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仲夏無頭蒼蠅似地在雨里亂走,不一會兒便渾身濕透,又冷又委屈。她想放肆發泄一通,但自己終究不是個孩子了,已經習慣自我消耗壞情緒。
而且她心里清楚,這件事誰也怨不得,大家是成年人,都有各自的路要走。徐曉凜要走,也是身不由己,她自己也不想的。
雨聲很大,鄧異追在后面,一聲接一聲喊她的名字,她沒有聽到。鄧異怕她著涼,三步并作兩步從后面趕上來,將她拉到路邊一處小酒館避雨,她也就渾渾噩噩地被拉著走,高跟鞋在雨里拖泥帶水地深一腳淺一腳。
酒館里早已坐滿了來避雨的人們,見他倆進來了便往里面竄了竄騰出一些空間。貼心的服務生搬出來兩把椅子,又開了電暖氣給眾人烘干衣物。
鄧異用西裝上衣口袋里的手帕給她擦雨水,無奈那手帕完全不吸水,原本就是做裝飾用的。他四下看了一眼,跟羅仲夏說他去吧臺拿點紙巾。
不多久,他不光帶回來一疊餐紙,后面還跟著那位貼心的服務生,托盤里端著兩瓶酒。
羅仲夏又好氣又好笑:“你不是說你不喝酒嗎?”
鄧異老實說道:“既然進來了,不好意思干坐著。”
“這兒沒賣飲料的嗎?”羅仲夏抬眼去看吧臺后面的黑板菜單。
好家伙,只有酒。也罷,她現在很想不醉不歸。
服務生麻利地給他倆面前放上杯子,精準地斟至玻璃杯肚最寬的位置。然后揣著手笑瞇瞇地等著他倆品酒,一副賓至如歸的樣子。
看這架勢是騎虎難下,二人只好舉起酒杯,裝模做樣地碰杯。那服務生又向他們介紹這酒的品種和產地,直到他倆嘗罷都點頭稱贊了一番,這才心滿意足地退場。
羅仲夏覺得好笑,這樣過分熱情的服務生在澳洲也是常見。若是他們得空了,還會和客人聊上一番才肯走,這樣才顯得他們服務周到。她瞥見鄧異看著自己笑,想起剛剛失態的樣子,佯裝負氣道:“你笑什么。”
鄧異說:“也不知道剛剛是誰又哭又笑。”
羅仲夏從沒見過他還會這樣打趣,微嗔道:“又拿我尋開心了是不是。”
鄧異決定少說話,很乖巧地搖頭表示沒有。
羅仲夏嘆了口氣:“我的朋友里留在澳洲的只剩徐曉凜一個人了,其他朋友全都回國了。”
鄧異點了點頭,這種心情他能理解。
“你知道把朋友一個個送去機場的滋味嗎?去的時候大家有說有笑,回來的時候只有自己。”她搖搖頭把酒喝完,又倒了半杯,然后舉杯要跟鄧異碰杯。
鄧異猶豫了一下,悶頭一口喝完,隨即眉頭擰在一起。
“誰讓你喝那么快了。不會喝酒的人得慢慢喝,你這樣很容易一下子就醉了。”羅仲夏好奇地問道:“你知道自己酒量有多少嗎?”
鄧異搖搖頭:“我只知道我不能喝。”
“你這不還是喝了。”羅仲夏湊過去小聲說,“你聽說過嗎?要想知道自己的酒量,就得找一個信得過的人一起喝,然后讓他記下來你能喝多少。”
鄧異懵懵懂懂地“哦”了一聲。
“那你信得過我嗎?”羅仲夏很真誠地看著他。
他認真地點頭。
“那你喝呀。”羅仲夏推了推他面前的酒杯,然后往椅背上一靠。
鄧異完全沒意料到此番對話得出這么一個結論,哭笑不得,手還是老老實實地拿起了酒杯。
酒下去小半瓶,羅仲夏的心情好多了。
更重要的是,能這樣和鄧異面對面坐在一起的機會可不多,酒壯慫人膽,她現在勇敢得很。既不用在意別人的目光,也不怕被別人發現自己的心思,于是更加肆無忌憚地注視著他的臉。
不知是被她看的,還是喝酒喝的,鄧異的臉微微紅了起來,從鼻梁連到耳尖。羅仲夏看著看著,自己抿嘴樂了起來。
鄧異見她如此開心,笑著問她,“怎么了?”
羅仲夏說:“你今天怎么沒把那副大耳機帶來?你不是和它形影不離嗎?”
鄧異不太好意思地說:“只有某些場合才戴。”
“比如?”
鄧異想了一下,說道:“需要社交的場合。”
“原來你有社交恐懼癥嗎?我還以為你是有什么特殊的人設。”羅仲夏大笑,轉而問道:“那你一般都聽什么歌呀?”
“有時候聽歌,有時候聽廣播,有時候什么都不聽。”
“不聽的時候也戴著耳機?”
鄧異點頭:“那樣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寒暄。”
正值酒酣耳熱,二人頻頻碰杯。羅仲夏好久都沒有如此心情舒暢過,感覺一閉眼就能飄飄搖搖直奔月亮,而鄧異戴著兔耳朵型的大耳機在月球上搗藥。想到這里羅仲夏噗嗤一聲笑出來。
鄧異觀望著她的表情,突然想起一件事,遲疑著說道:“其實同學會那天晚上......”
