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翰早上起來洗漱,和俊杰用過飯后,就要出去轉轉,俊杰知他心意,說,“不如,我們先去接了管彤,再跟姑父、姑母請安。”
“我現在是七竅玲瓏心。”他們一邊走,俊杰一邊說。
“怎么?”
“妙解人意。”
周翰又要踢他,被俊杰躲過,“不要這樣,否則,等你抱得美人歸,我這條腿也廢了。”
“讓你多嘴!”周翰笑。
他們去震燁夫婦和澧蘭住的院落,站在門內等,讓婆子回了進去。須臾就見澧蘭從抄手游廊上走來,她穿著鵝黃底色的衣裙,隱約撒著淡綠、淺粉的花,衣服的滾邊和扣絆都用酒紅色,姱容修態,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澧蘭說妹妹正在吃早飯,請哥哥們暫去書房等一下。又問哥哥們吃飯了沒有,她好叫仆役們安排。
一會兒,澧蘭送管彤來,陳震燁夫婦也走過來,俊杰和周翰忙請安,叔侄、舅甥間敘了一會話,周翰和俊杰就起身告退。
“管彤,跟姐姐再見吧,待會要回家,沒機會說了。”俊杰說。
“姐姐陪我去好嗎?我現在不要說再見。”
周翰心中爆笑,俊杰真是個幫閑的好手。澧蘭為難地看看父母,震燁揮手讓她跟去。
“這兩個男孩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昨晚就扯了澧蘭去,現在又來。”林氏望著他們背影說。
“我看俊杰是個清客。昨晚難道不是你自己讓澧蘭跟去的嗎?現在卻怪別人。”
林氏瞪他一眼,“俊杰他們耍心機,你不是不知道。也不懂得男女要避嫌。”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現在是什么年代了,枉你在歐洲待了這么久,迂腐。再說,那么多丫鬟、婆子們跟著,會出什么事?”
“聽說昨晚周翰居然讓澧蘭喝酒。”
“我不也總是給澧蘭一點酒喝嗎?我倒是很喜歡周翰落拓不羈的名士風范。《北史·楊素傳》怎么說的來著,我忘了。”
“少落拓有大志,不拘小節。”
“還是夫人博學!澧蘭有你這樣的母親教導,我十分放心!”
“你不要借著夸我轉移話題。”
管彤拉著澧蘭的手,俊杰在前面引路,周翰走在澧蘭身后。俊杰故意繞遠路走,從偌大的園子里穿過。澧蘭心下明白,她可以感受到周翰灼灼的目光,如芒在背。澧蘭害羞、緊張,管彤跟她說話,她都神思恍惚,應答不來。
“蘭姐姐,你陪我回家好嗎?陪我一起住。”
管彤不愧是周翰的妹妹,真是應景,俊杰想。
“不好吧。”
“可奶奶說讓你天天過來玩的。你不是答應了嗎?”
澧蘭想那只不過是禮貌的回復,哪里能當真!
“娘親常跟我說,‘君子重然諾’,姐姐怎么說了不算呢?”
“我大概不是君子吧。要不你來我這里,你喜歡這園子,我陪你到處走走?
“不好!只我來了,哥哥們又不能來,我想你跟我、大哥、二哥一起玩。”
澧蘭一時語噎。
“管彤,俊杰哥哥難道不要了嗎?”俊杰打趣。
“你也很好。可是,若你來了,蘭姐姐就要分心跟你說話,不會一心一意對我和哥哥。我不高興,大哥哥也不會高興。”
俊杰歡快地笑。
“管彤,不要糾纏,”周翰看澧蘭一臉窘態,上前把管彤抱起來,“等我們回家請示奶奶,接你蘭姐姐來玩,好不好?”他說到“好不好”時就看向澧蘭,像是征求她的意見。
澧蘭低頭不語,她不知說什么好。周翰這個人跟她父兄很不一樣,做事有自己的想法,不受禮數約束,她也不知這樣好還是不好,可她并不討厭。
俊杰再繞遠,終不能繞到園子里去,說話間就到了顧瑾瑜夫婦休息的地方。澧蘭并不進去,跟哥哥、妹妹們道別。周翰望著澧蘭背影兀自發愣,想一會兒堂上作別不知澧蘭會不會來。
“十八相送,終有一別,可以了。你實在放不下,不是還有一種職業叫‘媒妁’嗎?”
