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冬季輪休,錢小兵背著一卷簡樸的行李,拖著疲憊的身體蓬頭垢面地回到了省城青海,回到他的故鄉。那天天空飄著大雪,整個城市都被漫天大雪籠罩著。悄悄地回到這座城市,他沒有通知任何人,甚至家里人都不知道。四周空曠的城市上空是灰蒙蒙的,雪花在空中旋轉飄灑。他沿著楊村林向家里走去,碩大的雪花落在他的臉上一觸就融化了,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水滴。一會兒,他的整個臉面都被雪水淋濕了,他突然意識到以后的生活道路仍然充滿艱辛和坎坷,布滿風雪和泥濘。
爹早晨起來出門看見他蹲在院子,先打了聲招呼接著說:“小兵,今天你嬸子喊你,你去一趟。不知道嬸子找他有啥事,他騎著車子,向嬸子家里趕。到嬸子家坐下,喝了一口水。嬸子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不管見了誰都很熱情。
“小錢,又找了沒?”嬸子關心地問。錢小兵默默地搖搖頭。
“我有個鄰居的姑娘叫安依依,在街道辦工作,他弟弟已經結婚了,急得他媽媽像熱鍋上的螞蟻。我看你們都是一撥人,都老大不小了,你們見見面,我看沒準行。”嬸子簡單地介紹了對方的情況。錢小兵難為情地點點頭,他要離去時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嬸子,我離過婚,還有我在野外工作,回家時間很少,你一定要告訴人家,不要糊弄了人家。”錢小兵正兒八經地又說了一遍:“嬸子,你一定要告訴人家,我前妻因為我常年不回家,離了婚。”
生活就是這樣,生活有時根本不按人們的意愿去運行,它只是按自身的規律去對生活中的人進行排列和組合。有時就像電影導演按自己的意愿去剪輯,有時又像攝影師憑自己的好惡興趣和靈感將面前的景象隨意定格。見面是尷尬的,情景也很難堪,他倆在嬸子家那間擁擠的小屋見面了。為了讓見面的效果好一些,吃完晚飯嬸子就把丈夫和孩子轟出去,還特意買了一些水果糖和葵花籽,放到了兩個破舊的已經摔掉幾塊瓷的盤子里。嬸子給他倆每人到了一杯茶,然后用那油漬麻花的圍裙擦擦手就很知趣地退了出去。沉默,令人難堪的沉默。他倆各自低著頭,好像都是局外人。過了許久,錢小兵囁嚅著說:“我離過婚,工作環境不好,常年在野外工作,你知道不?”
她點了點頭。
“那么離過婚你嫌棄嗎?還有,若成了家,家里的事就靠你一個人了?”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似乎沒有表達清楚,輕啟小口,補充說:“離婚不是你的錯,你們野外工作的特殊性,我能理解。“說完又介紹了一句:“我是少數民族,錫伯族人。生性喜歡豁達樂觀,有克服生活困難的天性。“
錢小兵聽了這話,心里的石頭落了地。
沒有一點朦朧沒有一點神秘沒有一點浪漫沒有一點激動人心的撞擊,更沒有一點驚心動魄的期盼,愛情,就這樣實實在在地開始了。錢小兵長長地噓了一口氣。這時,他才抬頭仔細地端詳了那姑娘。他中等身材,扎著兩個羊角刷,皮膚雖然黑了點兒但不顯得粗糙。彎彎的兩道柳葉眉,透過那方框的眼鏡是一雙不大但很犀利的眼睛。
倆人就這樣默默地答應了。
錢小兵按照錫伯族人的婚禮舉行了儀式。婚姻儀注叫“托依”,程序跟漢族差不多,也包括了相面、訂婚、送禮、迎娶等規矩。流程的關鍵是訂婚,先在女家舉行,要宰黃毛白頭或白羊待客。后在男家舉行,男方要展示聘禮,并致送女方親友禮品。結婚這天,院子搭起了彩棚,幫忙的出出進進,小孩子跑來跑去,一院喜慶的氣氛。錢小兵臉刮得干干浄浄,換上了中山裝,安依依的媽媽看著錢小兵,老成持重,人也端莊,禮數周到,笑的合不攏嘴。族長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向新郎新娘和客人表示祝福。安依依的弟弟從腰里拔出刀來,羊兒變成了大塊肉。水沸撇去浮沫,再加鹽文火慢燉。風葫蘆歡快地嗡嗡著,大鐵鍋彌漫著誘人的香味。夕陽西下,山脊熠熠地反射著落日的余暉。遠處的溪水潺潺。草原散發著溫暖的氣息和苜蓿的清香。賓主款款入席。也是女方來賓坐上席,男方親戚坐下席,雙方最尊貴的客人位置中間。菜饌的香味一陣陣地飄進了屋子。壁毯泛著喜慶的紅光。鋪著繡花臺布的長桌上,擺滿了茶點和涼拌菜,司儀輕輕咳嗽了一聲,緩緩地舉起了雙手,合十,遮臉,念念有詞。