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鐵木真從來沒想過,讓失去的永遠失去。
還是桑沽爾溪邊那座白帳,不同的是沒了心愛的人相伴,孤獨和痛悔變成了漫長的煎熬,沉默中,鐵木真積聚著復仇的力量。
博爾術的克烈之行沒取得任何實質性結果,對此,鐵木真早在預料之中,他并不急于求成。篾兒乞部雄踞草原多年,部眾驍勇善戰。王汗的克烈部雖稱草原第一大部,與篾兒乞部相比確也不占絕對優勢,加上王汗早年曾吃過他們的虧,自然不可能一點不懷忌憚之心。倘若沒有十成把握,別說王汗不會輕易同意出兵,他鐵木真也不會冒這種風險。這只不過是他的第一步棋,他要讓王汗想起自己許下的諾言。另外,他在克烈撒下了種子,這些種子遲早會生根開花。他還要走第二步棋,即設法與札答闌部的年輕首領札木合取得聯系,形成三部聯兵的格局。札木合是童年時與他兩次結義的安答,多年之后,他雖不太了解此人的為人,但了解札木合目前擁有的實力,更了解札木合也曾遭到篾兒乞人擄掠凌辱的事實。這些仇恨,想必王汗和札木合都不會淡忘,但因他們懼怕篾兒乞人的勇悍,才忍氣吞聲至今。假如現在有一個機會,使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聯合起來,合兩部,不,三部之力,報仇雪恥,他們的立場和態度必定會發生改變。乞顏的新仇是根線,聯起克烈、札答闌兩部的舊恨,消滅篾兒乞,對三方都有益無害。王汗和札木合他們得到財富、奴隸、草場、牛羊、兵源,既消滅了宿敵,又壯大了實力,何樂而不為?只要他們兩部都同意出兵,就能保證他們任何一方都不會輕易毀約。不過,鐵木真也清楚地看到,這兩步棋中還有這樣一個關鍵,那就是必須攻克桑昆這座頑壘,只有這樣,三部聯兵的計劃才能順利地實施。
然而,桑昆這座頑壘實在太難攻克了,鐵木真幾乎用了三年的時間,才總算使他不再從中作梗。
從桑昆堅決反對用兵篾兒乞之初,鐵木真即數次派人秘密進入黑林,向桑昆的幾個親信和寵姬贈送了大量財物。這些人得到好處之后,自然不遺余力地勸說桑昆,于是桑昆的耳邊每天都充斥著關于篾兒乞的議論,日復一日,篾兒乞豐富的兵源、草場、奴隸對他產生的誘惑,逐漸壓倒了他對鐵木真根深蒂固的厭惡以及幸災樂禍的心理。他慢慢想通了,既然幫助鐵木真可以壯大自己的力量,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盡管桑昆想通的這段時間實在太長了,鐵木真卻很有耐心,這三年的時光里,他的軍隊從區區的二百人變成了八千人。
夏末秋初,王汗派人來請鐵木真赴黑林一會。鐵木真早在意料之中,當即分派二將朝倫、哲列莫守護老營,自己則帶二弟合撒爾、三弟別勒古臺和博爾術前往赴約。
從第一次帶著新婚妻子到黑林老營謁見王汗,一晃又是三年多,比起那時,今天的鐵木真更讓人刮目相看:果毅、沉著、成熟、無畏,他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戰士之王、“草原之鷹”。
鐵木真見禮畢,王汗溫和地說:“我的兒子,那日為父曾答應過你,幫你重聚離散的部眾,做你堅強的后盾。自你遭逢不幸,為父心里著實不安,皆因篾兒乞勢力強大,為父不能不穩妥備戰。如今,大事已成,你且安心等待,札木合首領一到,我們即共商出征事宜。”
“謝父汗。”鐵木真由衷地說。接著,他又轉向桑昆,“謝太子。”桑昆冷哼一聲,未置一詞。
鐵木真并不介意,只與王汗敘些別后情況。宴席剛剛擺上,侍衛來報:“王汗,太子,札木合首領已到營外。”
“哦?”王汗沒想到札木合來得這樣快,急忙吩咐,“桑昆,你和鐵木真代為父去迎一下札木合首領。”
“喳。”鐵木真、桑昆同聲答應,但個中內容不盡相同。
桑昆有意安排了隆重的場面歡迎札木合,欲借這種強烈的對比表明他對札木合的重視和對鐵木真的不屑。鐵木真根本無暇品味桑昆的用心,他的注意力全在札木合身上,急切地想看看這十三年札木合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兩隊人馬越離越近。
在迎面而來的風塵仆仆的數十騎中,有一位身材中等、體態勻稱的年輕武士格外搶眼,鐵木真幾乎一見之下便“認”出了他。盡管童年時代的札木合臉色并非這樣蒼白,鼻峰并非這樣挺立,目光也并非這樣咄咄逼人,但鐵木真熟悉他的做派,熟悉他那一貫華麗的衣著和常常出現在他臉上混合著簡慢與謙恭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札木合首領,久違了。”桑昆搶先一步與札木合擁抱見禮。
札木合同樣熱情洋溢:“桑昆太子,你也好吧?”隨即,他將審視的目光轉向鐵木真,半晌,才客氣地笑道:“如果小弟沒認錯,你一定是鐵木真義兄吧?”
“是我,安答……”鐵木真欲言又止,他天生不善客套,再說,札木合表現出來的生分也讓他有些尷尬。
桑昆生怕他們兩人談個沒完沒了,急忙催促道:“札木合首領,我父汗還在恭候大駕,不如我們邊走邊談。”
“好。太子,請。義兄,請!”
“請。”
三人并轡而行。一路上,札木合主動與鐵木真談些童年往事,倒也隨意融洽。但有誰可以預知未來?令鐵木真和札木合兩人都始料不及的是,他們的相會,竟從此拉開了蒙古草原長達數十年的統一與分裂的戰爭序幕。
而且,還將鐵木真一步步推向了成功的巔峰。
此時,各部重要將領均已齊集王汗的大帳。王汗居中高坐,威嚴莊重,很有一代草原霸主的風范。這種場合,王汗為尊,大家自然都等著他先開口了。
王汗當仁不讓:“今日召集諸位前來,是為確定出征前的一些細節,如起兵時間、人數、集結地點、行軍路線、統一指揮等等,都要一一落實才好。篾兒乞人素以勇武剛猛著稱,又據地勢之險,實是我三部的強勁對手,因此,我們切不可等閑視之。”
王汗說完,大帳之中出現了短暫的沉寂。桑昆暗暗向元帥合勒黑使了個眼色,合勒黑會意,起身說道:“各位首領、將軍:聯兵大計既已確定,何時出征乃首要問題。如今正值夏末秋初,暑熱未消,戰馬不耐長途奔襲,況立即出兵時間緊迫,準備倉促,反于我軍不利。依在下愚見,不如等準備充分后再行戰事,諸位以為如何?”