周翰作勢要踢,俊杰跳過一旁,“我這兩天萬死不辭地成全你,你都不知道報恩。我一大清早又把良家女孩兒拐出來,我娘知道了,非剝了我的皮不可。”
周翰攤在桌上的書好久沒翻過去一頁,他在想澧蘭。他第一次看見這女孩兒,心中便有所動,等再見了兩次,心里就放不下了。昨天在陳家廳堂上,澧蘭沒出來送客,周翰心里很遺憾。張潮在《幽夢影》里說,“所謂美人,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他想澧蘭確實當得起這樣的句子。想她小小年紀就把自己魅惑至此,等她長大了不知要怎樣顛倒眾生。他的母親因陳家的女子而誤了終身,而他卻又被陳家的女孩兒所惑,若是母親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想法。
周翰逼著自己神思回到書上,他矢志哈佛,要實現一番抱負,不欲被兒女情長左右。他明年就去美國,一走就三年,期間凡事多有變化,他現在也不必這樣勞神妄想。明年、三年,他驚覺澧蘭到時就是18周歲了,即使沒嫁人,也早有人納彩,俊杰母親的話猶在耳邊,那樣的女孩兒,不知多少人會惦記,他或許應該跟父親說說他的心思。他剛把書推開,想出去走走靜下心,就有仆役過來說老爺叫大少爺去老太太房里。
顧瑾瑜指著椅子要周翰坐下,“本來這件事我不欲跟你說,但你母親一定要我問問你的意思。我看你舅家的女兒生得體面,門第、學識都好,性情也溫和,與你匹配再好不過。你要是愿意,我就請人去說合。”
真是想什么,就來什么。周翰一時愣住了。
“怎么樣?”
“婚姻大事,由父親定奪。”
“我說吧,”吳氏笑,“蕙雪多慮了。我前日見他看澧蘭的神情,已是上心了。”
周翰低頭不語。
“這樣最好。我該請誰去提親呢?母親?”
“我倒覺著最好你自己去,我們是至親,沒什么好避諱。陳家要是同意了,我們再請媒妁正式納‘采擇之禮’。陳家要是不同意,這事未經過他人轉達,雙方都不失面子,也還有親戚可做。”
顧瑾瑜覺得這話很在理,當下備了厚禮前往。
周翰晚間給吳氏請安時,父親恰好進來,顧瑾瑜揮手要他回避,吳氏止住。“是他的事,早晚要告訴他,讓他在這里聽聽無妨。”
“震燁很有意思,”顧瑾瑜笑著說,“他說,承周翰見愛,不嫌他家女兒齒稚,不知那女孩兒何福能消。況且周翰是佳婿,玉韞珠藏,前途不可限量。他本人是極愿意的,他內人的態度也一概包在他身上,沒個不同意的理。只是要問問澧蘭的心思,畢竟是女孩兒一輩子的事,總要她愿意才行。”
“有什么可笑,確實很在理。我們不也要問問周翰的心意嗎?澧蘭怎么說?”吳氏問。
“陳家的女孩兒隨母親走訪親戚,明天才回。”
周翰這一夜真是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他未料到“思無邪”開篇第一首卻是自己的寫照。他反復猜度澧蘭對他的態度,他對那女孩兒屢次行為無狀,而澧蘭只是害羞,并無厭惡之情。他不知這女孩兒會怎么回應,他怕澧蘭答應了,他就要對不住母親,母親一生寡歡,郁郁不樂的樣子猶在眼前,而他卻要與陳家的女兒結緣;要是澧蘭回絕,他對她心中屬意而不能釋,他凡事都爭做最好的,也要最好的,假如這女孩兒歸了別人,他心意難平!
“妹妹也是,澧蘭還這么小,就要結親,我們若是拒絕,親戚也不得做了。”
“誰說要拒絕?澧蘭周歲都十四了,往前推二十年,這個年齡就該嫁人。何況現在只是定親,瑾瑜說等四年以后周翰從美國回來再成婚。”
“可澧蘭也要讀書啊!”
“哪里不讓她讀了?不是讓她去中西女塾嗎?再去女子大學。”
“澧蘭可是想去劍橋讀書。”
“若是有機會,就去。”陳震燁思量道,“要是周翰著急成親,也沒辦法。不然,還可以讓她隨周翰去美國讀書。”
“你糊涂了!那么小,兩個人在一起,要是把持不住,全族的臉都丟盡了。”
“倒是。”震燁笑笑。
“周翰是前房留下的孩子,孤獨一枝,不曉得能分得幾多家產。”
“蕙雪不是那樣的人。”
“周翰的詩書功底固然深厚,但我看他意不在此,怕是和澧蘭性情不和。”
“婦人之見。現在是民國,不用科舉取士。而且玩物最是喪志,男子專心琴棋書畫反而誤了前程。我看他銳意進取,又韜光晦跡,未來不可限量!”
“周翰的母親不是望族出身,恐怕配不上澧蘭。”
“朱重八、劉邦也不是望族出身。再說,澧蘭和周翰成了一家子,以你家林氏的門閥,足以壓得住陣腳,沒人敢瞧不起他們。望族出身的人容易清高,很多事做不來,身世反成了束縛。不要小瞧周翰,這個人境界寬闊,必成大器。”
林氏嗔他,“你反正都要結親了唄?”
