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一邊舉起球棒一邊大聲問是誰,沒想到卻聽到鄧異的聲音低低地傳來:“是我。”
她欣喜萬分,趕忙丟下球棒去開門,只見他疲憊不堪地扶著門框,仿佛馬上就要被身后沉重的夜色壓倒。
鄧異本來還打算強撐著對她笑笑,看到她之后卻好像被擊破最后一道防線,聲音發顫著說:“我們的車沒了。”
她在這幾個小時里想遍了最壞的打算,聽到這句卻出乎意料地輕松下來,情不自禁地上前抱住他:“沒關系,沒關系,人回來就好。”
鄧異換了鞋坐下,咕咚咕咚連喝了幾杯水,仲夏這才問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出車禍了。
鄧異搖搖頭:“是車被砸了。”
仲夏大吃一驚:“你當時人在哪?受傷了沒有?”
當時他停好車去超市,買完東西出來卻發現前面圍了許多人。他越走心里越不對勁,最后越過人群看到人們圍著看的正是自己的車,車窗全部被敲碎,車身被噴上幾個猩紅的英文單詞:“滾回你的國家”。他看清楚紅字的那一刻被電擊中般僵在原地,稍微緩過來后本要下意識地上前細看,馬上想到也許兇手就在那人群中,于是裝作事不關己一樣走回超市,在門前用手機報了警。
鄧異想起當時的情形仍然驚魂未定,但是怕仲夏擔心,只撿了結論說給她聽:“我在警局看了停車場的監控視頻,警方認出那是一個種族主義團伙。他們會在各處的停車場觀察,如果發現哪輛車的車主不是白人,就趁機把車窗砸碎再留上涂鴉。”
仲夏聽得心驚肉跳,抓住他的手追問:“那他們是不是盯上你了?”
他搖搖頭:“警察說他們就是一群不良少年,隨機作案,瘋起來就連白人的車也砸。我的車交給保險公司去處理了,應該會有理賠。你別太擔心,大不了再買就是。”
“我不擔心車......”她喃喃道,而后又怪他:“給你打了那么多電話你都不接,我都擔心死了。”
“剛報完警手機就沒電了。”他撫摸一下她的臉,“我回來的時候你是正要出門嗎?”
“可不是嘛,我正要出門找你。”
鄧異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傻子,現在外面太不安全了,尤其是晚上連燈都沒有,出事了怎么辦,叫我去哪里找你?”
“以后我們去哪都一起,再也不分開了。”她想起來仍覺得后怕。
經此一事,兩個人都筋疲力盡,提早上床休息。睡到后半夜鄧異迷迷糊糊地醒來,伸手一摸仲夏卻不在床上,叫了她幾聲也沒有反應。他下床往客廳走,客廳里亦是一片黑暗。直到在墻上摸著按下開關,這才看見她蜷在沙發和茶幾之間,趕緊過去伸手抬起她的臉,發現她在哭。趕緊將她擁入懷里,摸摸頭道:“是不是做噩夢了?”
“哭一哭就好了,最近實在發生了太多事。”這大半天她的神經緊繃了太久,一旦松弛下來只覺得情緒像山洪一樣傾瀉而出。她擦了擦眼淚,但神情還是恍惚的,鄧異手上的溫熱讓她一點點恢復過來。
鄧異慢慢地撫著她的背:“沒事了,沒事了。”
仲夏緩了好一陣才說道:“我以前覺得活著不過是最平常無比的事,不需要費很多力氣,生活總是會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日子再難,也只是為了更好的生活而辛苦。誰料我們也會為了生存而擔憂,現在疫情這么嚴重,世道這么亂,我半夜醒來,有一種現在就是世界末日的錯覺。”
“如果現在就是世界末日,我慶幸是和你在一起。”鄧異手按在她膝頭,“其實往好了想,我們現在有住的地方,有飽飯吃,最重要的是還有健康,這樣就夠了。”
她點點頭:“我想起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故事里香港的淪陷成全了男女主人公的愛情。”
“你是想說,現如今墨爾本就是那座城嗎?”