“嗨,我知道我知道。”羅仲夏打斷他的話,”你不就是喝多了嘛,我原諒你了。”她看他猶猶豫豫的樣子,知道他要解釋,但生怕那翻解釋會令人掃興。
難得今天氛圍這么好,她情愿在甜美的幻想里再呆上一陣,現實是怎樣的以后再考慮也不遲。服務生又適時送上試吃用的下酒小菜。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緣故,她覺得自己今天的話格外多,鄧異看她看得格外專注,眼神亮晶晶的好似天上的星星,兩個人就著酒菜開開心心地談天說地。
外面的雨漸漸停了,太陽重新從烏云里嶄露頭角。桌子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羅仲夏拿起來一看,叫道:“糟了!我把徐曉凜忘了。”
她趕忙接起電話,徐曉凜以為她還在生氣,問她在哪兒,要過來找她。羅仲夏趕忙說自己已經沒事兒了,正在躲雨。二人當即約了個地方匯合。
臨走前羅仲夏去了一趟衛生間,洗手的時候她看見鏡子里的自己立刻倒吸一口冷氣。睫毛膏和眼影被雨澆花了,沾得上下眼皮到處都是。自己就頂著這樣一張臉和鄧異聊了半天?還貼的那么近!她又氣又羞,急忙在手袋里翻出紙巾和化妝包對鏡補妝。無奈眼妝已經暈成一片,用紙巾擦了半天只是越來越糟。她情急之下在包里找出一只護手霜,沾了些手霜去溶解那些暈妝的地方。
待她重新補好了妝,才回過神:鄧異在外面怕早就等急了。
羅仲夏趕緊往外走,找了一圈卻不見他的人影。她仔細把坐在酒館里的人們里里外外看了個遍,最后只能揪住那個服務生,問他有沒有看到一個穿白西裝的人。服務生告訴她她的男伴已經走了,還很好心地指了個方向。
她急急忙忙地朝服務生所指的方向一面走一面找,心里越發擔心:鄧異不是沒有紳士風度的人,這樣不等她就擅自走了,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到處找了一陣,猛然發現一個白色人影在遠處,看身形正是鄧異。她想快跑幾步,無奈穿著高跟鞋行動不便。眼看著那個白色身影在原地徘徊了一陣,突然直徑往路燈下的垃圾桶走去。羅仲夏還以為他是要扔垃圾,沒想到下一秒他就抱著垃圾桶吐了起來。
羅仲夏停下腳步,很認真地考慮了一秒鐘要不要裝作不認識他,就這么走掉算了。
隨后一個警衛模樣的人走了過去,她心里一驚,匆忙快走了幾步上前。那個警衛模樣的人原來是醫護人員,賽馬節上時常有喝到人事不省的觀眾,為此主辦方配備了很多醫護在場巡邏。她一手扶著鄧異,一邊跟醫護解釋。醫護倒是沉著,還安慰她冷靜下來慢慢講,又細細問他喝了多少酒,喝的什么酒,然后沖對講機講了幾句。
這時,一個穿蘋果綠的人擠出圍觀的群眾跑了過來。羅仲夏看到她舒了口氣,那是徐曉凜,她倆一左一右地把鄧異架住,旁邊有好心人給他們遞過來水和紙巾。
稍后陸陸續續來了好多穿綠色制服的工作人員,井然有序地把垃圾桶圍住了。有人做清潔,有人維持秩序,那個醫護人員則請他們三個走一趟。
徐曉凜邊走邊小聲問羅仲夏:“你們這是喝了多少啊?”
羅仲夏納悶道:“真沒喝多少,撐死了也就四五杯吧。”
他們仨一路被請到醫療室,鄧異被安排在檢查椅上坐好。他吐過之后已經稍微有點清醒了,想站起來,又被醫護按了回去。接下來給他喂了水,量了血壓,問了一系列的問題,最后拿出一個表格讓他填。
羅仲夏和徐曉凜坐在醫療室外面的長椅上等待,徐曉凜輕輕說:“仲夏,你別擔心了,我以后會再回來的。”
羅仲夏聽了反倒難過,不過她故作輕松地拍拍徐曉凜的肩膀說:“塔斯馬尼亞挺好的,你就當是去度假了。咱們去年冬天去那邊看雪的時候,你不還說到想在當地美術館里找個工作留下嗎?這等于是身體力行了。”羅仲夏在心里想,等你在塔斯馬尼亞拿到PR回到墨爾本,我又不知道人在哪里了。
倆個人默默坐了一會,等了十幾分鐘,門開了。醫護人員把鄧異送出來,說沒什么事兒了。又轉頭沖羅仲夏和徐曉凜囑咐道“別讓他再喝了”,然后把他們放走了。
走出醫療室,鄧異像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乖乖地跟在羅仲夏身邊。他的酒大致醒了,但還是有點頭重腳輕,眼神迷離,看起來呆萌可愛。羅仲夏看得直想笑,但想起他是跟自己喝才喝成這樣的,心下有些內疚。
鄧異低頭在羅仲夏耳邊輕聲耳語,涼風帶過一陣清冽的洗發水味道夾雜一絲酒氣,讓她肌膚上細小的汗毛微微戰栗。他說:“不好意思啊。”然后又直起身摸摸腦袋,嘀咕道:“我怎么總在跟你抱歉”。
羅仲夏笑著盯他看了許久,最后強迫自己收回眼神,默念了幾句金剛經讓心跳不那么大聲。
賽事稍作調整后,馬上便要重新開始。人們紛紛從躲雨的地方走出來,氣氛再一次熱烈起來。近處摩肩接踵,遠處人歡馬叫,仿佛一場暴雨從未存在過,只有眾人稍顯凌亂的發型和地上一旺旺的水洼能證明剛才漫天飛舞的大雨。
三個人又重新回到太陽底下,隨人群一起慢慢向前移動。有人指著上空驚叫,他們一同抬頭,看見天空之上靜靜地懸著一道彩虹,氣宇軒航地橫跨整個藍色穹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