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霞已哭了倆天,這悲凄哀痛的哭聲在干涸的荒原上、在蒼茫的戈壁灘、在山的山坳里回蕩著,久久地回蕩著,傳得好遠好遠……天也悲愴,滴下了雨,淅淅瀝瀝,雨水從他們的臉上嘩嘩流下,跟無言的淚水和在一起,流進一條思念的河里。
李建綏的父親李七斤和二弟李建靖被地調處緊急從山西農村接了過來,老人50多歲,面色黝黑,臉上的皺紋深深地烙著歲月的印記,顯得比實際年紀要蒼老許多。一路上,來接他的人沒有告訴他真實情況,但他心里不糊涂,揣測一定是老大出了大事,嘴里噙著旱煙,坐在車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到了醫院太平間,老人一下子驚呆了,身體踉蹌著站立不穩坐在了地上,摸著兒子傷痕累累的身體,念叨說:“兒子呀,我的好兒啊,家里就是把你虧了,我兒沒有享一天福,整天在外頭奔忙挖抓錢,養活我們屋里老的老小的小,是我們害了你呀,你剛結婚,上有老,左右有老婆和兄弟姐妹,你撇下我們怎么辦??!嗚……”趙紅霞和李建靖一左一右陪著老人,悲切的哭泣聲此起彼伏,讓所有的人們都感到了渾身的肌肉在陣陣發緊抽搐。
殘陽如血,蒼山悲愴,大小山嶺籠罩在一片血色之中。給初春寒冷的營區平添了無限的悲涼。四五天的時間,李建綏的父親更顯蒼老了許多,五十多歲的老人,彎腰駝背,滿臉溝壑縱橫,握著兒子的手不松開,臉上再次流下了渾濁的淚水,讓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悲哀籠罩了一切?;ㄈΑ⒑诩啞⒌统恋囊魳?,氣氛悲慟得令人透不過氣。李建綏靜靜地躺在帳棚搭建的靈床上,帳棚外的空地上擠滿了人,處里的一些領導和隊里的職工都來了,劉光輝也來了。全都一個表情:沉默、震驚、追思。工作人員在分發白花,紙做的白花呈菊花狀,佩戴在胸前,就讓人感覺心被一個靈魂緊緊揪住了。天下著小雨,這是西北難得的雨天,雨絲綿綿,像斷腸人的淚,穿透人的心扉。細雨打在他們身上,淋濕了他們的頭發,也打濕了他們的眼。心情沉重地緬懷英雄。王文漢陪著趙紅霞,還有李建綏的父親和他弟弟站在遺體旁,目光灰暗,忍不住的悲痛在涌動。
九點十分,追悼會開始。主持儀式的是王文漢。微微傾首,向李建綏的遺體鞠了三躬??吹贸鏊鼙矗@悲痛跟他與戰友的感情和救命之恩有關。面對一個突然倒下的生命,且又那么優秀,那么年輕,誰的心都會被震撼。王文漢的聲音略帶嘶啞,扯著一絲血,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把所有人都擊倒了。他抬起頭,看見趙紅霞,一襲黑衣,頭發綰在頭頂,盤成一個髻,別一朵黑花。她的眼睛空洞而無神,看不清里面的內容。憑感覺,大家能感受到那雙眼里的悲痛來,甚至能感覺出她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她的悲痛全被壓抑了,或是遺忘在某個地方。得知李建綏死亡的那一刻,她就成了這個樣子,木木的,沒有表情,沒有淚水,看上去倒像是很能挺住。其實她自己就跟做夢一般,真的,好長時間,她都不能從這種感覺里出來。一個人不能由著性子發泄自己心中的不平、委屈,還有意識深處的懺和悔,甚至不能扯開嗓子哭上兩聲,這是一種莫名的痛。
李建綏的父親有點支撐不住了,他動了動身子,二兒子李建靖緊緊抓著父親的胳膊,不讓他猝然摔倒,或是忽然間瘋狂。遺體告別儀式開始,低沉悲吟的哀樂聲里,向李建綏的遺體告別。只是此時,趙紅霞的臉卻是另一番色澤,她才懷孕三個月,正在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他和李建綏牽著孩子,漫步在山下的花叢中,與孩子追蝴蝶,捉迷藏……可現在,孩子還未出生,李建綏還沒有看上孩子一眼,己冷冰冰的躺在棺材里,到了另一個世界,陰陽兩隔,趙紅霞一對黑色的眸子散淡著無神的晦暗,藏著刻骨銘心的悲情,使她整個人顯得瘦弱、無光、幽凄、悲涼……直到王文漢走過來,握住她冰涼的手,紅霞的目光才動了動,仿佛從一個遙遠的夢中回來。趙紅霞的眼神在他臉上有一刻的縹緲,更多的人走過來,一一握住紅霞的手,同樣的語言,同樣的悲慟。她的旁邊,李建綏的父親像石蠟一樣,木然地同別人握著手。
