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不兒罕山,草原人心中的圣山。
滋潤著蒙古草原的三條著名的河流:克魯倫河、斡難河、圖拉河就發源于此,但是一一七九年的一個夏日它卻從早到晚一直為鉛色的陰云籠罩著,從而多了幾分沉悶,也多了幾分神秘。
夜色漸濃時,一輪皎潔的明月終于沖出了凝滯的云層。
沉悶的暮靄霎時變得清朗了許多,若濃若淡的月色開始漫不經心地灑在草地、河流和蒙古包上,漫不經心地勾勒出一幅靜謐的夜景。突然,在輕紗般的昏暗中出現了兩個游動的身影,他們腳步輕靈,穿行于錯落各處的蒙古包之間時,竟然沒有驚動那些聽覺靈敏的牧羊犬。待來到近前,但見二人黃冠羽衣,裝束奇特,卻原來是草原上難得一見的中原道士。此時,極度的干渴使他們的臉色顯得憔悴,但這并沒有使他們放慢腳步。兩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位中年道士,只見他胸前斜掛兩柄長劍,瘦削的臉上一雙眼眸精光四射,雖然身處昏暗卻也凜然生威。更奇的是,他的背上居然還背著一個熟睡的孩子。年輕的那一個身材適中,面目清奇,氣質雍貴倒更像一位世家子弟,只是他雖然身無負重,仍只能勉強跟上中年道士。
他們直奔克魯倫河而來。中年道士絲毫沒有放慢腳步,他輕輕吐出一個字,年輕道士立刻聽出——水。
“還有一個人。”睡醒的孩子說。
孩子說得沒錯,克魯倫河畔真的有一個人。此刻,那人正盤膝端坐在草地上,好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在靜夜里出現這樣一個人原本已經讓人有些驚訝,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月光居然一點點在他身上匯集起來,直至在他的周身罩上了一層淡橘色的閃爍不定的光環。年輕道士急忙垂下眼瞼,以為自己窺到了天地靈光,一顆心怦怦亂跳起來。
當他重新抬起頭時,光環已然消失,只有一個凝然不動的魁偉背影如巖石般矗立,顯現出一種恒定和氣勢。
孩子掙了一下,從年長的道士身后滑落下來,隨手摘下一個盛水的缽盂,然后向河邊飛跑過去。他很渴,可是此時吸引他的并不是克魯倫河清澈的河水,而是那個奇怪的“雕像”。他在河邊蹲下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雕像”,許久,他用畏兀兒(即高昌回鶻,今維吾爾)語輕聲問:“你是人嗎?”
“雕像”動了動。孩子看到了一張無法形容卻終生不能忘懷的臉,幼小的心靈升起了一種天真的崇拜。“你是人嗎?”他繼續問,這回用的是契丹語。
“雕像”,不,應該說是一位很年輕的牧人,微笑了。他聽不懂孩子的話,不過看得出孩子是趕過遠路的。他走向孩子,從孩子手中接過缽盂,舀了滿滿一缽水。“喝吧。”他的表情在說。孩子沒有急著喝水,而是回頭向他的同伴招手:“師父,師兄,快來啊。”
牧人回頭注視著兩位外鄉人。年輕道士以為一定會在他的眼中看到“你們是誰”這樣的疑問,但是沒有,他以一種可以容納一切的神情注視著他們。即使他面容柔和,也掩飾不住他目光的深邃和華灼。
被稱作師父的中年道士以痛飲來催促兩位徒弟不要耽擱。他們在水袋里灌滿了水,又要上路了。孩子向那位奇特的牧人招著手,也不管他是否能聽懂,執著地說道:“除了我師父、師兄,你是我見過的最不一般的人。別忘了我們,我叫瑞奇峰,西遼人,他們是我的師父青松道長和師兄石抹重辰。等我長大了,說不定會來找你。你叫什么名字?”
年輕牧人依然微笑著,他并不知道孩子在說什么,但他能感受到一種期待的眼神。他緩慢地舉起手,向孩子揮了揮。
三個外鄉人像來時一樣匆匆離去了。當月光下明鏡一般的克魯倫河隱沒在無際的黑暗中時,中年道士驀然回首,一張因久歷風霜而變得冷肅的臉驟然發生了某些微妙的改變。多年前,他偶然經過草原時曾應蒙古部的忽圖赤大汗之邀參加過一個孩子隆重的入籃儀式。此刻,他產生了一個奇怪的聯想,他不由得喃喃自語,聲音低沉卻充滿敬畏:“傳說十多年前,漠北草原出現了一個手握赤血塊出生的孩子,難道是他?”
是的,是他,他就是后來以成吉思汗的威名震驚世界的那個人,但此刻,他還是名不見經傳的鐵木真。
貳
兩匹白馬沿著捕魚兒海子(今貝爾湖)迤邐而行,空闊的草原一直沒有見到人家,年少的騎手開始焦躁起來:“大哥,還要走多久才能到啊?”
“別勒古臺,你累了?”鐵木真心不在焉地問。
“不累,我急。我想快點看到新嫂嫂,不知她長得美不美?”
鐵木真的心中驀然掠過一絲奇怪的不安。他倒不擔心成人后的孛兒帖是否美麗,他所擔心的是,九年的時間是否已讓一切物是人非。
畢竟,九年絕不是很短的時光。
九年前,也速該巴特(巴特:貴族稱號,英雄之意)帶著長子鐵木真,到素以美女如云聞名于草原各部的弘吉剌部求親。途中,鐵木真射下一只鷹隼,碰巧被弘吉剌部貴族德薛禪(薛禪:貴族稱號,智者之意)看到,鐵木真的天生神力和精準箭術令德薛禪刮目相看。經過一番攀談,德薛禪了解了也速該的來意,因他久慕也速該威名,又鐘愛鐵木真俊朗聰慧,遂一力邀請也速該父子到自己的營地稍事休息。本來,在弘吉剌部,德薛禪就是出了名的熱情好客,為了歡迎也速該父子,他特意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并要夫人朔壇和愛女孛兒帖前來作陪。十歲的孛兒帖,梳著整齊的發辮,穿著一件粉顏色的蒙古袍,看起來就像盛開在草原上的一朵嬌小艷麗的鮮花。童心無忌,兩個孩子很快便相熟了,一起跑到外面玩耍。德薛禪見兩個孩子親密友愛,與眾不同,便主動提出愿將愛女許給鐵木真。也速該原本早存此心,當即欣然應允。親事既定,按照蒙古風俗,鐵木真需要暫時在岳父家生活一段時間,也速該于是獨自返回。沒想到就在返回途中,也速該被世代為仇的塔塔爾人毒害。從此,失去庇護的孤兒寡母遭到部眾的無情離棄,在草原上過著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的生活。
父親去世那一年,鐵木真只有九歲,他的二弟合撒爾七歲,異母弟別勒古臺六歲,四弟合赤溫五歲,五弟帖木格三歲,還有一個妹妹尚在襁褓之中……
“大哥,你怎么不說話?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鐵木真收回飛遠的思緒,沉思地看著弟弟,“應該先找個人問問情況。”
“哪里有人!連個羊腿都沒看見。咦,那邊真還過來了一個人。”
鐵木真順著別勒古臺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在草原上狂奔,離他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不好!鐵木真心中暗驚。“別勒古臺,你待在這里別動。”他一邊叮囑一邊催動了坐騎。沒容別勒古臺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鐵木真已向黑馬迎去。就在馬頭相錯的瞬間,鐵木真雙腳離鐙,以一種快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迅速向后滑落,接著又在原處擰過身來,從一側穩穩地扣住了驚馬的口環。整個動作如兔起鶻落,一氣呵成,別勒古臺看得眼花繚亂。
驚馬“突突”打著響鼻,四蹄騰動,似要擺脫突來的控制。鐵木真借著沖力向前滑動了幾步后,便穩穩地定在了地上,任憑驚馬如何掙扎,他都紋絲不動。幾番較量,驚馬終于溫馴地垂下了頭,心甘情愿地服輸了。
鐵木真松開馬嚼子,長長地吁了口氣。直到這時,他才看清馬背上坐著一位少女。
“姑娘,沒事了。”他愛憐地拍了拍馬脖子。
少女好似呆了一般,一雙眼睛直直地注視著前方,面白如紙。
“姑娘,沒事了,下來走動走動吧。”
少女這回聽懂了。強烈的驚悸與后怕,令她眼前一黑,栽下馬去。鐵木真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別勒古臺,酒。”
灌了幾口酒,少女的臉上現出血色,慢慢睜開了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抱著她的鐵木真的臉。“我怎么了?”她懵懵懂懂地問。
“你的馬驚了。現在,你感覺好些了嗎?”
