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天,趁營中無事,鐵木真不通知任何人,托了獵鷹海冬青,獨自一人向黑川方向馳去。一人一馬已經踏上進入黑川的林間小道了,突然,一直乖乖停落在他肩頭上的海冬青凌空飛起,盤旋數周后又“嘎嘎”叫著向前飛去。鐵木真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急忙策馬緊緊相隨。
尚有數箭之地,鐵木真便明白了海冬青驚飛的原因。原來是一位馴手在追趕一匹埋頭瘋跑的野馬,從他手持套馬桿的騎姿來看,他正在尋找合適的時機與角度以便一套即中。
馴馬常被視作勇者的游戲,極具刺激性和挑戰性,鐵木真頓覺精神一振,勒馬靜觀那人身手如何。
幾乎轉眼間,馴手追到野馬近前,果斷地將手一揚,套馬桿分毫不差正中目標,鐵木真暗贊一聲,繼續注目觀看。
那野馬雖被套住,卻不肯服輸,又蹦又跳,奮力掙扎。就在雙方角力萬分緊張之時,發生了一樁意外,馴手的套馬桿突然折斷,馴手仰面朝天向后摔去。
鐵木真大吃一驚,正欲上前相助,卻又目瞪口呆地停住了。只見馴手非但沒有摔下,相反,他借著落勢鉤鐙換腳,將一只腳鉤在馬鐙之上,緊貼于馬肚一側,仍對野馬窮追不舍,及近野馬,馴手拋下了半截套馬桿,將身一縱,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它的背上。
野馬身上突添重負,兇性大發,長嘶一聲,前蹄凌躍,馬身幾近豎直。然而,任憑它怎樣奔跑跳躍,馴手巋然不動,如此幾番較量,野馬終于精疲力竭,打著響鼻,無奈地低頭認輸了。
馴手此刻也是一身熱汗,他跳下馬背,心滿意足地拍拍馬脖子。那馬回過頭,親熱地舔了舔他的手,顯得異常溫馴。
“這位壯士,好身手!”鐵木真脫口贊道,催馬向馴手走過來。馴手循聲回頭。剎那間,他覺得渾身血液好似停止了流動。難道會是他嗎?
他敢確定自己此前從未見過這個人,可偏偏又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他吧?一定是他吧?
鐵木真顯然更吃驚,馴手的年紀之輕大出他的意外。
“您……”
“在下鐵木真。請問壯士大名,屬哪一部族?”
果然是他——想見而不得見的鐵木真。
“我叫木華黎,主爾勤人氏?!瘪Z手靦腆地回答,全無平日的冷肅。
木華黎!
他真的就是惠勒答爾口中的那個木華黎嗎?
僅僅在幾天前,鐵木真才聽到木華黎這個頗富傳奇色彩的名字。正因這個名字太過響亮,使他無論如何不曾設想過木華黎會如此年輕。說真的,倘若不是他剛才親眼所見,任誰說他也很難相信一個馴手在套馬桿折斷之后,還能有驚無險,相當漂亮地馴服了野馬。尤其是木華黎借著落勢鉤鐙換腳的那一瞬,讓鐵木真對木華黎那超乎尋常的敏捷、膽氣和應變能力嘆為觀止。僅此一招,亦足以證明主爾臺、惠勒答爾的推崇絕非虛謬……
鐵木真壓下心中的贊嘆,稍稍走近些,用一種鑒賞的目光端詳著面前的野馬。
這是一匹體格壯碩、雄駿無比的寶馬,遍體通黑,毛色烏亮勝如閃緞,除馬蹄外全身上下絕無一絲雜色。而它的奇特之處也在于,它全身烏黑,四蹄卻純白如雪,好似剛剛踏雪而行。
踏雪而行……踏雪神駒?居然是踏雪神駒!
踏雪神駒堪稱馬中極品,通常生長生活在崇山峻嶺中,矯捷機警,性烈如火,常人見都難見,更別提馴養了。當年,鐵木真的叔祖忽圖赤汗曾得到過一匹,此后便如絕種一般,蹤跡難覓。不意今日在此處識得寶馬,鐵木真一時簡直喜出望外。
“好一匹烈馬!”他不知贊馬還是贊人。
木華黎微然一笑,一語雙關:“個性越烈的馬,一旦被馴服,就越能成為馴者的伙伴。鐵木真首領,您若喜歡這匹踏雪神駒,不妨將它留在身邊?!?
鐵木真看看木華黎,臉上既無驚奇之色,更無推辭之意?!澳俏依㈩I了?!彼矏偟卣f,坦率質樸,一如心境。
很久,木華黎沒有這般心動的感覺了。原來這世上最令人心折的永遠莫過于男子漢那毫無矯飾、坦蕩如砥的襟懷。一個真誠的人又怎會拒絕真誠的饋贈呢?何況還是惺惺相惜的英雄。
鐵木真伸手從腰間摘下寶劍:“木華黎,我們一見如故,這柄劍請你一定要收下,權做個紀念。”
木華黎接劍在手,立刻辨出:“這不是那對在草原上久負盛名的金星銀鷹劍中的金星劍嗎?我不能……”
鐵木真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難道一柄劍比人更重要?你不必推辭,此劍正合你用!對了,我還想問你,你既是主爾勤人氏,因何又到了札答闌部?”
“此事一言難盡,里面糾纏著兩輩人的恩恩怨怨,首領若有興趣,改日我一定細細講給您聽?!?
鐵木真點點頭,不再追問,拉著木華黎坐在草地上。兩個人像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一樣隨意地攀談起來。
因與木華黎相談甚洽,鐵木真返回營地時已近黃昏,他顧不得吃飯,急切地喚出妻子,非要她去欣賞一下他新得的寶馬良驥。
孛兒帖對馬不在行,不過,單看丈夫那副得意的樣子,她也知道這匹馬有些來歷:“這馬是你馴的嗎?它的樣子可夠兇的。”
“你還沒見過它真正兇的時候呢。不瞞你說,就是我馴這馬,也需費許多功夫?!?