“但不知合勒黑元帥所謂‘準備充分’需要多長時間?”札木合問道。
“一邊吊馴馬匹,一邊備戰,一個月足矣。”
“噢……”札木合沉吟著。
“莫非札木合首領認為不妥?”
“兵貴神速,多一天就多增加一分危險,但合勒黑元帥所慮未嘗沒有道理……那么就以一個月為限吧,否則,一旦篾兒乞做好迎戰準備,后果不堪設想,我方徒增無謂傷亡不說,只怕還會功虧一簣。”說到這里,札木合略微停頓了一下,見大家都深以為然,才繼續說道,“此外,我還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說出來僅供王汗、義兄和諸位將軍參考。出征日期既定,出兵人數也應該明確一下,我意王汗發兵兩萬,我部發兵兩萬,義兄酌情發兵,這樣,我們至少可以保證兵力上的絕對優勢。至于集結地點,可選在離篾兒乞最近的不勒豁峽谷,會合后,我們將兵馬分做兩部:一部擔負正面攻打任務;另一部選擇合適地點進行偷襲。因敵人所據乃易守難攻之地,若不先亂其陣腳,恐難遽破。負責正面進攻的部隊主要是為了牽制和迷惑敵人,待偷襲成功后,里應外合,一舉達到全殲的目的,因此,這次大戰成敗的關鍵在于偷襲能否順利實施。至于,何時、何地、何種方式的偷襲才是最有效的,需要我們多花費些時日進行研究,在座諸位有何高見,不妨一一提出來,大家共同商議。”
札木合的安排井井有條,體現了他過人的謀略和難得的清醒,連王汗也不能不對這位年輕首領刮目相看。
札木合目視鐵木真,鐵木真含笑點頭,以示欽敬和贊許。
“鐵木真義子,你有什么要補充的嗎?”王汗以長者的口吻相詢。
“沒有。只有一個請求:將偷襲任務交與我部,一個月后,我一定給諸位拿出一個可行的方案。”
“札木合首領,你意如何?”
“我信得過義兄。”
作戰方案基本確定,剩下最后一項議題:誰做聯軍統帥?
札木合首推王汗。
王汗辭道:“此次出征,干系重大,本汗已決定將我部兩萬兵馬交由桑昆指揮,本汗愿隨軍出征,為諸位助戰。桑昆還像一只第一次去獨自覓食的獵鷹,尚不具備指揮大軍團作戰的經驗和能力,所以聯軍統帥無須將他考慮在內。依本汗之見,札木合首領才德服眾,是聯軍統帥的最佳人選。”
札木合起身欲辭,合勒黑勸道:“札木合首領,聯軍號令統一,指揮起來才能得心應手。大家目標一致,并不在帥位誰屬,你何必固辭呢?”
鐵木真也說:“我乞顏部愿為安答馬前卒,聽任驅策。”
至此,札木合不好再固執己見,慨然應允:“承蒙王汗、義兄,還有諸位看得起,我也只好勉為其難了。不過,我有言在先,我既為帥,大戰期間一切攻守進退須聽我調度,否則,諸位現在就另請高明。”
“札木合首領,我們都是言而有信之人,你放心好了。”王汗委婉地說道。
“好!既然如此,請桑昆太子、鐵木真安答做好準備,一個月后,按我規定的時間、地點、路線集結,統一行動,違約者,軍法處置!”
貳
篾兒乞人沒有想到,他們的酣夢就要被戰鼓敲碎,被鮮血染紅。
仿佛大地在腳下發出猛烈的震顫,沉睡的篾兒乞人被驚醒了,哀號聲、奔跑聲、將領催促士兵的叱罵聲交織在一起,伴隨著第一線曙光刺破天際。
一個驚慌失措的士兵來不及報告便一頭闖入赤勒格爾的寢帳:“三……三王爺,不好了,乞顏部打……打進來了。”
正在戴頭盔的赤勒格爾手略微一停,扭頭緊緊盯著孛兒帖,目光流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情。
孛兒帖一時怔怔無語。夢寐以求的時刻終于來到,她卻恍若夢中。
“額吉,額吉。”
孩子的呼喚同時將赤勒格爾和孛兒帖拉回到現實中,孛兒帖奔向孩子。
“額吉。”孩子伸出小手,驚慌地撲進母親的懷抱。
赤勒格爾一動不動地逼視妻子,眼神異常可怖,孛兒帖不由抱緊兒子,一步步向后退去。
“額吉,我怕。”孩子被父親的神態嚇壞了,將小臉埋在母親的肩頭。
赤勒格爾的心好似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他一言未發,轉身便走。
玉蘇惦記夫人,剛剛跑到門邊,赤勒格爾一把將她推入帳中。
門,重重地關閉了。
玉蘇臉色蒼白,方寸皆亂:“夫人,怎么辦?我們怎么辦?”
怎么辦?
逃走,顯然已不可能。況且外面箭矢橫飛、刀槍亂舞,帶著孩子恐生意外,還不如留下來靜觀其變……
時間不容孛兒帖多做思考,六七個如狼似虎的士兵闖入帳中,惡狠狠地抓住了她和玉蘇。玉蘇拼命掙扎,被一個士兵一拳擊昏在地。
“你們!玉蘇——”
“拖出去!把這丫頭扔到外面的牛車上。夫人,你最好乖乖地跟著我們走,否則,休怪我們對你不客氣。”
“你們要把玉蘇怎么樣?”
“她?生死由命。夫人,請吧,最好別讓我們費事。”
孛兒帖向門外走去。她知道任何反抗都無濟于事,為了孩子,這樣或許更明智些。
從驚恐萬狀、四散逃命的人流中可以感覺出來戰爭的酷烈程度,孛兒帖抱著孩子坐在封閉的牛車中,心里依舊懸掛著生死未卜的玉蘇。
她不知道,全身披掛的赤勒格爾悄然出現在牛車后面。
因疏于防備而招來今日之禍,脫黑堂三兄弟悔之莫及。
鐵木真指揮的偷襲部隊順利渡過勤勒豁河,打了敵人個措手不及。聽說赤列都戰死,脫黑堂下落不明,赤勒格爾權衡再三,決定沿敵人偷襲的勤勒豁河逆向而行,這樣,反可以出其不意。
孛兒帖的一顆心跳得很亂很急。
外面的情形到底如何了?到處是嘈雜混亂的聲音,間或夾雜著幾聲悲慘的哀鳴,孛兒帖斷定自己正在逃難的人流中,但她想不出赤勒格爾的士兵要將他們母子帶到哪里。
兒子術赤在她的懷中恬然入睡。
漸漸地,一切紛雜的聲音離她越來越遠,孛兒帖情知有異,剛想掀開簾角看個究竟,簾子卻被人粗魯地打了下來。
許久,牛車終于嘰嘰嘎嘎地停住了。
她沒注意牛車是何時離開人群的,不過她很清楚,她正處于一種無法控制的險境中。
一個士兵打開車門,簡短地命令:“下車!”
