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喋血城垣
- 蒙古帝國(全四冊)
- 包麗英
- 16075字
- 2021-03-02 11:27:14
壹
伴隨著冬天第一場大雪的來臨,婉嫣順利地產下了她的頭生子。阿力麻里城變成了銀色的世界。地上處處積滿了厚厚的絨軟的“棉絮”,雪地里那些出來覓食的動物行動不如往日靈便,布扎爾不覺觸動了他克制已久的打獵的欲望,招呼了幾個隨從打獵去了。
嬰兒在搖籃里恬然入睡。布扎爾夫人正與兒媳婉嫣一同挑選著花樣,速格納黑走了進來:“阿媽,我剛接到父王的口信,他說他出城打獵去了,天黑前一定趕回。”
布扎爾夫人大吃一驚:“他走了多久了?”
“大約有半個時辰吧。”
婉嫣手里的花樣滑到了枕邊:“阿媽,趕快讓速格納黑速帶五百名兵丁前去接應父王,同時傳命各軍加強城垣守備,以防萬一。”
布扎爾夫人恢復了她素常的冷靜,完全采納了兒媳的建議。
速格納黑也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父王以往狩獵全都平安無事,總不至于這次就……他急忙走出屋外。
婉嫣迅速穿好外罩。
“嫣兒,你不能去!你還在坐月子,這樣會生病的。”
“我不放心速格納黑,他遇事容易沖動。阿媽,您還是讓我跟他一起去吧,路上萬一發生什么事,我們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布扎爾夫人猶豫片刻:“也好。嫣兒,你要多加小心。”
速格納黑和異母弟古克率五百名兵丁整裝待發,忽見婉嫣飛馬而至,忍不住責備道:“你來做什么!快回去,小心凍著!”
婉嫣不及解釋:“別多說了,我們快走!”
坐騎在厚厚的雪中無法快行,婉嫣心急如焚。
公公開始時打獵還總在阿力麻里城池附近,后來便逐漸深入到西遼國境內,以致他每次出獵都要興師動眾一番。半年前他也像今天這樣只帶了數十名侍衛出去打獵,雖僥幸平安歸來,余憂尚在。此后經婆婆反復勸說,他總算半年沒有出獵,可是這次……
前方驀然出現了一個晃動的黑點,速格納黑拍馬迎上。越來越近,他一眼認出馬上的“血人”是父王身邊的侍衛,心里頓時布滿了不祥的疑云。他急速上前,將奄奄一息的侍衛抱下馬鞍。古克遞上一壺酒,給侍衛灌了幾口,侍衛悠悠轉醒,只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西遼……偷襲……王爺遇……難……”便停止了呼吸。
速格納黑霍然站起,目眥欲裂:“父王,我不為你報仇,誓不為人!弟兄們,跟我走!”
婉嫣敏捷地將馬橫在速格納黑的馬前:“不能去!你知道敵人出動了多少兵力嗎?”
“再多我也不怕!我跟他們拼了!你給我閃開!”
“速格納黑,你冷靜點!你這樣沖動根本于事無補。我們還是趕快回城,與阿媽商議對敵之策。”
“我只要為我父王報仇!你若再不讓開,休怨我無情!”速格納黑眼珠子都紅了,沖著婉嫣嘶聲咆哮。
婉嫣毫無退避之意。她仿佛聽到西遼軍催近的馬蹄聲和強勁的戰鼓之音,倘若速格納黑一味執迷不悟,豈止他們這五百來人,整個阿力麻里城都將陷入險境。
速格納黑完全喪失了理智。他揮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婉嫣的身上,婉嫣在馬上搖晃了一下,遂又挺直了身體。速格納黑繞過她,帶著兵丁飛馳而去。
婉嫣從身后摘下弓箭,沉穩地瞄準了速格納黑……
弦聲響處,速格納黑的坐騎應聲倒地,它的主人被甩到了幾米開外的雪地里。古克和眾兵丁再次勒住坐騎,無所適從地望著一時動彈不得的速格納黑和端坐于馬上的公主。
“古克,把你大哥綁在從馬上,跟我回城!”婉嫣的目光如霜似電,凜然而威嚴,令人不敢直視。古克和兵丁們被震懾住了,他們無條件地服從了她的命令。
婉嫣的擔心絕非多余。坐鎮邊城的西遼守將在偷襲布扎爾及其隨從得手后,立即調集大軍向阿力麻里城撲來。
阿力麻里的城門已緊緊關閉。聞聽噩耗,布扎爾夫人哀慟不已,婉嫣竭力勸慰婆婆:“阿媽,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可現在還不是傷心難過的時候。西遼忽出魯克一向將父王視作眼中釘,此事一定早有預謀。據兒媳分析,他們得手后必會乘亂攻打阿力麻里城,當務之急是讓速格納黑即刻出城,向蒙古我祖汗處求援。我與阿媽堅守城池,援軍到來之日,就是我們為父王報仇雪恨之時。”
布扎爾夫人忍淚點頭:“速格納黑呢?”
“哦!”婉嫣驚叫一聲,急忙跑出屋外。
速格納黑仍然仰面朝天地被綁在馬上,已經快要凍僵了。古克和兵丁們圍在他的周圍,任憑他如何狂呼怒吼,也沒人敢去松綁。
古克最先看到婉嫣,喚了一聲:“大嫂。”
婉嫣瞟了速格納黑一眼:“把他放下來。”
古克上前,利索地割斷綁繩,將速格納黑攙到馬下。速格納黑到了此時真是猴吃辣椒干瞪眼,氣得都不知該罵些什么好了。
“阿媽叫你。”婉嫣簡短地對丈夫說。速格納黑一跺腳,走了。婉嫣向古克低聲交待了幾句什么,古克領命。
布扎爾夫人正自垂淚,看到兒子進來,越發抑制不住滿腔痛苦。速格納黑眼圈一紅,咬緊牙關,沉默不語。半晌,布扎爾夫人哽咽著吩咐兒子:“你馬上帶人出城,到蒙古汗營向成吉思汗求援。”
“我留下,讓別人去。”
“不行!”婉嫣推門而入,“你去路上還可隨機應變,阿媽和我也能放心。阿力麻里城池堅固,軍隊和百姓對西遼人恨之入骨,短期內守住城池當不成問題。現在的關鍵是我們必須消滅忽出魯克為父王報仇。你到蒙古后,千萬要我祖汗立刻發兵。我已為你做好安排,你無須惦記阿媽和我。切記,路上不可停留,速去速回。”
“兒子,你聽婉嫣安排,快走!”
