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蘭從中央醫院出來,心情大好,她讓周媽、呂媽陪她去大馬路鴻翔綢緞莊,她要挑些云錦帶回上海。周翰在家一向喜歡穿綢衫,她要給他多做幾件,還要給母親、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們也買一些,給管彤寄過去。澧蘭打算給周翰挑些圖案精美、錦紋絢麗的料子,絢麗得讓他不好意思穿上身。結果只找到庫緞,而且還只得玄色和天青兩色,澧蘭暗嘆便宜了周翰,感慨云錦行業的式微。她還記得以前家里有前清遺留下來的“妝花緞”和“織金”料子,織工精細,圖案色彩典雅富麗,絢爛如云霞,經歷百年時間,依然光彩耀目。
“嗨,澧蘭!你怎么在這兒?”她剛走出鴻翔的店門,迎面碰上陳俊杰。
“周翰呢?”俊杰見周翰沒跟著出來,便往周圍看了看。
“周翰在上海,他沒來?!?
“怎么會?”俊杰知道周翰有多緊張澧蘭,“他會讓你自己來?”
俊杰的妻子淑君也走過來招呼澧蘭。
“他確實沒來。”
怎么可能,周翰那么在乎她的安危。“你們之間有事吧?”再說,就周翰的妒性,他恨不能他愛妻身邊任何人和物都是雌性的,俊杰暗忖,連他作為堂兄都不能對澧蘭稍示熱情。
“沒有。”
“澧蘭,我們好久不見,不如一起去吃飯?淑君,你和他們先逛,不用等我?!?
“嫂嫂,一起去吧,我們好久沒在一起了?!?
“不用,我有事問你,澧蘭?!笨〗芘呐钠拮拥氖直郏屗热?。他一定要問個明白。從前他和澧蘭同在北大時,他沒有盡到做兄長和朋友的責任,他們之間那么大的變動,他都忽略了。這次,他不能再錯!
俊杰問澧蘭要吃什么,澧蘭說隨便,她猜俊杰的心思不在吃飯上??〗芫蛶у⑻m□□飯店”的“紅梅西菜社”,周媽和呂媽跟著另覓一桌坐下。
“你怎么來南京了?”澧蘭問。
奉系軍閥于1927年宣布取消北大、與北平其他八所國立大學合并為京師大學校后,俊杰轉到清華教書。
“我陪淑君回娘家,請了幾天假。你們到底怎么了?”
“你真多事,真的沒什么!”
“鬼才信!我不是多管閑事的人,可這事很大,一定要管!”
“你一定要問,不如我先來問你?!卞⑻m心中一動。
“問什么?”
“我想知道周翰在美國的情況?!?
“什么情況?”俊杰納悶。
“他在美國都發生了什么事?”澧蘭堅持。
“沒什么事?。∷n業很重,你知道他拿了商學院和法學院的雙學位。他除了學習、參加社團活動、就是鍛煉,偶爾和我出去吃頓飯?!笨〗芎鋈恍α?,“對了,他跟你說過嗎?他有個綽號叫‘武僧’,我們中國人給起的?!?
“武僧?”
“對,就是‘少林武僧’那個‘武僧’。”
“為什么?”
“周翰個子高,一米八五,在美國人中都不算矮,很顯眼。他經常鍛煉身體,體魄雄壯,又不近女色,所以大家叫他‘武僧’?!?
“你不要盡撿好聽的講,不許瞞我?!?
“有什么可瞞的?他雖然是我朋友,你也是我妹妹,我沒有偏倚?!?
“他沒有女友嗎?”澧蘭輕咬下唇。
“沒有啊!怎么會?那時你們不是結婚了嗎?”俊杰看澧蘭,他有點明白了?!八^不會有,他若有,我一定知道,大家也不會給他起那樣的綽號?!?
“一個也沒有?是你不知道吧?”
俊杰摸摸前額,“唉,倒是有一個女人糾纏過他,不過時間不長,一、兩個月大概?”
“是了,”澧蘭心想,“果然?!?
“什么樣的女人?”
“嗬,那種女人,你完全不用上心,周翰根本瞧不上?!?
“到底什么樣的人?”澧蘭咬著不放。
“好像是河北富商的女兒,妖艷,不自愛,跟不少人有染。你跟她是云泥之別。”俊杰認真地看著澧蘭。
“叫什么?”
“很久以前了,讓我想想。名字不記得了,姓胡,大家都說果然沒辜負這個姓。”
澧蘭明白他指什么。歷史上,北魏和北齊先后出了兩代 ****的皇后,都姓胡。
澧蘭想就是這個人!“那個人怎么糾纏他?周翰怎么對那個人?什么時候的事?”
“周翰剛到美國不久,應該是。我見過四、五次,姓胡的女人強去挽周翰的胳膊,周翰都甩開,極冷漠?!?
“二哥,我想知道他們之間所有的事,你不要瞞我?!?
“澧蘭,我沒有瞞你,我在仔細回憶,我無論知道什么都會告訴你?!笨〗苤腊Y結在哪兒了。
“周翰初到美國時,我帶他去參加中國留學生聯誼會,遇見那個女人。在晚會上那個女人一直糾纏周翰,周翰沒理會。后來沒多久又是聯誼會,周翰本來心情不好,不想去,我強拉著他去散心,那個女人也在……”肏!俊杰明白了,他心里暗罵自己害了周翰和澧蘭。
“后來呢?”澧蘭見他頓住,就追著問。
“后來,我喝醉了,不記得了。”他見澧蘭懷疑,“真的?!?