赤勒格爾出現在車門口,面容冷峻地注視著孛兒帖。
孛兒帖順從地跳下車。她環視四周,發現在這片遠離喧囂的茫茫原野中,赤勒格爾可以做任何事。
如果她死了,唯一的遺憾是不能將兒子還給他的生身父親。
赤勒格爾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孩子身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襲上孛兒帖的心頭,她下意識地摟緊了兒子。
“就在這里,你決定吧,要鐵木真,還是要兒子?”赤勒格爾的聲音嘶啞冷酷,一只手始終按在腰間的劍柄上。
孛兒帖的聲音被堵在了心里。
又該她選擇了嗎?
當初,她選擇過一次。但這回,她不能選擇也無從選擇。
赤勒格爾從孛兒帖的眼神里讀懂了一切,他凄涼而決絕地一笑:“好,好!我成全你!但你必須留下我的兒子!”
“不!”孛兒帖脫口而出,“他不是你的兒子。術赤不是你的兒子!”
赤勒格爾的臉倏然變得猙獰可怖:“賤人!住口!念在你我夫妻一場的情分上,我本想放你一條生路,豈料你竟說出這種話來,就休怨我無情無義了。兒子,我非帶走不可,我寧愿讓他與我死在一處。賤人,你受死吧!”
面對赤勒格爾高高舉起的寶劍,孛兒帖反而平靜了下來。她凝視著兒子可愛的小臉,一動不動地等待著。
劍身映出赤勒格爾扭曲變形的五官,但他高舉寶劍的手卻遲遲落不下去。畢竟,他仍然深愛著面前這個女人,又如何狠得下心結束她的生命?
猶豫良久,赤勒格爾的手臂頹然垂下,他將寶劍送回鞘中,長長地嘆了口氣。
一旁的侍衛早已忍耐不住了:“三王爺,我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要不要把夫人一起帶走,留她做個人質也好。”
“胡說!”赤勒格爾喝道,向孛兒帖逼去,“把兒子給我,給我!”
孛兒帖左躲右閃,母性的本能給她增添了無窮的力量,赤勒格爾幾番努力都是徒勞。術赤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見此情景,站在孛兒帖身后的侍衛委實著急了,舉刀向孛兒帖砍來。赤勒格爾大驚失色,再想阻攔已不可能,他猛地推開孛兒帖母子,刀,深深地砍入了他的肩頭。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就在大家一愣神的工夫,篾兒乞士兵紛紛中箭落馬,一匹快騎沖到孛兒帖身邊,其余數騎則將受傷的赤勒格爾團團圍住。
“夫人,您受驚了。”一位身著戎裝的將軍翻身下馬,向孛兒帖恭敬地深施一禮。
孛兒帖直到此時才看清來者是誰,不由熱淚盈眶:“博爾術,是你?鐵木真呢?鐵木真他在哪里?”
“首領一直在到處找您。您別急,我這就帶您去見他。”
博爾術又看看赤勒格爾。他被兩名侍衛挾持著,一動不能動。“帶他一起走。”
“不,不要。等一等。”孛兒帖心疼地注視著赤勒格爾變得蠟黃的臉色和染血的衣袍,她對他雖無夫妻之情,卻充滿了深切的感激。何況,他還為救她而受了傷。“博爾術,你有沒有帶止血藥?”
“帶了,夫人。”
孛兒帖放下兒子,慢慢走近赤勒格爾:“我來給你包扎一下。”
“不必了。”赤勒格爾有氣無力地說。他承受不住孛兒帖的目光,那里面分明有團火,在熔化他的心。
“別動。你恨我,為什么還要救我?”孛兒帖溫存地說,仔細地為赤勒格爾上好藥,又幫他穿上衣服。
“你呢,你又是為什么?”赤勒格爾輕輕嘆道。
“你是個好人,我們母子欠你的情太多。”她回視博爾術,嚴肅而又果決,“放了他。此事我見鐵木真后自會對他言明。”
“喳。”博爾術恭順地回答。事實上,他已被眼前發生的一切弄糊涂了。
誰也沒想到,術赤突然喊著“阿爸,阿爸”向赤勒格爾跑來,孛兒帖回身一把抱住了他。
孩子稚嫩的聲音在眾人的耳中不啻一聲炸雷,博爾術一下倒退數步,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不眨眼地盯著孛兒帖。當然,他并非沒有發現夫人懷中的孩子,他只不過無暇思考,他為找到夫人而欣喜若狂,一心只想快些將她送到首領身邊,可……他從頭到腳都冷得刺骨,健碩的肌體也因此產生了輕微的震顫,盡管他深知夫人是無辜的,可他仍舊無法從感情上接受這樣的事實:首領在失而復得的同時必須承受新的打擊。
孛兒帖將孩子的小臉貼在了自己的臉上。
博爾術古怪的眼神對她是個強烈的刺激,她感到自己的意志正在趨于崩潰。假如——這是完全可能的,鐵木真也不相信孩子清白的血統,那么這個可憐的孩子未來的命運豈不太過悲慘?當初,她是為了孩子才選擇活下來,可孩子卻要為她的選擇付出數不盡的屈辱和代價,如今回頭再看,她那時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是不是太簡單太自私了?身為母親,不能給孩子應得幸福,她將何以面對一顆幼小無辜的心靈?
只有赤勒格爾在最初的一愣之后清醒過來,瘋了般向孛兒帖撲來,兩個士兵死命抓住他的雙臂,他一邊掙扎,一邊嘶喊:“給我兒子,還我兒子!”
孛兒帖強迫自己恢復了理智的思考。她問自己,她有權利剝奪赤勒格爾賴以生存的唯一的精神支柱嗎?她讓這個懦弱而又善良的好人已經失去得夠多了,為什么還要碾碎他最后的一點希望,將他逼向絕望的深淵?她做不到,良心也不允許她這樣做。
“赤勒格爾,你聽我說,”她含淚開口了,“你走吧。你完全沒有必要為一個不愛你但是感激你的女人傷心難過,把她從你的生命中割除,你會過得更好。你對我們母子的恩情,我永世不忘。我明白,你愛術赤,甚于你自己的生命,那么為了他,你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只要有我在,術赤會得到很好的生活,你難道不愿看到術赤體體面面地長大成人嗎?你仔細想想,你還能給他什么?”
赤勒格爾被觸動了。
是啊,除了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又能給兒子帶來什么?孛兒帖說的沒錯,為了兒子,他確實應該遠遠地走開,永遠地走開……
“好,我走!”赤勒格爾緊緊咬住牙關,從牙縫里迸出一句話。
孛兒帖強忍淚水,轉過身:“博爾術,你務必安全送走他。”
“喳。”
赤勒格爾充滿留戀地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兒子,跳上坐騎,揚鞭離去,再未回頭。
“阿爸。”術赤向赤勒格爾的背影張開小手。
孛兒帖再也忍不住滿腹辛酸,兩行熱淚潸然而下……
叁
一切在鐵木真的視線中都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
身邊,奔跑逃難的人流絡繹不絕,他卻佇立在自己凄冷的心境中,好似化作了沒有生命的雕像。
難道他注定要失去孛兒帖嗎?那么他苦心經營數年備戰又有什么意義?
