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杰說雖然不精于絲竹,肉竹還是可以的,懇請為大人們謳歌一曲,眾人皆笑,陳老爺揮揮手。俊杰說要唱圣約翰大學的校歌,請周翰伴奏。這校歌的旋律極簡單,俊杰卻要伴奏,周翰猜他要彩衣娛親,當下心領神會。
初時,周翰起調平緩、舒展,俊杰和而歌。
Leaving the lowlands,faces to the dawning, Scaling the mountain heights, heeding not fears warning, Sons of the Orient, children of morning, Seekers of light we come!
(離開低地,面對黎明,登上高山,不懼警告,東方之子,晨曦之子,光明的探索者我們來了!)
“這歌詞真好!”澧蘭想。
轉到第二段時,周翰將旋律由慢而快,音色由弱而強,曲調變為深沉熱烈,俊杰做激動不已狀。
Heirs to the wisdom,taught by saints and sages,Gathered from every clime,treasures of ages. Never closing wisdom’s book, turning still new pages,Seekers of truth we come!
(智慧的繼承人,由圣賢教導,從各個地方匯集,是時代的精英。永遠不要合上智慧的書,翻開新的一頁,追求真理的人我們來了!)
澧蘭方知道他們要耍怪,她瞥向周翰,周翰沖她微笑。她只好瞅著俊杰,周翰見她用手覆住臉龐,眼睛里笑意盈盈。
待到第三段時,曲調越發激越,俊杰怒發上指,目眥盡裂。
Then college days done,stirred by high ambition,Armed’ gainst the foes of man,vice and superstition,Our native land to serve, this shall be our mission,So light and truth shall come!
(大學時代結束了,在雄心壯志的鼓動下,武裝起來反抗人類、邪惡和迷信的敵人,為我們的祖國服務,這將是我們的使命,光明和真理將到來!)
周翰也把笛子丟到一邊,慷慨激昂、瞋目而歌。
周翰忙中偷閑看澧蘭,那女孩兒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紈扇,她用扇子半遮住臉,掩口而笑。兩個青年將第三段反復詠嘆,達到了情緒的頂峰后便戛然而止。一眾絕倒,陳老爺說周翰這孩子本來君子如玉,卻被俊杰帶歪了。“才沒有呢,你沒看他平時那痞樣。”俊杰笑著看周翰,心想。
陳老爺說鬧過了,也笑夠了,值此良夜,就讓孩子們自去玩耍吧,省得他們跟著大人們拘束,讓顧瑾瑜一家今晚不要回去,又囑咐俊杰留宿周翰。周翰問經國要不要同去,周翰的心思俊杰了然在胸,就隔了圍屏問管彤可愿意跟哥哥們一同玩耍,小囡自然愿去,林氏就叫澧蘭跟去照顧妹妹。結果除了朝宗太小離不開母親,少年人又聚到了一起。陳家長房媳婦蔣氏讓仆役們在樓下靠近“探幽”門的“海棠春塢”另安放桌子,備了酒食,讓孩子們盡興。
“海棠春塢”是個小小庭院,清靜優雅。院內建筑只有一大一小一間半屋,坐北朝南。幾樹海棠,一叢翠竹,和皺瘦漏透的太湖石一起依著粉墻,“海棠春塢”的磚額,如一卷打開的書,刻在院墻上。庭院地面用青紅白三色鵝卵石鋪嵌成海棠花紋,院內四、五漏窗的裝飾圖案均為海棠紋樣。酒食擺在大間里,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幾,放一個什錦攢心食盒和自斟壺。澧蘭讓家人把她和管彤的高幾并到一起,這樣方便她照顧妹妹,周翰心里很愛她溫存和善。周翰和俊杰喝酒,澧蘭他們則喝茶。經國要嘗一下酒,被周翰禁住。
周翰突然問澧蘭,“妹妹喝過酒嗎?”
“父親喝酒時,偶爾會給我嘗一點。”
“你都喝過什么酒?”周翰很感興趣。
“葡萄酒、香檳酒、蘋果酒、啤酒,不過每次只喝一點點。”
“最喜歡什么酒?”
“我不會品酒,但凡帶點甜味的,我都喜歡。”澧蘭老老實實地回答,兩個男子都笑,“有一種意大利的甜白起泡酒,我很喜歡,只是忘了名字。還有西班牙的 PX Sherry,葡萄牙的Port酒,我都喜歡。父親還經常讓廚子調潘趣酒,用果汁加蘇打水和葡萄酒,很好喝。”
周翰聽了眼睛發亮,“來,妹妹嘗嘗這個酒,上等的女兒紅,你看喜歡嗎?”