“我頭暈、惡心,我……”少女猛然意識到自己還躺在一位陌生男人的懷里,不由紅了臉,強掙著站起身來。
鐵木真牽過少女的馬,那馬一副做錯事的樣子,膽怯地垂著頭。
“上來吧,我可以送你一程。”
“不,不!”少女滿臉張皇,“這馬我說什么也不騎了,我走著回去。”
鐵木真又是好笑又是憐惜地打量了少女幾眼,有那么片刻,他暗自驚詫于少女的清麗:“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叫玉蘇,家在前面不遠。大哥你呢,你是過路還是找人?”
“找人。”
“可以告訴我你找誰嗎?或許我認識。”
“德薛禪。”
“你找孛兒帖姐姐的阿爸呀——太巧了!這樣吧,你跟我走,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哦,你……你知道孛兒帖?”
“在我們弘吉剌部,有幾個人不知道孛兒帖姐姐呢?大哥,你就別多問了,我保證給你個驚喜。”
玉蘇仍舊不敢單獨騎馬,鐵木真急著趕路,只好讓她坐在自己的馬前。天近晌午時,他們來到一個地方,這里人很多,你來我往的,顯然人們正在為一場即將舉行的婚禮忙碌著。玉蘇跟主人打了招呼,好客的主人暫且將遠道來的客人安置在一棵樹下席地而坐。不多時,一位身著素色衣衫的姑娘親自為鐵木真兄弟送上了馬奶酒。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鐵木真不覺呆住了。他看到了誰?為什么他的心跳會加快嘴里會發苦?他并不認識這位姑娘,他記憶中的小女孩纖秀嫵媚,長著一張可愛的臉頰和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而這位姑娘,身段苗條靈巧,烏黑的、拱形的眉毛,精心盤起的秀發,襯著象牙般潔白細膩的皮膚。長圓形的臉上,鼻峰端正挺立,唇形無可挑剔。尤其讓人見之難忘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明亮,炯炯有神,仿佛綴在天幕上的啟明星,眼波雖溫柔,卻偏偏顯得聰慧無比。這個姑娘的出現,就像秋月黯淡了星光,像春泉冷落了群芳……她究竟是誰?但愿她不是孛兒帖——但愿她就是孛兒帖!
姑娘的目光也滑過一絲驚疑。是什么促使她一定要走近些看看他的臉,是那支驟然撥響在她心間的“神鷹曲”,還是年少時就已熟悉的等待和夢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從自己第一眼看到他起,就想走近好好看看他的臉,看看他的目光……
“孛兒帖,你在這里做什么?”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姑娘似乎想離去了,又轉過身來想看看鐵木真的反應。鐵木真早已站起,目光中仿佛燃燒著兩團火焰。喧囂的人群歸于寂靜,孛兒帖的眼中漸漸盈滿了淚水,一個刻骨銘心的名字就在她紅潤的雙唇間顫動。
“孛兒帖!”鐵木真竭力克制住內心的激動,溫和地說,“我正準備去看望先生。”
多么熟識的稱呼!九年來朝思暮想,長生天真的給她送來了他,孛兒帖再也顧不上眾目睽睽,任憑淚水滾滾落下:“鐵木真……”
好一張精致優雅、不染風霜的臉!強烈的欣喜過后,鐵木真才恍然意識到這九年他與孛兒帖的生活,好似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孛兒帖,沒想到吧,我這樣來了。”他心平氣和地示意自己簡樸甚至稱得上寒酸的衣著。
孛兒帖全不在意:“你來了就好,只要是你來了就好。”
“孛兒帖,他就是鐵木真嗎?”一位衣著與氣度都與眾不同的青年分開人群,似有不恭地問。
孛兒帖含笑點頭:“鐵木真,你還記得越圖嗎,迭克首領的侄兒?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玩過。今天就是他的妹子出嫁,越圖請我來幫忙。”
鐵木真猛然想起,友好地向越圖伸出手。越圖卻視而不見,只對孛兒帖說:“額吉讓我來找你,妹妹要重新盤一下頭。”
“我知道了。”孛兒帖急忙看了鐵木真一眼。莫名其妙地受到如此冷遇,鐵木真居然泰然處之,孛兒帖的內心升起一種真切的敬意。九年等待,但愿長生天不負她的癡情,給她一個值得她愛的男子漢。“婚禮一結束,我就帶你回家。玉蘇,你也過來幫個忙。”
“好的,姐姐。”玉蘇使勁眨回眼神中的惆悵,轉向鐵木真調皮地笑道:“我說帶你見個人,見對了吧?”
叁
重新站在德薛禪華闊的大帳前,鐵木真的內心可謂五味雜陳。得到通報的德薛禪和夫人朔壇匆匆迎出帳外。不知為什么,孛兒帖卻留在帳中沒再出來。
“岳父、岳母。”鐵木真大禮參拜,別勒古臺也跟著跪在大哥的身后。
德薛禪急忙攙起兄弟倆,一手一個,注目端詳。如果說,九年前德薛禪曾為鐵木真感到過吃驚,那么此次的驚奇則更勝上次。艱難和挫折不僅未能磨去他的銳氣,反倒為他平添了許多堅韌和成熟,德薛禪欣賞的正是這樣的男子漢。
親人團聚,自有說不盡的悲喜,道不完的思念。朔壇夫人拉過鐵木真的手,真是看也看不夠,問也問不完:“我的孩子,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過來的?你的額吉、弟弟、妹妹,他們都還好嗎?”
“都好。您不必太牽掛。”
“怎么能不牽掛呢!我猜也猜得出來,這些年你們全家一定吃了不少苦,而且,我知道,最苦最累的一定是你的額吉月倫。要說月倫,年輕的時候在我們弘吉剌部那可是最美的姑娘,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哪個小伙子要是被她看上一眼,一宿都會睡不著覺。沒想到她還這么堅強!失去了丈夫有力的臂膀,她仍將你們一個個培養成今天的男子漢。你看看你,還有你身邊這個漂亮的小伙子——聽孛兒帖說,他叫別勒古臺——光看見你們倆,就知道你們的額吉有多了不起。平心而論,作為女人,我恐怕連月倫的一半都比不上!對了,孩子,我怎么聽說,你還遭到過泰亦赤惕部塔爾忽臺的追殺呢?”