失去她的日子里,他才倍感她的可貴。這世上的女人很多,卻再不會有孛兒帖,不會有誰令他如此刻骨銘心。人生得一美女相伴并非難事,難的是得一紅顏知己,孛兒帖就是他今生難求的紅顏知己。
九年漫長的相思,半年幸福恩愛的生活,接著就是三年多孤寂的等待,他之所以能夠忍耐下來不正是為了重新擁有她嗎?可此時,他滿懷希望的呼喚變成了痛苦焦灼的嘶吼,心上人熟稔的身影卻仍然飄渺難覓。
孛兒帖,孛兒帖……
長生天真的要讓他接受這種懲罰嗎?
負責保護鐵木真的侍衛中突然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隨后鐵木真聽到一聲細細的啜泣和呼喚:“鐵木真……”
他不敢相信地垂下頭。
“鐵木真!”又一聲呼喚與其說是悲切,不如說是焦急。
他慌忙擦掉眼中的淚滴。
只看到一只纖細的手牽住他的馬韁,看到……
孛兒帖?空氣瞬間凝固了。
直到那只手顫抖著、溫柔地觸在他的手背上,鐵木真才回過神來。
“孛兒帖!”他大叫一聲,跳下馬將愛妻緊緊擁入懷中。
孛兒帖依偎在丈夫溫暖寬闊的懷抱中,所有的思念、愛戀、羞辱、傷痛全都化作無聲的清淚滾滾而下。
止不住的淚水止不住的情啊……
鐵木真捧住妻子的臉,溫柔地為她擦拭著淚水:“孛兒帖,別哭,別哭,讓我好好看看你。”
孛兒帖的淚水反而流得更快了。
鐵木真更緊地摟住妻子。還是讓她盡情地哭吧,這三年多來,誰知她忍受了多少屈辱,度過了怎樣艱難的時光。
不過,還有一件事——“朝倫,速去通知王汗和札木合首領,就說我已找到夫人,即刻前去會合。記住,盡量阻止他們殺戮太多。”他仍然擁住妻子,“孛兒帖,我們走吧,他們會在脫黑堂的大帳等我們。”
“等等,鐵木真。”孛兒帖離開他的懷抱,從站在不遠處的一名士兵懷中接過孩子。
“額吉。”孩子由于困倦,聲音變得含混不清了。
鐵木真看著孛兒帖懷抱孩子向他走來,心冷得像冬夜。
這可是他從未設想過的結果。
“鐵木真,”孛兒帖想將孩子遞給丈夫,“他是你的……”她頓住了。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丈夫臉上陰沉厭棄的表情。
術赤驚慌地將臉埋在了母親的肩頭。
“鐵木真,你聽我說,他是你的兒子,我是為了他才……對了,有個人可以證明我說的一切,小莫日根大夫現在在哪里?”
小莫日根大夫是莫日根大夫的侄兒,孛兒帖懷孕時就是他給做的診斷。
“那年,就是篾兒乞人偷襲我部那天,小莫日根大夫就失蹤了。”
孛兒帖的腦袋“嗡嗡”作響,臉色慘白如雪。
失蹤了?小莫日根大夫失蹤了?那么誰還能證明她所說的一切?鐵木真一定會以為她是為了保住孩子才刻意說謊。
但是,術赤真的是她深愛的丈夫的骨血,她曾為他而堅強地活下來,今后,她仍要為他堅強地活下去。
她是母親。
“孛兒帖,你怎么了?”
沒有一句解釋和抱怨,孛兒帖抱著孩子轉身欲走。
“孛兒帖,你要去哪兒?”鐵木真驚訝地上前,抓住妻子的肩頭。
孛兒帖冷然面對丈夫,將全部憂傷深埋心底。
鐵木真好不容易才擠出一絲微笑。是啊,他有什么權利埋怨多災多難的妻子?倘若不是他的疏忽,這場悲劇原本不該落在妻子身上。是他的無能才造成了妻子的不幸。“孛兒帖,我說過,無論發生什么事,都是我一人之錯。我……”
“不,鐵木真,我已經不是三年前的那個孛兒帖了,我有了他。”孛兒帖愛憐地輕吻著孩子,“你要明白這一點。”
“我只明白,我沒保護好你,我愧對你……和……”鐵木真幾乎是掙扎著才說出最后幾個字,“和兒……兒子。”
孛兒貼心如刀絞,卻無法辯白。
“孛兒帖。”鐵木真將妻兒一同攬入懷中。不!說什么他也不能再失去她了!絕對不能,永遠不能!
重逢的喜悅瞬間蕩然無存,一樣沉重的東西死死壓在年輕的鐵木真的心頭,那是一種無法排遣的郁悶和失落,那是一種他不肯承認也不肯正視的傷心和嫉妒。他很想相信妻子所說的一切,他并不想變得如此狹隘,可他就是克制不住滿腹的猜疑。他可以自欺欺人地說,妻子在篾兒乞的生活他看不到,可孩子的出現卻明白無誤地讓他看到了自己深藏于內心的恥辱。
“首領,夫人。”
鐵木真辨出博爾術的聲音,將詢問的目光落在了昏昏欲睡的孩子身上。
“孛兒帖,我們走吧。”
孛兒帖輕搖著兒子:“術赤,乖,別睡,額吉帶你騎馬,我們回去再睡好嗎?”
被叫醒的小家伙使勁揉揉眼睛,茫然地環顧四周:“額吉,我們要去哪兒?阿爸呢?”
這一句天真的問話,仿佛一把利劍扎在孛兒帖心頭,她再一次清楚地意識到,這孩子的一生將被籠罩上難以消除的陰云,他將在痛苦中長大成人。
“額吉,你怎么哭了?是我惹你生氣了嗎?”術赤的小臉上沾滿了母親的淚水,驚慌地抱著母親的脖子問。
鐵木真再也無法忍受。他翻身躍上馬背揚鞭而去,借以宣泄內心的憤懣和痛苦。
夜色更加沉寂。
博爾術惶惶不安地看著這種場面,無能為力。
片刻,遠去的馬蹄聲又迫近了。已克制住情緒的鐵木真轉了回來,他跳下馬,走近妻子,溫情地說道:“孛兒帖,我們快點,父汗他們大概要等急了。”
孛兒帖終究不是一般的女人,此時此刻,她縱有萬般委屈,仍然還是揩去了淚水,將孩子放在馬上。
“孛兒帖,你帶孩子騎馬不方便,讓我來吧。”鐵木真抓住馬的韁繩,說道。
一個奇怪的念頭驀然閃過孛兒帖的腦海,她脫口而出:“不!不可以!”