“唉,”俊杰忙攔著,“讓我娘知道了,要罵死我。我剛才叫管彤,她已經不高興了。”
“沒事兒,與你無關,就說是我讓的。”周翰取了個干凈杯子,倒了半盅,給澧蘭送過去。澧蘭看周翰鼓勵的眼神,就淺嘗了一口,周翰看她忽閃著眼睫細細品味,說,“有點甜、酸、苦、澀,還有點辛辣。”她一點也不矯揉造作,不掩口,不假裝咳嗦,小說里常常描述的女人喝酒的形狀,澧蘭全然沒有,周翰心里愛極了她坦白的樣子。
“蘭姐姐可以喝,我卻不可以,重色輕友!”經國突然抱怨,澧蘭羞得低下頭,俊杰已經絕倒,周翰笑著對經國說,“你太小了,酒精會傷大腦,你再大些,就可以喝。‘重色輕友’這個詞不能亂講。”
俊杰趕緊轉移話題,他問經國學校里的事,先生都教什么書,上什么課,經國最喜歡的課程是什么。經國一一作答。周翰旁觀澧蘭,見她并沒有把“女兒紅”冷落到一邊,而是又嘗了幾次。周翰問她還要嗎,澧蘭忙說,“我不要了,謝謝!”。周翰明白她不是真喜歡“女兒紅”,但不愿駁自己的情面,他越發喜歡這善于體諒他人的好女孩兒。
林氏遣婆子端來湯面,說今天是姑娘的生日,請親戚們幫著攢點福氣。
“妹妹多大了?”周翰忍不住問,澧蘭一時愣住,周翰懊悔自己出語唐突。俊杰噗的一聲笑出來,周翰恨不得眼前沒這個人。
“按我們中國的算法,我15歲了。”他知她久在英國,英國人是算周歲的。周翰也深感澧蘭寬容體貼,她這一句替他解了尷尬。
管彤要去庭院里玩,大家一起走到院子里。小囡要看月亮,周翰就把她舉起來,初十的半輪皓月掛在天上,散發出清冷的光。
“大哥哥,你看月亮上的陰影,娘親說那是廣寒宮和桂花樹,可我看著不像。”
“其實那些陰影都是些坑坑洼洼的地方,是隕石撞擊形成的隕石坑,大的叫環形山。”周翰說。
“我們都說月球的表面就像麻子的臉。”俊杰補充。
“月球,好難聽!我還是喜歡娘親管它叫‘太陰’、‘玄兔’。”小囡說。
“你知道嗎,月亮是我們地球的衛星,”,周翰繼續說,“月球繞著地球轉動,它的引力形成了地球上的潮汐。”
“這么小的孩子,你跟她講科學?你應該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才對。”俊杰取笑他。
“你不要愚弄我妹妹。”周翰笑。他看向澧蘭,銀白的月光灑在澧蘭身上,周翰想怪不得張潮說“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此刻,這個女孩兒纖腰秀項,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她該翩翩作霓裳舞,歌曰:“仙仙乎,而還乎,而幽我于廣寒乎!”,其聲清越,烈如簫管。
“唉,唉,管彤的哥哥,你妹妹叫你呢!”俊杰喊他。周翰才發現自己太失態,澧蘭轉身走到一邊去。
“什么?管彤?”
“大哥哥,我們畫月亮好嗎?蘭姐姐,我哥哥的畫好極了!”
“天這么黑,怎么畫?”周翰哄她。
“不妨,等一下!”澧蘭說。這一夜的月色很好,花樹的影子投在粉墻上,澧蘭忽發奇想,學《浮生六記》里所述,讓丫鬟們取來宣紙覆在墻上,拿了筆墨邀周翰一起在紙上勾勒樹影。兩人就依著影子的明暗,用墨或濃或淡地描摹涂寫。小囡頭一次看到這樣的畫法,興奮得直拍手。俊杰微笑著和經國站在一旁觀看。剛才澧蘭叫他“二哥哥”,并遞給他筆時,他覺察到周翰敏感的眼神,謝絕了。
“難道我不是澧蘭的‘二哥哥’嗎?白天就是這么叫的,這家伙魔怔了!”俊杰想。他要是接過筆來,恐怕周翰就要改用銳利的目光瞄他了。
周翰不像澧蘭那么用心,他的心思不全在畫上。當他們走筆偶爾靠近時,他能感受到那女孩兒清新的氣息,他的心就跳一下。周翰走筆如飛,他畫的月影舒朗大氣,澧蘭的月影則是由女性的纖細、敏感締造的俊雅逸遠。周翰先畫完了他這一半,就停筆瞧著澧蘭,月下的女孩兒真美,她轉頭對周翰微笑,“周翰哥哥,我畫得慢,請等我一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周翰騷然心動,不能自寧。
待畫完取來燈下一看,雖然沒有章法,但花葉瀟灑舒朗,很有自然之趣。兩人在畫上各自題款。
林氏遣人來說太晚了,姑娘們早點休息吧。
“周翰哥哥,這畫你要嗎?”
“怎么?”
“你若是不要,我想留著。”
“你收著吧。”周翰心里一動。
周翰抱著小囡,澧蘭捧著畫,眾人往回走。他們先送經國和管彤去父母安歇處,小囡一定要和姐姐一起睡,陳氏勸不住,澧蘭就攜了管彤去。周翰、俊杰二人再送妹妹們回閨房。
澧蘭、管彤進去后,周翰站著沒走,“公子,人家姑娘已經進去了,你就收了那‘墻頭馬上’的架勢吧。”俊杰說。
周翰笑著踢俊杰一腳。
“我幫閑了一天,落得這個下場。”
周翰懶得理他。
“這么小就讓你神魂顛倒,等她長大了,你是不是要瘋?”
周翰訕笑。父親常帶他出席豪門舉辦的各種晚會,世家望族中正值妙齡的閨秀他見過不少,皆不放在心上,他意不在此。但這一未長成的小女孩卻教他魂不守舍。
“我認為經國說得很對,重色輕友的家伙!我妹妹叫我聲‘二哥哥’,看你那神態。從小就這么叫的,有錯嗎?你以為是賈寶玉和史湘云?我們是兄妹,你沒聽我娘提醒我嗎?”俊杰掐著嗓子說,“可惜俊杰和澧蘭是兄妹。”周翰笑。“再說年紀那么小,實在等不起。你要是很介意,我就跟我妹妹說‘請息交以絕游’。”
周翰又踢他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