“聽你說話的語氣,這馬是別人送你的了?”
“不錯。你猜猜看,會不會是一個有漂亮女兒的老頭兒?”
“那我可要恭喜你了:既得馬,又得人。”
“真的,你不吃醋?”
夫妻倆正彼此逗趣,博爾術來了??吹剿?,鐵木真十分高興:“你來得正好,快來看看這匹馬如何。”
博爾術雙目微閃,脫口而出:“踏雪神駒!”
鐵木真贊賞地看著他:“好眼力!”
“您從哪兒得來的?”
鐵木真并不相瞞,將他目睹木華黎馴馬以及由此與木華黎相識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講給了博爾術。
“木華黎……”博爾術念著這個名字,臉上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好像知道什么?”
“我聽忽必來談起過他?!?
“忽必來?”鐵木真的腦海里迅速浮現出一個形象:結實的骨架,忠厚的外貌,一臉絡腮胡子與朝倫堪稱伯仲?!拔蚁肫饋砹?,你說的忽必來是隸屬巴魯剌思部的一位年輕將領,對吧?”
“對,是他。”
“他怎么說?”
“他所說絕非一家之言,不少人都這樣認為:木華黎是位膽識兼備的文武奇才,可惜為人孤傲冷漠,不易接近。”
鐵木真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木華黎給他的印象完全不同,非但不孤傲、冷漠,相反處處表現出一種天性的爽快和坦誠。
鐵木真一生嗜才如命,而且慧眼獨具,與木華黎的接觸雖然短暫,卻足以讓他認定木華黎有天縱之才,比起人們的贊譽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令人費解的倒是惠勒答爾閃爍其詞地提到木華黎與札木合之間的恩怨糾葛。博爾術好似看透了鐵木真內心的疑惑,他一語道破天機,讓鐵木真大吃一驚。
“忽必來還說,木華黎與札木合首領有殺父之仇?!?
原來如此!
“首領,下一步您有何打算?”博爾術饒有意味地問道。
鐵木真會心一笑,不置一詞。
貳
五月的一天,鐵木真正在帳中與博爾術推敲著近期軍隊訓練所要采用的幾種隊形變換時,帳門被撞開了,別勒古臺驚慌的表情和變了調的聲音一同出現在帳中:“大哥,不好了,術赤出事了!”
“他怎么了?”鐵木真霍然站起,顏更色變。
“他被驚馬踏傷了,一直昏迷不醒?!?
“什么!”鐵木真如遭雷擊,急忙奔出大帳,策馬如飛而去。
此刻,在術赤的帳中,莫日根大夫正在全神貫注地給術赤處理著身上的幾處踏傷,其中最嚴重的一處在左胸上,馬蹄在這里留下了致命的一擊。
當大夫終于滿臉疲憊地停下來時,鐵木真竟什么都不敢問了。
莫日根回視鐵木真:“首領,你派個人隨我回去配藥,另外派人在附近給我備一張空帳,這些日子我不能離開公子左右。”
“好,別勒古臺,博爾術,你們速去安排?!?
“喳。”
莫日根正欲出帳,鐵木真喚住了他:“大夫,請您實話告訴我,術赤他到底有沒有生命危險?”
莫日根直視著鐵木真汗水涔涔的臉,坦率地回道:“孩子太小了。但愿他能逃過這場劫難?!?
“您……您一定要想法救活他啊?!?
“我會盡力的?!?
當帳中只剩下鐵木真一個人時,他再也控制不住揪心的懊悔,頹然跌坐在兒子身邊。假如可能,他寧愿代兒子去承受這場意外的災難。這種感覺,他過去從未有過。此前,兒子與他并不親近,他也從來沒有在意過兒子,可是當他意識到自己可能要永遠失去這個孩子時,他才發現,他的內心是在意他的,很在意很在意,他在意他的成長,在意他的倔強,在意他的一切。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的片刻,別勒古臺和博爾術滿頭大汗地回來了,他們的身后還跟著玉蘇。
“大哥,一切都安排好了,額吉正在照顧大嫂,我沒敢驚動她?!?
“你大嫂……也好,此事切莫讓她知道。”
“我懂。大哥,要不……一會兒你別去了。”
不去怎么能行?
按照定好的時間,還有不到半個時辰札木合就要帶著隸屬札答闌聯盟的十幾位部落首領前來觀看乞顏的軍隊訓練,而他這個統帥怎能不到場?可兒子……他憂慮地注視著兒子青紫的小臉,好不容易才狠下心腸:“大夫,玉蘇,術赤就勞你們多費心了,訓練一完,我一定盡快趕回?!?
他率先走出帳門,再沒敢回頭。
乞顏的軍隊訓練一向一絲不茍,這與上至統帥下至各部將領的嚴格要求和以身作則有著密切的關系。精明的札木合不得不承認,鐵木真帶兵的確很有一套。他此行的目的,本就是借機探一探安答的真正實力。
除了個別幾個人,沒有人覺察到鐵木真的不安。鐵木真根本不敢去想生命垂危的孩子?;蛟S正應了禍不單行這句老話,不容他稍稍緩解一下焦灼的心情,一匹快馬疾馳而至:“首領,夫人……夫人情況不好,老夫人讓你趕快回去!”
