的吻鋪天蓋地般地落下,澧蘭熱烈地回應。她又去解襟上的紐袢,她要用自己的身體去贖她的罪,去慰藉他。
“可以嗎?寶貝,疼不疼?”周翰看見過她流出的血,當時他以為會失去她。
“不疼,已經好了。我要你的孩子!我們還會有孩子,會有很多,像你那么好!”
周翰小心翼翼,無比溫柔,不復以前的熱烈......周翰看沒有血跡,才舒了一口氣,他實在是太憐惜她了……周翰心中存著顧慮,始終不肯用力,草草收兵。他仔細查看,確信她沒有流血才心安。
“寶貝,你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他一提起,淚就上來了,“是我混蛋。”
“不怪你,我太計較了。要是我陪你去美國,就什么事也不會發生。就那一次,跟你對我十八年的深情相比,什么都不是。”
周翰摟緊她。
“我身體里留著你的血,我是你的管夫人,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們生則同衾,死則同槨。”
周翰謝蒼天善待他,給他這樣的女孩兒,他屢次給她帶來傷害,她卻總是原諒他。
“哥哥,這屋子你還認識嗎?”
周翰環顧四周,是的,他們新婚時來南京旅行,曾在這屋里纏綿。
澧蘭看他點頭,嬌聲說,“這些天我就睡在這里,天天想你,你為什么不早點來接我?其實我一上火車就開始想你了。”
“寶貝,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周翰迸出淚來,“你再也不許離開我,你要走就帶上我,要不就殺了我。你不知道我多傷心,這兩個多月我的心撕裂了一樣的疼。”
澧蘭的手不由地撫到周翰胸前,她長久親吻他的胸膛,安撫他。“周翰哥哥,我不該懷疑你說的話。我太過分了。”
“寶貝,你真的相信我嗎?我沒騙你,真的只有一次,時間極短。我……我沒用嘴,沒親吻擁抱,我就是發泄而已。”他雖然極羞愧,還是要咬牙說出來。他要他的寶貝知道,那次在他心中屁都不是!“我立刻離開,一分鐘也不愿停留。我厭惡自己到極點,我強迫自己不去想你,怕玷污了你。”
“我相信!”澧蘭拼命點頭,淚濕了周翰的胸膛,她要周翰理解她完全相信他。
“我不愿回你的信,我不知道寫什么好,我不配跟你談情說愛,寶貝,我辜負了你對我的深情。我拖延回國的時間,我偷偷回國,一點顏面都沒有,我不愿去見你,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我太羞愧,沒臉告訴你,我怕你瞧不起我,嫌我臟,不要我。我太自負,我不能忍受你瞧不起我。可我也不能裝著什么事都沒發生,我要是愛你少一些,也許可以裝。”她柱天踏地的男兒居然哭出聲來,澧蘭把愛人的頭抱到胸前,撫慰他。
“母親讓我簽離婚協議,我看著你離去,心里難過極了。”他像小孩子一樣哭訴,“我找馮清揚去陪你,我也沒臉讓她勸你回來。后來你得了流感,醫生說……,我心里萬分懊悔,我居然沒能讓你知道我視你如我的生命,比我的命還重要。你要是有事,我跟死了沒有區別。”
澧蘭百般愛撫愛人的頭,她把手插入他濃密的頭發里,反復摩挲,她搓弄他的耳朵,她熱吻他的額頭,她理解了周翰以往恨不得吞了她的心情,她現在也想,他們很難說誰更愛誰。
“我太混賬!寶貝。你那么愛我,從不拒絕我過分的行為,我卻辜負你。”
澧蘭把頭伏在周翰肩上,輕輕哭起來。她委屈得不行,是啊,她寧可敗壞家族門風也要和他在一起,他卻負她。
“你打我,寶貝。你打我,對不起!”周翰心疼得要命,死死摟著她。
“你知道整件事我最在意什么嗎?周翰哥哥,”澧蘭哭了一小會兒說,“不是孩子,不是我,是你跟別的女人……”
“我知道,寶貝!對不起,寶貝!”他箍緊她,把她往自己胸膛上擠壓,他要把她融進自己的身體里。
“你以后再也不許碰別人!”
“永遠不會!寶貝。我們分開那么久,我想你想得發瘋,都是因為我做錯了。”他知道代價有多慘重,他差點心死。
“你以后要是再敢,我也跟別的……”
周翰用吻封住她的嘴,他猛烈地吻她,貪婪地攫取她,“我不許你亂講!誰敢碰你一下,我宰了他全家!”澧蘭喘息著聽他說,“你是我的寶貝,我的命!”周翰圈著她,撫著她光滑的背,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下頜上。
“對不起,周翰哥哥,我會把頭發再留起來,你等我。”澧蘭羞愧地說。
“寶貝,你不論長發還是短發都美極了!”
“周翰哥哥,我這些天跟你賭氣,忽略了你,你瘦了好多。從現在起,你要好好睡覺,好好吃飯,我照顧你。”
“好!寶貝,你昨天去醫院了?怎么樣?”
“醫生說一切都好。你怎么知道我去醫院了?啊,我身邊盡是你的密探!”澧蘭勾住周翰脖子,親吻他的喉結,貼在他身上撒嬌。
“這次的密探是母親幫我安插的。”周翰疼愛地撫弄她的背。
“哎,你坐什么來的?”澧蘭忽地坐起來,她想起從上海到南京的火車不是這個點,要晚很多。周翰沒吭聲,他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澧蘭忙用一只手臂遮住自己,伸手打他一下,“問你呢!”
“我坐飛機來的。”他一邊說,一邊拉開她遮掩的手。
“不是說過,不許你坐飛機嗎?不安全!”她掙扎著把手往回拽,另一只手也來幫忙。
“我急著見你寶貝。以后再不了。不過要是以后你敢再離開我,我還去坐。”
他力氣大,她哪里掙得過他,“你個賴皮,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我猜,俊杰給你打電話了吧?”澧蘭看周翰點頭,“他們都幫著你!”她嘟嘴,“我以前就想,我是孫行者,怎么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
“那就別跳,寶貝。我把你放在掌心里寵,好嗎?”他看見澧蘭嫵媚的笑容,那情深似水的眼睛,他撩人心懷的妻子,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