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役們往車上運行李,澧蘭的行李不多,周翰不允許他們帶太多行裝,怕她不回來。隨便,以顧周翰的財力,她難道沒錢買嗎?
周翰和經國一起上車,周翰在她身旁立住,站了好久。他看澧蘭冷冰冰的臉,她垂著眼睫,從出門到現在,自始至終都不肯看他一眼。略微卷曲的短發半掩住她的額頭,在她臉龐微微翹起,她素著一張臉,美極了。他一向認為她素顏最美,脂粉只會遮了她的顏色,她連娥眉也不需淡掃。
周翰平素不許澧蘭化妝,他說親起來不方便。“晨昏定省,蓬頭垢面地見父母公婆,是要被責罰的。”“你這樣的美貌,別人涂脂抹粉也不及你一分的素顏,怎么能叫蓬頭垢面?況且父親已經故去。你要是怕母親在意,我去跟母親說。”他怕脂粉傷害妻子的肌膚。“別,別,我自己去說。你個大男人不害臊?”至于出門要化妝,更不必了,難不成是要去勾引什么人?只有出席晚會時他才許澧蘭妝扮自己,否則怕被誤會怠慢主人。“你不怕我勾引別人嗎?”妻子一臉嬌憨。“有我在一旁守著,你作不了妖!”
她把頭發剪得很短,表明她決絕的態度,周翰心里揪得疼。可他沒想到澧蘭短發也這么美,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冰肌瑩徹。她若是沖他笑,會嫵媚成什么樣子?他巴望她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他立刻就觍著臉陪她去南京。他哪里舍得把她托付給經國,他實在想扯她入懷,哄她,撫慰她。
澧蘭的目光停留在周翰的手上,那溫暖、厚實又有彈性的大手。她看那手一會兒握成拳,一會兒又慢慢松開,她聽得見周翰心里的嘆息。她盯著那手,這手曾經牽扯過她,擁抱過她,愛撫過她,她無比眷戀這手,和這手屬于的人。她對他既恨又愛,愛遠多于恨。他那樣地傷害她,在美國、回上海、和現在,一次又一次,可她就是停不了對他的愛。他就算殺了她,她也還會是他的倀鬼,為虎作倀,她想。
要發車了,周翰不得不離開,她聽見他再次囑咐經國,婆婆媽媽的,她想,可這殺伐決斷的男子只有為她才會這樣。她在心里追著周翰的腳步,看他離去,她怎會舍棄他?她當去而復歸!
澧蘭坐在京(南京)滬線的頭等車上,想周翰。她一路上很少跟別人說話,她沉浸在自己的想念中,經國和仆婦們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打擾她。這是三月初,她記得1921年的2月初周翰送她回BJ過年。她記得一切,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周翰逗她說話,擁抱她、熱吻她。
她問自己在這件事上最在意什么?在意失去孩子?她固然極痛心,但她可以努力再要的。在意自己受到傷害?其實她無論在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都是很堅強的人,她總能恢復過來。她最介懷的是周翰居然跟別的女人纏綿,他的第一次居然是跟別人!這一刻,她希望自己是歐洲的封建領主,對治下的女人擁有初夜權,對周翰一人擁有就可以了,她嘆服自己思路永遠這么活躍。
可她真的很介意,如果他們換位呢?假如是自己跟別人呢?周翰大概會滅了那人十族,就如朱棣對方孝孺,憑他那妒性,他能做出來。澧蘭知道周翰有多在乎自己,就像她在乎周翰一樣,在彼此的眼里和心中,他們必須完完全全地屬于對方,不可以與他人有一絲瓜葛。她理解了周翰為什么瞞著她,她自己若是有那樣的事發生,她會立刻就去死,絕不會告訴周翰。
一次?該不該相信他?僅有一次,那個女人怎么能知道她家信上的內容!可周翰發那樣的毒誓,他怎會羞辱自己父母的在天之靈!就算是一次,她能不能接受,可不可以原諒周翰?她想得頭疼。
她望向窗外,褐色略帶綠意的土地、迷蒙的遠山、蒼翠的林木、破敗的農屋從眼前晃過,火車很慢,路很長。可當年的車更慢,他們還要坐渡輪,頻繁換車,她也沒感到旅途漫長,因為有周翰在。他們說說笑笑,旅程一眨眼就結束了,她還要惋惜時光短暫。她記得周翰對她的護送,他千里顛簸、數次往返,就是要護她周全。
她還記得津浦線劫案一出,周翰急電回國,問她的安危,他短短兩個小時之內給BJ和上海連發數次電報催問。他后來又再三叮囑她注意安全,不許她再在兩地間往返。
經國坐在澧蘭對面,他一路謹言慎行,生怕惹蘭姐不痛快。他知道這次打擊對哥嫂有多大,簡直覆頂之災。哥哥素來沉穩,這回亂了陣腳,他看見哥哥在醫院里瘋了的樣子。他從美國回來喜看他們重聚首,世上再沒有比他們更恩愛的夫妻。現在蘭姐跟哥哥形同陌路。他去吧臺買水,周翰特意交代的,要蘭姐多喝水。一個甜美嫵媚的女孩兒迎面走來,他側身禮讓。
女孩兒笑著說謝謝,“你妻子真漂亮!”