鐵木真屹立不動,臉色早就變得鐵青。
將士們不知發生了何事,紛紛停下來,隊形有些散亂了。札木合驅馬上前,正欲說些什么,鐵木真厲聲喝道:“繼續練!”這一聲并非很大,卻透著一股震懾人心的威嚴和力量。
將士們無條件地服從了,操練繼續進行。
此情此景,不唯乞顏將士,即便那些前來觀看訓練的人也不能不為這位年輕首領堅定如鐵的意志所折服。
報信的士兵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鐵木真始終沒問一句妻子的情況,不是不想,而是怕知道實情后再難自持。
還有兒子……鐵木真只覺得時間好似停滯了一般,緊緊咬著的嘴唇已然現出幾個血印。太陽為什么還不落山?太陽為什么還不落山!
原諒我吧,孛兒帖,我無法為私事而放棄訓練,沒有鐵的紀律就帶不出鐵打的軍隊。你一定要挺住,求你了,無論如何要挺住——等我回去。
札木合含義復雜的目光落在了鐵木真挺直的脊背上。
這個人難道是鐵石心腸嗎?如果換了孛兒帖是他的女人,他寧可失去世間的一切,也會在她需要的時候趕回到她的身旁……
孛兒帖的情形的確越來越糟了。意外的早產導致難產,她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在劇烈的痛楚中讓她心膽俱裂的是愛子的傷勢。帳內,接生婆滿頭大汗,幾乎陷入絕望;帳外,所有的人都束手無策,唯有揪成一團的心在祈盼著奇跡的出現。
誰也沒注意天色漸漸昏暗下來。
幾近暈厥的孛兒帖仿佛聽到了一聲急切的、熟悉的、也是最親愛的呼喚,這呼喚立刻灌注于她的體內,與此同時,一匹毛色烏亮的黑馬像旋風般卷入人們的視線。就在鐵木真的雙腳落地的瞬間,帳中驀然傳出了嬰兒響亮的啼哭。
月倫夫人一把拉住兒子的胳膊,熱淚盈眶:“長生天保佑孛兒帖!長生天保佑我的術赤!”
筋疲力盡的接生婆樂顛顛從帳中走出:“是位漂亮的小姐——老夫人,您有福啊。咦!鐵木真首領,您真的回來了?夫人要您進去。夫人的身體太虛弱了,您一定不能讓她分心勞神,她可是剛剛從鬼門關轉回來的……”
接生婆絮絮叨叨的聲音被掩上的帳門截斷了,鐵木真幾步趨于床前,溫存而又內疚地注視著愛妻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鐵木真,術赤如何了?”孛兒帖從枕邊抬起頭,艱難地問。
“他……你別擔心。”
“我要去看他。”
鐵木真急忙按住掙扎欲起的妻子:“你不能動!術赤有我照料?!?
淚水順著孛兒帖的面頰滾滾而下:“可憐的孩子,他怎么會被野馬踏傷呢?這個時候,他該多么需要額吉在身邊啊……”
“我會守在兒子身邊的,我會一步不離地守著他的,孛兒帖,你要相信我?!?
走近兒子的寢帳時,鐵木真突然感到心跳得很急,他急忙抓住門框,讓自己定了定神,才輕輕推開帳門。
莫日根大夫正在給孩子換藥,鐵木真本能地察看了一下他的表情。
還好,從大夫略略舒展的雙眉間,鐵木真恍若看到了一線希望??墒窃倏磧鹤右廊换杳圆恍?,剛剛松弛了一點的心便又緊緊地揪了起來:“大夫,我兒子怎么還未蘇醒?他到底要不要緊?”
大夫瞇起雙眼注視了鐵木真片刻,答非所問地說:“有時候,小孩子的生命力真是驚人的頑強?!?
“您是說……”
“不能大意。公子需要絕對的安靜,所以我一直沒讓人來探望他。他只需要一個能讓他產生安全感的人待在身邊,這對他來說比藥物更重要?!?
“我會的。還有什么?”
大夫俯身撫摩了一下孩子的額頭:“如果不出現異常情況,公子可能很快蘇醒。我必須回去另外配些藥來。我走后,勞你費心看著點爐子上的藥引?!?
大夫的話音剛落,術赤的小嘴竟真的蠕動起來,接著發出了一個微弱的囈語:“額吉……”
鐵木真一下坐到床邊,抓住了兒子冰冷的小手:“術赤。”
“額吉,”昏迷中的術赤斷斷續續地說道,“為什么……他……不喜歡我?”這恐怕就是這個敏感聰慧的孩子在神志不清時才肯道出的心底最深刻的隱痛。
鐵木真好像被蝎子猛地蜇了一下,一時只覺心痛難忍。迄今為止,術赤尚未開口叫過他一聲阿爸,他沒想到,一個五歲孩童的倔強竟會如此深地刺痛他。他不知是證明還是懺悔地自語:“術赤,我的兒子,阿爸沒有不喜歡你?!?
大夫雙目微微濡濕,轉身悄然離去了。鐵木真無意中流露的父愛讓這位草原名醫既為之感動,又為之難過,直到此刻,他才開始明白,鐵木真也許永遠說不清自己內心深處愛與恨的分量孰輕孰重,但終究否認不了這樣一個事實:術赤在他的生命中早已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鐵木真百感交集的目光久久凝注在兒子清俊的臉上,他還從來不曾有過這種心力交瘁的感覺。漸漸地,他的眼皮越來越沉了。
矇眬中,一只手輕輕扯著他的衣袖,他被驚醒了。
兒子!原來是兒子醒了!一陣狂喜霎時攥住了鐵木真的心。
術赤的眼睛在瘦削蒼白的臉頰上顯得更深更大了,他無力地伸出小手,向父親身后指了指。
爐子上的藥罐正“吱吱”向外冒著泡。鐵木真一躍而起,顧不上墊東西,空手將藥罐端了下來,燙得好一陣甩手。
術赤一直都在看著他,當他回到床邊坐下時,術赤小心地捧起他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地吹了吹。
鐵木真頓覺兩眼發潮,忙掩飾地笑道:“術赤,還疼嗎?”