“好吧。阿媽、婉嫣……保重!”
速格納黑剛剛離開,西遼大軍便陳兵阿力麻里城下。其實,忽出魯克早想將布扎爾、阿爾思闌置于死地,以懲處他們的“背叛”行為。奈何當時他初登皇位,政權不穩,尚不敢輕舉妄動。經過數年殘酷鎮壓和鏟除異己,到了一二一八年,也即他登基的七年之后,他開始覺得自己有足夠的把握將那些原屬西遼后歸附蒙古的國家一一消滅了。為此,他將實施報復的第一個目標確定為與西遼臨界的阿力麻里城。
進攻阿力麻里還有一個有利的條件,就是阿力麻里國王布扎爾嗜獵成癖,狩獵之時又常常深入西遼境內。果然,他等到了機會,粗心大意、疏于防范的布扎爾輕易地落入了早已為他張開的網。按忽出魯克的如意算盤,無非是想利用布扎爾的驟亡在阿力麻里臣民中造成的混亂,一舉拿下阿力麻里城。但他萬萬沒想到,阿力麻里軍民被國王的無辜慘死激怒了,決心用鮮血和生命來捍衛國家的尊嚴。
在這種同仇敵愾的頑強抵抗下,西遼方面發起的第一次進攻以失敗告終。稍事休整,西遼軍又向阿力麻里城發起了更加瘋狂的第二次、第三次強攻……
婉嫣身著銀盔銀甲,與將士們一起堅守在城頭。她的英勇和無畏極大地鼓舞著將士們抵御強敵的信心。
幾乎所有的男人都上了戰場。婦女和孩子們自發地組織起來,為他們的軍隊輸送箭弩飯食,護理傷員。戰斗進行得異常酷烈,西遼軍隊連續十余天不斷地攻城,雙方傷亡都極其慘重。然而,阿力麻里軍民始終未后退一步。
西遼發起的二十余次進攻均遭擊退后,這才發現他們實在低估了阿力麻里的守衛力量。遼將最后也喪失了信心,下令撤出戰斗,在城外不遠處扎下營盤,準備請求增援。
這是極其艱苦和危險的半個月。此間,婉嫣一直在城頭督戰,幾乎沒有合眼。只有在戰斗停止的間隙,她才回到婆婆的身邊。
速格納黑的其他幾房姬妾及弟媳、妹妹全都等候在這里。一見婉嫣,她們不約而同地圍了上來。如果說過去有過嫉妒,有過怨恨,那么此刻早已蕩然無存,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婉嫣幾乎成了她們精神上的支柱和寄托。
婉嫣恬靜地向她們微微一笑,從她的臉上,絲毫看不到絕望,甚至看不到緊張。布扎爾夫人拉住兒媳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問道:“城外有什么動靜?”
“他們在城下駐營。久攻不下,我想他們一定會請求增援。”
“援軍倒不可怕,怕的是……”
“阿媽也怕他們增加攻城器械?倘若我們能將敵營現有的火炮和投石機奪過來,就完全可以堅持到我祖汗派來援軍。”
“你有把握?”
“敵人這些日子連續攻城,已疲憊不堪。我想乘今夜偷營,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你的身體可吃得消?”
“我沒事。阿媽放心。”
入夜,五百名士兵吃飽喝足,一律換上大刀長矛,等待出發命令。不多時,婉嫣來到他們中間,掃了一眼站在隊伍最前列的古克,問:“準備好了嗎?”
“好了!”回答鏗鏘有力。
婉嫣滿意地笑了:“好!隨我來!”
阿力麻里城門大開,包了草葉的馬蹄了無聲息,一隊人馬迅疾地向遼軍宿營地悄行潛進。
遼軍營地一片沉寂。疲憊的遼軍哨兵也在打盹。婉嫣帶人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遼軍前哨,隨即攻入主營。
遼軍沒料到阿力麻里將士敢來偷營,許多人在睡夢之中便做了刀下之鬼。到處都是刀光劍影,遼軍倉促間根本摸不清對方的底細,只覺阿力麻里軍隊無處不在。遼軍將領驚慌之下,顧不上指揮,奪路而逃。
士兵們見主帥跑了,更加無心戀戰,紛紛四散逃命。當第一道曙光劃破天際,婉嫣和她的將士們已經帶著繳獲的火炮和投石機凱旋了。
戰斗進行得如此順利,取得的戰果又如此輝煌,阿力麻里軍民簡直欣喜若狂。他們歡呼著將自己的英雄迎入城內。
婉嫣離開人群,獨自向自己的住處走去。古克放心不下,悄悄尾隨過來,婉嫣回頭看見了他,眼前突然一黑,昏倒在地。
“婉嫣!”古克沖過來,從地上抱起婉嫣,一邊嘶聲喊人去請大夫,一邊將婉嫣抱入屋中。
眼前的這張臉蒼白憔悴,懷中的這個軀體柔軟無力,在那些并肩戰斗、生死與共的日日夜夜,他是不是早已忘記了這個年輕的女子是他的大嫂?她是剛強美麗的姑娘、堅定無畏的戰士、智勇雙全的統帥,也是他可敬的戰友,心靈的支柱。懷著一種無法抑制的沖動,古克將生命中全部的深情都凝成一吻深深印在了婉嫣的雙唇。
他不后悔自己愛上了這樣的女子。哪怕她永遠不會知曉——他也不會讓她知曉——他依然會用整個生命來愛她。
從此以后,他將帶著這秘密走完一生。但他無怨無悔。
婉嫣的肩頭中了敵人一刀,鮮血從傷口汩汩而出,轉眼間染紅了半個身體。古克緊緊握著她的雙手,心痛如絞。他在心中不斷重復著:婉嫣,你不能死!不能死……
大夫匆匆趕來了,要古克回避。
經過了三天三夜的煎熬,婉嫣蘇醒過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婆婆那張滿含著憐惜和鐘愛的臉。
“阿媽……”婉嫣虛弱地叫了一聲。
“孩子,”布扎爾夫人喜極而泣,“你醒了……”
“阿媽,敵人呢?”
“撤退了。”
婉嫣的目光中閃出淡淡的疑惑,卻從婆婆含淚的笑顏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勝利使他們贏得了比生命還寶貴的時間!