俊杰看見澧蘭眼圈紅了,就趕緊轉移話題,“啊,對,有一次,周翰和我吃飯,他才收到你的信,你沒見他讀你信的樣子,咧著嘴癡笑。他看完信就夾在課本里,被那個女人過來一把搶走了。周翰暴怒,要不是我攔著他,他大概會殺了那女人。你沒看見周翰當時的樣子,駭死人!”
“二哥你還記得是哪一天嗎?”
“你真是為難我,澧蘭。那么久,怎么會記得呢!”俊杰皺著眉使勁想,“我想想……哎,對了,你給周翰寫的信,內容你一定記得吧。那個女人當時打開信搶著念了一句,好像......好像……好像是‘與子之別,思心徘徊’,對,就是它。這句比較特別,否則我還記不住。你可以查一下時間?!?
原來如此!澧蘭想,自己真是被憤怒蒙了眼。周翰發那樣的毒誓,自己還不相信他。她知道周翰沒騙她,他從未對她說過假話,他或者選擇不說,要說就是實話。
“周翰經常參加中國留學生聯誼會嗎?”
“剛來美國的時候,有兩次,之后再沒有。我拖他去,他不肯?!?
澧蘭沒問題了,她知道周翰說的都是真的。她太過分,她把周翰逼到那種程度,堂堂上海灘的顧老板居然給妻子跪下。兩個月來,他日漸憔悴,她卻不管不顧,她怎配周翰的深情眷戀。她愣著出神。
俊杰把手在她面前揮了揮,“哎,你沒問題了嗎?”
“沒有了。”
“那么該我來問。”
“二哥,我的問題就是你的問題。”
“喔,我明白了?!笨〗芟?,怪不得周翰不去參加聯誼會,怪不得那女人敢糾纏他,怪不得周翰肯放澧蘭自己來南京。
“澧蘭,”,俊杰搓搓手,停頓一會兒,“我想說,彼此深愛的兩個人分開,很可惜。沒有人是完美的,跟我們比,周翰是圣人?!?
澧蘭驚訝地看俊杰,他難堪地笑,“澧蘭,我本不愿跟你講這些。這個世界很混亂,從男到女,你們兩個是異類。蘇聯很多人信奉‘杯水主義’,也傳播到我們這里。那些大教授白天都是敦厚的君子,晚上就是性情中人,他們結伴去逛八大胡同,你信嗎?有的人一晚還不只一個。”
“留學生們都沒閑著,我碰到淑君之前并不輕省,可周翰除外。周翰并不是道德很高尚的人,否則,上海灘上哪有顧家?上海灘關于顧老板的笑話,你不會不知道。他曾經是百樂門的老板,近水樓臺,他若是想做什么,難道不是唾手可得?他能這樣忍耐、恪守,只是為你?!彼吹靡婂⑻m眼里的淚。
“澧蘭,我猜你們當年分開大概是因為這件事,我當年還納悶,周翰解釋說他忙,沒時間去看你,所以你們分開了。我不信,可不好深問??蓱z的周翰!”俊杰苦笑一下,“其實撇開妻子在外留學的男人不少,個個都花樣繁出。他們回國后,依然夫妻和睦,當然是瞞著了。丈夫對妻子感情越淺,就越沒愧疚感;反之,愧疚感越深,就說明他越愛妻子。我作為男人很明了。周翰當年回國一年都不去看你,可見他多愧疚,他大概不知如何面對你。你當年沒來接船,我很奇怪,周翰說怕你從北平到上海路上不安全,現在想來他是不好意思見你?!?
澧蘭剎那間醍醐灌頂,眼淚涌出來,她太心疼周翰。
“男人其實在這方面很容易沖動,我并不是替周翰辯解,澧蘭,我只是在說事實。因為從進化的角度看,人還沒有脫離動物的本能,而所有動物都有一項重要的、本能的使命,就是把種族傳承下去!在這個使命中,雄性是承載的主要力量,因此他們需要盡量廣泛地傳播自己的基因,從而獲得更多的傳承機會。澧蘭,不要因為周翰一時沖動犯了錯,就抹殺他對你所有的深意,你以后會追悔莫及的?!彼呐腻⑻m的手背。
“你十四歲時他就愛你。還記得在南潯老宅他看你那癡漢狀嗎?”
澧蘭笑中帶淚。
“你在歐洲那幾年,我經常去上海,每次都約周翰坐坐,他一點也不快樂,說說話神就走了,笑的時候極勉強,就像失去魂魄的人。其實他在美國也不快樂。嗯,郁郁不樂?!彼村⑻m睜大眼睛。
“可你跟他在一起后,我再去看他,完全變了個人,神采飛揚,遮掩不住的幸福。澧蘭,有的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別被它束縛住,不要讓它毀掉你們一生的幸福。你一向待人寬厚、體恤,下人們犯了錯,你從不輕易責罰,周翰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難道不該給他個機會嗎?你要不要我給周翰打個電話,讓他來接你?”
“不要,給我點時間,我再想想。”其實,她寧愿自己給周翰打這個電話,等她想通了以后,不要別人幫忙。
俊杰送澧蘭回去后,還是給周翰打了個電話。
“周翰,我想你可以去接澧蘭了。”陳氏說,她看周翰無精打采地坐在桌邊,扶著筷子出神,飯菜幾乎沒動。
“怎么?”她看見他眼里的光。
“澧蘭今天去醫院了?!?
“她怎么了?”周翰驚問。
“她很好,什么事都沒有,她是去做檢查,她問是否可以有孩子?!标愂嫌悬c不好意思,周翰急切地看著她,“澧蘭只會要你的孩子?!?
“母親,謝謝你。我上去了?!?
“周翰,吃了飯再說?!?
“不用,我不餓!”周翰太開心,他要趕緊收拾行李,明天就去接他的寶貝回家??〗艿脑捁粵]錯,澧蘭對他還有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