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經過近兩年的征戰,成吉思汗帶回蒙古本土的是赫赫戰功和豐厚的戰利品。然而,征服者的征服欲不會有盡頭,他仍在等待時機。
歧國公主,按照她本人的心愿,由孛兒帖夫人親自做主許給了拖雷。蘇如非但不計較,反與多才多藝的歧國公主相處如姐妹。完全可以這樣說,拖雷正因得此二位賢妻相助,才在日后為他的兒子們鋪開了成功之路。
蒙古大軍獲得了戰后短暫、充足的休憩。
八月金秋,草原上處處繁花似錦,美不勝收。速格納黑遵父命從阿力麻里前來蒙古拜見成吉思汗,并送來大量新鮮瓜果。漠北之地,瓜果罕見,成吉思汗除取用部分外,其余全部賜給子侄功臣。
四年后重返蒙古,速格納黑遇到了他此生最愛的女子:婉嫣。
年方十五歲的婉嫣娉婷裊娜,亭亭玉立,加上天生的優雅風度,使她看起來完全像個大姑娘了。她不再像兒時那樣喜歡纏著祖汗,更多的時候愿意待在奶奶身邊幫她處理一些瑣事,漸漸地,孛兒帖夫人已經離不開這個不可多得的幫手了。
婉嫣是成吉思汗家族眾多明麗女兒中一顆放射著璀璨異彩的明珠。她既有奶奶的睿智,又有蘇如的沉穩。不出征的時候,成吉思汗喜歡每天抽出一些時間陪婉嫣說說話,祖孫倆的感情依然十分親密。有一次成吉思汗甚至對孛兒帖夫人說,婉嫣如果是個男孩子就好了。如果婉嫣是個男孩子,我就將江山交在她的手中。
速格納黑在汗營人緣極好,包括婉嫣在內,都與他相處融洽。只有一個人對他充滿了敵意,這就是察合臺的長子南圖贛。
南圖贛從小與婉嫣一起在祖父身邊長大,對南圖贛來說,婉嫣并非他的堂姐,而是他的朋友。他討厭速格納黑對婉嫣的過分殷勤,小孩子的感情往往異乎尋常地強烈,南圖贛的無禮有時甚至連成吉思汗也看不過去。為此事,成吉思汗沒少訓斥愛孫,其結果是南圖贛更加憎恨速格納黑。
速格納黑能夠見到婉嫣的機會并非很多。每一次不期而遇,都會令他欣喜若狂。婉嫣是速格納黑心中的女神,能夠讓她快樂,或者看到她快樂就是他最大的心愿。每一次相遇,無論見面的時間是短是長,凡婉嫣問到的問題,他都一定設法做出至少令他自己滿意的答復。甚至婉嫣沒問的,他東拉西扯也都說了。以致南圖贛給他的評價是,好像就他一個人長著嘴。
討好別人的心思往往很難捉摸,被討好的人即使偶爾也會感到膩煩,內心深處依然會隱藏著對這個人的憐惜。特別是在青年男女之間,那種復雜微妙的情感就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了。
草原人并非只重視父親的血緣,唯獨對成吉思汗另當別論。他是草原人心目中的偶像,草原人對他的崇拜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這樣,術赤的血統之疑就成為不可忽視的缺陷。
婉嫣是細心也是明智的。了解了纏繞父親一生的陰影后,她在最短的時間內克服了內心的彷徨和失落,泰然處之了。盡管身上流動著的不是成吉思汗的血不免讓人遺憾,但沒有什么可以代替愛,就像她愛祖汗也為祖汗所愛一樣。至于糾纏于父親和祖汗之間的恩恩怨怨,那完全是他們之間的事情,她不想讓它帶給自己太多的影響。站在一個與雙方都有很深關系的旁觀者的角度,她自有結論:愛與恨原本沒有什么明顯界限,它們常常攪在一起,令人真偽莫辨。
對待情感婉嫣是理智和清醒的,她對速格納黑的熱情也一直保持著距離。而速格納黑對婉嫣的癡迷,幾乎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婉嫣要回家住上幾日,照顧生病的額吉,速格納黑也非要跟去“看看老圖拉河”。他的態度既誠懇又堅決,婉嫣被他磨得心軟,只好答應下來。可是,青年男女一同上路終究有些不便,婉嫣想讓弟弟南圖贛作陪,不料南圖贛一口回絕了。
南圖贛的頑劣態度大出婉嫣意外。此前,姐弟倆的感情一直十分親昵,勝似一母同胞。自從速格納黑進入婉嫣的生活,南圖贛便明顯與她疏遠了。婉嫣原以為這不過是南圖贛耍耍小孩子脾氣,現在才知道,十一歲的孩子已經有了自己的主見。
行前,婉嫣來到奶奶的寢帳,發現祖汗不在,有點失望。“我祖汗呢?”她有些不高興地問。
孛兒帖慈祥地一笑:“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奶奶,我祖汗呢?他不是說要在這里等我回來嗎?”
“生你祖汗的氣了?那你仔細想想,有什么事會重要到能讓他對他的寶貝孫女失約呢?”
婉嫣抬起頭,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又要打仗了?”
孛兒帖默認了。
“那我怎么辦?”
“什么?”孛兒帖一時沒明白孫女的意思。
“我怕等我從家里回來,祖汗已經走了。”
“你待會兒就去見祖汗,算是同他告別。回家后好好侍候你額吉,不用急著回來——懂嗎?”
“我聽您的。”婉嫣憂心忡忡地注視著奶奶,“奶奶,祖汗出征不在您身邊的時候,您常常會怎么想?”
孛兒帖微微一愣,沒作回答。
“祖汗如今已年過半百,為什么每一次非要親征呢?連年征戰,他連真正放松休息的機會都得不到,有時我真的很擔心他的身體。”
孛兒帖笑了:“你祖汗常說:他生在馬背,長在馬背,將來的歸宿也必然在馬背。”
“我真恨自己是女孩子,不能跟在祖汗身邊照顧他,保護他。”
“我的寶貝,其實,你有這份心就足夠了。”
“我像不像奶奶年輕時候?”
“不像。奶奶年輕時候哪有你那么多復雜的想法!”
“其實我最不像奶奶的地方是我不會有奶奶的幸運。”
“幸運?”
“只有奶奶一個人會在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遇上祖汗那樣的男子漢,而且還能與他生死相伴,榮辱與共。”婉嫣坦率地說。
孛兒帖專注地盯著孫女美麗明亮的眼睛。孫女坦然地微笑著,毫無羞赧之態。她不禁愛寵地吻了吻孫女光滑白凈的額頭:“我的寶貝,告訴奶奶,那個叫速格納黑的小伙子是不是喜歡上了你?”
“如果奶奶也有這種感覺,那一定是吧。”
“你呢?你喜歡他嗎?”
“我不討厭他。奶奶,我們不談這個話題好嗎?”
