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翰接到私家偵探的電話就趕過來,一切已太遲。“不要!”周翰眼看著胡月茹動手,他卻無能為力,痛徹心腑!他沖上去,澧蘭從樓梯上一路滾下來,他剛剛能在兩段樓梯相銜的平臺處接住她。
周翰站在手術室外面,錐心刺骨、心急如焚,他不知澧蘭怎么樣了,忐忑不安地等著結果。每一分鐘都那么漫長,簡直要了他的命!他真是混賬,作孽!當初怎么就放縱自己,做下那骯臟的事,給澧蘭帶來無求無盡的傷害。他求蒼天一切惡果都由他一力承擔,千刀萬剮、雷霆萬擊,也無所謂,只求放了他心愛的女孩兒!
澧蘭被推出來,他立刻上前,醫生說手術很成功,麻藥作用還沒過去,靜等病人醒來就好。周翰長舒一口氣,淚滾下來,醫生深深地看他一眼。周翰慶幸都城飯店樓梯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澧蘭滾落時又下意識地護住頭部。他要宰了那齷齪的女人!她傷了澧蘭,他的命!澧蘭遭了那么大罪,只為給他傳宗接代,現在……他后悔自己沒早下手,他要是沒婆婆媽媽地想給孩子積福,澧蘭也不會有這一劫!他去打了個電話。
“要痛快的嗎?”對方聽他說完,問。
“痛快?我說過嗎?”周翰冷笑,他眼前是澧蘭蒼白的臉,下身一片血。
澧蘭一向很健康,這回她知道自己病勢不輕。每一處關節都酸痛,每一塊肌肉都在灼燒,尤其是她的肋骨,她稍稍吸口氣,都感到難以忍受的刺痛。
她的頭昏昏的,一直處在半夢半醒之間,她看見那個女人把自己推下去,在樓梯上滾落;她看見周翰把自己抱起來,臉色雪白;她聽到他喊叫。她知道自己在流血,感受到生命一點點流逝。她心里油煎火燎,她想知道孩子怎么樣了,她要摸摸腹部,可她一點力氣也沒有,完全動不了。
后來她就沉在一片黑暗中,她聽到奔跑的腳步聲,汽車發動的聲音,周翰一迭聲地呼喚她,房間里嗡嗡的說話聲。再后來,她感覺自己大概在做手術,她知道孩子沒了,她希冀了這么久,努力了這么久,一切皆成空。她感到疼,以及難以承受的心痛,他們難道沒有麻藥嗎?她想。她拿什么來麻木自己,抵擋這疼痛?她幻想自己在津浦線上,偎在周翰懷里,一路笑語。那時候她心里什么痛也沒有,都是歡樂。
澧蘭眼瞼沉重,完全睜不開。她清醒又昏沉,好像胸口坐了一個人,悶得難受。她攥緊拳頭,拼命掙扎著要自己醒來。她掙啊掙,終于從夢魘中脫出來。澧蘭剛睜開眼,就看見朦朦朧朧的幾個人影向她低下來。
“澧蘭,澧蘭!你醒了!”周翰急切地俯下身,眼淚掉下來。
澧蘭定定地看他一會兒,轉向別人,“母親,我的孩子怎么樣了?”
“澧蘭......”林氏說不出話來。
“母親,我的孩子怎么了?”澧蘭又問陳氏。
“澧蘭,你剛醒來,要好好休息。”
“母親,你告訴我!”澧蘭強坐起來,她知道,她就是不能相信!“你告訴我!”
“孩子沒了。”林氏一咬牙。
澧蘭揮手就掄了周翰一個嘴巴,她用盡全身的氣力,正在輸液的針頭從她手上脫落,血流出來。眾人都愣了。
周翰趕緊去按住她流血的靜脈,“叫醫生來!快去叫醫生!”
澧蘭跳下床,周翰抱住她,她奮力掙扎,又踢又打,“放開我,我要殺了她!”