鐵木真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妻子為什么如此抗拒,不由苦笑了:“難道你以為我會把他……”
“不是的,不是的。”孛兒帖急忙說。她感到內疚,說什么她也不該那樣想丈夫,那樣的懷疑哪怕連一閃念也不應該。
鐵木真從妻子懷中接過孩子,催開了坐騎。
或許是蒼茫的夜色使孩子產生了尋求保護的愿望,或許是父子天性,術赤將頭緊緊倚靠在父親懷中,兩只小手輕輕地環抱住了父親的手腕。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異樣感情漫上鐵木真的心頭,那既不是恨,也不是愛,而是難以解釋的辛酸和滿足。
月兒將柔和的光輝灑在夜幕中的草原,灑在幾個匆匆趕路人的身上。
王汗和札木合接到鐵木真的口信后,果然分頭撤兵,回到脫黑堂的大帳等候鐵木真和孛兒帖的到來。
從孛兒帖踏入大帳的一剎那,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一種力量,一種攝魂奪魄的力量。鐵木真也是直到此時方才覺察出妻子的一些改變。
頭發有些蓬松、衣衫有些散亂的孛兒帖在眾人眼里愈發顯出一種超凡脫俗的美麗,災難非但沒能奪去她儀態萬方的姿容,反倒為她平添了另一種成熟的神韻。她實在不像是個遭受過擄掠的女人。
孛兒帖先以兒媳之禮拜謝了王汗的解救之恩。王汗雙手相攙,內心別有一番滋味:“兒媳,你受委屈了。”
孛兒帖眼圈微微一紅。
“兒媳,你放心,父汗保證今后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王汗慈愛地說,回身指指札木合,“你還不認識札木合首領吧?他是鐵木真的安答。”
孛兒帖不止一次聽丈夫提起“札木合”這個名字,出于尊重,她向札木合深施一禮:“謝札木合首領相助之恩。”
札木合一邊還禮,一邊機械地作答:“不敢,不敢,嫂夫人……”
孛兒帖驚訝地望著他。
她還從未見過這般看似空洞實則蘊藏著太多內容的眼神,不知為什么,這眼神竟讓她有些不寒而栗。
札木合用矜持的外表遮掩著內心的陣陣灼痛之感。
他早設想過鐵木真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重新得到的女人絕不可能是一般的女人,卻仍然沒想到她是這樣的與眾不同與攝人心魂。經歷了童年喪父的磨難之后,長生天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了鐵木真——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最好的女人……可他呢?他有什么?他不能不問自己,幫助鐵木真贏得這場戰爭,他究竟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額吉!”博爾術抱著孩子走進帳子。孩子小聲喚道,要找母親。
眾人一愣。孛兒帖坦然地接過孩子。
鐵木真不經意地瞟了孩子一眼,那孩子也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神中似乎有些驚怕。
鐵木真不由得愣了一下。好漂亮的孩子啊!一頭柔軟的烏發,濃密的、微微向上卷曲著的長睫毛,粉白的小臉,精致的嘴唇和鼻翼,一如生他的母親,父親的血脈卻仿佛在他身上中斷了。假若這可愛的孩子真是自己的……
鐵木真不敢再想下去,他怕他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相反的那個答案。
“別勒古臺,你送大嫂回去休息。孛兒帖,你不用擔心玉蘇,她很好,你很快就可以見到她了。”鐵木真溫情地對妻子說。
別勒古臺從大嫂懷中抱過小侄兒出去了,孛兒帖落落大方地向尚未醒過味來的王汗和札木合施禮告退,隨著別勒古臺走出帳外。鐵木真站在敞開的帳門前一直目送著孩子離去,不知為什么,當孩子的身影終于消失不見時,他忽覺內心茫然若失。
肆
按照慣例,第二天,三部主將再次集會,商量如何分配篾兒乞部眾和財產。鐵木真主動將自己應得的那份戰利品全部分贈給王汗和札木合,以答謝他們的相助之恩,結果,集會開得皆大歡喜。
會后,三部徐徐撤軍。鐵木真在途中與王汗、札木合分手,回到了蒙古主營。月倫夫人重又見到心愛的兒媳,喜悅之情無以言表,對術赤更是格外鐘愛。不僅如此,她還將玉蘇認作義女,親自做主讓她嫁給了博爾術。
戰后,鐵木真的力量繼續壯大。
第二年秋天,孛兒帖為丈夫生下了次子察合臺。孩子剛滿周歲時,札木合向鐵木真發出了合營的邀請,鐵木真權衡利弊,終于決定接受邀請,舉部遷往札木合駐扎的豁爾豁納黑川營地。
遷營很順利,豁爾豁納黑川處處呈現出一派熱鬧繁忙的景象。不過,札木合與鐵木真熱烈擁抱時,首先注意到的還是他這位義兄今非昔比的實力。
日暮低垂,持續了一天的酒宴已近尾聲,勞碌的人們開始各自散去。
凝臘拖著僵直的雙腿慢慢走著,整整一個白天她都在擠牛奶,這會兒累得每邁一步都覺得吃力。正當她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休息一下時,一陣“嘚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凝臘不由驚喜地回過頭,等待著正飛馬向她馳來的騎手。
漸漸看清了,馬上是一位青年,獨特的騎姿顯示出一種內在的傲岸與激情,然而,他的表情卻與他的年齡極不協調,甚至稱得上有些古怪。公平地說,假如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不是深藏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不是凝固著過多的嚴厲和陰郁的話,他還是相當英俊嘞。
青年在凝臘身邊勒住了坐騎:“你怎么今天回來這么晚?上來吧!”他的語氣很冷,像料峭的春日。
凝臘嫣然一笑,順從地讓青年將她拉到馬上,看得出,她早已習慣了青年這種生硬的態度。
“你好像很累。”即使表示關切,青年的語氣也是平淡的。
凝臘將臉靠在他的背上,懶懶地說:“你剛回來,也難怪你不知道,今天是札木合首領與乞顏部的鐵木真首領正式合營的日子,大家都忙了一天。”
“噢……”青年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隨后,凝臘忽然感到他的身體一下繃緊了,“你說誰?鐵木真?”
“是啊。”
“那么,你見到鐵木真本人了?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你聽他說過些什么話沒有?”青年居然一反常態地連連追問。
凝臘雖然意外,回答時卻并沒有流露出內心的驚奇:“我只遠遠地看了他一眼,哪里聽到他說什么!不過,我倒是感覺他蠻威風的。”
“札木合首領待他如何?”
“他們很親熱——好像很親熱。”
青年微微皺起眉頭,沉默了。
此后,直到一座亮著燈火的帳篷前停下來,他再沒說一句話。凝臘輕盈地跳下馬背,抬頭望著他:“木華黎,你不進來嗎?”