貳
成吉思汗在金頂大帳接見了速格納黑,當即派素以行動敏捷神速著稱的哲別軍前去馳援阿力麻里,同時征服西遼,消滅忽出魯克。
忽出魯克可以說一直是成吉思汗的一個心病。這位乃蠻太子于一二一一年篡奪了西遼皇位,當時,正值蒙古部大舉攻金,成吉思汗無法分兵西遼。但深謀遠慮的成吉思汗對這個肘腋之患卻自始至終都不曾忘記。
忽出魯克登基后不僅強迫信奉伊斯蘭教的臣民改信佛教,還對所有反對者大開殺戒,對農民加緊盤剝。他的所作所為,加速臣民的離心離德,這些,成吉思汗通過派往西遼的密探都了若指掌。隨著西征的準備工作接近尾聲,西遼已成為蒙古通往那個穆斯林世界的最大障礙。事實上,只有消滅西遼,才能確保蒙軍孤軍深入后的本土安全。基于上述原因,即便沒有布扎爾被殺一事,征伐西遼也如在弦之箭,只不過布扎爾的死促使成吉思汗提前采取了行動罷了。
哲別軍是蒙古軍隊的精華之一,哲別本身又是身經百戰、聲威顯赫的著名將領,派出他,成吉思汗堅信萬無一失。
阿力麻里軍民熱忱地歡迎蒙軍的到來。哲別在速格納黑和古克的陪同下巡視城垣一周,方才真正體會到阿力麻里保衛戰何等艱苦,何等酷烈!燒焦的殘垣斷壁,滲入泥土的斑斑血跡,無不在敘說著一個個悲壯的故事。阿力麻里人不僅用鮮血和生命保衛了他們的國家,還擊退了數倍于己的強敵,他們的勇氣,當令天地動容。哲別正欲下城,一個銀盔銀甲的年輕戰士走到他的面前,俏皮地向他笑著。
哲別愣了半天。
“將軍,你認不出我了嗎?”戰士親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哲別這才認出了:“公主?”
速格納黑在一旁愧疚地注視著妻子那張明顯消瘦憔悴的臉頰,想起自己神志狂亂時抽在妻子身上的那一鞭,實在沒有勇氣上前。
“將軍,你見過我阿媽了嗎?”
“見過了。夫人說,你在城堡上。”
“我放心不下,過來看看。將軍,我祖汗、奶奶身體都好嗎?他們有沒有托你帶什么話給我?”
哲別的鼻子猛然酸了。婉嫣天然流露的女兒情態讓他既感動也難過。從布扎爾夫人的講述中,他了解到婉嫣的智謀和毅力,即使像他這樣久經沙場的軍人也不能不為之嘆服。婉嫣不過是個才十八歲的姑娘,但她所表現出來的統率全軍的天賦多么像她祖汗啊!將士們心甘情愿地服從她,百姓們無所保留地擁戴她,從她的身上,哲別看到的是成吉思汗般傾倒人心的力量……
“將軍,你想什么呢?”婉嫣望著陷入沉思中的哲別,不解地問。
哲別醒悟過來,忙笑道:“你祖汗、奶奶身體都很好,你大可放心。他們都很想念你。”
我更想他們啊!婉嫣無聲地嘆了口氣,咽回了想說的話。
“公主,我們邊走邊談好嗎?”
“好啊。”婉嫣笑瞇瞇地表示同意,依然挽著哲別的胳膊,一路上與他談笑風生。她自始至終未向速格納黑望上一眼。
哲別也覺察到其間異樣,回頭看看悶悶不樂、雙眉緊鎖的速格納黑,又看看恬靜溫雅、嬌俏嫵媚的公主,猜不透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事。
古克沒再跟過來。他一動不動地俯視著城下,臉色異常蒼白。
婉嫣走了幾步,回頭奇怪地問:“古克,你不來嗎?”
古克擺擺手,臉上掛著笑容,心中卻是陣陣酸楚。
婉嫣以為他還有別的事情,就不再勉強他。
“公主,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這些日子太過勞累?”布扎爾夫人因婉嫣再三懇求,沒有將她受傷之事告訴哲別。
“可能有點吧。”婉嫣微笑。
停了停,哲別說:“公主,你祖汗若知道你這么勇敢,一定很高興。”
“不對,將軍說得不對。”婉嫣溫柔地反駁。
哲別不解地望著她。
“他一定很得意!”婉嫣甜甜地笑了。
晚宴后,婉嫣堅持送哲別回去休息。不知為什么,看到妻子在哲別面前那種隨便和親熱的樣子,速格納黑的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盡管明知這不過是妻子思念故鄉思念親人的真情流露,他仍然無法容忍別人占據妻子過多的時間。
愛多了便成了心的負擔,嫉妒從來都是渴念的最好證明。
婉嫣回到屋中時,速格納黑正在等她。
夫妻別后重聚,婉嫣的目光里多了幾分冷淡。速格納黑不知是心痛還是自責地注視著心愛的妻子,一時間,夫妻倆誰也沒有話說。
婉嫣坐回到床上,消瘦的臉上顯出一種遮掩不住的虛弱和疲憊。速格納黑上前握住她的雙手,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婉嫣,我知道那天是我不對,你怎么罰我都行,只是千萬不要不理我!”
婉嫣仍然不語。
速格納黑真急了:“婉嫣,婉嫣,你到底要我怎樣做才肯原諒我?你不肯是嗎?好,好!我——”情急之下,他“嗆啷”一聲抽出寶劍。
婉嫣嚇壞了,慌忙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要干什么!快把劍放下!”
“只要你能消氣,我死又何妨!”
“哪個真生你的氣啦——我不過是嚇唬嚇唬你罷了。”婉嫣嗔怪地拉起丈夫,“你呀,怎么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我……”
“我不要聽你道歉,我只想……要你抱抱我。”
速格納黑聽話地緊挨著妻子坐下,抱住了她。
婉嫣輕微地呻吟了一聲:“別碰我的肩膀,好痛。”
“你受傷了?”速格納黑驚駭地問。
“讓他們挑了一刀。”
“什么!”速格納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在哪里?快讓我看看,還要不要緊?”
“瞧你緊張的樣子——沒事了。”
速格納黑將妻子攬在懷中,痛得心仿佛都抽緊了。婉嫣的臉上卻露出了可愛的笑容。這些日子,她一直都很惦念丈夫。忽然,速格納黑注意到了什么,捧起了婉嫣的手:“祖母綠鉆戒?”