“好。說真的,眼看著我的寶貝從那么個小不點長成了大姑娘,才感到時間過得飛快。也許用不了多久,等嫣兒出了嫁,想起回來看看奶奶的時候,奶奶已經是個不中用的老太婆了。”孛兒帖若有所思地喟嘆。
婉嫣凝視著奶奶。為兒孫操心了一輩子,歲月已悄悄染白了她曾經烏黑的鬢發,時光如流,將印記清晰地刻上了奶奶曾經光潔美麗的臉頰。婉嫣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聯想,奶奶的一生,都像她小時見過的一個背著大包袱走在沙漠中的老嫗,當她終于踏上草地想要休息一下時,卻累得再也站不起來了。
婉嫣的鼻子猛地酸了:“奶奶,我去金帳等祖汗,待會兒我和他一起回來。”說完,又自言自語,“怎么又要打仗了呢?”
貳
蒙古撤軍,并未讓宣宗感到真正的安寧。中都離蒙古畢竟太近了,即使中都堅固的城墻也無法阻擋來自北方的戰馬蹄音。恐懼變成了夜夜糾纏不休的噩夢,噩夢中只有一個念頭從醞釀到成熟:遷都。
一日,宣宗以中都物質匱乏、國庫空虛為由與群臣商議遷都汴京(今河南開封)事宜,他理所應當地認為,汴京據黃河之險,一定能夠阻止蒙古大軍的前進。不料,此議一出,群臣多數表示反對。
右丞相完顏承暉首先陳明了遷都的弊端:“前者,蒙古主動締結和約,皆因中都城防堅固,難以攻取,才不得不罷兵回師。如今,遽議遷都,一者會為蒙古再次大舉興兵造成口實,二者還會大大削弱我軍的防御力量。屆時軍民驚擾,中都勢必危在旦夕。臣懇請萬歲立廢遷都之議。”
左丞相單徒鎰近日常常吐血,臥病在床,聞聽皇上有意遷都,急忙來到金殿,泣血陳詞:“萬歲,遷都無異于逃跑,將使朝廷威信喪盡。中都有萬歲坐鎮一天,軍民心有所托,必會拼死保衛。老臣以為,自蒙古撤軍,失陷城池多有收復,萬歲正宜勵精圖治,重振國威。倘若遷都,豈不令朝臣百姓寒心!”
宣宗這個人挺有意思,平時耳軟心活,毫無主見,偏這次橫下一條心,百勸不理:“丞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朕雖遷都,仍命太子守忠坐鎮中都,與朕親住何異?況且遷都汴京,暫避蒙古兵鋒,又據黃河之險,實乃萬無一失之舉。汴京即為國都,國都不失,則我大金根基不倒。”
宣宗就差沒說,中都我不要了。單徒鎰還想進諫,宣宗卻不容他開口:“朕意已決,卿毋多言!朕命完顏承暉為都元帥,穆延盡忠為副帥,共同輔佐太子守衛中都,其余隨朕擇日遷往汴京。”
說完,一甩龍袖,揚長而去。
單徒鎰跪地疾呼:“萬歲,容老臣再進一言。”
宣宗假裝沒聽見,徑直退返后宮。單徒鎰急怒攻心,一口鮮血噴射而出,暈倒在丹墀之上。
大殿之上一陣忙亂。完顏承暉命人將單徒鎰送回府中,當晚,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便含恨而去。
宣宗怕百官再行勸諫,索性每日停止臨朝視事,躲在后宮閉門不出。
不出群臣所料,遷都計劃果然在中都百姓中引起了極度恐慌和對朝廷的徹底失望,剛剛平穩的局勢重又陷入動蕩不安之中。時隔不久,金舉眾遷都的消息通過成吉思汗的快馬傳騎送到蒙古本營。
成吉思汗聞訊憤然作色:“金既與我議和,為何又要南遷?看來完顏珣當初的議和不過是緩兵之計,為的是拖延時間重整旗鼓,繼續與我為敵。我倒要先發制人,看他陰謀如何得逞?”當即傳令眾將到金帳議事,準備出征。
成吉思汗不愧是一個善于選擇時機、頭腦清醒冷靜的天才統帥。過去不攻中都,是因為中都城防堅固,軍民同心,倘若傾入大量人力物力攻城,終究得不償失。如今情況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宣宗遷都,勢必造成中都城防空虛,人心紊亂,此時再攻中都,則會事半功倍。
眾將一致贊同立即出兵,新的大戰就在眼前。
諸事議畢,成吉思汗走出大帳,婉嫣拍馬迎上了他:“祖汗。”
看見孫女,成吉思汗猛然想起:“婉嫣,你不是明天就走嗎?”
“是。我在等祖汗說會兒話。”
祖孫二人并轡而行。
“祖汗,您千萬多保重。”婉嫣不無憂慮。
“你都知道了?”
“我剛從奶奶那里來。”
成吉思汗略覺不安。每次出征,都難免要經過一段折磨人的時光。成吉思汗最怕的就是親人們默默為他準備行裝的日子,好似他就會一去不返。“知道也好。回去好好照顧你額吉,不用惦記祖汗。”
婉嫣沒敢回答。她避開了祖汗慈愛的注視,淚水已然溢滿眼眶。
“婉嫣,祖汗……”
“我懂,祖汗,沒有人可以讓您掉轉馬頭。我不會勸您什么,我只想要您答應我一個請求。”
“你說吧。”
“如果沒有您為我主婚,我永遠不會出嫁。”
“祖汗答應你。嫣兒,你放心吧,祖汗很安全。”
“那您上回還受了傷呢。”
婉嫣指的是在懷來戰斗中,成吉思汗被流矢擊傷左臂的事。可能忽蘭告訴孛兒帖時被婉嫣得知了。
“祖汗向你保證再不輕易涉險好不好?你也知道祖汗的脾氣,祖汗說過的話從來都是會兌現的。”
婉嫣拭去眼淚,從馬上默默伸過手掌。
祖孫二人擊掌為誓。
長生天,求你保佑我的祖汗吧!婉嫣情愿減壽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求你再不要讓祖汗受到傷害……
叁
蒙古大軍再次穿越長城。
石抹明安率蒙軍主力陳兵中都城下,完顏承暉親自在城頭督戰。蒙軍連續強攻數日,均無功而退。
成吉思汗命木華黎領兵攻打遼東、遼西,從四面包圍中都,斷其糧道,圍城打援,終將中都城逼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島。再說宣宗自到汴京第二天,就開始后悔未令太子守忠南遷。在這件事上,他又表現出非同一般的固執,置眾臣苦苦相勸于不顧,堅持派出了一名特使從速前往中都宣太子回汴京議事。