“不了。”叫作木華黎的青年淡淡應著,已經催開了坐騎。
“明天,札木合首領要與鐵木真首領舉行正式的結拜儀式,一定很熱鬧。”目送著木華黎離去,凝臘在他身后補充了一句。
木華黎住的地方離凝臘家不遠。當年木華黎的父親古溫將軍在世時,凝臘的父親溫都是他家的老總管。古溫將軍去世后,木華黎被札木合罰做了奴隸。此后,許多故交親友為避嫌疑再不敢登門來往,只有溫都一家義不容辭地承擔起照料昔日小主人的重任,成為木華黎在艱辛孤獨的日子里最知心、最親近的人。但即便如此,木華黎依舊很少向他們敞開心扉。他與他們的距離,不是什么主人與奴仆間的距離,而是出于一種不愿袒露內心隱秘的考慮。父親的慘死,使原本孤高傲世的木華黎一下成熟了許多,為了保護自己,為了求得生存,他不得不將內心緊緊封閉。何況迄今為止,他還不曾遇上一個人可以開啟他的心靈,可以讓他以生死相隨,無怨無悔。
狹窄的空間、簡陋的衣食……木華黎早就能坦然面對命運的變遷和非人的待遇。表面上看,他除了放馬,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事實上,他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草原各部的動向。他分析過,目前草原上實力最雄厚的仍屬克烈、乃蠻、札答闌、塔塔爾、泰亦赤惕等部落聯盟,然而,縱觀這些部落聯盟,皆因缺少一位具有雄才偉略的英主,終究承擔不起一統草原的重任。
正當他懷才不遇、彷徨無計之時,鐵木真這個名字引起了他的濃厚興趣。且不說這位年輕首領出生時的種種傳說和諸多磨難,單是他短短數年就能迅速崛起的成就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他的出現令木華黎仿佛在重重迷霧中看到了一線希望,雖然他還不能完全確定。
對于這次合營,木華黎覺得無非會產生兩種結果:一是鐵木真時時處處受到札木合的掣肘而難有發展的機會,最后只能自生自滅;二是鐵木真能夠充分利用孛兒只斤家族高貴血統的號召力以及自身非凡的膽略游刃于札答闌這塊藏龍臥虎之地,最終在不動聲色中贏得人心。至于結果如何,恐怕只能取決于鐵木真個人的才能、魄力和眼光了。
當然,還有天意!
合營,是鐵木真的機會,也是他木華黎的機會,他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盡早與鐵木真見上一面。
清晨,木華黎像往常一樣起得很早,他剛跨出帳門,就見凝臘急匆匆地向他跑來:“木華黎,我要去札木合首領那里幫忙,我們一起走好嗎?”
木華黎未及回答,一匹快騎向他疾馳而來,馬上人遠遠便喊:“木華黎,札木合首領讓我通知你,今天你不用去放馬了,帶隊去黑川狩獵。”
“為什么?今天大家都要參加宴會的呀。”凝臘憤憤不平地叫起來。
“這與我無關,我是來傳話的。”
“知道了。”木華黎面無表情地回答,傳話的人好像巴不得聽到他這句話,立刻掉轉馬頭,揚鞭而去。
“這不是成心嘛!”凝臘氣惱地跺著腳,“別人都可以參加宴會,好好熱鬧一下,為什么偏就你不能?”
“不要緊,我會盡快趕回來的。凝臘,你先走吧,我還要準備一下。”
“那……你自己小心。”凝臘無可奈何地叮囑著,走了。
木華黎返回帳子,略略做了準備,然后從懷中取出一張羊皮地圖鋪在桌上,認真地研究起來。這是一張草原形勢圖,他足足用了三年時間才將它繪制完成。現在,他劃去了篾兒乞的圖示——一只體態笨重的棕熊,準備在札答闌的圖示旁填上乞顏部——他已想好要用展翅欲飛的雄鷹作為乞顏部的圖示。
雖然不能參加宴會,不能馬上見到鐵木真,他并不覺得特別遺憾。札木合偏偏選在這種時候派他去黑川狩獵,無非是為了支開他,不讓他有機會與鐵木真碰面,這也從側面表明了札木合與鐵木真的關系沒有表面上那么融洽,札木合對鐵木真還是有所防范的,而一個讓札木合時刻防范的人,想必絕不是什么等閑之輩。
良久,木華黎收起地圖,眼中閃過一道莫測高深的光芒。
伍
鐵木真與札木合的結拜安答儀式格外莊嚴隆重。這是他們第三次結為安答,也標志著兩部正式結盟的開始。
祭天完畢,鐵木真解下鑲滿金片的腰帶系在札木合腰間,札木合亦以裝飾著寶石的腰帶回贈。在整個結拜儀式中,互贈腰帶是其中最具象征意義的一環。因為腰帶在草原人心目中意味著個人自由,除非在敬天地時或贈與心心相印的朋友,否則決不輕易解下。
札木合伸手從案幾上拿起酒壺,斟了滿滿一杯酒:“義兄,我敬你。”
鐵木真并不推辭。他注視著與他有著共同的祖先并自童年起就與他結下深厚情誼的札木合,發自肺腑地說道:“安答,為兄也敬你一杯,愿你我兄弟從此患難與共,永不相棄。”
札木合飲畢,與鐵木真會心大笑。
方才謹嚴的氣氛一掃而盡,樂聲悠揚,美酒醇厚,參加結拜儀式的人們按照各自的身份地位坐在相應的位置上,盡情品嘗美食佳釀。
時間在愉悅的氣氛中不知不覺溜走。夜幕垂落時,外面忽然喧鬧起來。
在點燃的堆堆篝火邊,皮鼓被狂熱地敲響,火不思的琴弦似要撥斷,這是一處自由的天地,沒有尊卑,不分貴賤,兩部百姓圍聚在篝火旁,翩翩起舞,縱情歌唱。
月色漸濃,鐵木真和札木合相偕來到歡樂的人群中。此時,鼓點已不那么急促,火不思歡快的尾音中笛聲悠悠響起,一個年輕女孩的出現引起了所有人的矚目。
她的舞姿是那樣輕盈,像原野奔躍的小鹿;她的歌喉是那樣婉轉,像花叢啁啾的百靈;她的眼神是那樣純潔,像靈動瑩潤的水晶;她穿著純白的衣衫,系著紅紅的腰帶,又仿佛飛落人間的仙鶴。
“這姑娘是誰?”鐵木真低聲問身邊的札木合。
“凝臘,一個女奴。怎么,義兄對她有興趣?”
“她真是與眾不同。”
札木合眼珠一轉,心生一計:“義兄若中意于她,弟愿將她作為禮物贈與義兄。”
鐵木真含笑搖頭:“安答誤會了,為兄只是欣賞她的清純而已,哪里有什么非分之想?”
“莫不是怕嫂夫人見怪?”
“就算是吧。總之,此事權當玩笑。”
札木合不以為然:“義兄,你還像小時一樣,凡事都太過認真。好,弟以后自不會操這份閑心。”
“安答……”
札木合擺擺手:“義兄不必解釋。我們三次結義,終不成我還信不過你嗎?”
“他們回來了!”不知是誰驚喜地大喊一聲,立刻,人群中產生了不小的騷動。凝臘也隨著人群向外跑去,經過鐵木真身邊時,她略微停了停,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鐵木真頗覺意外地向她點點頭。
凝臘飛快地離去了。
“是打獵的人回來了。”札木合向鐵木真解釋了一句,隨后挽起他的手臂,“累了吧,義兄,我們進帳休息吧。”
“也好。”
百余人的打獵隊伍滿載而歸,成為當天的英雄,男女老少簇擁著揚揚得意的獵手們,凝臘被擋在人墻外,怎么也看不到木華黎,急得差點哭出來。正無奈間,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木華黎?”
