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隊長婆姨拿著條帚撲踏著掃了下炕沿,讓倆人坐炕上,王文漢屁股一搭上去就感到熱乎乎的。
茶炊噗噗響著,女主人在爐灶前忙碌著。
張隊長說::“狗叫了半夜,一定會有客人來的。”王文漢遞上煙去,張隊長接過煙貪婪地吸了起來,幾口就抽去了半截?!澳銈兪巧蟻磙D悠幾天,還是長期呆這里弄事情?”劉光輝先介紹了王指導員的身份,又自報家名,我叫劉光輝,是這個隊的隊長。
王文漢拿出二條牡丹煙和二瓶西鳳酒,嘴里說著感謝當地政府和村民對我們支持的話,作為禮品敬了上去。
張隊長說:“你們太客氣了,來就來嗎,拿啥東西呀!“嘴上說著拒絕的話,雙手卻忙忙接了過來,放在炕角,又說:“我們老家的順口溜是:‘省抽中華,縣抽前門,社干吸海河,社員吃西京’。你拿來的‘木膽’煙我沒聽說過?!?
劉隊長笑了,然后說:“這是牡丹煙,不是‘木膽’煙。牡丹花你知道嗎?”張隊長臉一紅說:“怪不得我看著像朵花呢。張隊長又說:“這是好煙嗎?”劉隊長說:“按你們老家那樣劃分,就是廳級干部抽的。”張隊長羨慕地說:“這樣的煙我們根本見不到?!?
嗆人的煙霧中,張隊長一口濃痰吐到了地上,鞋底蹭蹭。他大咧咧地喊著:“老婆子,七姑姑,八姨姨,鍋上啥事少不了你,剝蔥滴,踏蒜滴,鍋頭低哈胡轉滴,門背后給娃喂飯滴,哈有把褲帶吃斷滴!切上一塊腌肉,抓倆把酸菜,和土豆白菜,搞上幾個菜,我們喝二口“。
他老婆倒也勤快,頭上頂著塊毛巾,出去忙活了。門剛一拉開,一股冷風忽地躥擠了進來。“這個鬼天氣還出來勞動,命都不要了!”她嘟囔著。
王文漢說了職工住帳篷,昨夜雪下得很大,不少人凍感冒,請張隊長幫忙,請當地老百姓騰出一些多余的農房,安排住宿。
“你們真是不要命了,太厲害了?!彼澰S地豎起了大拇指。張隊長說:“我們這搭里人,窮是窮,可老婆孩子熱炕頭,全家人圍坐在炕上,男人抽著煙,說長論短,女人做著針線活,有一句沒一句回應著,老人熬著罐罐茶,把身子靠在火爐旁,感受著火爐帶來的溫熱與熨貼“。正說著,張隊長的三孩子耐不住寂寞,在炕上嘻嘻哈哈打鬧著,張隊長吼道:“炕上都不安生?炕跳塌了,你就睡在院里去,看不凍死你碎娃子才怪!”
正說著,張隊長老婆已端來一小盤腌肉,一盆酸菜燉土豆,一盤炒白菜,張隊長打開王文漢拿來的西鳳酒,倒在三個粗瓷碗里,拿出幾雙筷子,在自己的胳肢窩里,擦了一下,遞酒拿筷,三人喝了起來。
張隊長的大兒子伸手來抓腌肉,他把那小臟手拍了一把擋回去,說:“大(爸)給你買了個新水筆,年年考試不及格,你能念你媽的個腿,快回給你大邀(趕)羊起(去)?!?
他老婆也跟著說:“賊娃子,遛娃子,偷你舅呀狗娃子,你舅呀狗娃沒在,偷你舅呀爛鍋蓋。“說著走過來,屁股挨著炕沿兒,抱著娃兒,扯著丫頭。一個個蓬頭垢面,衣服爛成了布綹綹。在旁邊看熱鬧,她夾菜給兩個孩子嘴里各塞了一片肉,插嘴說:“都快過年了,這泡子人弄哈來了?……‘知不知道,這泡子大冷天,凍日塌了?……”
張隊長不耐煩地說:“滾一邊去,婆娘家家的,知道個啥?他們這是到我們地里頭找油來了,為國家做大事的。那像你,早不忙夜恓惶,黑了點油補褲襠。“
王文漢又遞過去一支煙,張隊長問:“你們是長住還是小住,是大整還是小整,“說著說著手伸進懷里,摸出一只又肥又大的虱子,叭地一擠,在污濁的衣襟上拭了拭。
他婆姨說:“啥吆,地里頭還有油,我光知道地里面能種糧食,地低下也有油,像芝麻油、豬油、羊油?,能炒菜嗎?有油了給我們吃?!叭四腥寺犃耍瑫r笑出聲來?!坝汀?。問題又來了,哪一種呢?汽油、柴油、煤油,她都沒見過,不知道,要說清楚頗費唾液,干脆一笑了之,不說了,吃菜喝酒。
“南人習床,北人尚炕,這炕上就是暖和呀!”王文漢說。
張隊長自豪地說:“我們這搭里,家家戶戶都有一盤土炕。農村的土炕,大多用泥土砌成。事先要打好做炕面用的炕基,“炕基”就是用土和麥子脫粒后的外殼叫做“麥衣’”混合做成的預制塊,等“炕基”干燥后,就可以砌炕了,一般的炕六塊八塊不等,在炕墻為好后,在炕墻里立好炕腳,炕腳一般石頭,或磚頭壘成。有的用“胡基”(當地人砌墻用的,用模子做出來長方形土塊)做炕腳,各家有各家的砌法。所用的炕腳用料也不盡相同,但只有一個目的,堅固耐用“。
劉光輝說:“按照規定和政策,我們也不能給當地老百姓添麻煩,現在都租借老百姓房子,是暫時住,要給錢的,等以后條件成熟了,我們自己想辦法蓋房子?!?