婉嫣嫣然一笑,將頭靠在速格納黑的肩上。
“我早知道,總有一天阿媽會將祖母綠鉆戒送給你。”
“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就是知道!”
“速格納黑,你聽我說,你今天剛回來,不如去別處歇了吧。你不在的這些日子,她們都很想你。”
“我哪兒也不去!婉嫣,我不明白你為什么總是要為別人考慮?”
“我是在奶奶身邊長大的,奶奶用她的行動教會我一個道理:寬容和愛才是維護一個家族和睦的根本。”
“對不起,我不去。因為——我只想你!”
“我很累,很困……”
“我不會做什么的。我會一直這樣抱著你,看著你。”
婉嫣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羞澀而又幸福的笑容,她枕在速格納黑溫暖結實的臂彎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蒙古騎兵在阿力麻里從容地恢復著馬的體力。
哲別通過提審西遼戰俘,了解到忽出魯克失去民心的根本原因,并據此制訂出初步的行動方案。
不要染指宗教!
這是任何一個聰明的統治者都必須首先考慮的,可惜忽出魯克不懂。
前車之覆,后車之鑒。哲別明白他該怎么做。
春暖花開時,哲別率領一萬蒙軍祭旗出征,速格納黑亦率一萬人馬配合他的行動。拗不過婉嫣百般懇求,哲別勉強同意帶她隨行。
兩路大軍沿伊犁河順流而下,通過平原,進入七河流域。在蒙古大軍征戰的其他地方,人們像懼怕天降災星一樣懼怕他們。在西遼,受盡忽出魯克凌辱的百姓們卻將蒙軍的到來視為他們的節日。
西遼國都虎思斡耳朵的居民們首先向蒙軍打開了大門。這座花園般美麗的城市令蒙軍將士為之陶醉。哲別果斷地下令取消所有限制伊斯蘭教活動的禁令,宣布所有宗教活動都將受到保護,并嚴令部隊不許搶掠城市,違者定斬不赦。軍紀森嚴的蒙軍不折不扣地執行了他的命令,從而大大加速了行軍速度。
蒙軍幾乎不動一刀一槍便逼近了西遼夏都喀什噶爾。
忽出魯克沒能組織起任何有效的抵抗。他本人驚惶失措,對他恨之入骨的西遼軍民當然更不肯為他流血犧牲。不出半日,喀什噶爾即告陷落,忽出魯克伏誅。哲別謹記大汗的教誨,以寬容和謙遜的態度安撫了西遼百姓,并委認了當地居民可以信賴的官員。隨后,他不取任何財寶,僅僅征用了一千匹白口栗色的優質戰馬,作為征服西遼的紀念獻給他崇敬的大汗。
叁
成吉思汗召集了西征前的最后一次軍事會議,參加的人中還有西夏使臣阿夏敢布和南宋使臣趙珙。會后,大擺筵席,成吉思汗的后妃們也都在座。
西夏自一二一二年李安全去世,宗室李遵頊繼位,大權便旁落在阿夏敢布的手中。
阿夏敢布的座位緊靠著忽蘭,他正給忽蘭講一件趣事,忽蘭聽得十分入神。
成吉思汗突然問阿夏敢布:“汝主李安全在世時,曾允作我之左右手隨我出征,而今西征在即,你國準備派多少軍隊出征呢?”
阿夏敢布不慌不忙地給忽蘭講完最后幾句話,抬頭看了看成吉思汗,不無輕蔑地說:“如果你的軍隊不夠用,你還配稱大汗嗎?”
成吉思汗勃然大怒。金帳中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僅僅片刻,成吉思汗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氣。
出言不遜、背信棄義的西夏人總有一天會自食惡果的,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征伐大計不容更改,絕不能為西夏而打亂既定的作戰計劃。必須忍耐,忍耐到可以徹底清算的那一天。
成吉思汗冷峻地注視著阿夏敢布。在他灼人的目光下,阿夏敢布移開了視線。
“明白你一意孤行的后果嗎?待我凱旋之日,就是西夏亡國之時——你須牢牢記住我今日所說的話。”成吉思汗悠然說道,那平靜的語氣卻讓阿夏敢布毛骨悚然。
成吉思汗不再理會阿夏敢布,他看著在一旁小酌的趙珙,含笑問道:“昨日打馬球,貴使因何不一起來玩?”
趙珙愣了片刻,推托說:“大汗未有召請,臣不敢隨便前來。”
“貴使既來我國,就如同一家人一樣,凡有宴會、競技、圍獵,諸事一同參加即可,何必每次都非派人去請呢?”說罷,以趙珙打馬球無故缺席為由,罰他六大碗馬奶酒,趙珙喝得酩酊大醉。成吉思汗看他不勝酒力的樣子,忍不住大笑,命人扶他下去休息。
數日后,趙珙辭別成吉思汗回返臨安(今杭州),成吉思汗叮囑護送他的官員:“好好照看這位使者,在風景優美的城市,要讓他多停留五六日,美酒佳肴,任他隨意取用,務必讓他心情愉快。”
為了確定出征日期,成吉思汗讓耶律楚材做了占卜,結果是:明年出征為宜。
冬季來臨,成吉思汗命弟弟帖木格守衛蒙古本土,代行大汗之責。又命心腹愛將哲列莫、朝倫、忽必來率二萬人坐鎮金蒙邊界,一來監視西夏的行動,保衛本土安全;二來作為木華黎的后援。之后,他親率十二萬大軍進駐七河地區。
哈赤魯國王阿爾思闌、畏兀兒國王巴爾術、阿力麻里新國王速格納黑各率二萬軍隊前來助戰。只有西夏方面始終沒有動靜,成吉思汗拿定了來日算賬的主意。
部隊在七河地區集中休整。