太子守忠本是個養尊處優的角色,尋歡作樂還算行家里手,行軍打仗無異于趕鴨子上架。自蒙軍包圍中都,他嚇得連宮門也不敢出了。但不管太子勇敢也罷,怯懦也好,有他坐鎮中都,守城將士的心中尚有些許寄托。豈知宣宗連這點寄托也無心留下。
太子聽說父皇召他南歸,喜從天降,匆匆將宮中一應細軟珍玩搜羅一空,連夜打開后城門逃之夭夭,臨走前對完顏承暉和穆延盡忠連句表示安慰的話都沒說。宣宗的這種做法,令主帥完顏承暉內心苦不堪言,穆延盡忠則完全心灰意冷。
蒙軍攻城甚急,急切間雖不能下,中都的守備力量卻日漸削弱。成吉思汗成竹在胸。他安慰因久攻不下而產生焦躁情緒的個別將領:“守城者最忌消耗戰。對于他們,糧秣得不到供給,兵員得不到補充。中原部隊的局限性始終在于一旦卡住其糧道,就如同卡住其咽喉。況又經過隆冬,除向新都求援,我料完顏承暉別無良策。”
成吉思汗的自信不能說沒有道理。完顏承暉在曠日持久的圍攻中遇到了他無法克服的幾個難題:一是城中儲糧消耗殆盡;二是守城將士死傷慘重,兵員得不到補充;三是穆延盡忠無心軍務,每與議事,必以言語支吾。完顏承暉開始考慮向新都求援。
金使赴南,潛出中都,成吉思汗了若指掌。他暗令放走金使,隨后派石抹明安在汴京通往中都的必經之路設下埋伏,截擊援軍。
轉眼,蒙軍圍攻中都城已近半年,完顏承暉最害怕的情況出現了:城中斷糧。派去求援的使臣出城月余杳無音信,穆延盡忠私下向心腹抱怨:“皇上倒是想的周到,到汴京還沒坐穩龍椅就惦記著接走太子,對我們的死活卻不聞不問。如今中都被圍得像個鐵桶,完顏承暉又倔又愚,再這么拼下去,只怕我們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城中斷糧,百官無事可做,各自忙于尋找生路。只有一個人,面對生死考驗,表現出非凡的勇氣和鎮定。他,只是完顏承暉手下一名有職無權的年輕文官,蓄著垂至胸前的美髯,以致后來無論何時成吉思汗都不稱呼他的名字,而是昵稱他為“長胡子”。他就是其后在蒙古帝國發揮了重要作用的一代名相耶律楚材。
出身名門的耶律楚材,是遼東丹王突欲的第八代嫡孫。其父耶律履六十歲時方得此子,既感慨又欣喜地為新生兒取名“楚材”。取“楚地有材,晉實用之”之意,將遼國比作楚,將金國比作晉,父親希望兒子長大后能夠在金廷大展宏圖。
楚材三歲時,嚴厲而慈愛的父親去世,熟讀詩書,深具文化修養的母親將他撫養成人。耶律楚材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長大,才名漸播于金邦。其時章宗在位,聞耶律楚材之名特意召見了這位才華橫溢的青年。得知他是已故侍郎耶律履的三兒子,章宗十分高興,鑒于耶律履之位早由其長子善才繼承,章宗格外拔擢任用,將耶律楚材補為左右司員外郎。這一年是金章宗泰和六年,耶律楚材年方十七歲。也正是這一年,成吉思汗成了全蒙古民族的大汗。
耶律楚材博覽群書,精通天文、地理、術數、律歷,多才多藝且風華正茂。只可惜日漸衰落的金廷無法給他提供充分施展才華的舞臺,懷才不遇的失落感迫使他投向佛門,拜在了京都名僧萬松長老的門下。
然而,參禪打坐并不能完全泯滅耶律楚材內心的宏偉抱負,他仍然渴望以一生所學,濟世安民。
宣宗南遷,耶律楚材的兩個哥哥善才、辨才都伴駕隨行,只有耶律楚材被完顏承暉留下來輔以國政。奈何大廈將傾,獨木難支,中都漸被蒙古逼入絕境,局勢已不是個別賢臣良將所能挽回。
絕望的情緒籠罩了朝野上下。耶律楚材每日以書本消磨時光,掀動書頁,低聲吟誦,毫無動搖頹唐之意,與驚惶失措的同僚恰成鮮明對比。
完顏承暉仍在城中望眼欲穿地盼著援軍的到來,卻不知援軍根本來不了了。
原來,宣宗接到完顏承暉的求援密報后,當即派御使中丞李英率十萬大軍火速增援中都。救兵如救火!宣宗于此千鈞一發之際派出了嗜酒如命的李英,真可謂昏聵至極。
李英貪酒,幾乎到了沒有酒就什么也做不成的地步。援軍一路之上行動異常遲緩。那李英更是每日泡在酒缸中。好不容易到了霸州,早已候在這里的石抹明安指揮伏兵四面殺出,金軍一觸即潰,李英也在半醉半醒中做了酒鬼。僥幸殺出重圍的金兵倉皇逃回汴京。石抹明安并不派兵追趕,只命人割下李英首級,回師向成吉思汗復命。
成吉思汗派人攜帶李英首級和勸降詔書來到城下,要守軍將領轉呈主帥完顏承暉。勸降書中寫道:中都乃人間天堂,若毀于戰火之中,實為天大憾事。望完顏丞相審時度勢,順應民意,獻城來降,仍不失王侯之位,且有大功于中都百姓。而今援軍主帥李英已死,中都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已成孤城一座,陷落只是時間問題。倘若元帥終究執迷不悟,難免玉石俱焚,城毀人亡。
完顏承暉就拿著這封信和李英的首級召集眾將議事。聽說援軍被阻,諸將面面相覷,黯然無語。完顏承暉連連追問,眾將仍舊裝聾作啞,呆若泥塑。
完顏承暉無奈說道:“本帥誓與城池共存亡,以報皇上托國之恩。穆延將軍,你意如何?”
穆延盡忠正色答道:“某斷不會屈膝北侍。”
“如此甚好。將軍有何打算?”完顏承暉不抱希望地試探。
“依某之見,我軍只能尋機突圍,除此別無良策。中都不過一死城耳,人才是至關重要的。”
“你想逃跑?”
穆延盡忠毫不相讓:“莫不成元帥有把握保得城垣不破?”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生為人臣,豈可懼死貪生!”
穆延盡忠咽下了差點脫口而出的更為刻毒的話:你死也是白死。只是哂然冷笑。
“諸君有愿與本帥共赴國難者,請隨本帥到城頭督戰。”完顏承暉說完,諸將仍如廟里的泥菩薩一般,不復一言。
穆延盡忠以挑釁的目光睨視著完顏承暉,臉上閃現出譏嘲的冷笑。
完顏承暉如同掉入了冰窟,一顆心從內到外都冷透了。大難臨頭,諸將不思盡忠報國,只知明哲保身,中都焉有保全之理?罷,罷,罷!人各有志,難以相強。人生在世,生者何歡?死亦何懼?