術赤的臉仍然半青半白,連呼吸都很吃力,可他還是堅強地搖了搖頭。
“你哪里有不舒服,一定要告訴阿爸?!辫F木真自然而然地說出“阿爸”二字,并未覺得有任何異樣。
“阿爸——”孩子驚異地重復著,臉上慢慢綻開了甜甜的、滿足的笑容。
真夠難為他,傷得這么重還能笑得出來,要知道,他畢竟還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啊。鐵木真若非用全部意志克制著內心的沖動,真想將虛弱的兒子緊緊摟在懷中。
在一片悠長的靜謐中,父子倆的心彼此貼得很近很近。
叁
許多年前,豁爾豁納黑川深處的一棵蒼翠的柏樹下,一位夫人長眠于此。許多年后,當年人們為寄托哀思而栽下的幼樹已蔚然成林,可懷念之情并未隨著時光的流逝而稍有褪減。
都說世間風云變幻諸事難料,其實世間最復雜最難測的還是人的心、人的情。
木華黎牽著馬慢慢走著。今天是他的生母雪尼葉夫人的忌日,他特地來祭奠他的母親。遠遠地,他便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那是他母親生前所喜愛的薰衣草的味道,因此,他知道那個人——札木合先他而來了。一對冤家,每年的同一時間都要相會在同一地點,這豈止令人尷尬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平心而論,母親的容顏木華黎還不如札木合記得清楚,他只能從人們的回憶中,從父親一生相守的眷愛中了解到母親的才貌人品。自母親去世后,父親每年都要帶繼母和他來這里。札木合也來,而且總比他們來得早些,甚至在札木合殺死他的父親之后,仍然不忘來祭奠他的母親。唯一不同的是,他與札木合之間永遠不會再有往日的情誼。
木華黎站在札木合身后不遠的地方。
札木合沒帶侍衛。木華黎的手慢慢地伸向了腰間的寶劍。
在冷漠的表情掩蓋下,內心卻在苦苦掙扎。
感情在問他:殺了他嗎?殺了他為屈死的父親報仇?
理智卻在回答:父親終究是誤殺糾察爾的母親在前,并且死于糾察爾而不是札木合的刀下,就算他早懷疑這一切都是札木合精心策劃的陰謀,仍沒有足夠的證據來支持他的復仇計劃。何況,他確信父親不會贊同他這樣做。父親對寶力臺首領、對札答闌至死不渝的忠誠不可能不影響他的處世原則,札木合畢竟一身系著札答闌部落聯盟的榮辱安危,殺他容易,卻很可能因此將稍稍安定的草原迅速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而這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結果。
木華黎慢慢松開了握劍的手。
多行不義必自斃!
時間會澄清一切。
“你怎么還不動手?我等你動手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痹竞弦远聪ひ磺械目谖前查e而輕蔑地說。
“為什么?”
“今天是最好的時機,除了今天,你恐怕再也找不到殺我的機會?!?
“我不需要機會,我也不想殺你?!?
“假如你弄清了你父親的真正死因,你還會這樣想嗎?你知不知道,你和你父親一樣,都有一個最不可救藥的弱點,就是凡事但求問心無愧。而這世上又有多少事可以真正求個問心無愧?”
“那么你呢?你不殺我,難道就不怕為自己留下禍根?”
札木合的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你連這個都猜不出來?看來我實在高估了你的智慧,你還是問問她吧?!彼W過身,用手指著雪尼葉夫人的墓穴,“為什么我年年要來這里?因為這里躺著我生平最懷念的女人。我從來不是那種愿為別人恩情所累的人,但她的養育之恩我非報不可。如果你身上不是流著她的血,你以為我會冒險讓你活在世間?何況,你父親臨終前懇求我放過他的妻兒,我念他忠直一世,不忍拒絕?!?
“你既然念我父親忠直一世,為什么還要殺他?”
“他不死,我札木合怎么能做札答闌真正的主人?他不死,誰又能保證他不會第二次帶走我的部眾,另立門戶?我知道,另立門戶并不是他的意思,可是只要他還活著,那些擁護他的部眾就難保不會心存異心。他是我內心深處噩夢的根源,有他活在世上一日,我就一日不得安寧?!?
“我總算明白了你沒有斬草除根的真正原因。只要我不死,你用卑鄙手段虐殺我父親的陰謀就不會昭然于世,我父親的死就永遠只能是場誤會。對嗎?”
札木合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是又如何”的表情。他幾乎是懷著一種不可名狀的心情等待木華黎拔出劍來,可木華黎已在瞬間將悲憤抹盡,平靜得像塊巖石。
札木合笑了:“我早知道你不會殺我。你和你父親一樣至死也不會扔掉你們所謂的‘忠誠’。好了,你不拔劍,我可要走了。”他近乎戲弄地踱過木華黎的身邊,木華黎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
意外地,札木合的目光被木華黎腰間的寶劍吸引了?!敖鹦莿??”他驚詫地停住了腳步,“這么說,你見過鐵木真了?”
沉默。
札木合回身逼視著木華黎:“木華黎,少跟鐵木真來往,這是我對你的忠告?!?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
札木合大笑起來:“木華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豈能主宰你的思想、你的靈魂、你的選擇?可你別忘了,你的恩人溫都夫婦,還有你的那位心上人凝臘,他們的生死可都在你手上握著呢。不,應該說是在我的手中,在我的手中握著呢!”大笑變成了狂笑,“你一念之間就可以決定他們的生死,所以,你最聰明的做法就是乖乖地聽我的話,否則,到時死的不會只有你一個人?!?
札木合撇下木華黎,陣陣狂笑著,揚長而去。
木華黎的臉倏然變得慘白。如果可以,他真想將札木合碎尸萬段!