只要看看出征前的準備工作,就知道成吉思汗及其手下將士對待西征的態度了。除了傳統的攻城器械云梯、沙袋、投石器、投火器之外,還增加了南方和西域的火炮;另兩千名能工巧匠隨隊出發,以便隨時制造武器和其他器械。此外還有軍醫、神職人員以及具有管理經驗的行政長官組成的特殊隊伍。準備工作可謂巨細無遺。
六月,戰馬養得膘肥馬壯,成吉思汗下令出征,不料風云突變,竟下起鵝毛大雪。如此炎熱的月份里下雪,豈非咄咄怪事!成吉思汗急召耶律楚材占卜,耶律楚材胸有成竹地說:“花剌子模背信棄義,逆天行事,天深罪之。此乃我軍克敵制勝的好兆頭。”
聽了耶律楚材的話,成吉思汗打消疑慮,當日祭旗出征。
肆
蒙古大軍浩浩蕩蕩地穿越了高原地帶。這些地方,山下綠草茵茵,泉水淙淙,山上冰砌玉琢,滴水成冰儼然兩個世界。成吉思汗命將士切冰開道。由于空氣稀薄,不少坐騎和人都得了“肺充血”。然而,在他們意志如鐵的統帥的率領下,蒙軍一路馬不停蹄,不屈不撓地前進,最終來到廣袤無垠的草原,花剌子模已近在眼前了。
得知蒙軍大舉西征的消息,沙王急忙召集了軍事會議。
花剌子模的軍隊人數遠多于蒙軍,這是沙王有恃無恐的本錢,除此之外,他對蒙軍一無所知。為了對付這支長途奔襲的蒙軍,謀臣們為他提出了兩個方案:一是分兵防守各要塞、拒蒙軍于門外;二是誘敵深入,聚而殲之。沙王左思右想采取了第一種方案。
殊不知,這一選擇是花剌子模走向災難的開始。沙王隨后將軍隊部署于錫爾河一帶及東部長長的邊界線上,其結果造成了自己兵力的分散。他根本弄不清蒙軍會從哪里發起進攻,也弄不清對方攻擊力量強弱。與之相反,成吉思汗對花剌子模這個龐大而松散的國家機構卻了解得相當透徹。他知道這個國家是個多民族組成的國家,缺少民族意識,加上地方官員各據實力,很難做到軍令、政令的完全統一。
成吉思汗兵分三路。第一路由察合臺、窩闊臺率領,攻打訛答剌城。訛答剌城主正是那位殺害蒙古商人的元兇亦納勒。第二路由術赤率領向西北進發,攻打氈的城。第三路則由他本人和四太子拖雷率領,向東北進發,直趨不花剌,以切斷花剌子模新都與舊都之間的聯系。
訛答剌分有外城和內城,城池堅固,糧秣儲備豐富。亦納勒擁兵四萬,相比之下,蒙軍方面只有五千人,加上巴爾術所率兩萬將士,在人數上仍遠遜于對方。鑒于這種情況,察合臺、窩闊臺、巴爾術三人商議后,決定先對訛答剌城實施炮擊,以初步摧毀訛答剌城的防御工事。
畏兀兒軍隊也是一支訓練有素、驍勇善戰的軍隊,他們與蒙軍的配合十分默契。但亦納勒拼死守護城池的信心和決心也決不遜于攻擊一方,戰斗進行得異常激烈,圍攻長達五個月之久。
五個月后,訛答剌城彈盡糧絕,亦納勒被察合臺走馬生擒。成吉思汗終于得到殘殺蒙古商人的元兇了。他按草原上處罰貪婪之徒的方式,以水銀灌注亦納勒的雙耳,看著他受盡折磨而死。然后,他取酒灑向大地,祈禱冤死的四百五十個冤魂早日瞑目安息。
術赤率領的第二路人馬只有五千人,他們沿錫爾河左岸出發,一路攻城略地、勢如破竹,兵鋒直指忽氈城下。
忽氈城城主是素有“鐵王”之稱的帖木爾滅里。他是花剌子模最著名的勇士,也是不得志的沙王長子札蘭丁的摯友。整個西征期間,滅里和札蘭丁的英雄事跡在花剌子模人和蒙古人中廣為流傳。
“鐵王”的的確確是位意志如鐵、堅強不屈的戰士。當蒙軍攻到忽氈城下,因見該城無險可據,滅里引兵退守錫爾河中的一座小島,與蒙軍隔河對峙。后蒙軍填河進攻,滅里力不能支暗令乘夜突圍。
早有防備的蒙軍在錫爾河下游以鐵鏈攔截滅里的船隊,兩岸箭飛如蝗,滅里令士兵強行擊斷鐵鏈,繼續前行。
船隊一帆風順,行至氈的城附近,忽聞哨響連綿,無數船只在河中排開,恰如攔河大壩。船上蒙軍向滅里的船隊猛射不已,“鐵王”的船隊遭此攔截,自相沖撞,中箭、溺水者無數。
但滅里畢竟是位經驗豐富的將領,面臨生死關頭,他果斷地命令將士棄舟登岸,奪路逃命。蒙軍一路騎馬追擊,滅里身邊的士兵越打越少。
滅里歷經千辛萬苦,九死一生,最后來到舊都玉龍杰赤。在那里,他與摯友札蘭丁王子會合,從此他們并肩作戰,再未分離。
與此同時,成吉思汗率領的中路軍也在行動,兵鋒直指不花剌。
不打新都撒馬爾罕、舊都玉龍杰赤,而直取位于河中地區的不花剌,是成吉思汗用兵的高妙之處。分兵攻取錫爾河一線的重要城鎮,是為將來攻取首都撒馬爾罕預先掃平障礙,而以主力部隊直搗不花剌,則從根本上切斷了新舊兩都的聯系,防止二者首尾呼應,彼此救援。
在戰爭初期,分兵出擊,清除外圍障礙,再在決戰階段迅速合攏軍隊,對某個戰略要點形成重兵包圍,這種戰術,在成吉思汗一生中曾被反復使用,而且屢試不爽。
不花剌是花剌子模最繁榮富庶的城市之一,由城堡、內城、外城三部分組成,城堡不是建于內城中,而是建于內城外,城內建有許多清真寺,紡織業十分發達。
蒙軍攻克不花剌城是在一二二〇年二月。之后,蒙古大軍很快離開了不花剌,向東南約有五天路程的花剌子模新都撒馬爾罕挺進。
遠離蒙古本土的蒙軍必須不斷地從當地征集市民和農民補充兵員,以擔任運輸、造作等輔助工作或在攻城時充當先鋒。三月,撒馬爾罕守軍請降。成吉思汗從撒馬爾罕分兵五萬,交給三個兒子術赤、察合臺、窩闊臺指揮,去攻取花剌子模舊都玉龍杰赤。臨行,成吉思汗一再叮嚀三個兒子要密切配合、協同作戰,他尤其語重心長地告誡術赤:“你是我的長子,無論如何,一定要給弟弟們起到表率作用。”
術赤沒有言聲。父親說話時的神態和語氣都深深地刺傷了他——難道有不和就必然是我的責任嗎?