“是。不過,天無絕人之路,一家好心的牧民救了我。”
“塔爾忽臺可是你阿爸的堂弟啊,他居然做得出這種事情,長生天一定會懲罰他的!只可惜這些年,你岳父一直打探不到你們的消息,要不,他早將你們接來了,你們也就不用遭這么多罪。”
“沒關系,都過去了。再說,苦難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啊。”
“可……”
德薛禪含笑打斷了夫人的話:“好了,夫人,閑話稍后再敘,我們還是先說正事吧。我剛才在心里盤算過了,三天后是個黃道吉日,我們不如給鐵木真和孛兒帖把婚事辦了吧,你覺得如何?”
“行。是該早點給他們完婚了,這樣一來,也可了了我們做父母的心愿。”
“可是……”
“怎么?你覺得時間不合適嗎?”
“不,不!岳父、岳母,鐵木真慚愧,并不曾帶來聘禮。”
“這是小事,你無須放在心上。當年你阿爸留下過聘禮。”
父親留下過兩匹從馬,但那實在算不上真正的聘禮。
看鐵木真不能釋懷的樣子,德薛禪的語氣變得懇切起來:“你若實在過意不去,今后就用你矢志不渝的愛和一個統一了的蒙古土地作為給孛兒帖的聘禮吧。能夠成為孛兒帖丈夫的人,應該具備包容天地萬物的心胸,這才是最重要的。”
鐵木真抬頭注視岳父,沒有誓言,唯神情肅穆而堅定。
夜幕垂落,星月如畫。鐵木真獨自佇立在河邊,深深呼吸著涼爽的水氣。這一刻,他很難理清纏繞心頭的萬千思緒。岳父一家的態度既在預料之外,又在預料之中,可他不能不將內心深沉的情愛放在一邊,恢復一種理性的思考:讓孛兒帖一副柔嫩的肩膀去幫他承擔生活的重擔,他真的會心安理得嗎?明天,是否應該將一切實情坦誠相告,給孛兒帖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起風了,水波初興,恰似他起伏不定的心潮。鐵木真沒有聽到腳步聲,卻聽到一聲溫柔的微責:“天涼了……你就這樣站著。”
“你還沒睡?”鐵木真急忙循聲望去,靜夜中,孛兒帖雙眸如星。
“我看見你出來,就來尋你。我在你身后站了許久,猜著你的心事。”
“我的心事……你猜到了什么?”
“你一定在擔心,怕我吃不了苦,所以,你準備將一切都告訴我,讓我按照自己的心愿做出選擇。”
鐵木真驚訝地望著孛兒帖,意外使他半晌無言。
孛兒帖恬淡地笑了,語氣中流露出不可更改的決心:“即使漂泊不定、缺衣少食的生活,也不會讓我改變初衷。記得小時候每當阿爸給我們講完故事,你總是要我為你彈唱那支《神鷹曲》,你說你希望自己長大后能像神鷹一樣自由翱翔。現在你長大了,馬背就是你的翅膀,而我,會用我的一生為你彈唱。”
“孛兒帖,你……你說的當真?”
“當真。鐵木真,我不想瞞你,在我等你的這些年,我常常問自己,如果我等待的鐵木真是個很平庸、很普通的男人,我還會嫁給他嗎?我一直找不到答案。可是,當你昨天意外地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才意識到答案其實早存于我的心靈深處。經歷了挫折和磨難之后,如果你還會出現在我的面前,只能證明一件事:堅韌、機智和頑強,一個具備這種品質的人,再加上敏銳的頭腦、寬廣的心胸,天下還有什么事可以讓他畏縮不前?苦難是試金石,在苦難面前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勇士,一種是懦夫。”
“孛兒帖,”鐵木真情不自禁地伸出雙臂,將心愛的姑娘攬在懷中,“有你這句話,我鐵木真也不枉此生了。”
孛兒帖溫柔地搖搖頭:“得與你相伴,我將心甘情愿地接受命運安排給我的一切,既不奢求,也不抱怨。我很明白,你不會只屬于我,或者只屬于任何其他的女人,你屬于馬背,屬于草原。等有一天你跨上戰馬時,讓長生天為我作證:我的愛會成為你的盔甲,你的利劍!”
鐵木真更緊地擁住了孛兒帖,體內似有萬馬奔騰。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賜良緣,命運化身為美麗聰慧的孛兒帖,對他九年備嘗艱辛的生活予以厚報。人生若此,夫復何求?
一水月影,盡被夜風拂皺,繁星如眼,靜靜地、溫情地俯視著如此相知相惜的一對愛侶。
肆
婚禮如期舉行。
草原上的婚禮有一套固定的程式,即訂婚、獻哈達、喝許親酒、送彩禮、敬酒取名、拜天娶親,是為“六禮”,行過“六禮”后才能迎娶新娘。
拜天娶親前,女方家的親友儐相常常要出許多題目百般刁難新郎,這既是為了增加婚禮的喜慶氣氛,也是為考驗新郎的智慧,所以新郎必須做好過文關、武關的準備。
鐵木真倒沒有太多的擔心,有玉蘇的父親呼日查伯顏做他的首席儐相,他對過“文關”信心十足。伯顏原本還想承擔鐵木真的全部聘禮,以報答鐵木真對女兒玉蘇的救命之恩,卻被德薛禪婉言謝絕。伯顏早年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尤擅祝頌競唱,幾個時辰的唇槍舌劍,你來我往,鐵木真終于被簇擁著走到一座新起的五彩帳前。孛兒帖就在帳中,鐵木真多么想快些看到那張讓他魂牽夢縈的笑臉。
“且慢!”一個青年武士伸手攔住了鐵木真,冰冷的話語里極盡挑戰之意,“你還有三關未過,難道就想摘走我們弘吉剌部的月亮?”
鐵木真顯然早有預料,不慌不忙地笑道:“請越圖公子出題。”
“你說,什么最能顯示草原男兒的本領?”
“馴馬、摔跤、射箭。”
“好,你來看,那邊的馬樁上拴著一匹野馬,或許還是一匹瘋馬,我手上有一把彎刀,你是要馴服它,還是要殺死它,隨你。”
鐵木真順著越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匹鬃毛蓬亂、雙目貫血的黃驃馬四蹄被結實的牛皮繩拴在地樁之上,卻仍然野性不減,憤怒地掙扎,這讓人納悶當初它是如何被人捉住的。鐵木真略一思索,從越圖手中接過彎刀,向野馬走去。人們屏住呼吸,緊張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野馬看見有人走近,野性發作得更厲害了,它的脖頸隨著鐵木真的走動靈活地轉動著,嘴里威脅性地發出陣陣低鳴。鐵木真圍著它走了幾圈,眼中流露出欣賞的神情。突然,他抽出彎刀割斷了拴著野馬的繩索,就在最后一道繩索斷裂的同時,他已經敏捷地躍上了馬背。立刻,野馬像箭一般沖了出去,轉眼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一個時辰過去了,天色漸晚,仍不見鐵木真的蹤影。不少人都坐不住了,越圖也有些后悔,生怕鐵木真有個三長兩短。正在焦急時,一匹快馬疾馳而至,馬上之人是呼日查伯顏的小兒子布林,他邊跑邊興奮地大喊:“鐵木真回來了,鐵木真回來了!”