完顏承暉神思恍惚地回到丞相府,換上朝服,獨自巡視城中防務。
斷糧數日,將士們將能吃的東西都吃光了,極度的饑餓使他們一個個面黃肌瘦,目光呆滯。完顏承暉沒有走完一圈便回到府邸,他已是心力交瘁、欲哭無聲了。
入夜,借著昏淡的燭光,完顏承暉奮筆疾書。
在呈給皇上的奏折中,完顏承暉詳述了中都半年多來的守備情況。在奏折的后半部分,他一一列舉了術虎高琪弄權誤國的罪行,懇請皇上以中都城破為鑒,從此舉賢任能,臥薪嘗膽,重振大金國威。最后,他向皇上謝罪,說自己沒能守住中都,有負皇上重托,失職之罪,萬死莫贖。
寫完一生中的最后一本奏折,完顏承暉傳來心腹家將,囑他設法將奏折轉呈皇上。家將含淚拜辭而去。
完顏承暉黯然辭別家廟,回到書房。這位忠耿一生的大金賢臣最終選擇了服毒自盡的道路。
次日凌晨,蒙古大軍在石抹明安的率領下強行攻破城池。穆延盡忠將宮中寶物搜羅一盡,放火燒了宮殿,從城后出逃。
至此,中都徹底陷落。
部分蒙將鑒于中都軍民固守,以致耗費了諸多人力物力,建議屠城,以示懲戒,石抹明安及時阻止了這一野蠻行徑。他說:“國以民為本,國無民取其國有何意義?況且殺戮無罪者,只能增強對方抵抗的決心。似此短視之舉,絕非大汗本意。”
石抹明安的話很快傳到了正在獨石口避暑的成吉思汗耳中。成吉思汗對石抹明安敢于力排眾議、堅持原則的行為尤為嘉許,傳旨以明安所言作為蒙軍日后的攻城方略及安民準則。
肆
宣宗在汴京得知中都城陷落的消息后痛哭了一場,然后在大殿之上追封完顏承暉為尚書令,廣平郡王,謚忠肅,但對其心血凝成的奏折卻置之不理,對臨陣脫逃的穆延盡忠也未做任何處置。
敗者痛哭,勝者未必歡笑,成吉思汗在獨石口聽說中都陷落的消息后反應十分冷淡。大戰前的所有興奮在勝利后都蕩然無存,成吉思汗一生似乎都在刻意追求成功而非享受成功。不久,成吉思汗在桓州行宮接見宋金名家,訪得耶律楚材的賢名也在此時。后來,西征前夕,成吉思汗終于得償所愿,將耶律楚材羅致蒙古宮廷。
對金的戰斗實踐,令成吉思汗切實感受到要想贏得中原戰爭的勝利,就必須采用中原戰法。組織一支步兵和炮兵部隊已勢在必行,成吉思汗將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了愛將木華黎和石抹明安。
蒙古大軍兵分兩路,繼續向南推進。一支由木華黎率領,強攻真定,真定守將武仙不敵,獻城投降。另一支由石抹明安率領,包圍了張柔駐守的紫荊關。
金對蒙古戰事的多次失利使金軍將士畏敵如虎,張柔親臨前線指揮亦不能挽回敗局。無奈之下,張柔只好帶領殘兵敗將從關后奪路而逃。
石抹明安一舉搶占紫荊關,分派少將軍寶魯追擊張柔。
張柔一口氣逃到狼牙嶺下,回顧隨行將士,所剩寥寥。正思慮該往何處去,寶魯已領兵追了上來,張柔只好勒馬迎戰。
寶魯還不滿十八歲,是木華黎的獨子。木華黎自夫人逝后再未續娶,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征伐大業上。寶魯自幼接受了父親最嚴格的訓練,儼然又是一個年輕時的木華黎。
張柔并未將寶魯放在眼里,戰不多時,發現寶魯極難應付,于是撥馬便走,寶魯緊追不舍。
聞聽寶魯馬近,張柔驀然擰身,使出了張家槍的絕招“回馬槍”。哪知不見寶魯,張柔不覺一愣。就在張柔分神的瞬間,寶魯已從馬肚一側敏捷地躍上了張柔的馬背,將張柔摜于馬下。
跟隨寶魯的士兵眼疾手快地將張柔捆綁了個結實。張柔抬眼望去,只見寶魯端坐于他的馬上,正得意地向他微笑。
主帥被擒,余者紛紛棄械歸降。
張柔被押至石抹明安主營。一路所見,旌旗輝映,刀槍林立,軍容十分整肅。張柔暗想,石抹明安能以金降將身份統帥蒙古大軍,可見其深受重用。
寶魯先入帥府復命,石抹明安大喜。“少將軍不愧將門虎子!本帥為你記首功一件。”俟寶魯離去,他命人帶上張柔。
張柔昂然立于帥案前,全無懼色。
石抹明安微微一笑:“張元帥,你既落入我手,為何不跪地乞饒?本帥或可放你一條生路。”
張柔頓時大怒:“你是帥,某也是帥,因何跪你?難道張某怕死不成!”
石抹明安見張柔如此剛毅,心內敬服,急忙走出帥案,親自為張柔解開綁繩:“適才只為試探元帥性情,言語冒犯處,還望元帥海涵!實話說,末將久聞元帥大名,只可惜有心結納,無緣識荊,今日得見,方慰平生渴念。”
張柔本是吃軟不吃硬的漢子,見石抹明安如此虛懷若谷,反而沒了主意。
“張元帥,請上座。”石抹明安的態度益發謙恭。
張柔猶猶豫豫地坐下了,石抹明安方回原位就座。
“元帥,末將有幾句肺腑之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石抹元帥但講無妨,張某洗耳恭聽。”
“張元帥,你我昔日同殿稱臣,一片忠心,蒼天可鑒。然末將終歸蒙古,個中原因,卻絕非留戀富貴,貪生怕死。當今圣上昏庸無道,奸臣把持朝綱,對外不思復國大計,對內容不下忠臣良將。右丞相完顏承暉盡忠死節,臨陣脫逃的穆延盡忠卻原職未動。如此軍令不明,賞罰不分,何以外拒強敵,內安民心?更有內部傾軋,令人防不勝防。漠北成吉思汗,以十萬控弦之士,猶如秋風掃落葉,幾陷黃河以北所有州郡。金帝雖據黃河天險,終難久持。蒙軍雖粗莽,卻難得君正臣賢,想你我凜凜一軀,生逢亂世,當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方不負平生之志。元帥細思,末將所言有無道理?”
張柔聽石抹明安句句切中要害,又想起恩帥當年遭奸臣構陷,無端冤死,不免心動,情不自禁點頭稱是。
石抹明安見張柔嘆息不語,屏退左右,傳命擺上酒宴,兩個人對座長談。
石抹明安的口才在金軍中首屈一指,一番話講來如同從張柔心窩里掏出一般,張柔聽得十分入神。
酒過三巡,張柔突然想起什么:“石抹元帥,方才擒我小將,請問叫什么名字?”
“寶魯。他是主帥木華黎膝下獨子。”
“難怪!這位公子實在了得。張某自幼習武,從未失手,不料竟敗在公子手下。”張柔就把他與寶魯交戰的情形細述一遍,忍不住大笑起來。石抹明安聽了,更加敬重張柔坦蕩爽直的性格。
“蒙古兒童,從會走路起就會騎馬,大汗軍隊,人人都有騎射本領。即便不出征,他們也演兵習武,常年不間斷。我聽士兵說,每逢訓練,大汗與士兵同穿粗衣,共食陋食。統帥如此,將士焉能不奮發向上?想當初末將兩進蒙營,處境異常尷尬。歸降雖為情勢所迫,末將之心其實早為大汗傾倒了。”
張柔若有所思。
石抹明安為張柔斟滿酒:“末將初入蒙營之時,曾與木元帥有過一次傾心長談。張元帥可知君臣同心,互信不疑是種什么樣的感覺?”