成吉思汗疏忽了,他只當術赤不說話是表示默許。
晚上,成吉思汗留下他的四個兒子共進晚餐。窩闊臺、拖雷對兩個哥哥間的矛盾表現出不同程度的憂慮,氣氛活躍不起來。術赤若有所思地凝望著面前的杯盤,察合臺則皺著眉頭厭惡地望著他。
人的感情常常復雜得連自己也琢磨不透。察合臺憎惡術赤的緣由僅僅是因為術赤不一定是父汗的兒子嗎?不是。性格不合嗎?有點,但還不至于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他們形如陌路呢?其實,連察合臺自己也弄不清楚。
樁樁往事回旋于腦際,面前這張依然清俊的面容曾給過他多少難堪的刺激?術赤做任何事情都出類拔萃,讓他和弟弟們相形見絀,無法逾越。有時他安慰自己說術赤與他毫不相干,可一轉眼又倍感術赤給自己造成的無形的壓力。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時光的推移,這種壓力日重一日,他的恨也在與日俱增。
成吉思汗沒料到飯桌上的氣氛會是這樣。術赤的表情令他琢磨不透,他不知是悲哀還是驚恐地預感到,術赤正在離他遠去,最終留給他的,只剩一個追不回的背影,一段抹不平的牽念。
似乎心有所感。恰在這時,術赤抬頭看了他父汗一眼,黑黑的、明亮的眼中倏忽閃過一絲憂傷的笑容。
成吉思汗頓覺心如刀絞。
究竟有誰能理解做父親的苦衷?他老了。盡管死亡的暗影還只是偶然襲上心頭,他畢竟還是意識到了年齡與死亡的距離。他一生廝殺,征服過無數敵人,卻有兩樣東西始終征服不了:一個是死神,一個是心頭的愛戀。
他愛妻兒兄弟、愛朋友將士、愛圍獵、愛馬也愛酒色,能夠超越這些的人無疑是圣人,而他此生注定只能做個普普通通、實實在在的草原人。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在西征的路上,再也回不到他眷戀的故鄉,可只要跨上戰馬,他決不回頭。唯一的愿望是在他死前能看到兒子們親密無間彼此相處,將他所開創的事業發揚光大,可惜,他恐怕看不到了,永遠也看不到了。
成吉思汗想起了一個故事。伴著這個故事浮現在腦海中的是一幅辛酸溫馨的畫面:幼小的孩子們圍在勤勞的母親身邊,床頭一盞昏暗的蠟燭為小小的帳子增加了些許靜謐。母親借著燭光一邊縫補著衣衫,一邊娓娓動聽地給他們兄弟幾個講述著千頭蛇和千尾蛇的故事。冬天來了,千頭蛇和千尾蛇都想找個地方御寒,這時,千頭蛇的每個頭都朝不同的地方用力,結果哪個頭也帶不動身體,最終被活活凍死在野外;另一條千尾蛇卻在一個頭的帶領下,順利地爬進洞,躲過了嚴冬。母親講這個故事是在他們兄弟折箭為誓后,從那時起,他們兄弟間就更加心心相印、親密無間了。
時過境遷,術赤四兄弟早已不同于他們兄弟那時了。或許只有患難與共中產生的情誼才更持久、更牢固?何況當時的處境也要求他們兄弟必須團結,不團結那就意味著自掘墳墓。成吉思汗再次以無比感激的心情想起他的母親,倘若沒有他深明大義、睿智慈愛的母親的教誨,何來他的今天,何來他的兒子們的今天?如果說他還發自肺腑地敬愛過某個女人的話,那也只有他的母親了。
成吉思汗的家庭小聚出現了有趣的場面,每個人都只顧清理著面前的飯食,盡量不弄出任何響動,同時盡量不第一個吃完。拖雷原想跟大哥說幾句話,看到大家都默不作聲,也嚇得不敢言語了。這頓飯四兄弟真覺得長得沒了盡頭。
成吉思汗放下飯碗后微微笑道:“怎么你們幾個今天都啞巴了?是不是這頓飯不合你們的口味?”
術赤抬頭正視父親,其余三兄弟相顧而笑。
“術赤,你有話要對父汗說?”成吉思汗敏銳地覺察到術赤其實整個晚上都試圖對他說些什么。
術赤略一猶豫:“嗯。”
“說吧。”
“我想單獨跟您談談。”
“哦?也好。”
察合臺三兄弟知趣地起身告辭了,偌大的屋中只留下成吉思汗和他的長子。
成吉思汗舒適地靠在椅背上,探詢地注視著兒子。
術赤正襟危坐:“父汗,兒臣想……”
“術赤,”成吉思汗不高興地打斷了兒子的話頭,“這里沒旁人,你能不能隨便點。”
“哦。”術赤像故意氣父親似的,愈發畢恭畢敬。
成吉思汗無可奈何:“你接著說。”
“父汗,攻打花剌子模以來,您不覺得我們殺人太多了嗎?”
成吉思汗愣愣地望著兒子。這是問他還是譴責他?
“在不抵抗的情況下,我一般都會饒敵人一命的。”他心平氣和地說。
“兒臣明白。但有些城市的守軍盡管有過敵對行為,倘若投降還是應該饒命的。”成吉思汗知道兒子指的是撒馬爾罕守將脫蓋罕及其所率突厥雇傭軍全部被殺之事。
“突厥是支持摩訶末·沙的。我對突厥雇傭軍采取了斬盡殺絕的策略,無非是為了給突厥國王一個警告,阻止他再向花剌子模提供幫助。”成吉思汗不慌不忙地解釋。
“這樣做太殘忍了。”
“戰爭不能心慈手軟。”
術赤換了方式:“我們的部隊洗劫城市,殺人放火,馬蹄過處,滿目瘡痍。我們守著這樣的廢墟又有什么用處?保護它難道不比摧毀它更具價值,更有意義嗎?”
“術赤,你這樣覺得?”成吉思汗驚訝地反問。心里想的卻是,蒙軍的兵力不足以分兵占據各個城市。倘若不能給這些城市以致命打擊,只怕瘋狂的反撲就會為時不遠。
“是的。”術赤直率地回道。
“我要考慮你的建議。你說留下阿里火者管理昔格納黑城,效果如何?”