果不其然,不多時,只見一匹無鞍馬馱著一位勇士慢悠悠地走來,人們在短暫的驚愕之后,不覺爆發出山濤般的叫好聲。是啊,二十多位各部勇士也未能制服的野馬,此刻在鐵木真的坐下仿佛變成了一只溫順的小鹿。
鐵木真徑直來到越圖的面前,跳下馬背,平靜地問道:“還有什么?”
越圖注視著鐵木真,目光里已少了幾分妒意,多了幾分敬重。他拍拍手,立刻,一個黑黑壯壯的、猶如半截鐵塔似的大漢推開人群站到越圖的面前,甕聲甕氣地問:“主人,你要我同誰摔跤?”
越圖以目示意鐵木真。
“是你嗎?”他轉身望著鐵木真,鐵扇一樣的大手隨意地在鐵木真的肩頭上拍了一下。
重擊之下帶來的鈍痛,使鐵木真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眉頭,他明白,對付這樣一個“鐵砣”,只可智取,不能力敵。
“鐵木真,不論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將他摔倒,就算你贏。”
人群自動讓開一塊空地,屏息注視著一場即將開始的惡斗。鐵木真卻不急于出擊,而是站在幾米開外從上到下打量著黑大漢,若有所思。忽然,他向黑大漢走去。黑大漢以為他要有所行動,急忙站穩身形,做出了迎戰的姿勢。哪承想鐵木真沒有發動攻擊,他只是俯在黑大漢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就見黑大漢的臉色變了,雙臂隨之抬起。說時遲,那時快,人們尚未反應過來,鐵木真卻閃電般地托住了黑大漢的腋下,手臂一擰,黑大漢只覺半邊身子一陣酸麻,腳下不由得打了個趔趄。鐵木真不失時機地順勢一拉一推,黑大漢竟覺有千鈞之力加在身上,再也站立不住,重重摔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包括越圖在內。從來沒有人摔倒過黑大漢,鐵木真竟在一招之內“解決”了他,這究竟是神助還是天意?越圖再也顧不得體面,從地上一把揪住黑大漢的衣領,怒道:“你……你……這是何故?”
黑大漢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懼,好半天才訥訥回道:“他說:‘你的主人不該對我不限條件,這對你很不利,因為我不會跟你硬拼。我會找你的弱點打,你有兩處需要格外注意,一處是你的眼睛,另一處我待會兒告訴你。我要出招了,小心!’”
越圖回頭望著鐵木真,臉上露出復雜的神情。他與孛兒帖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盡管他明知道孛兒帖已經許配給鐵木真,也知道這些年孛兒帖從未忘情于鐵木真,可他始終堅守著內心的一份癡念,希望有一天能證明他比鐵木真強。但現在,他突然發現鐵木真實在不是比他強一星半點,鐵木真不僅輕而易舉就打敗了他,而且還讓他輸得心服口服。
“越圖公子,第三題呢?”
越圖猶豫了片刻,一時也說不出該讓鐵木真射什么,驀然,他瞥見了天上的一輪明月,在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緒支配下,他脫口而出:“你能把天上的月亮射下來嗎?”
人群嘩然。鐵木真似乎也愣住了。
迭克首領實在看不下去了。侄兒設“三關”為難鐵木真倒也罷了,怎么能提出這種無理的要求呢?他正欲出面干涉,一個清脆而又鎮定的聲音在沉寂中響起:“鐵木真,看著我!”
人們循聲望去。不知何時,孛兒帖出現在新帳前,她已脫去新娘裝,換上了她與鐵木真初見時的那身素淡的衣衫,尤其令人費解的是,她的手中還握著一面精致的手鏡。只有鐵木真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意。在眾人的疑惑中,只見孛兒帖不慌不忙地將手鏡噙在口中,鏡面斜上,映出一輪明月。
面對心上人期許的目光,鐵木真緩緩摘下弓箭。
“不!不要射!我認輸!”越圖大叫。
鐵木真沒有理會越圖,他的心里、眼里只有月光下那個不惜以生命為他做靶的女人。他明白這一箭他必須射出,因為孛兒帖要他全始全終;他也明白這一箭有多難射出,因為無論角度還是力度,只要有一點掌握不準,就會傷了他深愛的人。
弓,在他手上慢慢拉圓……
所有的聲音忽然都消失了,朔壇夫人剛要站起,卻被德薛禪伸手按住了。時間仿佛凝滯了,在眾人漫長的凝視中,只見鐵木真松開了手。
手鏡應聲而碎。孛兒帖傲然挺立,鮮血順著她的嘴角流了出來,她卻不去擦拭,只是看著鐵木真,臉上露出會心的笑容。
短暫的驚愕過后,越圖第一個沖向鐵木真,其他人也跟著沖向鐵木真,他們將鐵木真抬起,歡呼著拋向空中……
伍
桑沽爾溪邊豎起了一座潔白的氈帳,鐵木真迎回了自己美麗的新娘。
送親的人開始陸續返回了,玉蘇卻執意留了下來。她告訴孛兒帖——來之前她已經征得了父母的同意,她要陪伴孛兒帖,回報鐵木真對她的救命之恩。
靠著岳父的鼎力相助,一些過去曾經追隨過也速該巴特,后來被迫離去的舊部重又聚集在鐵木真周圍。作為全部計劃的第一步,鐵木真派合撒爾去請他的摯友博爾術。一年前,他因家中八匹白馬被盜,得博爾術相助,奪回失馬,此后,兩個人結成莫逆之交。
常言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而今闊別一年,竟恍若隔世。與博爾術擁抱相見時,鐵木真最深的感受莫過于此了。時間的推移,無限地延伸了朋友間的情誼,他感到他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博爾術的幫助,縱使他現在依然一無所有,心中卻仿佛裝著萬馬千軍。
鐵木真和博爾術反復商議了他們的下步行動,達成的共識是,以他們目前的處境,要想立足草原,必須盡快找到一個堅強的靠山。然而,誰比較合適呢?草原上實力最雄厚的當屬克烈部王汗,但王汗未必肯幫助那些素昧平生的人。
這個話題一直持續到飯后的閑聊。月倫夫人聽兩個年輕人一再提到王汗,忍不住插話道:“若說起王汗,與我家倒也有些淵源,他曾與你阿爸結拜過,他們是安答(結義兄弟)。”
“您仔細說說。”鐵木真頓覺精神一振。“安答”是一種神圣的關系,但是為何以前從未聽母親提起?
月倫夫人將手中趕制的衣服放在膝上,微微瞇起眼睛,臉上顯出回憶的神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會兒,你還不到兩歲,有一天,王汗帶了幾個隨從來到我們的營地,一副很狼狽的樣子,請求你阿爸出兵助他奪回汗位。說起來,這也是王汗自己造的孽,當年為爭奪汗位,他殺死了自己的好幾位弟兄,他的叔父忍無可忍,才從乃蠻借來軍隊出其不意地將他趕下汗位。他四處借兵碰壁,不得已前來求助你阿爸。你阿爸原本性情豪俠仗義,又一向視扶危濟困為己任,聽了他的哭訴,當即發兵跟他去了。汗位被順利地奪了回來,他就在黑林與你阿爸結為安答。后來,他的兒子桑昆出生了,他又將你認作義子,說是要你給他兒子做兄長。”
“既然如此,您一定很了解王汗的為人了,為什么這些年來您從未打算尋求他的幫助呢?”