肆
合營的第二個冬季,豁爾豁納黑川的忽勒山附近爆發了大規模的狼患,山下各部防范無益,人畜多有傷亡,損失慘重。鐵木真十分關注此事,欲與安答聯手除害。可不知札木合怎么想的,每次見他都避而不談。
一場暴風雪過后,忽勒山附近的牧戶開始從夾裹著雪花的凜冽的寒風里嗅出了死亡的味道,他們不得已派人求助于札木合。札木合經過一番籌劃,召來了木華黎。
木華黎走入札木合的大帳時,札木合正背對著帳門烤火,聽到腳步聲,頭也沒回。
“你找我來什么事?”木華黎的語氣里透出淡淡的疑惑。
“最近狼患成災,我思防范無益,不如組織一次大規模的獵殺,永絕后患。你在這方面一向經驗豐富,我打算派你帶人前去。”
“行,我去準備?!?
札木合這才回過頭來,別有深意地審視著木華黎。
木華黎平靜地迎住了札木合的目光。
驀地,札木合的心里有點不是滋味,他揮揮手:“沒事了,你去吧。我讓扎西配合你的行動?!?
扎西是札木合的心腹,木華黎雖討厭此人,卻也無由反對。
忽勒山的狼群越來越肆無忌憚,木華黎針對狼群習性,經過周密細致的調查,制訂了獵殺方案。這個方案稱得上天衣無縫,當木華黎率領狩獵隊伍進入忽勒山時,群狼的命運似乎就被注定了。
然而,世事變幻,人們可以主宰狼的命運,卻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
不出木華黎所料,狼群按照他的“指揮”,乖乖地進入了事先設置好的包圍圈,被弓箭手團團包圍,只待木華黎一聲令下,就會被聚而殲之。誰承想,木華黎尚未發令,就見自己這邊突然一陣大亂,接著,扎西帶領手下人紛紛跳上馬背,爭先恐后地逃之夭夭了。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瞬間足以決定一切。
轉眼的工夫,木華黎便只身處于群狼的攻擊之中。
木華黎將“九連環”握在手中時,心里異常冷靜和清醒?!熬胚B環”原本是忽圖赤汗贈與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又留給他的,迄今為止,他還不曾試過它的威力。而今,面對咄咄逼近的死神,他既不抱生還的希望,也不放棄最后一搏的努力。
近了,近了,更近了……
木華黎穩穩地射出“九連環”,霎時,九只跑在最前面的狼掙扎了一會兒,便一個個伸頭展足,倒地不動了。
后面的狼受到震懾,行動變得謹慎了許多。但凡狼,都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習性,“同伴”的死更激起了它們復仇的野性,它們略作停頓后,如同商量好一般自動分做兩隊:一隊從兩翼包抄;一隊仍從正面向木華黎直撲過來。此時,除了拼死一戰,木華黎已無路可退,他扔下“九連環”,抽出金星劍,集中起全部意念,慢慢向左側一棵枯立的樹樁后退去。
白雪皚皚的忽勒山谷里,就要開始一場人與獸、生與死的驚心動魄的大搏殺。
木華黎瀕臨絕境,反而勇氣倍增,他將平生所學所練全都凝聚在劍尖,利用樹樁做掩護,機敏地與群狼周旋著。隨著群狼不斷受傷或倒斃,他索性將身體暴露出來,劍走如風,零落星星血雨。
狼群攻擊的速度明顯遲緩猶疑起來。
形勢轉而對木華黎有利了。
恰在這時,一支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冷箭射中了木華黎的肩頭。劇痛之下,他手中的金星劍幾乎落地,他急忙將劍交在左手。剩下的幾只狼似乎看出了什么,一反方才的畏懼萎靡之勢,重又向木華黎發動了兇惡的攻勢。木華黎正要舉劍,忽覺心口陣陣惡堵,半邊身體都開始酸麻腫脹。他立刻明白,自己中了毒箭。他將身子斜斜地靠在樹樁上,劍,無力地垂到了地上,在他逐漸模糊的視線里充斥著一道道灼亮的、窮兇極惡的綠光,接著便是一片漆黑……
木華黎悠悠轉醒時,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位年輕武士似曾相識、沉穩親切的臉龐。
“你終于醒了。”那張一直俯視著他的武士臉上露出欣悅的笑容。
“我……”木華黎試著發出了一點聲音,“我的劍……”他用力說出。
武士急忙取過金星劍和九連環放在他的手邊:“金星劍,九連環,一樣不缺,你盡管放心。你中了毒箭,可惜我們帶來的藥物不全,只能暫時為你控制箭毒。無論如何,我們必須盡快下山,你一定要堅持住。”
木華黎的眼中迅速閃過一道若有所悟的光亮,他已經猜出武士是誰了。
博爾術。
作為鐵木真最親信的將領,博爾術的大名以及他的為人做派在整個札答闌部都可謂家喻戶曉。
“是你救了我?”
博爾術微微一笑,耐心地做著解釋:“我們奉鐵木真首領之命到忽勒山鏟除狼害,聽山下的牧民說你已帶人先行入山了,我們便隨后追來。還好,多虧我們來得及時,趕上了射殺最后幾只野狼。你不是帶人上山的嗎?怎么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你肩上的毒箭……究竟是誰要暗算你?”
木華黎痛苦地閉了閉眼睛,沒做回答。
博爾術不再追問,也沒有必要追問。他清楚一切問題的答案,詢問無非是為了進一步證實。
而木華黎的反應就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證實。
當時的情景多么慘烈啊!它使博爾術終其一生從未忘過那橫亙于山谷中的野狼群尸,那凌亂的雪地上觸目驚心的斑斑血跡以及血人一樣昏迷不醒的木華黎。他無法不欽佩、不仰慕木華黎的神勇!他深知,如果當時木華黎不是中了毒箭,一定會創造手刃群狼、死里逃生的奇跡。
不!木華黎已經創造了奇跡!