“城市恢復了平靜,敵對情緒有所緩和。”
“可惜阿三……”
“阿三之死,兒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阿三出生在昔格納黑,希望家鄉免受戰火,主動請求進城諭降,結果……”
“我清楚這個。術赤,不久你們要去攻打玉龍杰赤,那里以后將是你的封地,你好自為之吧。”
術赤站起,深深地注視著父親:“兒臣以為會同您發生爭吵。”他誠實地說。
“我料到了。那是你希望的結果,對嗎?”成吉思汗寬容狡黠地笑了。
術赤垂下頭:“近來兒臣常常在想,如果兒臣起來反對您,會不會尚未動手就身首異處呢?”他說完這句話,恭敬地施禮退下。
成吉思汗呆靠在椅背上,費力地琢磨著兒子話中的深意。
術赤走到門邊又停住了。他回過頭,長久地凝視著父親,眼神中滿是凄楚、留戀、訣別和刻骨銘心的摯愛。
成吉思汗偶一抬頭,見兒子神情有異,急忙問:“術赤,你怎么了?你還有話說?”
術赤緩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父汗,您以后盡量少出獵,千萬注意自己的安全。戰爭結束后,您一定要回到克魯倫河畔。”
成吉思汗又是一愣。沒等他再說什么,術赤已經離去了。
一直忍耐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一顆心痛得無處安放又無處躲藏,術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了馬廄前。
他抱住了愛馬的脖子。這匹馬是父親西征前賜給他的,也是哲別從西遼征用的一千匹白口栗色戰馬中最優秀的一匹。無論什么東西,父親從來都會把最好的一個留給他,從來如此。而他,需要的卻只是一個清白無瑕的身世。
從小到大,無論受到多少委屈,他都會默默地咽進肚子。唯有此時,他再也無法掩藏滿腹悲傷,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與父親從此再不會相見。
對不起,對不起!父親,請原諒我的不孝!可是,無論將來我身在何處,縱然是死,都請你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決不會有第二個人比我更愛你……
伍
向玉龍杰赤派出軍隊后,成吉思汗又召來速不臺、哲別,命令他們率領兩萬人馬,繼續追擊摩訶末·沙,務要將他生擒活捉。他叮囑兩員將領,此去窮追不舍,沿途不得耽擱。所過城市,若投降,則穿城而過,不得殺戮居民,不得劫掠財物;若遇抵抗,則視具體情況而定,或消滅之或警告之,總之,一切都要服從于追擊沙王的大目標。
此時,沙王聽說不花剌、撒馬爾罕相繼陷落,大驚之下,決定采納朝臣建議,退到呼羅珊地區的大城你沙不爾。札蘭丁試圖勸告父親留下組織反擊,無奈沙王去意已決。作為沙王的長子,正直的札蘭丁對父親的懦弱和自私十分反感,而沙王也不喜歡他的這個倔強的王位繼承人,父子倆矛盾沖突的結果是沙王剝奪了札蘭丁的繼承權,改立他一向鐘愛的小兒子斡沙黑沙為新儲君。
札蘭丁雖有心報國,怎奈手中沒有兵權,如今即位無望,他倒無所謂,只求父親能將兵權交給他,他愿渡過阿姆河,與蒙軍決一死戰。
沙王不肯改變主意,亦不肯交出兵權,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再次踏上了新的逃亡之路。
假如沙王不是過于怯懦和固執,大概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被逼得走投無路。他在雷什特城逗留期間,花剌子模各省行政長官紛紛向他表示愿為他提供十幾萬軍隊,助他擊敗蒙軍,收復失地。其實,倘若能充分把握這十多萬有生力量,扭轉局勢也絕非沒有可能。畢竟蒙軍孤軍深入,沒有后援,除了英勇善戰外,其他各個方面都處于明顯劣勢。只可惜,早被嚇得六神無主的沙王根本無心作戰,尚未等到部隊集結完畢,便又踏上了他那遙遠的、沒有明確目的地的逃亡之旅。
如同一場有趣的追蹤游戲,亡者沒命逃跑,追蹤者拼命追擊,雙方都不甘示弱,最后都累得筋疲力盡。原本一直追隨保護沙王的部分隨從見他如此懼怕蒙古人,憤憤不已,私下離開他去尋找王子札蘭丁,沙王的追隨者更加寥寥。
沙王逃到兒子斡沙黑沙駐守的城市哥疾寧。斡沙黑沙掌握著三萬軍隊。這又是一次反擊的機會,三萬人對付分散成小部隊行動的蒙軍依然綽綽有余,但沙王再次放棄了。
如此貪生怕死,恐怕連真主也懶得再眷顧他。
得知蒙軍已接近里海,與他相距不過幾十里,沙王想也沒想便逃出哥疾寧,乘船到里海中一座小島避難。
蒙軍追到里海岸邊,萬箭齊發,奈何已舟去人遠,唯見天海兩茫茫。沙王好似一場大圍獵中被驅趕的獵物,僥幸從越縮越緊的包圍圈覓到縫隙,倉皇逃入洞中。至此,一場驚心動魄的追擊戰隨著沙王的成功逃逸而暫時落下了帷幕。
蒙古主力部隊在怯失綠洲度過了炎熱的夏季。秋季來臨時,戰馬漸漸恢復了體力,成吉思汗一邊著手征服呼羅珊地區,一邊等待著來自玉龍杰赤的消息。
陸
舊都玉龍杰赤是個著名的商業中心和商隊驛站。多年來,太后圖兒堪一直經營著該城。沙王逃往里海時曾派使者勸其母后一同逃命,結果被圖兒堪罵了個狗血淋頭,轟了回去。
蒙軍很快包圍了玉龍杰赤,圖兒堪太后下令死守。這個決定贏得了所有忠于花剌子模的軍民的支持。
術赤所率的第一路人馬率先來到玉龍杰赤城下。
即使從城外,也能看出這座美麗城市的精致輪廓。不久它將成為他封地的一部分,術赤在城外巡視時看到和想到了這個。