“兒子,王汗不是那種知恩圖報、胸襟廣闊之人,他為人貪吝自私,耳軟心活,你若不設法打動他的心,單憑你父親的舊情,他未必肯真的對你施以援手,所以,兒子,額吉勸你還是要三思而后行。”
“您的意思是……”
“你想,克烈部雄踞草原多年,實力數一數二,我們沒有的他們有,我們有的他們更多得數不清,你能拿出什么作為覲見之禮呢?”
鐵木真認真思索著母親的話。他雖然承認母親的勸告不無道理,但他并不想因此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辦法可以想,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只要不被困難束住手腳,孜孜以求,就沒有辦不成的事。
帳中出現了片刻的沉寂。
孛兒帖最先舒展開了微蹙的秀眉,平靜地說道:“我有辦法了。”
“哦?快說,讓我們聽聽。”鐵木真急切地催促妻子。
“你忘了我們還有一件貂皮戰袍了嗎?這是我們目前所能拿出的最貴重的禮物了。把它獻給王汗,他必定喜歡。”
笑影揚上了鐵木真的眉梢,如釋重負中既有欣慰,亦有歉疚。
月倫夫人深情地注視著兒媳。
一個女人,為了她心愛的丈夫,往往可以不惜一切。月倫夫人看得出,孛兒帖不是個尋常的女子,她有頭腦,有遠見,懂得怎樣做才是對丈夫最好的愛。貂皮戰袍是她親手縫制的嫁妝,原本是她執著情愛的明證,但她寧愿獻出來,為她的丈夫鋪開一條成功之路。
半生含辛茹苦,月倫夫人從未像現在這樣對未來充滿信心。從容、堅定、敏慧,孛兒帖簡直是她青春時的延續。她堅信,鐵木真能得孛兒帖為妻,不只是他個人的幸運,更是整個孛兒只斤家族的幸運。
陸
王汗的黑林老營位于圖拉河畔,沿途景致秀麗迷人,不過,鐵木真無心欣賞風景,他只想快些謁見王汗。
進入王汗大營前,為慎重起見,鐵木真派博爾術先行求見王汗,稟明來意,不久他得到回答:歡迎安答的兒子。為示誠意,王汗還派兒子桑昆親到營外相迎。
桑昆坐在馬上,以一種闊主人打量窮親戚的神情倨傲地注視著鐵木真一行,即使鐵木真在博爾術的引見下向他行禮時,他也只是輕蔑地微哼一聲,再無任何表示。
鐵木真對桑昆明顯的無禮視而不見,依舊平靜坦然。一股難捺的怒火驀然沖出桑昆的心底,這讓他始料不及。他沒想到,自己這堂堂草原第一大部的太子,居然會對一個不值一哂的無名小卒無端地充滿了驚懼與戒備。
鐵木真回身請出夫人孛兒帖。
桑昆怔怔注視著向他亭亭下拜的孛兒帖,一時間只覺心旌搖動,情難自抑。他的身邊從來不乏美女,但這個女人卻是獨一無二的,她擁有水做的身姿,雪繪的容顏,云給的飄逸,月賜的明慧。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聽旅人和信使談論過這個草原第一美人,沒想到她遠比人們所能描述的還要高貴,還要迷人。
孛兒帖半晌不見桑昆回話,微微有些尷尬,鐵木真會意地走到妻子身邊,握住了她的手。他們站在一起,仿佛天地間最和諧的一道風景。桑昆的眼睛像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從馬上傲慢地欠了欠身,隨即請鐵木真一行入營。
黑林王汗的營地戒備森嚴。路上,鐵木真關切地詢問王汗的近況,桑昆心不在焉地敷衍著,然后,他們便沉默了,直到王汗的大帳前,兩人再沒說一句話。
鐵木真將博爾術和妻子留在帳外,自己先行覲見王汗。桑昆將他引到王汗座前,鐵木真以大禮參拜,態度既謙恭又從容。
“起來吧。你就是鐵木真,也速該安答的兒子?”王汗居高臨下地問。
“正是兒臣。”
王汗目不轉睛地端詳了鐵木真良久:“像,像!你的臉盤尤其像我那安答。來,坐下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氣。聽說你還帶來了我的兒媳,怎未見她?”
“她和博爾術候在帳外,不知父汗是否傳喚?”
“嗨,哪來這么多虛禮!合勒黑,你代本汗去迎他們一下。”為顯示對鐵木真的恩寵,他吩咐汗廷老臣、元帥合勒黑。
“喳。”合勒黑躬身而退。
王汗指指桑昆:“你們兩個,已經認識了吧?”
鐵木真看看桑昆,桑昆始終一臉不屑的樣子。
“是,我與太子認識了。”鐵木真恭敬地回答。
合勒黑不多時請入孛兒帖和博爾術。
孛兒帖款款向王汗下拜。王汗忘乎所以地凝視著風姿綽約的孛兒帖,一時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帳中突然出現了微妙的寂靜。
孛兒帖鎮定地從博爾術手中取過貂皮戰袍,交給鐵木真。鐵木真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獻給王汗:“父汗,這件貂皮戰袍是您的兒媳親手縫制的,雖然粗陋,卻是我夫婦的一片孝心,請您收下。”
王汗勉強回過神,接過貂皮戰袍,雙手在上面輕輕摩挲著。黑色的貂毛,柔軟溫暖,沒有一絲雜色,的確是上等皮貨。王汗心里想,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鐵木真,宴席就要擺上,你和孛兒帖今日須陪為父痛飲幾杯。”
“喳!”
是日,酒宴盡歡而散。
王汗的態度遠比鐵木真設想的要好,盡管尚未取得任何實質性的進展,可感情拉近了不少。讓人不安的只有桑昆,桑昆傲慢敵意的目光似乎隱在一片暗影中,時時閃露著難于捉摸的內涵。鐵木真有種預感,這個瘦削沉默的青年,將成為他們克烈之行的最大障礙。
王汗留鐵木真夫婦在克烈部小住幾日,鐵木真同意了。按照鐵木真原來的設想,他很想趁便考察一下克烈的軍隊編制及訓練情況,怎奈桑昆處處設防、橫加攔阻,為避免節外生枝,鐵木真只好遺憾地放棄了這個打算。這是整個做客期間最讓鐵木真掃興的事實: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改善與桑昆的關系,桑昆似乎是他天生的敵人——并且可能成為永遠的敵人。
辭行的日子終于到了。在鐵木真逗留克烈的十余天里,王汗與他朝夕相處,情同父子。王汗雖然為人慳吝,卻尚有識人之能。短短的相處,他已看出,鐵木真心胸寬廣,抱負遠大,絕非久居人下之人。如今離別在即,為了籠絡這個年輕人,同時也是念及也速該巴特昔日的恩義,王汗當面許下重諾:“鐵木真,我的義子,我將幫你收攏離散的舊部,恢復祖宗的基業。你既稱我為父,我自會對得起你。”
鐵木真深深施禮,內心充滿了感激。
桑昆奉命送鐵木真出營,一路上,兩人依舊默默無語。及至營外,鐵木真勒住坐騎,客氣地說道:“太子請回,后會有期。”
桑昆也不回答,擺擺手,目光中依然凝固著冰冷的戒備。
鐵木真毫不介意,撥馬離去。
目送著鐵木真遠去的背影,桑昆內心五味俱全。他有一種預感,他的父汗正將一只猛虎放歸山林,而他對此卻無能為力。
他與父汗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微妙的、復雜的矛盾,說明白點就是那種既無法相容、又無法分離的矛盾。父汗對他缺乏應有的信任,他是克烈汗位唯一的汗位繼承人,可從血腥屠殺中奪得汗位的父汗無時無刻不在提防著有人覬覦汗位,即使對他這個獨生兒子也不例外。如果說這些矛盾還算潛在的話,鐵木真的出現,則完全是個危險的信號了。鐵木真不會久居人下,他早晚會成為克烈部最危險的敵人,可惜,父汗不僅執迷不悟,相反還陶醉于鐵木真的殷勤,若非有所顧慮,他早就設法對鐵木真下手了。鐵木真不除,克烈部恐怕終受其害,他無論如何得想個辦法,以絕后患……
鐵木真,咱們走著瞧!