“結束了嗎?”
“沒有。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們快點。”
將近篝火邊,木華黎放慢了腳步,凝臘也看到,鐵木真和札木合早已不在那里了。
木華黎遠遠地望了一眼札木合的大帳,眼里閃過一絲淡淡的失望。
“他怎么走了?”凝臘喃喃自語。
“結束得真快!”木華黎收回目光,淡淡地、不動聲色地說。
陸
合營并未給兩部人們的生活帶來太多的影響。
自合營以來,鐵木真與札木合經常同榻而眠,同桌而食,感情日漸親密。這樣的日子轉眼月余,一天,札木合正與鐵木真商議軍隊訓練諸事,侍衛進來報告,說札木合的同父異母弟弟糾察爾回來了。
札木合急忙要他進來。
鐵木真正欲起身,被札木合伸手按住了:“自家兄弟,何必多禮!”
糾察爾旁若無人地進入帳內。
“哥。”他粗聲粗氣地算是打了個招呼,大剌剌地一屁股坐在桌邊。
“糾察爾,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的義兄鐵木真,這段時間你一直不曾回來,還沒有見過他呢。”
糾察爾斜眼瞟了瞟鐵木真,沒說話,伸手取過一只大碗給自己斟滿酒。
鐵木真向他點點頭,淡然一笑。
糾察爾只顧端起酒碗“咕嚕咕嚕”猛灌一氣。
鐵木真簡直不敢想象,這個糾察爾會是札木合的親弟弟。他們兄弟之間的差別何其之大!札木合精明強干,心性玲瓏,糾察爾卻這樣粗陋不堪,他倆無論從外形還是內在氣質上都相去甚遠。
札木合對糾察爾的無禮頗覺難堪,若不是礙于鐵木真在場,他真想將他轟出帳去。他們這一對異母兄弟素來感情不睦,平時,糾察爾在他自己的營地也很少回來,兄弟二人早已達成了互不干涉的默契。
合營之初,札木合曾派人通知糾察爾,但糾察爾一直沒回來。其實從內心深處來講,札木合也不希望糾察爾回來,他早就擔心會出現今天這種令人尷尬的場面。
“糾察爾,你今天怎么有空回來?”札木合強壓怒火,訕訕地問。
“不歡迎?”
“瞧你說的話!你既然來了,就不要急著回去了,正好義兄也在,我們幾個不如多盤桓幾日。”
糾察爾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鐵木真也說:“確實,我還想請糾察爾兄弟到我的營地做客呢。”
糾察爾冷冷地瞟了鐵木真一眼:“你的營地?你的營地是嗎?”他似嘲弄又似輕蔑地加重了“你”字的語氣。
“糾察爾!”札木合喝道,臉色驟然一變。
鐵木真息事寧人地微微一笑:“糾察爾兄弟想必對我有什么誤會?我們兩部合營一處,實力不是更強了嗎?”
“義兄不要理他,他是個粗人,不會說話。”札木合怕鐵木真下不了臺,急忙圓場。
“沒什么,自家兄弟,我不會介意的。”
“好,痛快!”糾察爾抓起酒壺,為自己和鐵木真倒了兩碗酒,“難得鐵木真是個痛快人,鄙人敬你一碗。”
看著他們倆干杯,札木合暗暗地吁出一口氣。
糾察爾大笑著將酒碗擲在一邊:“鐵木真首領,鄙人老早聽說合不勒大汗傳下過兩柄削鐵如泥、吹發斷絲的寶劍,分別喚作金星劍和銀鷹劍,但不知有何來歷?現在是否傳到首領手中?”
糾察爾的這個問題提得十分突兀,鐵木真略一思索,認真地回道:“是在我的手中,不過很可惜,只剩下其中一柄金星劍了。當年,我高祖合不勒被推舉為蒙古各部聯盟的大汗,即將登基之時,曾請西域匠人為他打造兩柄寶劍。開爐之夜,高祖夢見一只銀鷹噙金星落入爐中,恰在這時,忽聽一聲轟然巨響,我高祖驚醒過來,正是劍爐開封的良時。高祖來到開爐現場,雙劍同出,一柄月華下隱顯金星,一柄陽光下隱顯銀鷹,因此被高祖稱作金星劍和銀鷹劍。后來,這兩柄劍隨我高祖轉戰南北,屢立戰功,在草原上也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高祖去世后,將汗位傳給了他的堂弟俺巴該,卻將這兩柄劍傳給了他那力能拔山的四兒子,也就是我的叔祖忽圖赤汗。俺巴該汗為塔塔爾人及金人設下許親騙局陰謀害死后,部眾一致推舉我叔祖做了大汗,這之后,我叔祖先后率兵與塔塔爾人打了十二次仗,皆因塔塔爾人得到金國的支持而打了個平手。第十三次,他將金星劍和銀鷹劍授予我父也速該巴特,命我父率兵出征塔塔爾,我父用這兩柄劍生擒了塔塔部的大首領鐵木真兀格,始獲全勝,并為我取名鐵木真以示紀念。不久,我叔祖病逝,我父繼承了他的汗位,卻令人費解地自行廢去汗號。到了我九歲那年,父親帶我遠到弘吉剌我額吉的族里求親,臨行前將金星劍交與我額吉收藏,他只帶了銀鷹劍上路,不幸的是,他在獨自返鄉途中為塔塔爾人毒害,塔塔爾人又因忌憚我父神勇,將銀鷹劍以熔鉛灌死,此后我們便將銀鷹劍與父親一同埋葬了。”
“如此說來,使用過金星劍和銀鷹劍的都是蒙古部鼎鼎有名的大英雄了?首領是否帶著金星劍,可否借我一看?”
鐵木真伸手摘下佩劍。
糾察爾接劍在手,掂了掂分量,又以行家的眼光審視片刻,隨即拔劍出鞘,一道華光頃刻閃過,晃了一下他的眼睛。“好劍!”糾察爾脫口贊道,手隨聲動,竟迅疾地將手中寶劍對準鐵木真的咽喉直刺過來。離鐵木真的咽喉處不及一分時,又將劍收住。
一切都在短短的瞬間完成。
札木合驚得面如土色。
鐵木真卻始終一動未動,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糾察爾!你,你……”札木合勃然大怒。
鐵木真反贊道:“進于未防之際,控于難收之時,糾察爾兄弟當真功夫了得。”
“義兄,這……”
“安答無須動怒,糾察爾兄弟決無惡意,只不過試試為兄的膽量而已。”
糾察爾將寶劍推回鞘中,冷笑一聲,用力拍到鐵木真面前:“算你有種!明人不做暗事,我此來不為別的,專為領教一下鐵木真首領的刀劍功夫。怎么樣,敢不敢跟我出去一較高低?”
札木合氣急敗壞地吼道:“糾察爾,你太過分了!”