年年征戰不息,看厭了戰火和鮮血,如能在這樣寧靜美麗的城市度過生命中的最后時刻,此生也不虛度了。從西征開始,術赤便意識到生命不會長久,因而也更加憎惡那些慘無人道的屠殺。但愿父親能夠接受他的勸諫,但愿玉龍杰赤能夠免于戰禍之苦。
術赤在察合臺、窩闊臺趕來相會前先向玉龍杰赤派出了使者,表達了自己保護該城的誠摯心愿。他對圖兒堪太后說,成吉思汗已將玉龍杰赤作為他的封地,他希望它完整無損、美麗如初。他還說,他會盡最大努力與該城軍民和平相處,共建城市的繁榮。他在致意圖兒堪太后時直言不諱地說明是沙王的魯莽和無恥才將花剌子模推入了戰爭的深淵,他希望或者說請求太后顧全大局,不要為一己之私而使玉龍杰赤毀于戰火。
城中一些著名的法官和神職人員主張接受術赤的和平建議。但掌握軍隊的圖兒堪太后堅決反對,她下令,凡敢妄言投降者,格殺勿論!主和派在這種咄咄逼人的情勢下,噤莫敢言。圖兒堪太后不乏野心和勇氣。不過,她比別人更清楚,玉龍杰赤早晚會陷落,因此,她已在運籌出逃。
術赤仍不死心。城郊數日后被蒙軍攻占,術赤命人妥善管理花園及所有建筑,不許搶劫燒殺,他想以此來證明他的誠意。此時,雖然圖兒堪太后已逃往馬三德蘭,札蘭丁和滅里卻來到城中,他們是更堅決的主戰派。札蘭丁的鐵血性格人盡皆知,和平解決的希望渺茫。術赤試圖通過各種渠道勸說城內軍隊停止抵抗,時間一天天過去,他未組織任何強攻。而城內的主戰派將他的這種“軟攻”當成怯懦,益發趾高氣揚。
十天后,察合臺、窩闊臺率領部隊趕來與術赤會合。兄弟倆巡視玉龍杰赤城垣一周,不明白術赤為什么不攻打城池。
“你是不是覺得你的軍隊不夠用?”察合臺冷冷地問。
見面就是譏諷、爭吵,術赤厭煩透了。
“你若覺得沒把握,讓我的軍隊先上,你退后觀戰。”察合臺明顯是在指責術赤貪生怕死。
術赤神情異樣地盯著二弟。察合臺怒目相視:“你這些天都做什么去了?我還以為你早打到了阿姆河邊。”
阿姆河橫穿玉龍杰赤,將該城一分為二。
術赤注視玉龍杰赤高高的城墻,苦思對策。
察合臺被他的沉默徹底激怒了:“術赤,父汗命我們三人限期攻下玉龍杰赤,你想承擔貽誤戰機的全部后果嗎?”
“不,察合臺。”術赤突然說。
察合臺一時倒愣住了。
“玉龍杰赤是個花園般的城市,毀于戰火未免太可惜了。”術赤深沉地說,并不看察合臺。
“我知道,父汗已將玉龍杰赤許為你的封地。”
術赤難過地垂下了眼睛。
真的就沒法談攏了嗎?兄弟間有時還不如路人。
“大哥,你是不是派人進城諭降了?”窩闊臺怕兩個哥哥越說越僵,急忙插進話來。
“派了。”
“毫無結果,對吧?拒不同意,對吧?你還想接著派,對吧?”察合臺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連珠炮似的追問。
窩闊臺驚愕地望著二哥,半晌竟想不起自己還要再問些什么了。
術赤感到有股甜腥的東西涌上了嗓子眼,他強使自己將它咽了回去。胸口開始感到陣陣劇痛,且伴有陣陣暈眩和惡心,他強撐著端坐馬鞍,既不回頭也不說話。
“術赤,”察合臺的聲音極其刺耳,“你到底要不要攻打玉龍杰赤?”
術赤決定向察合臺讓步。既然圖兒堪太后準備頑抗到底,不給他們點厲害瞧瞧,恐怕換不回完整的玉龍杰赤。“察合臺,你莫急,我們還是先研究一下戰法。”他心平氣和地說。此時,嗓子里那股黏液憋得他臉色有點發白。
“大哥,你哪里不舒服嗎?”窩闊臺擔憂地問。
術赤的臉上浮出了一絲古怪的笑容:“我沒事。走吧,到我的營帳。”他以一種不容置辯的口吻說完,掉轉馬頭,率先走了。
察合臺、窩闊臺對望一眼,也策馬緊隨。
成吉思汗讓術赤、察合臺、窩闊臺共掌軍隊,不是出于三軍統帥的考慮,而是出于做父親的考慮。術赤與察合臺歷來不和,做父親的希望通過圍攻玉龍杰赤,消除兄弟倆由來已久的隔閡。豈料他的這番苦心非但于事無補,還大大耽擱了玉龍杰赤陷落的時間。
三兄弟商議既定,五萬大軍立即行動。轉眼間,一切準備就緒,壕溝被填平,城墻被砸開缺口,蒙軍蜂擁入城。
玉龍杰赤可說是蒙軍西征以來遇到的最難攻克的城池之一,城破后戰斗仍未停止,每條街道都需要經過艱苦的廝殺和爭奪才能控制,巷戰和肉搏戰空前激烈,每座房屋都是一個特殊的戰場。察合臺考慮到暗箭難防,遂命士兵找來石油,挨戶逐屋地焚燒。術赤聞訊急忙趕來阻止,但為時已晚,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整個城市在火海中化為灰燼。兄弟間的矛盾更加不可調和。
術赤任察合臺去燒,自己率領大軍先行來到阿姆河邊。對岸,就是玉龍杰赤的另一半,札蘭丁就在那里督戰。
術赤兄弟間的不和使玉龍杰赤得以茍延殘喘。
術赤再次派使者到對岸諭降,對方依然置之不理。術赤遂派三千精兵過橋強攻,不料,敵人突然殺出城門,將蒙軍團團圍在當中,術赤增援不及,三千將士的鮮血染紅了阿姆河河水。
敵軍關閉城門,士氣大振。察合臺和窩闊臺趕來與術赤會合,眼前的慘景令他們驚駭不已。
察合臺氣急敗壞地向術赤怒吼:“你為什么擅自進兵?為什么不等等我們?你……嗨!”
術赤心痛如絞,無言以對。由于他的疏忽,三千弟兄轉眼做了他鄉冤魂。內疚與自責強烈地折磨著他,他已經夠受的了,察合臺還要惡語相加。察合臺沒錯,錯的是他,但假如他們兄弟間能夠彼此理解,彼此協作,又何至釀此奇禍?
“冒險。純粹是冒險。”察合臺痛心地喃喃。
鮮紅的血跡被波浪沖淡了,人生蕭瑟,不過一個荒唐的夢。術赤黯然。
主帥間的矛盾,嚴重影響了手下將士的士氣,紀律日漸松弛,蒙軍失去它往日的攻擊力,一向精明果斷的窩闊臺對此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