“還請夫人恩準!”
林氏沖他皺皺鼻子,繃不住地笑了。
林氏去問澧蘭的意思,回來跟震燁感慨,真是女大不中留。
“好像你當年中留了一樣。”震燁說。林氏笑著捶他。
周翰在書房里寫字,書既然看不下,就練練字吧,可他又想起那晚在燈下題款,澧蘭那一手嫻雅婉麗的簪花小楷,真是字如其人。眉間心頭、坐臥行止想的都是這個女孩兒,自己是瘋魔了,周翰停了筆出神。父親說陳家今天回復,已經下午兩點了,是不是那女孩兒拒絕了,父親不便告訴他,周翰忐忑不安。正左思右想間,經國跑來說,父親告訴母親澧蘭答應了,他問答應了什么,父親說不關小孩子的事,但他不妨給哥哥傳個話。
周翰聞言大喜,他怕自己一廂情愿,沒料到這個女孩兒報之以瓊琚。
“哥哥,蘭姐姐答應了什么?”
“答應了將來請你喝酒。”周翰一把把弟弟舉起來。江南富家女兒出嫁時,會用“女兒紅”作為陪嫁的賀禮,恭送到夫家,周翰所言不虛。
下人送一封信進來,竟是俊杰的。周翰奇怪他什么時候改寫信了,而不是徑直走過來。俊杰先恭賀他喜結良緣,說自己祖父也極贊成這門親事,以為周翰是難得的佳婿。又說前天親戚們聚會,他那樣幫襯周翰,他母親大人本待將他剝皮抽筋,幸虧周翰動作快,翌日就來提親,使他可有半條命留存,不勝感激!因此知恩圖報,有一密事相告。他們闔家于后天十二日回上海,澧蘭的母親因要應對周陳納彩之事,不會同行。周翰若能隨行,他必竭盡全力安排一對璧人同車,以慰周翰相思之苦。周翰忍俊不禁。
周翰去跟父親說學校即日開課,他想和俊杰一起返校,約好了十二日啟程。顧瑾瑜說他正打算返滬,就和陳家一道吧。
兩家人一大早聚到一起,準備出發。陳氏要準備周翰納彩之事,稍后才攜子女回上海。周翰見澧蘭站在陳震燁身邊,穿著蓮青色暗花絲綢衣裙,原來的一條辮子改束成兩條,豐容盛鬋,肌骨瑩潤、裊娜纖巧。澧蘭見了周翰,道聲“周翰哥哥早!”,紅意漫上臉頰。周翰想她這個年齡,又許嫁給自己,放在以前應該束發而笄,不知會怎生美貌。
統共三輛車,陳老爺、陳震燁、顧瑾瑜一輛車,父子、郎舅多年不見,有好些話要說。蔣氏讓俊杰去和周翰同車,“我有些學校里的事急著和父親說,妹妹要不和我們擠擠?不然,周翰那部車子很空。”
“學校里的事什么時候不能對你父親說,偏急成這樣!”蔣氏沉聲說。
“父親一回上海就很忙,看不見人影,哪有時間說。”俊杰賴著不走。
“我有那么忙嗎?”俊杰父親笑著問。
陳老爺和陳震燁看出門道來,“兩個孩子在一起說說話也好,不要那么拘泥禮數,畢竟是民國了。”陳老爺對蔣氏說。
周翰對與澧蘭同車本不報幻想,如能看上那女孩兒幾眼,或是說幾句話,他就滿足了。俊杰真是死士!周翰想,俊杰那半條命也盡了。
澧蘭明白俊杰和周翰做扣,滿面緋紅,低頭上車,周翰為她開車門,發現她連耳朵都羞紅了。澧蘭不則一聲,一直看著窗外。
“窗外的景色很好看嗎?”周翰憋了大半天,緩緩說。
澧蘭從窗外收回視線,發現周翰正凝視她。澧蘭想排解尷尬,就問,“周翰哥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周翰老實不客氣地說。還不如不問,這下更尷尬,澧蘭真是羞得無處藏身。周翰倒很開心,他本來是學生代表,父親和校長以他的留學前景相逼,迫他放棄xue運回鄉,他心有不甘。未想到機緣巧合,他和澧蘭反而締結了一生的良緣。他看澧蘭雙手交握,放在腿上,纖巧白皙,柔弱無骨的樣子,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沖動,突然把她的手拉過來,攥在手心里。他感受到澧蘭的震顫,她轉頭睜大眼睛,又羞又怕地看他,周翰盯著她,她又趕忙轉向窗外。可她的手沒有掙扎,任憑他握在手心里。女孩兒的手柔中帶硬、小巧、細膩,光滑,令周翰心動不已。他摩挲、撫nong、攥緊,又岔開她的手指,與她十指交扣。他的每一個動作變化都令她顫抖,她是他的女孩兒,他一生的唯一,他將看顧她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