柒
取得了強大的克烈部的支持,鐵木真的地位進一步得到鞏固,一些善于洞察其他部族動向的勇士紛至沓來,其中就有鐵木真少年時代的摯友和恩人朝倫。
當年,也速該巴特不幸遇害后,他的堂弟兼安答塔爾忽臺毫不猶豫地帶走了原屬也速該的所有部落,拋下孤兒寡母要他們在草原上自生自滅。這尚且不論,后來,當塔爾忽臺發現月倫母子不但戰勝了最初的困境而且正在贏得人們的同情時,又萌生殺機,親自帶領軍隊追殺鐵木真。危急時刻,是朝倫一家冒著生命危險將鐵木真救下。
與朝倫同一時間到來的,還有鐵木真兒時的玩伴哲列莫。這兩人日后都成了鐵木真帳下的著名將領。
秋末,草地返黃,四野蕭瑟。乞顏部做著越冬的準備。裊裊淡淡的炊煙里已透出幾分寒氣,桑沽爾溪宛如一條長長的絲帶,平緩地流過草原。河水清幽,光色如幻,夕陽拉長了兩個熟悉的身影,斜斜地、清晰地起伏在微波蕩漾的水面上。
若不是專注地思考著一些問題,鐵木真不會注意不到妻子眉目間閃現的幸福神采,那樣,他或許就知道今天對妻子來說是個多么不同尋常的日子。
嫁給鐵木真半年有余,孛兒帖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早些懷上孩子。從王汗營地回來不久,她就有了一種感覺。今兒下午,她獨自去請教莫日根大夫,不料莫日根大夫出診未歸,他的侄兒小莫日根大夫給她做了診斷,結果證實她的感覺完全正確。
這可是她與鐵木真的第一個孩子。
她真想立刻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丈夫,可看到丈夫若有所思的樣子,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反正有的是時間,她何不將這甜蜜的喜悅悄悄延長一宿。
就這一宿。然而……
草原像個廣闊的舞臺,經常交替上演著各式各樣的悲喜劇,而且多數事先毫無征兆。
凌晨,一陣隱隱的、急促的馬蹄聲將鐵木真驚醒,他翻身下地,將耳朵緊貼在地面上,警覺地傾聽著、判斷著。
忽然,他一躍而起,推醒還在熟睡的妻子,轉身沖出門外。
有人偷襲!
博爾術正向他飛馬馳來,兩匹戰馬穿梭于蒙古包之間,刺耳的哨聲驚動了營中所有的人。迎戰已不可能,敵人有備而來,倉促的迎戰勢必導致全軍覆沒。既沒時間弄清來者是誰,也沒時間弄清對方人數多少,鐵木真指揮部眾向不兒罕山撤退。
月倫夫人在紛亂的人群中四處呼喚、尋找著孛兒帖,合撒爾焦急異常,勸說母親先走,他來接應大嫂。然而,合撒爾從營前到營后來回跑了幾遍也未見到大嫂的身影。他以為大嫂一定夾在人群中先行撤走了,便回頭協助大哥指揮軍隊且戰且退。仗著道路熟悉,乞顏軍隊勉強甩開了窮追不舍的敵人,退守山中并迅速封鎖了進山的通道。
敵人被阻在山外,寸步難進。
直到將部眾安置完畢,鐵木真才想起去看望家人。
親人們用一種異樣的目光默然迎視著他,他們中間,唯獨沒有孛兒帖。
鐵木真只覺得腦子里嗡嗡作響,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使他完全喪失了理智,他猛地掉轉馬頭。此刻,支配他的只有一個信念:拼死也要救出心愛的妻子。一雙有力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馬韁。
“您冷靜些!您這樣下去只能白白送死!”
鐵木真根本聽不進去,他狂怒地向試圖勸阻他的博爾術咆哮:“你怎么敢阻攔我?給我滾開!”
博爾術毫不退讓。由于焦急和激動,他嚴厲的聲音有些微微發顫:“我們沒有帶出來的,全都讓敵人擄走了,不是你一個人有仇有恨,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他們,看看他們!你身為一部首領,怎能為一己之私就去盲目拼命?你這樣做非但救不出孛兒帖夫人,還會葬送你自己的生命,甚至是整個部落的命運。縱然你不惜命,可如此不負責任地拋下你的親人朋友,拋下所有信任你追隨你的部眾,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嗎?冒險是天大的愚蠢,你若是個敢于面對失敗、面對災難的男子漢,就一定要冷靜,再冷靜!”
鐵木真被博爾術的一番話說得稍稍清醒了一些,但是他的心仍有一種要炸裂的感覺,他發瘋般地揮刀向近前的一棵樹干狠狠砍去。博爾術佇立原地,無可奈何地注視著他的首領。他比任何人都理解鐵木真此時的感受,那不單是失去愛妻的痛苦,更有連一個柔弱的女人都保護不住的恥辱。
鐵木真長久沒有回頭。人們只能從他握著刀柄的手的痙攣中,明白他在用多大的毅力控制著自己。一匹快騎沖到博爾術面前,馬上是朝倫,他望著鐵木真的背影,壓低聲音報告:“已經查明,前來偷襲的是篾兒乞部,他們聲稱為報舊仇而來。”
博爾術意外地皺起眉頭,他還以為是塔爾忽臺的泰亦赤惕部,沒想到是篾兒乞部。他們所說的“舊仇”又指什么?
“額吉。”合撒爾一聲驚叫,一把攙住臉色慘白、搖晃欲倒的母親。
報應啊報應,長生天,你報應我也罷了,為什么要報應我那賢惠無辜的兒媳!
“額吉,”鐵木真上前握住母親冰涼的雙手,“您一定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淚水滴落在兒子的手上。往事如煙啊,那時她只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姑娘。她是篾兒乞人赤列都的未婚妻,在和赤列都回鄉成親的路上,被也速該一眼相中,然后又被也速該搶走。此后數月,也速該寸步不離地守在她的身邊,百般溫存體貼。漸漸地,她為這火樣的熱情和深沉的摯愛征服了。舊日的創痛平復之后,她愛上了也速該,甚于她當初愛赤列都。也速該畢竟是出類拔萃、受人景仰的勇士,她傾慕他,如同小鳥傾慕翱翔九天的雄鷹……
赤列都,今生無緣,我欠你的,來生也無法償還,我非水性楊花的女人,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只是,你們為什么不將仇恨放下,還要挑起新的仇恨?