追悼會結束,應家人的要求,第二天要拉遺體回歸家鄉安葬。當晚,王文漢在李建綏遺像前坐了整整一夜,錢小兵、王軍等戰友,他們怎么勸他他都不回去。他的心底充滿了痛苦、內疚和自責,這些匯集在一起像一把尖刀戳著他的心,刺著這幾天已經麻木的靈魂。他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如果他不是救自已……唉,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痹铝猎诤诿C5囊箍丈?,那皎潔的月光和黑沉沉的山頭交相輝映,幽深蒼涼的群山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在這座埋著衣冠和李建綏生前使用物品的墳塋前,王文漢傻呆呆地坐著,他的內心是一片空白,他的軀體也變成了一個空殼,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起風了,從山溝吐出了一股股山風,刮過荒原,嗚嗚地哭泣著,低沉地唱著催人淚下的挽歌……
逝者已去,生者如斯,李建綏被授予“英雄“的稱號,他奮不顧身,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跡上了火炬戰報。
王文漢不放心李建綏的父親,他要親自送老人回家。王文漢和工會梁干事陪著老人,趙紅霞懷有身孕,一起坐著地調處派的212北京吉普車,后面跟著拉李建綏遺體的靈車,行駛在山峁起伏,溝壑縱橫,凹凸不平的山區道路上,走了一天的時間,來到山西運城山墕村,零零星星散落著幾個不起眼的土窯洞。
整個山溝里死寂寂的,寥寥落落,車輛的驚擾聲,打破了這里的寧靜,狗吠聲響起,接著連成一片,娃娃們都跑出來看熱鬧,第一次看到小車,帶著驚奇和羨慕的眼光。
李建綏的家就在這里,村子坐落在大山深溝里,祖祖輩輩都是在地里刨食吃的。山村貧脊、荒涼、封閉,一道道土山丘,連綿不絕,一條條溝壑,宛如飽經風霜的老人額頭上那深深的皺紋。村子里,依山坡畔地,稀稀落落地有些窯洞和土坯房。除了餓了的豬叫和雞飛狗跳,蟬鳴鳥啼,沒有一絲熱鬧。石磨、土墻、棗樹、電線,一種原始自然的狀態,唯有那升起的炊煙,略微顯示著人氣。
下了車,外面的雪還在下。雪片在山風的作用下,打在臉上一股的濕潤和涼爽。王文漢看著這山村,山高村低屋矮,太陽西斜時,在山那邊晃著淡光,被山一拽,沉沉的墜了下去,夜幕忽的就拉上來了,月亮是沒有升起來,還是被山遮掩著,烏洞洞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李建綏的二弟李建靖領著他們進了屋。正堂擺放著一張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四方桌。屋里空蕩蕩的,靠西盤著一個大炕,李建綏的母親李謝氏昏睡在炕上。李建靖介紹說:“老媽一個冬天都臥在炕上,因為沒有衣服穿,出不了門,另外身體患有風濕,關節腫疼,無錢上醫院去治療,越來越重,已不能行走,這半個月來,我哥出事后,也沒有告訴她,但是她好像知道了,所以就病的更重了?!?
昏黃的油燈把老人的身影映在墻上,黑的駭人。旁邊并排靠墻坐著李建綏的小弟李建學,他患有嚴重的小兒麻痹癥,下肢癱瘓。
王文漢走到跟前,看老人臉色蠟黃,昏昏然。李建靖拉著媽媽的胳膊,靠近耳朵說:“媽,哥單位來領導了,看你來了?!?
老人睜開眼睛,見來客了,想撐著起來,可欠欠身又倒下了,沒有力氣。老人已有三天沒有好好吃飯了。李七斤磕了煙袋,伸手拉開被子,王文漢才發現老人真的沒有衣服穿,竟赤裸著上身,灰暗的皮包著骨頭,肋骨清晰可辨,胸前皺巴巴地耷拉著干癟的乳房皮。聽老漢說大兒子單位領導送來點心和罐頭,嘴里直嚷嚷“罐頭,甜!”,要起來喝點甜水水。
李建靖的妹妹穿著一身打著補丁的衣服,面露菜色,表情呆板,知道來人了,在大炕的灶臺前忙碌著燒水做飯。
王文漢和工會干事老劉陪著趙紅霞在李建靖家住了一周,親眼看到在貧困中掙扎的這一家生活的悲愴。在這里讓他才見到了真正的窮苦農民。目睹那凄慘場面,心靈在一次次巨大的沖擊中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