張柔回答不出。
“末將知道這個也是在歸降之后。那種可為之生為之死的心愿,確實發自內心深處,從此再無半點反悔。”
“明安兄,”張柔不知不覺地改變了稱呼,“早聞兄鐵嘴鋼牙,無人能及,今日才知名不虛傳。”
石抹明安笑道:“雖然如此,末將兩次出使蒙古,卻是理屈詞窮啊。”
兩個人相談正歡,忽聞木華黎已至關下,石抹明安急忙出席,將木華黎接入帥堂。木華黎見到張柔十分高興,賓主落座,木華黎對張柔十分敬重,言談中決無絲毫以勢壓人之意。張柔萬般無奈,表示愿降,木華黎大喜,當即派人稟明大汗。
正好寶魯也來參見父帥。張柔稱贊公子機智勇武,木華黎卻令寶魯拜張柔為師,學習領兵為帥之道。
中都陷落當天,拖雷的夫人蘇如在軍中生下次子忽必烈。孫兒的出生為成吉思汗帶來了極大的愉悅。孩子滿月時,成吉思汗在桓州為他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入籃儀式。倘若這時月倫夫人還活著,一定會說:又是一個小鐵木真!
在桓州逗留期間,蘇如要丈夫多方延聘中原名儒進府,待以師禮。蘇如不愧是一個有頭腦有遠見的奇女子,她比她丈夫更清楚,她的兒子們若想成為中原的皇帝,就必須接受中原的文化教育。
對此,歧國公主深以為然,全力協助。歧國公主后來也生有一子,取名末哥,英賢僅次于忽必烈,是忽必烈的忠實擁護者。
拖雷將蘇如之請上奏父汗,成吉思汗大為贊賞,坦言兒媳見識勝過兒子。
出于對孫兒的鐘愛,成吉思汗還特意請了金國幾位有名的相士為嬰兒相面,結果眾口一詞,皆言嬰兒相貌主大富大貴,日后金、宋將在此兒手中平定。成吉思汗聞聽,更加欣喜,命人好生看顧孫兒。
張柔恰在這時來到喜氣洋洋的成吉思汗行營,覲見這位讓石抹明安欽服萬分的蒙古大汗。成吉思汗行獵剛返,在金帳前迎住張柔。張柔正欲大禮參拜,被成吉思汗伸手攔住了:“張元帥不必多禮。在草原,沒有中原諸多禮儀,我也不習慣別人三跪九叩。你是我的客人,不妨隨便點吧。”
我的天!石抹明安說這位大汗樸實得驚人,若非親眼所見,誰又能想象得出他就是那個用兵如神、所向披靡的蒙古大汗。
成吉思汗對年輕的張柔極為賞識,委任他為河北軍都元帥,漢軍萬戶長,并授以虎符,許其關鍵時刻可調動蒙軍。張柔感激涕零,欣然拜受。
在桓州小住數日,張柔拜辭。臨別時,張柔對成吉思汗虔誠起誓:“臣蒙大汗知遇之恩,當肝腦涂地以報。從今以后,臣將一生追隨大汗,沖鋒陷陣,萬死不辭!”
成吉思汗扶起張柔:“有將軍作我的臂膀,乃我萬千之幸。”他欣慰地說道。
伍
對金戰事告一段落。
蒙古大軍回返本土,只留少量部隊協助歸降的金軍將領繼續肅清黃河以北的金殘余力量。蒙古對金進行戰爭伊始仍帶有草原戰爭的深深烙印,隨著對金戰事的不斷深入,改變舊的戰略戰術已勢在必行。
石抹明安、張柔等金國降將對自己轄地的有效治理為成吉思汗提供了一種模式。統治發達的中原國家必須采用適合中原的方法,籠絡和重用一批出身中原的才能出眾的將領不但可行,而且必要。蒙軍人數太少,不可能分兵占領每座城市,從而給敵人留下各個擊破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允許一些豪紳軍閥擁兵自重無疑要明智得多。唯一的條件是他們必須宣誓效忠。
此時,木華黎麾下既有像石抹明安、蕭也先這樣的契丹族將領,也有像寅答虎這樣的女真族將領,更有像郭寶玉、史天倪、史天澤、石天應、張柔、武仙這樣的漢族將領,可謂猛將如云,人才濟濟。這是其中一個有利的方面,另一個有利的方面是,金廷已完全失去了對遼東的控制權。
耶律留哥在隆安自立為遼王,女真貴族蒲鮮萬奴在遼陽建立了“東夏國”,并遣長子迪格入質汗廷,如此一來,遼東至少在名義上掌握在成吉思汗手中。再加上木華黎在征南戰爭中表現出來的杰出才能已使他在金降將中樹立起崇高的威望,因此,成吉思汗北歸時,便放心地將繼續攻金的指揮大權交到了他的手里。
成吉思汗又回到了風光秀麗的克魯倫河畔,放松了在戰爭中繃緊的神經。
親人們歡欣愉悅的笑容令他沉醉,故鄉的藍天白云綠水青山令他留戀,他暫時忘卻了氣勢磅礴的長城、黃河,忘卻了巍峨莊嚴的宮殿、廟宇,而仿佛只有眼前的粼粼水波、幽幽綠色。
成吉思汗于眾多孫輩兒女中,尤其鐘愛婉嫣、南圖贛、拔都和忽必烈。寵愛婉嫣、南圖贛是由于這兩個孩子自幼在他膝下長大;寵愛拔都是由于這孩子胸懷大志,與他相像;寵愛忽必烈則是由于長生天的啟示——相士們皆言,此子日后成就的事業將超過他的祖父。
十六歲的婉嫣始終是她祖汗的最愛,是蒙古帝國的寶中之寶。然而,孫女畢竟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再深的愛也不能耽誤孩子的終身大事。成吉思汗決定先辦完遣使回訪花剌子模這件緊要之事后,就與子、媳商議一下孫女的婚事。
成吉思汗曾在中都附近接見了來自花剌子模的三位商人,他一直希望能同中亞那個富裕美麗的國家建立和平通商關系,為此,這次回到蒙古本土,他立即從定居于蒙古高原的花剌子模商人中精心篩選出三個人作為他的私人代表,帶給摩訶末·沙一份厚禮和一封和平坦率的信。
辦妥這件事后,成吉思汗派人火速召回長子和兒媳。
如此著急地商量婉嫣的婚事,同阿力麻里國王布扎爾派人來為他的愛子速格納黑向成吉思汗求婚有關。使臣說,如蒙恩準,來年春天布扎爾夫婦將偕子親來謁見成吉思汗。
術赤和達蘭表示愿意聽從父汗安排,成吉思汗反而有些舉棋不定。
幾天前,孛兒帖曾試探過孫女的心意,孫女當時沒作任何表示。看來此事還須兒媳親自出面,畢竟母女間可以無話不談。
陪父汗和母后吃過午飯,術赤獨自返回他在汗營的住處。他牽著馬,慢慢地走在柔軟的草地上,心里產生了一種少有的閑適和愜意。
一陣女孩子們清脆悅耳的笑聲使他循聲望去。這時,他看見了走在人群中的女兒。身材修長的婉嫣即使是在花團錦簇的少女們圍聚下也格外引人注目。她穿著一件白色印有暗花的前開襟長夾袍,收緊的腰身襯托出苗條健美的體態,步履輕盈得似要迎風飛起。鵝蛋形的臉上,一雙顧盼神飛的眼睛充滿了自信。
做父親的還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如此長久地注視著自己的親骨肉,他不勝驚異地發現:女兒越長越美了。
婉嫣也看到了父親。她離開同伴,向父親走來。
“父王。”她在離父親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彬彬有禮地向父親打了個招呼。
術赤點點頭,稍稍有點難堪。他很想對女兒說幾句表示關切的話,可又不知從何說起。長年的情感封閉,使他無法改變外在的孤僻冷漠。
婉嫣依然保持著她的禮貌:“我額吉在奶奶那里嗎?”