聽著母親低緩的追述,鐵木真明白了糾纏于上輩間的恩恩怨怨。他覺得不可思議,一個被搶來的女人,原本應該恨,卻偏偏找到了無悔的愛情,這難道也是長生天的安排?
然而,他不是赤列都。
他決不會放棄自己的女人,決不會放棄屬于自己的一切。
呆立一旁的別勒古臺突然迸發出一聲壓抑的抽泣,他將頭深深埋進月倫夫人的懷中,竭力吞咽著自己的哭聲。帖木倫哭了。合赤溫、帖木格哭了。合撒爾費力地忍住淚水,將痛悔埋在心底,將仇恨燃起。
鐵木真卻恢復了鎮靜。
現在還不到流淚的時候,為奪回孛兒帖和被敵人擄去的部眾,他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一個冷靜而清醒的頭腦。現在尚不知道敵人會將他們圍困多久,要做的事情很多,他必須像過去一樣有條不紊地指揮全部的行動,他必須等待,等待可以將悲憤盡情宣泄的那一天。
一群人在巍巍不兒罕山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不料第二天事態發生了令人吃驚的變化:敵人全部撤走了。鐵木真怕中圈套,急忙派合撒爾、朝倫、哲列莫分率三隊人馬先后出山試探,他們全都確證了敵人撤退的消息。一絲輕蔑的冷笑掠過了鐵木真的唇角,一個不能善始善終的軍隊必定會在某一天斷送自己,他們既然給了他機會,就等著他揮向他們的復仇之劍吧。
只是孛兒帖,你到底如何了?
捌
孛兒帖帶著玉蘇來到馬廄時,馬廄里的馬已經全被放走了。機靈的玉蘇忙去趕來一輛牛車,讓孛兒帖坐了進去,她親自趕著,向不兒罕山撤退。可是,牛車還是太慢,她們很快被篾兒乞士兵追上了,眼見躲閃不過,玉蘇索性將牛車停在路上。
“喂,你是誰?你這牛車里裝些什么?”
“我是鐵木真首領家的女奴,昨天幫人去剪羊毛,怕誤主人的事,趕了一宿今早才趕回來。這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到處亂哄哄的?我想找個人問問吧,可是所有的人都跑得跟有野狼在后面追著似的。對了,你們是誰?我好像以前沒見過你們。”玉蘇一副天真嬌憨的樣子,有板有眼地說道。
“你當然不認識我們了,乖妹子,你要覺著亂,就好好在這里等著我們回來。你不是想知道我們是誰嗎?待會兒哥兒們挨個讓你知道我們是誰。”敵士兵不辨真偽,嬉笑著挑逗了王蘇,策馬而過。
玉蘇暫時松了口氣,四下尋找著合適的藏身地,想等事態稍稍平息后再做打算。她發現不遠處有一片密林,便趕著牛車向那里走去。一隊人馬沿林邊向他們這里馳來,為首的是個神情冷峻的中年將軍。玉蘇心中一陣緊張,中年將軍懷疑地掃視著玉蘇和牛車,催馬來到玉蘇面前。
“車里是什么?”他用鞭尖指指牛車。
“羊……羊毛。”
中年將軍冷冷地瞟了玉蘇一眼,他的眼神令玉蘇不寒而栗:“羊毛?打開!”
“你們要干什么?”玉蘇用身體拼命護住牛車,極度的緊張使她忘卻了恐懼。
“殺了她!”中年將軍輕描淡寫地下令。
“慢著!玉蘇,打開車門!”車中傳出了一個平靜的聲音。
不是玉蘇,而是那位中年將軍親自拉開了車門,頓時,他驚得向后倒退了一步。車中端坐著一位年輕的女人,此時,她目視前方,宛如一尊美麗的雕像,沒有恐懼和悲傷,只有冷肅和泰然。
短暫的驚愕過后,中年將軍立刻斷定,這個姿艷色絕的女人只能是鐵木真的妻子——素有“草原美人”之稱的孛兒帖,也即他們此次偷襲的主要目標。半晌,他喃喃說道,語氣里有譏諷也有感慨:“好貴重的‘羊毛’!”
孛兒帖充耳不聞,只伸出手來,輕輕為玉蘇拭去淚水。
孛兒帖被捕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脫黑堂的耳中,這位篾兒乞的大首領禁不住喜出望外。考慮到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再對不兒罕山圍困下去也占不到更多便宜,第二天一早,他做出了撤退的決定。
勝利者們帶著掠奪來的財富,心滿意足地踏上了歸程。
“那小娘兒們呢?”脫黑堂策馬趕上了走在前面的那位不茍言笑的中年將軍。
“誰?”
“還有誰?孛兒帖啊。”
“我讓人先把她押走了。”
“說說看,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你是木頭啊!我在問你,孛兒帖美不美?我曾聽人說,那小娘們兒嬌嫩得很,膚如凝脂、美若天仙,你既見了,一定知道傳言不虛?”
“不知道。”中年將軍面無表情,目不斜視。
脫黑堂并不生氣,只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老二,這回總算沒白來,怎么著也算替你報了一半的舊仇。老子債兒子還,可惜沒把月倫一起奪回來。二十年的宿怨一朝得報,你也該舒一口這憋了多年的悶氣了吧?”
中年將軍依然無語。
高興?這世上還有什么事值得他高興?
二十年前,他不是沒有享受過愛情帶給他的無盡歡愉,他曾那樣癡迷地愛過月倫,他原想能伴著她安安靜靜地度過一生,豈料命運毫不容情地捉弄了他。
的確,月倫是看到也速該等人來者不善,才催促他只身逃走的,而他人雖逃走,心卻丟在了與月倫分手的路上,帶回去的不過是具軀殼。最初的十年,他孑然一身孤零零地生活著,再沒有一個女人能夠走進他的心,他只想有朝一日還能重新奪回月倫,還能繼續擁有她。然而,當也速該死于塔塔爾人手中后,他的幻想徹底破滅了。月倫早已不再屬于他!一個女人,不畏懼流離失所的苦難生活,不畏懼風險迭出的惡劣環境,堅定頑強、無怨無悔地撫養教育她的兒女,決不能僅僅歸結于母愛,其間必然包含著一個妻子對丈夫刻骨銘心、忠貞不渝的愛情。他無可挽回地輸給了已故的也速該。
他弄不明白,他前生究竟做了什么孽,長生天才會如此懲罰他、折磨他?
對于這次的勝利,他絲毫沒有快意。他之所以同意出兵,是因為月倫被奪之事,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成為整個部落的共同恥辱,為了部族的榮譽,他們必須雪恥。可是,他們足足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
多么具有諷刺意義的“喜劇”,難道他們還能笑得出來嗎?