糾察爾瞪圓了眼睛,咆哮著:“輪不到你來教訓我!鐵木真,我明人不說暗話,你若勝得了我手中的彎刀,證明你有資格待在豁爾豁納黑川,否則,我請你從哪兒來還回哪兒去,少在我面前丟人現眼!”
面對糾察爾的無禮和挑戰,鐵木真平靜如初:“早聞糾察爾兄弟有扳牛之力,登枝之輕,確也想討教一二。”
“好,請!”糾察爾率先站起,手向門外一指。
札木合知道自己再也無力阻止這場爭斗了。
柒
在帳外的空地上,糾察爾仗劍以待。
札木合跟在鐵木真的后面,不放心地叮嚀:“大家還是點到為止吧。”
鐵木真微微一笑,糾察爾卻輕蔑地撇了撇嘴,冷哼一聲。
周圍不知何時開始圍上一圈人,而且越聚越多。
鐵木真握劍在手,輕松地彈了彈劍鋒。
糾察爾陡然出招,拔刀向鐵木真刺來,身形快如閃電,與其笨重的身軀極不相稱。
但糾察爾雖快,鐵木真更快,幾乎沒看見他怎么動作便架住了糾察爾的刀。那劍沉如千鈞,壓得糾察爾喘不過氣來,糾察爾用足氣力,竟不能向前移動分毫,于是急忙撤刀,兩個人重又戰到了一處。
一時間,刀來劍往,似疾風夾裹的雪片,又似九天飛離的寒星,這一番游龍斗狠,委實讓圍觀者大開了眼界。
糾察爾的刀法素以快疾穩狠著稱,在札答闌鮮有對手,但與鐵木真相比仍然稍遜一籌。札木合心里如同明鏡一般:搶攻者心浮氣躁,勢難久持,可惜糾察爾自己還蒙在鼓里。
即使外行也能看得出來,鐵木真從一開始便采取了守勢,他若非要給安答的弟弟一個面子,就是為了引逗糾察爾使出渾身解數,并不急于取勝。糾察爾久戰無功,索性使出殺招,刀刀直逼鐵木真的要害。鐵木真閃轉封擋,身輕如燕,臂展如猿,逐一化解著對方的進攻。
看看糾察爾招數用盡,鐵木真不失時機地反守為攻。糾察爾疲于招架,步法漸亂,不知不覺被鐵木真逼到了死角,再無轉身余地。鐵木真知他敗局已定,急忙撤劍,退出幾步開外:“糾察爾兄弟,承讓了。”
糾察爾背倚氈帳,面紅耳赤,羞莫能言。
圍觀的人群中響起了一片嘈雜的議論聲,札木合上前,冷冷相勸:“糾察爾,你若不忙,就不要回營了。”
糾察爾一言不發,來到拴馬處,賭氣離去了。
鐵木真正覺心里過意不去,札木合笑著挽住他的手臂,邊走邊說:“隨他去吧!讓他也知道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省得他總是恣意妄為、目空一切。改天,我再帶他去拜望義兄,當面謝罪。”
禁不住札木合再三挽留,鐵木真直到下午才告辭回營,途經兀魯兀營地時,正遇兀魯兀部首領主爾臺和忙兀部首領惠勒答爾在帳外草地上下棋閑談,看見他,他們十分熱情地邀他進帳小敘。
當時,札木合所掌握的大小部落達數十個之多,而主爾臺的兀魯兀部和惠勒答爾的忙兀部堪稱這個龐大部落聯盟的精華和支柱,札木合得以穩居盟主寶座,與這兩位首領的擁戴密不可分。
此外,主爾臺、惠勒答爾與鐵木真也有很近的親緣關系,他們同為蒙古歷史上第一位大英雄孛端察爾的后人,主爾臺年長鐵木真一歲,在輩分上是他的叔父,惠勒答爾則是鐵木真的同年兄弟。鐵木真一向敬重他二人勇武忠義,早存一份結交之心。
三人回帳分賓主落座,惠勒答爾迫不及待地問道:“鐵木真首領師承何人?一手好劍使得真可謂神鬼莫測。”
鐵木真不料有此一問,頗覺意外地笑笑:“哪里有什么師父啊!小時候,和弟弟們一處狩獵,看虎豹相搏、鹿鶴嬉戲,自己琢磨的。”
主爾臺伸出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首領天賦,果真非常人能及。今晨我與惠勒答爾路過札木合首領的營地,正見你與糾察爾比試,你后來使出的劍路看似不守章法,實則占盡先機,所以這半天我和惠勒答爾一直在猜測你的師父是誰——原來卻是自己!”
鐵木真這才恍然大悟:“怎未見你們?”
“我們沒過去。”惠勒答爾笑道,“糾察爾為人傲狠,武藝高強,自出道以來,還只敗在兩個人的手下,一個就是首領你。”
“另一個呢?”
“木華黎。”
“木華黎?他又是怎樣一個人?”
“在札答闌有兩句話這樣評價他:沒有木華黎馴不服的烈馬,沒有木華黎射不中的鷹隼。不知你是否聽說過?”
鐵木真遺憾地搖搖頭:“如此說來,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勇士了?”
“豈止是勇士!應該說是一位智勇雙全的奇才才對。”主爾臺接過話頭,由衷稱贊。
“這倒怪了,既有這樣的奇人異士,我怎么從未聽札木合安答提起過。”
“這個么……”惠勒答爾與主爾臺對視一眼,神情變得謹慎起來,“我們也不能確知詳情。木華黎是古溫將軍的獨子,札答闌有今日威勢,是古溫將軍追隨札木合首領的父親、已故的寶力臺首領一手創建的。寶力臺首領死后,又是古溫將軍將年幼的札木合推上了盟主的寶座,誰知最后,古溫將軍死得十分蹊蹺,也十分悲慘。尤其令人費解的是,即使在那時,當事人對所發生的一切也都諱莫如深,如今事過境遷,別人自然更無法了解其中的是非曲直、恩怨糾葛了。”
鐵木真無意探究別人的隱私,適時地扭轉了話題:“不知這位木華黎家住哪里?”
“莫非首領有意結識他?”惠勒答爾意味深長地注視著鐵木真。
鐵木真默認了。
“在札答闌部與亦乞列思部之間,你找一個人,他是古溫將軍家昔日的總管,名叫溫都。古溫將軍去世后,是這位義仆將木華黎接到身邊細心照料的。”
“你對他的情況這樣了解,想必與他很熟吧?”
惠勒答爾搖頭笑了:“哪里。其實我與木華黎沒有任何交往,木華黎生性孤傲冷僻,一般人想要接近他也難。我告訴你的這些,大多是我從別人那里聽來的。他這個人如同一個謎,迄今為止還沒有人可以解開謎底,若首領對他有興趣,不妨試試,或許能夠成功。”
“此話怎講?”
“這是我與叔父的秘密。”惠勒答爾向主爾臺遞了個眼色,狡黠地笑了。
鐵木真的好奇心越發地被激發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