“在。拔都和斡爾多也在。聽你奶奶說,你去華容姑姑那里了?”術赤溫和地說。
“嗯。”女兒想最好能說另外一番話,可脫口而出的依然是短得不能再短的一句。
“嫣兒,阿力麻里……很遠,以后,你凡事……要自己小心……”面對即將遠嫁的女兒,術赤身不由己地表現出沉埋心底的父愛。女兒感覺到了,但多年的感情隔閡并不那么容易消除。
“我懂。我走了,父王。”婉嫣淡然一笑,經過父親身邊,離去了。術赤帶著幾分傷感、幾分留戀目送著女兒。
成吉思汗獲得蕭也先密報,錦州守將張鯨公開叛蒙,自立門戶。成吉思汗不得不派木華黎前往平叛。要知道,木華黎兩天前才剛剛返回蒙古主營,連稍事休息的時間都還沒有得到。
木華黎率三萬大軍出發,成吉思汗親自將他送出營外。望著這員愛將神采奕奕的眼睛和日漸消瘦的臉龐,成吉思汗的心頭涌上了深深的歉意。
“大汗不必憂慮,張鯨逆天行事,不足為懼!如今降蒙金將人心不穩,除掉張鯨,正可殺一儆百。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張鯨之叛絕非壞事。大汗請穩坐汗廷,靜候佳音。”
成吉思汗緊緊握住木華黎的雙手:“中原有你坐鎮,我自然可以高枕無憂。只是這樣一來,你未免太過操勞,我總擔心你的身體吃不消。”
“不妨事,臣會注意。”木華黎深情地說。
一個月后,捷報傳來,木華黎與遼王耶律留哥、蒙古監軍蕭也先合力剿滅張鯨兄弟。成吉思汗對耶律留哥和蕭也先恩賞備至,他特別傳命蕭也先坐鎮錦州,原張鯨轄地盡歸蕭也先治下。正如木華黎所言,平定張鯨之亂,金降將人心始定。
木華黎率兵繼續南下,對金戰事遠未結束。
耶律留哥派使者覲見成吉思汗,表明他不久將親赴汗廷拜謁大汗,以慰平生渴念。本來歸降諸侯必須遣子弟為質,如蒲鮮萬奴,自立為王后即遣長子迪格入質。耶律留哥因戰事頻繁,加上長子薛暗尚且年幼,才拖延至今。令他深為感動的是,成吉思汗并未因此對他產生絲毫懷疑。
陸
婉嫣的婚事幾經商議確定下來。第二年春天,成吉思汗在汗營接見了前來迎親的布扎爾夫婦。與布扎爾夫婦同行的還有阿爾思闌。阿爾思闌一來與布扎爾交厚,二來想念成吉思汗,借機一同來了。不約而同地,畏兀兒國王巴爾術也偕妻子華歆回蒙古省親。一時間,金帳內賓客如云,老友新朋久別重聚,那份欣喜自不必細表。
布扎爾與成吉思汗一見如故。裝扮一新的婉嫣出來拜見公婆,好個亭亭玉人,布扎爾夫婦心里極其滿意。速格納黑原本性格開朗,愛說愛鬧,但這次來因為是要做新郎,反而拘謹了許多。
成吉思汗一旦決定的事絕不反悔。他滿足了布扎爾夫婦盡快迎娶新嫁婦的愿望。婚禮定于九日后。凌亂的帳篷中,侍女們正忙于將婉嫣需要帶走的東西裝入箱中,婉嫣則站在門前發呆。
這里曾是她住了十七年的可愛的家。在織毯回繞的空間,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著一切,就像一個自由自在的女王。過不了多久,她就要成為別人房中的小婦人了,等待她的又會是怎樣的命運呢?平心而論,對于將要成為她丈夫的速格納黑,她并非完全沒有感情,讓她無法忍受的是嫁給他便意味著從此遠離故鄉、遠離她的祖汗和奶奶……
侍女正欲將一個銀圈駝鈴裝入箱中,婉嫣叫住了她:“給我吧。”
銀圈駝鈴是她四歲那年祖汗送給她的生日禮物,許多年來,她始終珍愛如初。一個侍女從帳外走了進來,手里還捧著一個精致的墨綠色絨面小盒。她俯在婉嫣的耳邊笑嘻嘻地說了幾句什么,將小盒放在她的手上。
婉嫣急忙走出帳外。“夫人,請進。”她不失恭敬地將布扎爾夫人讓入帳中。
“里面很亂,讓您見笑了。”婉嫣靦腆地說,尊婆母上坐,親手奉茶。
布扎爾夫人是個性情剛強的女人,處事果斷,雷厲風行,布扎爾對她又敬又怕,差不多唯夫人之命是從。速格納黑是夫人唯一的兒子,也是布扎爾的長子,夫婦倆一直對他寄予了厚望。
第一次拜謁成吉思汗,布扎爾夫人建議讓兒子去,為的是讓兒子出去走走,長長見識。結果兒子回來后大談自己在蒙古參加“那達慕”的所見所聞,顯然那時婉嫣尚未走入兒子的生活。
第二次是在四年后果蔬熟透的季節。布扎爾與夫人商議,漠北少有新鮮瓜果,不如派兒子送去,也可聊表敬意。兒子這一去在蒙古逗留了很長時間。時值蒙軍二次南下,做父母的還以為兒子已隨大軍出發。布扎爾夫人終究放心不下,派了個家人前去打探兒子的消息,不想兒子竟跟隨家人回來了。兒子告訴他們他確實想隨大汗出征,但大汗不允,還嚴令他立刻返家。成吉思汗的善意顯而易見,布扎爾夫婦深受感動。
盡管兒子百般遮掩,細心的母親仍然發現兒子此次回來不同以往,總顯得魂不守舍。禁不住母親的再三追問,兒子向母親傾訴了衷曲。得知兒子愛上的姑娘是成吉思汗的掌上明珠,布扎爾夫人不能不有所躊躇。迎娶嬌慣成性、目中無人的蒙古公主,婆媳之間會不會不好相處?兒子卻安慰母親,婉嫣溫柔沉靜、善解人意,將來斷不會讓她為難。他擔心的倒是婉嫣不會接受他的這份感情,如果此生沒有婉嫣相伴,生命將毫無意義。天下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兒子,她暗暗思忖,為了兒子,只要能忍的她都可以忍。
在金帳初見婉嫣的剎那,雍容、端莊的公主給未來公婆留下的印象出奇的好。看公主的做派風度,無論如何不像那種飛揚跋扈的少女。布扎爾夫人這才決定大婚前再探探兒媳的為人情性。
侍女們知趣地悄悄退去了,帳中只剩下布扎爾夫人和婉嫣。布扎爾夫人上前拉住婉嫣的雙手,細細地端詳著她,婉嫣被她看得有點不知所措,急忙垂下了頭。
“公主,打開你的禮物看看。”布扎爾夫人含笑說。
婉嫣順從地打開小盒。小盒里是一只鑲嵌著祖母綠的名貴鉆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真漂亮!”婉嫣驚訝地贊道。
“這是我娘家的祖傳之寶。速格納黑出生后,我就一直準備著把它送給我未來的兒媳——當然有個條件,必須是我能接受的兒媳。”
婉嫣睜大了眼睛,不解地問:“速格納黑有夫人啊,怎么她們不能讓您接受嗎?”