當死神以群狼的面目出現時,除了木華黎,恐怕再無第二個人可以與之斗到最后并且戰勝它。
入夜,木華黎的傷勢突然出現了惡化的跡象。
當木華黎再次蘇醒時,已是四天之后了。
他覺得自己是被帳外的說話聲驚醒的。這時他身上依然虛軟無力,神志卻異常清醒。他傾聽著帳外的對話。
“你不用太擔心了!大夫說他已經脫離了危險,現在昏睡不醒只是為了恢復體力的需要。他遭的罪太大了?!?
這聲音為何如此熟悉?好像聽過一千遍一萬遍,其實只是第二次。難道自己在做夢嗎?那個人,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我明白,可我還是……還是放心不下。”是凝臘的聲音。一定是那個人將凝臘接來的。
“傻丫頭,相信我,我有種感覺,今天他一定會醒過來。不如你先去休息一下,我在這里守著?!?
“不!還是您去吧,您都熬了四天沒合眼了。剛才大夫臨走時還交待,讓您睡一睡,否則,就算您是個鐵人也會被拖垮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感謝您才好,這一次如果沒有您,木華黎他……”
但凝臘的聲音顯然被什么截斷了。
不一會兒,鐵木真走入帳子。當他看到木華黎睜開的眼睛時,臉上露出了驚喜交集的笑容。
“你……你終于醒過來了,感覺好些了嗎?”他邊說邊快步走到木華黎近前。
木華黎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只覺喉嚨一陣哽咽:“您……我沒事了?!蹦救A黎掙扎欲起,鐵木真伸手按住了他:“別起來,你還不能動。”
木華黎緊緊握住了那只溫暖的手,正要說什么,凝臘捧著膏藥從外面走了進來:“鐵木真首領,大夫說……木華黎,你真的……”她哽住了,淚水隨即奪眶而出。
鐵木真含笑看著她,伸手接過藥貼:“我來吧。”
凝臘有些害羞地抹了把淚水:“那……我去給你們倆燉些野雞湯來補補。”
多虧救治的及時,瘀毒已基本散盡,鐵木真細心地用鹽水為木華黎清洗著肩頭的傷口,然后又為他敷上膏藥。他做這一切十分熟練與自然,這些天來,他何止一次做著同樣的事情。對待木華黎,他就像一個真心溺愛兄弟的大哥,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對他的滿心疼惜。
驀地,木華黎側過臉去,淚水從他微閉的雙目中無聲地滲了出來。
鐵木真理解地保持著沉默。
很難說得清,鐵木真對這個比他最小的兄弟還要年輕的青年懷有怎樣的欽敬與渴慕之情!從第一次見他馴馬時起,他便立誓要將他攏入左右,及至發現木華黎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他,他才意識到其中或許有什么難言之隱。為此,他始終不曾勉強過木華黎,他情愿等到最合適的時機。
他是在木華黎病情惡化的第二天凌晨帶著莫日根大夫趕到忽勒部的。忽勒部與忽勒山同名,是受野狼侵害最嚴重的部落之一。木華黎只身勇斗群狼的事跡傳開后,忽勒部的百姓幾乎將他奉若神明,他們主動騰出幾座最好的帳子給獵狼勇士們暫住,同時為木華黎療傷提供了一切方便。
在木華黎昏迷的四天中,鐵木真始終寸步不離地守在木華黎身邊,不辭辛苦地做著力所能及的一切。他的所作所為,對他而言只是出于求才若渴以及忠實于友誼的天性,不想卻深深地打動了忽勒部的老老少少,甚而由此初步奠定了他在草原人心目中的明主地位。
而這,卻是鐵木真從未意識到的結果。
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這個結果在不久的將來,便開始發揮出超乎想象的作用。
伍
時間是個奇怪的東西,有的時候它可以催化感情,有的時候它可以冷卻感情,有的時候它又可以改變感情:由恨到愛,由愛到恨,愛恨糾葛,恩怨莫辨。
鐵木真對札木合的友情一如既往,依然看重他與安答的這種聯盟關系,但事實上,有許多東西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深刻的變化。
對于鐵木真非凡的能力,札木合從一開始便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原想借合營將乞顏部控制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進而達到控制鐵木真本人的目的,豈料事情的發展越來越與他當初的計劃背道而馳,以至于他現在無法不問自己一個問題:與鐵木真合營,究竟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舉行春祭那一天,隆重的儀式過后,人們在黑川忽勒山山崖上聚會歌舞,鐵木真很偶然地坐在了一棵粗壯遒勁的松樹下。當時,并沒有人想到這一偶然的事件會有什么樣的特殊意義。
春祭結束不久,一個傳聞便圍繞著鐵木真坐過的松樹不脛而走,一時間,所有的人都在私下議論這個傳聞,對鐵木真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原來,鐵木真飲宴處的松樹,正是多年前忽圖赤大汗宣布就職的所在,于是傳聞說,這預示著長生天選中鐵木真做全蒙古部落的大汗。
對于這個傳聞,鐵木真本人持審慎的態度。一方面,他深知這個傳聞的分量;另一方面,他又本能地擔心這個傳聞會給他和札木合的聯盟帶來負面影響。果不出他所料,自此,札木合與他的關系便越來越冷淡和疏遠了。
那么,又是誰制造了這個傳聞,他的目的何在呢?
“是你吧?”博爾術在峽谷見到剛剛練完劍的木華黎時,第一句話就問。
木華黎正背對著博爾術從樹上解下馬韁繩,聽到發問,回過頭,坦然地一笑:“難道我做錯了嗎?”