“我妻子?”
“對啊。就是坐在你對面的那個女子,不是嗎?”
“那是我嫂子。你千萬不要這么講,我兄長善妒,聽見你這么說,非劈了我不可!”
女孩兒微笑,她頭一次聽有人用“善妒”兩字形容男子。
“你很怕你兄長?”
“怕倒沒有,他對我很好,又大我很多,長兄如父,我不愿惹他生氣。”經國對這女孩兒有一見如故的感覺,話就多了。
“怪不得,我聽說年長的男子娶了年輕的妻子,總要萬分在意的。也不能說‘善妒’。”
萬分在意倒是真的,可經國認為有必要糾正一下,他不愿別人想周翰是個凸肚謝頂的衰老頭,“其實我哥哥也只比我嫂子長五歲。”然后他就發現那女孩兒像看一個病人一樣看他。
女孩兒猶豫了半天說,“我可不可以冒昧地問一下你的年齡?”
“二十六。”經國很痛快。
女孩兒想差不多,他略有些老成。“那么你哥哥呢?我是不是太過分?”
“沒有,”但他奇怪她為什么問,“三十七歲。”
“那他們怎么會相差五歲,難道不是十七歲嗎?我想至少應該是十三、四歲。”女孩兒有點疑惑他的頭腦。
經國回頭望一眼灼若芙蕖的澧蘭就開始笑,他從未注意過蘭姐的外表如此年輕,因為如果看蘭姐的眼神,行事方式,她仍是個成熟的人。
“我嫂子三十二歲了。”
“怎么可能!”
“確實!”
“她真是美人!”女孩兒感慨不已。
“你家在南京?”經國忍不住問。
“沒有,在上海。我去南京看外公外婆。”
“你在上海讀書?”經國暗忖自己是不是太唐突,可他忍不住問。
“沒有,我和哥哥剛從美國回來。”
“你在美國讀書?我也曾在美國讀書。你在哪所學校?”
“賓夕法尼亞,美術系。你呢?”
“哈佛,商學院和法學院,我是我哥哥的校友。”
“喔,你們是雙料博士?真厲害!”
“沒有,沒有,我本科在哈佛讀的,我后來拿的商學院和法學院的碩士,”經國趕緊糾正,“我哥哥才是雙料博士。”他想,只有周翰才能那么逆天。四年,兩個博士!他還有休閑時間嗎?
“你哥哥真了不起!你也很厲害!”女孩兒驚嘆,“哎,你是不是要去買東西?”
“哎,只顧著跟你說話,居然忘了給我嫂子買水喝,我哥哥特意叮囑的。你等我一下好嗎?”經國很不舍得跟女孩兒結束談話,他買了水送給蘭姐,又匆匆回來。
“只有你哥哥這樣的人才能抱得美人歸吧?”女孩兒還沉浸在慨嘆中,“你知道女孩子總是喜歡英雄的。”
經國頭一次理解了為什么周翰那么善妒,他現在也妒忌這女孩兒對周翰的崇敬之情。“其實我嫂子十四歲就跟我哥哥定親了,我哥哥對她一見鐘情。”他忍不住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
“那樣的美人怕是誰見了都要一見鐘情的。那么他們結婚很多年了吧?”