“并非如此。我是說我這個人脾氣急躁,常使媳婦們敬而遠之,我雖試圖加以改變,卻收效甚微。也許是我的要求太高太不切實際了吧。我的速格納黑將來是要承繼王位的,我始終認為,我心目中的兒媳應該是能夠幫助我兒子治理好國家的女人。”
“可您為什么要將它送給我呢?”
“你不一樣。在遇到你之前,我從未見過速格納黑對誰這樣一往情深。作為母親,我相信兒子的眼力。”
婉嫣略一沉思,合上小盒,重新遞還到布扎爾夫人手中:“我現在才明白這只戒指有著特殊的意義,所以我不能接受。時間會證明一切。如果到時您能真心實意地將它戴在我的手上,我將覺得榮幸無比。”
婉嫣的回答令布扎爾夫人十分滿意:“我期待那一天早日到來。”
婉嫣無數次下決心離家前不流淚,可是分別的那一刻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她沖動地撲進奶奶的懷抱,哭了。
孛兒帖夫人竭力忍著淚水,哄勸著心愛的孫女:“傻孩子,別哭!你不是答應過奶奶要高高興興地上路嘛。”
婉嫣強忍惜別的憂傷,來到祖汗面前,跪行大禮。
成吉思汗俯身拉起孫女。真快呀!兩年前與孫女賭誓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今天孫女卻要遠嫁他鄉了。他的鼻子驀然有些發酸,臉上依然帶著笑:“嫣兒,再和祖汗訂個誓約。”他小聲說。
“什么?您說。”婉嫣哽咽地問。
“明年葡萄熟了,給祖汗送來。”
婉嫣伸出手,祖孫倆三擊掌,婉嫣含淚展開笑顏:“祖汗,您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任何時候都不許您冒險,為了我,為了我們大家。”
“祖汗答應你。”成吉思汗鄭重地允諾。
婉嫣來到達蘭身邊,親昵地抱住了她:“額吉,多保重。”
達蘭流淚點頭:“女兒,你要爭氣。”
婉嫣抬起頭,深深地凝望著她所有的親人。最后,她來到南圖贛面前。
比起兩年前那個頑皮任性的小男孩,十三歲的少年顯得成熟了許多。他像大人一樣安慰著姐姐:“婉嫣,別哭,我會騎馬去看你的。”
南圖贛對比他大四歲的姐姐始終直呼其名,婉嫣永遠是他最好的朋友。
婉嫣注視著她摯愛的親人們,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車前。速格納黑體貼地扶妻子上車,察合臺沖著他喊:“你這小子,一定要照顧好婉嫣呀。”
“放心吧。”速格納黑大聲保證。白帳馬車載著新嫁娘遠去了。成吉思汗同阿爾思闌、布扎爾話別。他特意叮囑布扎爾,盡量少出獵,阿力麻里與西遼接界,要時刻提防忽出魯克挾怨報復。布扎爾感謝成吉思汗的關心,但對忽出魯克可能對他不利的提醒卻并未放在心上。
柒
成吉思汗的使者帶回了沙王同意與蒙古締結通商協定的文書。成吉思汗喜悅異常,立即著手組建一支由四百五十名商人組成的龐大商隊。此時此刻,他哪里能夠想到,他對通商條約的重視和信守,換來的竟會是無恥的背叛呢?
蒙古商人兀忽訥作為成吉思汗的私人代表,抵達花剌子模后將進一步同沙王洽談有關設立中原式驛站制度,保護商旅人身安全和旅途暢通等事宜。同發達的伊斯蘭教國家進行貿易往來,在成吉思汗的心中占據著頭等重要的地位,他為此付出了真誠的努力。
耶律留哥恰在這時帶著兒子薛暗來到蒙古汗營,成吉思汗設宴為父子二人接風。席間,他喚來薛暗,執手端詳了好一陣。薛暗形貌昳麗,白凈溫雅,令他心中十分喜愛。“你今年多大了?”他溫聲問。
“十七歲了。”薛暗回答。
“這么年輕……”他輕輕喟嘆。隨即,他吩咐斡歌連去將他的波斯刀取來,親自為年輕人掛在腰間,“這是我的見面禮,收下吧。”
“謝大汗。”
耶律留哥插話道:“大汗,臣此行是想將薛暗留在您的身邊。一來令他秉承教誨,二來也好替臣服侍您。”
成吉思汗當然明白耶律留哥的真實用意,他誠懇地說道:“我很喜歡薛暗,也希望他經常到汗營做客,不過,你該明白我是信任你的。”
不等父親說什么,薛暗已跪倒在地:“大汗,您是不是不同意留下小臣?即便如此,小臣心意已決,斷不會隨父王回返遼東。”
成吉思汗被薛暗堅決的語態逗笑了,他俯身拉起薛暗:“你這孩子!你不懂,留在我這里,將來是要吃很多苦頭的。”
“小臣不怕!這么說,您同意留下小臣了?”