博爾術略一沉吟:“當然不是。盡管這種傳聞勢必會產生兩種結果:一種是幫助鐵木真首領贏得更加廣泛的支持;另一種是導致他與札木合首領的關系走向破裂。但無論如何,‘天意’不可不用,天意可以左右人心,人心才是立業根本。”
木華黎欣慰地注視著博爾術:“我的心意,只有將軍最了解。不過,將軍又是如何猜到的呢?”
博爾術淡然一笑,算作回答。
木華黎卻立刻讀出這微笑中“舍你其誰”的敬意。
他的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惺惺相惜的熱潮。
博爾術和木華黎并肩向谷外走去。沉思片刻,博爾術突然問道:“此傳聞一起,札木合首領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不可能不充滿戒懼。依你所見,照這樣下去,這個聯盟還能維持多久?”
“恐怕不會太久。札木合生性多疑,無容人之量,鐵木真首領聲威日隆,對他來說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何況,合營后鐵木真首領的所作所為應該已經讓他意識到,合營是他在決策上的一個最大失誤?!?
“說句心里話,合營再維持下去我也放心不下。不久前的那一次圍獵,有人想要暗算鐵木真首領,若不是出現了一個神秘的人救了首領,后果不堪設想。而刺客的身份到現在也沒有查清楚,救了首領的人也不知是誰。有的時候,越是心胸坦蕩、光明磊落的人,越容易遭到宵小之輩的暗算?!?
木華黎深以為然。其實,那天正是他尾隨狩獵的隊伍進入了黑林,并在危急時救了鐵木真一命。他能猜測出刺客的身份,不過,他不會告訴博爾術。
博爾術注視著木華黎:“我還想聽聽你的分析,你覺得,倘若他們真的分手,將會出現怎樣的局面?”
“鐵木真首領的力量會得到成倍的壯大,而且少了札木合的掣肘,正宜大展宏圖?!蹦救A黎邊說邊從懷中掏出一張羊皮地圖,就近將它鋪在博爾術面前的石頭上。“將軍你來看,這是我繪制的草原形勢圖,這里是札答闌,這里是克烈,這里是乃蠻……”他的手隨著講解在圖上圈點著,“鐵木真首領與札木合分手后,必然要回這里——桑沽爾溪。桑沽爾溪地勢開闊,水草豐美,是大部落首選的聚居之地。此后,考慮到克烈、札答闌、乞顏三大部落聯盟彼此間利害關系一致,暫時會相安無事,由此作保證,鐵木真首領便可先圖謀四周分散部落,或伐或降,一舉達到穩固后方以及壯大力量的目的;次圖塔塔爾部,一洗數代積怨;再圖泰亦赤惕部,解決所有敵對力量;最后直取乃蠻部。到那時,數百年來四分五裂的草原將重新歸于一統,而且還將出現一位具有雄才偉略的共主?!蹦救A黎由于信心十足,聲音顯得高昂而振奮,博爾術懷著敬佩的心情注視著這個才智非凡的青年,既為他的情緒所感染,也為他的遠見卓識所折服。
“那么札答闌和克烈部呢?”
“當草原上出現一個眾望所歸的新政權時,札答闌聯盟很可能最先四分五裂。即使如此,札木合的個人力量仍不容忽視。札答闌聯盟的精華和支柱說到底是主爾臺的兀魯兀部和惠勒答爾的忙兀部,這二人稟性忠義,只要他們不離開札答闌,札木合的根基就不會被徹底摧毀。至于克烈部,因為有桑昆從中作梗,很可能出現時敵時友、亦敵亦友的局面。形勢發展雖難完全預料,有一點可以肯定,草原終將歸于一統,而擔此大任者非鐵木真首領莫屬。”
博爾術不再說什么,只是伸出手,與木華黎緊緊相握。這一相握,奠定了他們終生不渝的友情。
終于,木華黎收起地圖:“這張地圖是我用了三年時間繪制而成,圖中標明了各大部落相對固定的活動區域和活動范圍內的主要河流、湖泊、山脈。請你代我將它轉交給鐵木真首領,將來鐵木真首領一定派得上用場?!?
博爾術鄭重地接了過來:“不只是這張圖,我更希望我們兩人能很快聚首于鐵木真首領麾下。”他意味深長地說。
陸
孟春季節,按照游牧民族的習慣,要遷徙到水草更加豐美的新牧地。經過一天的跋涉,龐大的遷徙隊伍越過忽勒山來到平地,準備就地宿營。其時,正值皓月當空,遷徙隊伍以部落為單位,一輛輛牛車、馬車馱著拆卸下來的帳篷以及老弱婦幼,吱吱呀呀地走在前面,軍隊則在后面督趕著畜群。
札木合與鐵木真并轡而行。一路上,札木合很少開口,夜色中,鐵木真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心里裝著很重的心事。
行至平地時,札木合勒馬回望著被甩在身后的忽勒山那黑色的輪廓,若有所思地說道:“義兄,小弟嘗聞老輩人講,靠山扎營,對牧馬者有利;靠水扎營,對牧羊者有利。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鐵木真被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問住了,好半晌無言以對。札木合似乎也不指望得到他的回答,他只深深地望了正在發愣的安答一眼,便獨自催開了坐騎。
札木合的一番隱晦曲折的話語和突兀離去的舉動在鐵木真的心中蒙上了一層不安的疑云,他勒馬佇立,思慮良久,仍猜不透札木合此番言行的真實用意。
“鐵木真,你一個人站在這里做什么?”一輛雙人馬車在鐵木真身邊停了下來,車上坐著月倫夫人和孛兒帖。見兒子一個人立在路上,一副默默出神的樣子,月倫夫人不由關切地詢問。
鐵木真急忙趨前請教:“額吉,是這樣。方才札木合與兒同行時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他說:靠山扎營,對牧馬者有利;靠水扎營,對牧羊者有利。這話,兒百思不得其解,額吉可知其中深意?”