“現在天這么冷,蓋不成房,我做做工作,讓村里人先騰出些房子,你們先住哈,等明年天暖和,地化了,我們幫著你們蓋房子?!皬堦犻L熱情地說
王文漢給張隊長敬杯酒,感謝地說:“太感謝了,給你們添麻煩了?!?
張隊長說:“不麻煩,只是天這么冷,不好盤炕,土坯基子家家都有,炕面子沒有現成的,這是個麻纏事,屋子是有了,可睡在行軍床上,躺在地鋪上,時間久了,同志們的腰疼啊!“。
王文漢思考片刻后說:“在倉庫里坨土炕面子,架幾個火爐子,高溫烘干。“
張隊長和劉光輝同時叫“好,這個主意好!“
該分手了,他們倆都站了起來拍打著身上的塵土,然后又相互望了望,兩個干裂、粗糙、布滿老繭的手又一次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告辭了,出門又轉過身來,他又把剩下的半包煙給了張隊長。
聽張隊長老婆在哄娃娃睡覺,嘴里念叨著:“娃乖乖,睡覺覺,睡得起來要饃饃,饃饃倆,老鼠拉去倆,老鼠倆,貓吃倆,貓倆,上了墻倆,墻倆,豬毀倆,豬倆,胡呀鐵匠一刀捅死倆,胡呀鐵匠倆,一頓然面窩窩吃滴憋死倆?!?
倆人聽著笑了,出了門,冷風一吹,王文漢的胃突然一陣發緊,來不及回頭就在窗下低頭嘔吐起來。張隊長又把他倆拉進屋里,說:“路上的雪太厚不好走,喝了酒被冷風吹著傷胃,就在這里睡了,明天再回?!巴跷臐h也想體驗一下熱炕的好處,就和劉光輝住在張隊長家的大土炕,幾個人擠在一個炕上,感到非常暖和,背上燙燙的,全身熱烘烘的。
第二天天剛亮,劉光輝跳下土炕走出院子來到一片銀白的大田里。他就在厚厚的積雪中打了一通拳,他時而騰空時而倒地,攪起的雪在身邊飛舞著,把他裹挾得如一只云中之鳥在翱翔……一輪紅日從雪地中央冒了出來,把雪域大地染成一片血色。
王文漢感到身上癢癢的,手伸進去抓撓,突然摸到一個小疙瘩,拿出來一看,是一個肥肥的風子,他知道,這是昨天在張隊長家土炕上,爬上身的,他過去在農村,全家人身上都有這討厭的小家伙,到部隊,講究衛生,好幾年沒見這東西了,現在又回到了過去,又有了。
太陽出來了,倏忽間跳上了天空,大地又還原成銀白。這時,掛在村里樹上的廣播響了,張隊長咳嗽著說:“通知:呃……各家來個人,安排個事,抓緊嘍,呃?!?
社員聽了廣播,有的發牢騷:“這么冷的天,還要‘抓革命’學習,念報紙?!?
會上,張隊長傳達了油田指揮部和地方政府聯合發出通知,講了解放軍轉業和石油工人幾萬人到這里搞油田,動員社員們騰房,提供住宿和生活物資的事。
接下來的幾天,岔子溝二隊社員所有能遮風擋雨的房間都騰了出來,放農具、糧食種子的倉庫、牲口棚、破落戶遺留的爛房子,五保戶的棄置屋。
283隊各班組住的宿舍也是壓縮了再壓縮,勉強擠著住下。外面刮大風里面吹小風,攏點干麥秸,行李往上一鋪就算是個窩了。
二隊的老百姓,還運來了柴禾麥草,拿來了自家的羊皮、狗皮。鄉民們考慮得很周到,窯洞里潮,麥草可以防潮,動物皮不但能隔潮還保暖。
牛棚里,還殘留著牛糞味道,還有牛槽,王文漢親自動手,帶領幾個人,這些活雖然又臟又累,但是趙紅霞和周玲玲也參加進來,有了美女,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臟和臭也無所謂,說說笑笑,開開心心干活,把牛槽拆除了,牛欄也拆了,把里面多余的東西清理完,空出了一個大房間。圈的幾面窗戶還敞著,周玲玲和趙紅霞去拿糊窗戶的白紙,把窗戶糊上,大家從車上搬來桌椅,又放了三張床,隊部就布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