“這樣說也許有點不妥,但我們的處境何嘗不是如此?墨爾本城被病毒攻破,我們被禁錮在這里,每一天都有人失去至親。鄧異,我原先以為感情只有在美好的時候戛然而止才是最有意義的。但現在我覺得我錯了,有血有肉的人生不可能只有好的一面。無論我們倆今后的故事里有多少喜劇因素,又有多少悲劇的成分,我都想把它講完。”
“悲劇還是喜劇,是由咱們兩個自己決定的。”鄧異看著她說道。
她把頭靠在他胸前,“以前我對結婚有點悲觀。誰能保證自己的婚姻會維持一輩子,只要時間夠久,再堅固的東西也會煙消云散。”
鄧異剛要反駁,仲夏輕輕用手指點住他的唇:“今天你不在的時候我想了好久。雖然我不知道未來是什么樣的,明天會不會變得更糟,我都想和你一起面對。”她鄭重其事地看著他,無比確信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我們結婚吧。”
鄧異眼里中波光粼粼,想講話卻先哽住。仲夏伸手摸他的臉,指尖一片濕涼,難受道:“是不是讓你等太久了?對不起。”
他竭力穩住自己的聲音:“沒關系,反正我打算一直等下去的。一個月時間不夠還有下一個月。”
她笑了,抓起他寬大的手吻了一下:“等隔離一結束我們就去領證。”
定下一件大事,自然先想到跟爸媽說。第二天仲夏一吃完飯就給媽媽打了一通視頻電話。記得剛來澳洲的時候她每天都要在固定時間跟家里視頻,后來每天打變成幾天一打,幾天一打變成一周一打,現在基本上有事都發微信說。不過結婚這樣重要的事自然還是要通過視頻說。那邊接起來,畫面上卻映出來家里的電視墻,聲音嘈雜。仲夏喂了好幾聲鏡頭才切換到媽媽的臉,畫面有點掉幀。仲夏拿不準爸媽會是什么態度,有點忐忑地說:“我要結婚了。”
那頭卻卡了好幾秒,媽媽嘟嘟囔囔地說道:“哎呀今天網不太好,你等我去路由器邊上。”屏幕上接連出現沙發扶手,掛著鏡框的走廊,書房的門,塑料拖鞋,爸爸在背景里問:“小夏來電話啦?”然后又是一翻話筒里嘰里呱啦的雜音,最后爸媽的臉終于在屏幕上落定,媽媽問:“你剛剛說什么玩意?我沒聽清。”
仲夏本來還有點緊張,現在只能大聲重復道:“我說我要結婚啦!”
爸媽一愣,但也許是視頻又卡住了。
過了一會兒爸爸才說:“你要跟誰結婚?”
仲夏把她準備好的鄧異生平,籍貫,家庭背景,人品學歷,興趣愛好一一道來。爸媽一邊聽一邊不斷對視,媽媽疑神疑鬼地問:“這男的能行嗎?”仲夏又把他如何努力實習,不斷地考英語,最后帶著她一起提交移民申請的事添油加醋地倒出。
“還行,聽著是個上進的孩子。”爸爸說。
媽媽則狐疑道:“你不會是為了移民才要嫁他的吧?”
羅仲夏使勁翻了個白眼:“媽,我是那種人嗎?我們一年前就在一起啦,后來才打算一起移民的。”她在心里吐吐舌頭,撒個小謊無傷大雅。
“哦,那就好那就好。”媽媽點點頭。
爸爸嘆了口氣:“結婚的事可馬虎不得,按照以往你得先把他帶來給我們見見,我們初步同意了他們家再正式來提親。哎,可你說現在連飛機都不飛了,真是太耽誤事了。”
仲夏安慰道:“我們也是這么打算的。就先在澳洲領個證,然后等什么時候疫情結束了,我們再回國辦正式的婚禮。”
現在國際間的航線仍然停航,爸爸再心急,也只得點點頭。
媽媽思索了一陣說道:“這樣也好。自從你們那里爆出疫情,我沒有一天睡過安穩覺。擔心你一個人在那里害怕,經常晚上做噩夢夢到你找不到家。現在有你們兩個人互相照應著,我多多少少能放點心。”
仲夏聽了眼圈又要泛紅,笑著說:“我怎么可能找不到家呢?”
“實在不行你們也別為了移民非留在那里,看看什么時候有機票了就趕緊回來。”爸爸說道。
媽媽卻擺手:“飛機上也未必安全,還是再觀望一陣,這種時期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仲夏趕忙說:“我會小心的。你們也保重。”
撂下視頻電話她又呆呆地自己坐了好久,想這一年多以來發生的事,恍如隔世。這時鄧異敲敲門探進一顆腦袋,問:“和爸媽視頻了?怎么沒讓我打個招呼。”
仲夏笑道:“那肯定要另外約個時間,讓你正式和他們見面。”
“那我是不是得穿上襯衫?”
“那倒也不必那么講究,干干凈凈的就行。”
“我是怕他們不滿意我。”
“怎么可能?也不看看是誰挑的人。”她笑著伸手搭上他的肩。
鄧異勾住她的手:“他們是不是很擔心這邊的情況?”
“是呀,我爸還讓咱們一有機票就回國呢。”她看著他,“說實話,你為了移民準備了這么久,如果真的有一天要回國,是不是不太甘心?”
“我來就是為了跟你說這個,Kevin跟我說咱們的移民邀請剛剛已經下來了,大概兩個月之內就能拿到永居簽證。”
仲夏睜大眼睛,又驚又喜地捂住嘴。
“不過,我現在已經得到了我最想要的,沒有什么東西比她更重要。”鄧異環住她,在她的額頭上落下輕輕一吻,“如果有一天你想回國,那我一定陪你一起。”
他們十指緊扣,陽光在他們周身灑下光圈,照亮了無數瑣碎又美好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