月倫夫人思索片刻,亦感莫名其妙,她問身邊的兒媳:“孛兒帖,你可明白?”
“兒媳明白。”孛兒帖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都說札木合安答心胸狹窄,反復無常,如今看來果不其然。他已經開始對我們感到厭煩了。牧馬者依山,牧羊者臨水,本不該同路的,札木合不過借此暗示:不是同路人,最好分開過,這樣對大家都好些?!?
鐵木真無法不信服妻子這番入情入理的推斷,因為他深知以札木合的精明,決不會心血來潮說出這樣幾句模棱兩可的話來,其中必然大有文章。而種種跡象也表明,妻子的解釋無疑是對札木合最近一段反常表現的最好注解了。
分開過,大家都好些。沒想到,這就是他們三次結義的結局。
鐵木真的內心不無感慨。他略一沉思,果斷地下令本部停止駐營,兼夜而行。并且,為防不測,他命朝倫、哲列莫、合撒爾、別勒古臺分率一千精騎斷后,并叮嚀四將,若非對方主動侵犯,盡量避免與任何一方交手。
乞顏部借著夜色的掩護,從岔道離開了準備宿營的札答闌各部,兼夜向桑沽爾溪方向撤去。
夜色茫茫的草原上,難以準確判明方向,只能憑著感覺一味前行。巧的是,泰亦赤惕聯盟的一部恰在乞顏部行進的線路上安下營寨,這會兒忽見如此一支龐大的隊伍從天而降,該部部眾還以為遇到了哪個敵對部落前來截營,于是丟下所有牲畜、輜重和一座座空帳倉皇逃走了。
乞顏部不戰而勝,意外地獲得了許多“戰利品”。其中最讓鐵木真高興的是他在對方空營中拾到一個年幼的孩子,他將孩子獻給了母親,作為母親的第二個養子。此前,在攻打篾兒乞部時,他也拾到過一個孩子,是月倫夫人的第一個養子,喚作曲出,而這第二個養子,月倫夫人為他起名闊闊出。
天光放亮時,鐵木真始令本部就地稍事休息,這時他們已行至斡難河上游的乞沐爾合溪。整整一個晚上,鐵木真都有一種感覺,似乎有什么人在遠遠地尾隨著他們,由于不辨虛實,他命令后衛部隊繼續嚴陣以待。
他的擔心顯然多余了。來的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的新盟友。
原來,鐵木真與札木合星夜分手的消息傳開之后,在一些原屬札答闌聯盟的部落中激起了強烈的反響。這些部落首領中,有的早在合營時就已暗中傾向鐵木真,有的則是在反復權衡利弊后確信鐵木真遠比札木合更適合領導他們去奪取新的奴隸和土地。盡管有著各自不同的打算,他們的選擇及目標卻出奇的一致。別看這些部落單個的力量或許不值一提,一旦合起來就足以形成一股不容忽視的勢力了。
在所有歸順的部落首領中,最具影響力的應該是豁爾赤?;頎柍嗉仁菗碛休^強實力的巴阿鄰部首領,同時也是一位享有崇高威望的薩滿教主。那個年月的草原,除了克烈部、乃蠻部信奉基督教外,其余各部均以信奉薩滿教為主,薩滿教主在議會中常常擁有很高的權利,有許多事情倘若沒有薩滿教主的參與,就無法正常進行。另外,從血緣關系上來講,鐵木真和札木合只屬于概念上的父系遠祖,豁爾赤與札木合卻有著一脈相承的母系血統,但此次他仍然棄札木合于不顧,不僅帶來了巴阿鄰部作為覲見之禮,并且當眾宣稱:他親眼看見一只獨角青牛頂翻了札木合的車帳,大叫“還吾角來”!同時,另有一只白色犍牛馱來了鐵木真,大叫“奉天命送汝主來統治四方”!他甚至進一步解釋說,這就是他為什么寧愿離開他的親族兄弟札木合來投奔鐵木真的根本原因,一切皆是“天意使然”。
篤信長生天的樸素而虔誠的草原人,是不可能懷疑一個可以自由來往于天地間,并能直接與天交流思想的教主的話的,所以他們當即接受了這個神秘的預言,并暗自慶幸自己選對了主人。
天近晌午,又一大批追隨者來到乞沐爾合溪。其中就有巴魯剌思部的年輕將領忽必來,博爾術的堂弟斡歌連,哲列莫的親弟速不臺。這三人其后都成為鐵木真的親信將領,其中尤以速不臺功勛卓著,不但遠征歐洲,而且一家出了三代名將,在蒙古歷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忽必來的到來不可避免地勾起了鐵木真對木華黎的思慕和渴念,事實已然證明了木華黎不久前的推斷:與札木合分手后,他的力量將得到成倍的壯大。言猶在耳,何以相會無期?
鑒于乞沐爾合溪地勢狹窄,容不下這許多部落,鐵木真決定按原計劃遷至桑沽爾溪。他暫時成了這個松散聯盟的共主,根據豁爾赤“請”來的天意,來年白月才是推舉新主的吉時。而這段時日,確也有助于每個人都好好掂量一下心目中理想的大汗人選。
在所有的外人眼中,鐵木真似乎正為一種嶄新的局面所鼓舞,只有孛兒帖清楚隱藏于丈夫內心深處迫不得已的苦衷。鐵木真一生重情守義,與札木合的關系不能全始全終是他最大的遺憾。哪怕未來札木合成為他真正的對手和敵人,他依然牢牢記得札木合給予過他的幫助和友情。她總也弄不明白,為什么丈夫始終看不清他與札木合并非一路人,甚至兩年共同的生活也沒能使他認清札木合虛偽險詐的真實面目?莫非,這就是那些心胸坦蕩、知恩圖報的男子漢所共有的致命弱點?
風暴迭起的草原,總算獲得了暫時的休憩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