玖
勝利使整個篾兒乞部沸騰了。
脫黑堂決定當著所有部眾的面將孛兒帖許配給他兩位親兄弟中的一個,他要以此來加重鐵木真的恥辱。
孛兒帖在篾兒乞人的狂歌亂舞中被推進人群,立刻,驚嘆聲和怪叫聲四起。人們目不轉睛、無所顧忌地欣賞著孛兒帖的美麗,無論那目光是充滿了淫邪還是別的什么,莫不包含著由衷的艷羨。
孛兒帖渾然不覺。
她靜靜佇立在脫黑堂面前,既不掙扎,也不驚慌。
脫黑堂突然放棄了要盡情羞辱這個草原美人的打算,幾乎稱得上和顏悅色地說:“孛兒帖夫人,你長了這樣一副高貴的相貌,早該過上皇后一樣的生活,可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嘖嘖……連本王看了都覺不忍。本王一向心慈,今兒成全你,讓你與本王的親弟成婚。以后,綾羅綢緞、華帳美食任你享用,強似你跟著鐵木真那窮小子吃苦,你以為如何?”
孛兒帖微微垂下頭,手,下意識地撫在小腹上,在靜默中做著最后的抉擇。
她不懼死。為了比生命更珍貴的家族榮譽,為了對鐵木真忠貞不渝的愛情,她寧愿選擇一死。問題的關鍵在于,她肚里已經有了鐵木真的骨血,她是否有權利將這個小生命一同帶走?這畢竟是她與鐵木真的第一個孩子,鐵木真還蒙在鼓里。她好悔那天沒有將實情告訴他,她怎知災難的降臨只在一夜之間?或許,她應該把孩子生下來交還給丈夫,可如果那樣,未來的日子里不知將要忍受多少誤解和屈辱,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承受……
生?
死?
孛兒帖將目光短暫地投向了遙遠的天際。
鐵木真,原諒我。為了你,為了我肚里的孩子,我必須選擇活下去。鐵木真,你了解我現在的處境嗎?你明白我此刻的痛苦嗎?我堅信你會來,總有一天你會來,也許到那時,我能向你證明的只有我一顆清白的心。可是,只要我能親手還給你我們的孩子,我所忍受的一切恥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考慮清楚了沒有,孛兒帖夫人?”脫黑堂繼續追問。
孛兒帖收回目光,平靜地點點頭。
“同意了?”脫黑堂反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孛兒帖酸楚地一笑,極淡極淡。
脫黑堂急忙瞅了瞅二弟赤列都。赤列都端坐一旁,好似冰冷的石頭,對眼前的一切都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無奈,脫黑堂將目光轉向了他最小的同父異母的弟弟赤勒格爾。
三兄弟中,數赤勒格爾最丑陋、最窩囊、最沒出息。
“赤勒格爾,就讓孛兒帖做你帳子里的女人吧。”
人群中再一次掀起不小的騷動。赤勒格爾做夢也沒想到這樣的美事會落在他的頭上,一時大張著嘴,愣住了,那樣子,活像一只剛剛跳出池塘的呆蛤蟆。
狂亂的人群中,只有一雙銳利的眼睛自始至終在觀察著、分析著孛兒帖,這個人就是赤列都。
從第一眼見到孛兒帖起,赤列都就知道她絕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使他一次又一次想起月倫,憑著他對月倫的了解,他敢說不論月倫最終是否為也速該所征服,她最初肯定反抗過。孛兒帖卻連一點反抗的企圖都沒有,面對如此厄運,她以出奇的冷靜默默承受了,倘若不是具備一種超常的勇氣和堅定的信念,甚至男人也很難做到這一點。這樣的女人又豈是赤勒格爾或是他或是其他人所能消受的,這樣的女人,永遠只屬于她所愛的男人……
“赤勒格爾,你還愣著做什么,快把你的女人帶走吧。”脫黑堂不耐煩地向三弟下了命令。
孛兒帖最后望了一眼不兒罕山灰色的輪廓。
鐵木真,快點來!我和孩子在等你!
拾
赤勒格爾做夢也沒想到今生今世能娶孛兒帖為妻,甚至在有過那一次之后,他仍然不敢相信她已成了他帳中的女人。他只知道,在他的一生里,還從來不曾對哪個女人如此癡迷如此愛戀,唯獨對她,他恨不能為她做任何事,哪怕只為換回她一絲淺淺的微笑。他從不敢奢求太多,對他而言,他只要每天都能夠看見她、陪伴她,為她盡一點心意,就已覺得是莫大的幸福了。
自那次之后,孛兒帖夜里都罩著厚厚的鎧甲入睡,任何一點響動都會使她驚醒過來,驚懼地望著睡在另一頭的赤勒格爾。為了日后可以名正言順地產下腹中的骨肉,她權衡再三,不得不違心地獻出一次清白,她決不能再做任何對不起鐵木真的事了。
好在,赤勒格爾從來不曾勉強過她。
共同的生活,使孛兒帖開始了解赤勒格爾的為人,他懦弱、善良,恰恰是因為遇上了這樣的好人,她才免受更深的屈辱。她雖不愛他,卻從心里感激他、可憐他。
盛夏來臨,即使寬大的衣袍也開始遮不住孛兒帖隆起的腹部了,她每日深居簡出,悄悄為即將出生的嬰兒準備著衣物。
赤勒格爾并不是沒注意到孛兒帖身體方面的某些變化,可他一時又弄不清變化在哪里,這不能怨他粗心,只能說他缺乏經驗,直到一天,他偶然發現了孛兒帖的秘密。
那天,他被人拉去喝酒,回來時孛兒帖已恬然入睡。借著酒意,他萌生了好好看她一眼的沖動,他被這沖動帶到她的床前。
這次,孛兒帖沒有醒。
在酥油燈朦朧的光影中,孛兒帖的唇角掛著一絲憂郁的笑意。赤勒格爾癡癡地凝視著這個令他神魂顛倒的女人,真想——忽然,他的視線被枕邊稍稍露出一角的一樣小東西吸引住了,出于好奇,他輕輕將它抽出。
原來是一只繡著精巧圖案的小鞋。
赤勒格爾再愚鈍,到了此刻,也明白了那隆起腹部的原因所在。
孛兒帖在一陣發狂的搖晃中驚醒過來,她急忙坐了起來,詫異地望著他:“你怎么了?你要做什么?”
赤勒格爾將小鞋舉在眼前,聲音顫抖地質問道:“為什么?為什么我們有了孩子你也不肯告訴我,難道,我真的就那么讓你討厭嗎?”
“不,他不是……”孛兒帖說不下去了,淚水一下涌出了眼眶。赤勒格爾,你怎會實心到絲毫不懷疑孩子的來歷呢。
“你哭了?你怎么哭了?你不要哭,都怨我不好,我不該對你發脾氣,其實我是太意外,太高興了!其實……”
“不要說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孛兒帖用手堵住了耳朵,少見地失去了自制力。即使那一次被迫失身,也不曾讓她體味過這般撕心裂肺的痛苦,因為從赤勒格爾欣喜若狂的表情里,她第一次對即將出世的孩子那不可預知的命運產生了深深的憂慮。不期然地,她又想起赤列都,想起赤勒格爾給她講過的關于赤列都與婆婆月倫之間那段不解的恩怨,想起赤列都那座因為拒絕接受女人而顯得凄靜冷清、雜亂無章的帳子。她原以為,即使在有情有義的男人當中,像赤列都那樣愛得癡情愛得專注的男人也算絕無僅有,豈知赤勒格爾同樣善良得近乎癡愚。她不明白,命運為什么總要在出人意料的時候捉弄某些人——某些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