周翰力氣大,箍得她不能脫身,她就使勁踹他。周翰叉開雙腿夾住她的腿,她之前流了那么多血,他怕她折騰大了再流血。“澧蘭,別踢,你會流血的!”
澧蘭掙扎不動,她就哭叫,“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了她!”她又掙扎,又哭,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感覺心臟都要炸開了。周翰見她難受,就放了她一只手,她劈手又給周翰一嘴巴,“放開我!”
周翰只顧著去按住她流血的靜脈,“叫醫生來,快去叫醫生!”
“澧蘭,澧蘭!你干什么!”林氏喊。
醫生跑過來,驚住了,“去拿鎮靜劑,快去!”他對護士說。
“不要!不許用!”周翰知道那是什么。
“澧蘭,你現在太虛弱,你還在流血,你走不了幾步就會倒下,你能做什么?”陳氏大聲說。
澧蘭安靜下來。
“等你傷好了,再做好嗎?”陳氏繼續說。
澧蘭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她那樣的傷心欲絕,周翰攬她入懷,心疼到極點。她僵立了一會兒,“醫生,我會安靜的,我想早一點好!”她說,“但是,請你讓這個人滾出去!”她指著周翰。
周翰滿臉是淚地看著她,看她決絕的表情,然后他把澧蘭的手交給醫生,因為他一直按著,血差不多止住了。
“醫生,拜托你!”周翰走出去。
周翰隔著窗戶看婆子、丫鬟給澧蘭剪發,每一剪子都像在他心上剜了一下,痛得要命。他不敢進去阻止。他之前曾試著進去過幾回,每次澧蘭都跟護士說,“讓那個人出去!”。而且澧蘭也不肯好好吃藥、打針、量體溫了。
路過的護士瞥見周翰心傷得落淚,不禁想上海灘上縱橫捭闔的顧老板讓妻子磨折成這樣,真是奇觀。
周翰明白澧蘭這是要和他斷情絕義。澧蘭小時候,他跟澧蘭說過不許她剪發,他不喜歡。澧蘭后來即使跟他分開,到了歐洲,依然留著長發,盡管彼時歐洲風尚短發。周翰始終記得澧蘭小時候跟他第一次親昵時那散在枕上的撩人青絲,周翰后來在美國一直思念著。他平日除了她身體外,最喜歡撫弄她的長發,那么順滑、柔軟,勾在指間纏繞著,似澧蘭對他綿長似水的繾綣柔情,糾纏縈繞,固結不解。宿夕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轉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婆子出來,他伸手攔住,去看婆子手中澧蘭剪下的秀發,登時心如刀絞。原來澧蘭讓人把它截成寸斷,真是什么也不肯留給他。
“為什么剪發?”他明知也要問。
“大少奶奶說一直不能洗澡,嫌不干凈。”
哪里會是這個原因,她固然極愛整潔,她若是跟他情意在,絕不會斷發!