這女孩兒為什么對哥嫂的事如此感興趣?經國不知道該如何說,哥嫂的事情真是一言難盡,但是他也不愿敷衍她。“我哥哥在美國時,我嫂子在北大讀書。我哥哥回來后,我嫂子又去歐洲四年。”
“去歐洲?做什么?”
“讀書。”
“在哪里讀書?”
“蘭姐獲得劍橋的英國古典文學碩士和西班牙語專業學士學位。她后來又去索邦大學修習音樂史,去海德堡大學修習藝術史。”他索性都告訴她。
“他們難道不是絕配嗎?”女孩兒激動不已,“你知道我小的時候最愛看記述英雄的書,而且英雄都有一個完美的結局。真好!”她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經國手臂上。
在經國心里,周翰就是英雄!周翰在家族事業上的豐功偉績令他十分敬仰!
經國至今還記得周翰最令他五體投地的戰績。那是1929年,赫伯特·克拉克·胡佛就任美國總統,整個國家經濟的不確定性,使得股票市場出現前所未有的狀況,簡直好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早在1月份,威廉.江恩在出版的股市年度預測中寫道:“九月份將發生全年最大的跌勢,投資者的信心將受到重大的打擊,一般大眾將不能及時脫身......透過一個黑色星期五,股票將出現恐慌性的下跌,僅有小幅的反彈。”3月,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對股票價格的高漲感到憂慮,宣布將緊縮利率以抑制股價暴漲。但是從 1928 年冬到 1929 年春,多頭市場全力奔馳,周翰兄弟一路跟進作多,獲利可觀。
周翰要經國努力搜閱金融報刊,把報刊上的所有觀點提供給他。周翰思考報刊上的分析,美國的許多產業仍然沒有從一戰后的蕭條中恢復過來,世界大宗商品價格在下行,龍頭股開始滯漲,股市的過熱已經與現實經濟的狀況完全脫節,他預測美國的工業和銀行業即將走入困境。周翰注意到有一個名叫羅杰·沃德·巴布森的經濟學家兩年來連續在全國的商業會議上作演說,預言經濟的黑暗時期要到來。7月底周翰指示經國賣掉手上所有的股票。
整個夏季直到秋天,注入華爾街的資金越來越多,股票市場充斥由小賭客們組成的大軍,股票價格的增長幅度超過了以往所有年份。9月初,羅杰·沃德·巴布森再次預言股市將下跌。
9月下旬,一直安安靜靜作壁上觀的周翰讓經國撇下在哈佛的學業去紐約,攜大量資金入市,開始做空股票。他們采取分批建倉的方式,加杠桿做空數只股票。
10月16日和18日美股出現大跌,市場開始傳言有一個巨大的陰謀集團在做空美股,為首的是“投機之王”杰西.利弗莫爾。10月下旬,美國股市繼續下跌,周翰指示經國在平倉獲利的同時追加空頭。10月28日黑色星期一,當天道指下跌14%。周氏兄弟再次追加空頭。29日,黑色星期二,市場極大恐慌,道指下跌19%。當許許多多股票持有者眼睜睜地看著手中的證券成為廢紙,財富隨著股市的慘跌化為烏有時,周氏兄弟全部平倉,獲利900萬美元。而“投機之王”杰西.利弗莫爾通過做空美股獲利1億美元。
平倉后,經國哆嗦著手燃起一根煙,站到窗前看著眼前的華爾街,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抽煙。他們用200萬美元做資本,一個月間獲利900萬美元!折2100萬兩白銀,經國簡直無法相信!他完成了自己人生中最精彩的交易,這是他人生的巔峰時刻,是周翰將他推上了巔峰!這一年他才18歲,周翰在經國心中一戰封神!
借這女孩兒的吉言,英雄必定會有好的結局!
經國認為他們感慨完英雄后很可以轉一下話題,比如談談他們自己。經國很感激周翰給自己安排這么好的差事,使他遇上秦文茵。“文茵暢轂,駕我騏馵。”“文茵”,車中的虎皮坐褥,這個名字外柔內剛,且有文采,很配眼前這女孩兒。他一向性格內斂,除了在周翰面前,因為哥哥關愛他。今天跟文茵倒有說不完的話。他發現文茵外公的住所居然和舅父的房子在一條街上,他很愿意在南京多呆幾天,只要周翰不催他。
隨侍的丫鬟婆子們認為二少爺出色地完成了大少爺吩咐的事情,公私兼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