一席的男女都舉起了雙手,祈禱聲嗡嗡地莊嚴地在房間響起。岳父咳了聲,掏出了個紅色的絲絨盒子。丈母娘接過,莊重地打開,亮出一枚嵌著綠松石的銀戒指。丈母娘拉過準女婿錢小兵的中指戴了上去。錢小兵喝醉酒似的滿面紅光,朝岳父、岳母鞠了個躬,又朝來賓鞠了個轉圈躬。屋子里爆發出熱烈的笑聲。清燉羊肉端了上來,一盤盤地堆得冒尖,撒著洋蔥碎末,香味四溢。兩個羊頭,一個放到女方主席上,一個放到男方的主席上。作為尊貴的客人,氣氛變得熱烈而又風趣,女客們捂著嘴偷偷笑,連走廊里都擠滿了人,窗臺上趴滿了小娃娃。男男女女都下了場子。都會跳舞,而且動作都是那么灑脫、自然,一點也不像舞廳里的矯揉造作。更令人吃驚的是,無論三拍四拍,隨便一支曲子都能跟著起舞。安依依的弟弟張揚著雙臂,洋洋灑灑地蹬腿踢腳。阿訇時而俯腰時而踮腳,活潑得像一團旋風。大嫂含笑輕移著腳步。岳母老太太則像姑娘一樣扭著腰肢。最鬧的是舅舅,唇上的小胡子隨著肘腕抖動,滑稽得像阿凡提;一不留神還拍一下舞伴的屁股,吃了虧的女人也不惱,轉身也照樣來一下。舞曲熱烈,手鼓急促,裙裾翩翩飄曳,女人頭上的首飾閃閃發光,哄笑聲把歡樂推向了高潮,人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和愉快。日影西斜,酒宴終于散了場,酒瓶子羊骨頭扔了一地,來賓們醉得東倒西歪。夜深了。上了年紀的客人悄然離席。主人端著酒轉來轉去,隨時為客人斟續。
在朋友的簇擁下,在一陣陣爆竹聲中,他倆踩著花里胡哨的彩色紙屑走進了洞房,開始了新生活。
王文漢和趙紅霞領了結婚證,也分得一套和李副總工程師一樣的房子。房子很小很小,小臥室里面只能擺一張小雙人床,客廳放三把椅子,一個桌子。但不管怎么說,窩雖小,總算給到處奔走的候鳥有個巢了。隊友們利用休息的時間幫他們收拾新房,打掃衛生,貼喜字,寫對聯,再安上一個小小的玻璃鏡相框,把他們的照片貼在里面,你爭我搶地幫忙,熙熙攘攘的人擠滿了整個屋子,大家歡聲笑語,慶祝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錢小兵的假期滿了,遺憾地帶著新娘子到隊上,住一段時間過密月。蘆地質提議,283隊,給王文漢和趙紅霞,錢小兵和安依依兩對舉辦集體婚禮。王軍開車進城,買了一頭豬,二只羊,抬了幾箱灑,晚上食堂做了清湯羊肉、豬肉燉粉條、洋芋擦擦、油炸花生米,炒白菜、涼拌黃瓜,雞蛋炒西紅柿,辣辣炒肉絲八個菜,拿出所有的桌椅板橙,擺在營地,喝了一場。隊上很少有這樣的喜慶和熱鬧場面,大家都很高興。
尕娃子又故伎重演,和小吳起哄著:“老老實實坦白交代你們戀愛的過程!不然咱們今天開展群眾大會,人人揭露你們……“大家跟著哄,拍手叫好。
王文漢不但不惱,還笑呵呵地說:“今天是我和趙紅霞大喜的日子,我要當著全隊職工的面,把我心底對紅霞的感情,全都表達出來。因為我要讓大家知道,讓紅霞知道,我王文漢不是懦夫,我工作上不辜負大家,感情上我也不辜負紅霞。我愛趙紅霞,我要和她一起生活,讓她幸福!“
趙紅霞聽著王文漢的感情誓言,表情是驚詫的。沒有想到,王文漢平時在女人面前,如此內斂的性格,變化這么大,會當眾說出這些話。其他人也驚訝的看著我,但他們的目光中,更多的是祝福。在尕娃子的帶動下,眾人鼓起了掌聲。這掌聲飽含著眾人對王文漢的鼓勵,以及對他們兩人未來的祝福。
““紅霞,今天當著大家的面,我要說:紅霞是我見過的最漂亮,最溫柔,也是最善良的女人,從今天開始,你將正式成為我王文漢的妻子。你可能不知道,我王文漢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就是認識你,并且娶了你。我知道,過去,因為我的原因,有眼不識金鑲玉,沒有把握住機會,甚至不會說話,不會表達,產生了誤解,走了彎路。今天我大聲說:我喜歡你!我要娶你!我要你做我的老婆!我保證,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會再糊涂了,不會再讓你誤解了,就算整個世界都是迷宮,我也不會迷路。”紅霞終于是忍不住了,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馬大姐悄悄的遞給她一快手帕,擦拭了臉上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