澧蘭住了近半個月的院,周翰在醫院走廊里呆了13天。他無心工作,公司的事完全交給經國。他告訴經國他現在不能做任何決策,他沒有心情,也沒精力,他怕搞砸了。他夜夜都在這里,只有白天才離開一會兒,回家洗漱。他放心不下澧蘭,擔心仆役們照顧不周,他隔著窗子看澧蘭逐漸康復。他在走廊里站了兩夜后,護士們到了晚上就給他拖來一把躺椅,說是澧蘭的安排。周翰心里刷地一下亮了天。第二天一早他就跑進病房,結果又被趕出來。
澧蘭被包得嚴嚴實實地從醫院接回家,天氣陰冷,周翰謹防她受涼坐下病來。周翰預先吩咐管家曹氏把暖氣燒得足足的,壁爐也燒起來。澧蘭上樓,周翰趕在她前面打開房門,澧蘭徑直從門前走過,待周翰反應過來,她已經進了自己從前的房間。
“你要睡在這里啊?好,我們搬過來。”
“是我自己!”這是澧蘭出事后第一次對周翰說話,也是最后一次。
澧蘭睡在沙發上,周翰坐在一旁無比憐愛地端詳她。她雖然剪了短發,可一點也無損她的美貌,精雕細刻的臉上,不施脂粉;小巧的鼻子鼻梁挺直,鼻尖微微翹起,圓潤光滑;花瓣一樣的唇,色澤紅潤,暖香誘人;眉似遠山,不描而黛,肌膚勝雪,鬢發如漆。她病后有些清減,大補的湯,她不喜歡喝,嫌油膩,周翰就讓廚房變著各種花樣來,終于她蒼白的臉慢慢有了顏色。
澧蘭醒著時,他從不能靠近她,她不和他單獨呆在一間屋里,不跟他說話,不給他解釋的機會。他也不能碰她,一下也不行!她出院那天,周翰伸手去扶她,澧蘭迅速閃開,她極其厭惡的表情,周翰一直都記得。她還很虛弱,吃個飯都會出一身虛汗,侍奉的婆子們告訴周翰。
澧蘭出院的第二天就要出門,被仆役們攔在大門口,說大少爺說了,大少奶奶一個半月之內不能出門,請大少奶奶不要為難他們。周翰聽說趕下樓去,拿自己的外套給澧蘭披上,怕她受寒。澧蘭直接把外套甩在地上,轉身回去,留下面面相覷的仆役和一臉酸楚的周翰。家人們的印象中一向溫和體恤的大少奶奶從沒這么失態過。
澧蘭給林氏打電話,要她來接自己,林氏態度堅決地告訴澧蘭,沒有夫家的允許,她不可歸寧。轉頭林氏就通知了周翰,這一回,她堅定地站在周翰這邊。
祖母吳氏驚聞澧蘭出事,從南潯趕來上海,絮絮地跟周翰講了諸多小產后的注意事項。周翰一向講科學,為了澧蘭,他就寧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
他囑咐婆子丫鬟們不讓澧蘭洗澡,結果澧蘭回家當天就趁仆人們沒注意,鎖了浴室門淋浴、洗漱,空留一大群人在門外著急,場面十分壯觀。素來不與仆役們置氣的周翰暴怒,他站在門外又怕澧蘭暈倒,又怕澧蘭著涼。周翰忐忑不安地聽著水聲,他給澧蘭定了一刻鐘的期限,如果屆時她還不出來,他就要破門而入。等澧蘭裹了頭發出來,周翰對仆人們的一腔怒火煙消云散,他一下子想起澧蘭小時候洗了發之后的乖巧樣,心動不已。
他不讓澧蘭刷牙,吳氏說怕老了以后牙齒會早早松動,結果澧蘭早早晚晚一次不落。
澧蘭閑著無聊,要看書,婆子們趕緊說大少爺吩咐了不許,怕落下病根,以后眼睛會疼。澧蘭要去彈琴,婆子們又說大少爺也不讓,怕以后手指疼。練字當然也不行,也是要手疼的。畫畫?除了怕手疼,還怕油彩顏料對身體不好,大少奶奶身子正弱。他哪這么多毛病!澧蘭本待要用強,家人們齊齊跪下,說請大少奶奶不要為難他們。
澧蘭憋了半天,問,“那到底還能干什么?”
“聽音樂吧。”周翰拿了張唱片走進來,他放的正是《我記得那美妙的瞬間》。澧蘭跟他說了這個曲子后,周翰親自去買了來。澧蘭迅速起身過去,把唱針推到一邊,樂聲戛然而止。“恐怕以后耳朵會聾!”她說。周翰半天沒說話,他回去又拿了些唱片來,選一張播放,澧蘭沒再拒絕。
丫鬟婆子們都感慨澧蘭真是好命,國色天香且不說,還嫁個英俊多金、肯伏低做小的夫婿,不納妾、不私婢,她這般折騰,寵幸一絲也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