“好吧。”成吉思汗含笑點頭,“我相信蒙古草原的太陽會曬黑你的皮膚,讓你長得更健壯。”
“謝大汗。”薛暗響亮的回答,心滿意足地坐回到父親身旁。
一抹微笑掠過耶律留哥的唇角,他明白,這是兒子自己的選擇。兒子像一只展翅欲飛的雛鷹,深沉的父愛應該成為他的藍天,而不是他的羈絆。
成吉思汗對耶律留哥說:“王弟請放心,我會替你照顧好薛暗的。”
簡短的話語,足以暖透三冬。為這樣重情守義的君主效命,縱然捐軀沙場,又有何憾!耶律留哥默默地想到。
薛暗不久就開始明白成吉思汗所說的“苦”是指什么了,尤其是當他投入艱苦的訓練之中,就更加理解了“苦”的含義。不過,他很快樂,除了珍視榮譽,他還在汗營交了一個好朋友,就是迪格。
漸漸熟悉的兩個年輕人整天廝守在一起,幾乎無話不談。他們都是作為人質和成吉思汗的侍衛留在汗營的,他們都開朗樂觀,對生活充滿自信。不同的是,迪格是因為自幼與父親不和才被父親送往汗營,好在迪格并不在意。“我從小就沒愛過父親。我的家在大汗身邊,這里的生活對我來說要愉快得多。”他對薛暗說。
薛暗則完全不同。他自小深受父親寵愛,生母雖然早逝,繼母姚里夫人賢明仁慈,對他視若己出,他不僅有一個溫馨幸福的家,還有唾手可得的前程。
“那你為什么一定要留在蒙古呢?其實大汗對你父王很信任,他完全不必留你為質。”
“我不是為父王才要求留下的。我第一眼看到大汗,就被他徹底征服了,別說為他做侍衛,就是為他牧馬牧羊我也心甘。”薛暗由衷地說。
“我的感覺和你一樣。”薛暗微微笑了,“假如大汗是我的父親,我想我就不會無視他的感情了。”
龐大的蒙古商隊順利到達了邊城訛答剌。這個商隊的四百五十頭駱駝載滿了各種各樣的貨物:黃金、白銀、絲綢、織錦、海貍皮、貂皮、瓷器、茶葉等等不一而足。訛答剌城城主亦納勒是摩訶末·沙的母親——王太后圖兒堪的親侄兒。許多年來,沙王與其野心勃勃、擅弄權術的母后之間一直明爭暗斗。
亦納勒是個兇殘成性、無信無義的小人。當他獲知蒙古商隊攜帶著大量價值不菲的商品時,貪婪之心頓起。他一邊扣住商隊,一邊向沙王報告,誣陷商隊是成吉思汗派來的奸細。沙王因為自己派到蒙古的商隊就擔負著搜集情報的使命,對亦納勒的憑空捏造深信不疑。他命亦納勒將商隊逐出國境,并決定就此事向成吉思汗提出抗議。
利令智昏的亦納勒走得更遠。他并未驅逐商隊,而是將四百五十名無辜的商人全都變成了他的刀下之鬼。只有一個為商隊照看駱駝的傭人僥幸逃脫了虐殺,凄凄惶惶地踏上了回返蒙古的艱難歸程。
亦納勒心滿意足了。貪婪的瞳仁里塞滿了琳瑯滿目的珠寶,他簡直欣喜若狂。不過,為了給自己留條后路,他還是很“慷慨”地將這筆飛來橫財一分為三,另兩份分贈給沙王和他的姑母。
唯一的幸存者依靠堅忍不拔的毅力回到了成吉思汗的營地。聽完他的哭訴,成吉思汗握著刀柄的手劇烈地顫抖著,滾滾熱淚灑落在他的胸前。憤怒和痛苦好似一柄雙刃劍,就要刺穿他的五臟六腑。
怎能料到,他誠心誠意地同那個經濟發達的國家交往,換來的竟是如此結局!國家與國家間的往來,難道不需要光明正大、恪守盟約嗎?可如今,維護了雙方貿易協定的人是他——一個游牧民族的領袖。而那個所謂的西方大國的統治者卻干出了巧取豪奪、殺人越貨的無恥勾當!
兀忽訥的誓言猶在耳邊,商人們喜悅的笑臉清晰如昨,但他們已做了他鄉含冤莫白的鬼魂。走上高高的不兒罕山,他向長生天祈禱,保佑我去征服那些卑鄙無恥的劊子手吧!單純的蒙古人寧可面對死亡,也不會忍受污辱。
盡管義憤填膺,在成吉思汗身上起主導作用的還是冷靜和克制。經過反復思考,他決定再次派出使者,向沙王發出最后通牒:要么交出殺人兇手,要么備戰。
使者團由三名花剌子模人組成,他們是篤信伊斯蘭教的伊本·巴合赤和他的兩個助手。無論怎樣,成吉思汗必須在自己這方面做到仁至義盡,無可指責。
三位使者剛剛離去,喜吉忽從汪古部匆匆返回,帶給成吉思汗一個同樣令人震驚的消息:近期金國各地正盛傳木華黎已在中都自立為靖南國王,并公開聲稱由成吉思汗統治北方,他統治南方。成吉思汗聞報,沉默良久,命喜吉忽火速召回木華黎。
夏末,蒙古使者巴合赤機智地繞過訛答剌邊城,直趨沙王宮廷,遞交了成吉思汗的書面通牒。
通牒的語氣已經算相當克制的了:“王之前與我有約,一定會遵守兩國貿易協議,保證兩國商旅安全。今王公然背約,實有違大國君主之應有信譽。倘若訛答剌邊將殘殺四百五十名商人之舉果非王命,請將兇手解來我處,聽憑處置,則我仍愿與王和平共處。否則,即請備戰!”
巴合赤的父親曾入仕蘇丹塔哈失王朝,算得上沙王的臣民。巴合赤本人則效力于蒙古宮廷。
接到成吉思汗的書面通牒,沙王自覺理虧,卻又無可奈何。這一方面是由于他也接受了亦納勒的饋贈,拿人家的手短,另一方面是由于亦納勒絕非普通將領可比。亦納勒不僅是擁有相當實力的邊城守將,專擅一方,而且只效忠于他的母后圖兒堪,他根本控制不了這支勢力。左思右想之下,沙王只得抵賴:“汝主通商是假,欲刺探我國情報是實,本王焉能令汝主得逞!”
巴合赤冷冷地盯著沙王:“大王說話要有真憑實據。商隊剛至邊城就被殺了個一干二凈,大王又是憑哪些跡象斷定他們不是來進行貿易,而是來搜集情報呢?”
“本王深知汝主早存覬覦我富饒國土之心,焉能不打著通商的幌子,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大王既有先見之明,為何還要與吾主簽訂貿易協定?”
“這……”
“即便商隊真的擔負有特殊使命,您也完全可以在他們到達邊城前就令其返回,為何非要誘入城中,斬盡殺絕?”
“他們不是商人!他們是奸細!奸細!”沙王暴跳如雷,大叫大嚷。
巴合赤怒目而視:“您非要強詞奪理,本人也無話可說。看來大王是執意不肯交出殺人兇手了?那好,就如吾主所言,請大王備戰吧。”
“我花剌子模兵多將廣,難道本王怕那個無知的蒙古人不成!”
“假如我不是出生在花剌子模,就不會為我的祖國有您這樣一個愚蠢而狂妄的君王感到痛心了。”巴合赤心情沉重地說。
沙王氣急敗壞:“你竟敢羞辱本王!你不想活了嗎?”
“與其親眼看到花剌子模在蒙古人的鐵蹄下化作廢墟,倒不如死在你的刀下。如此,既可全我對圣主成吉思汗之忠,亦可全我對祖國花剌子模之愛。”巴合赤突然心平氣和起來。他鎮定地看了看他的兩個助手,算是最后訣別。
沙王從座上一蹦而起:“來呀!把他給我剁碎!剁碎!剁碎!”
護殿武士一擁而上,數柄利刃同時穿透了巴合赤的身體。巴合赤搖搖晃晃地面向東方跪倒,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了出來:“大汗……”他低弱地喚道,倒在了地上。
“他死了。”護殿武士報告。
“拖出去!喂狗!”
目睹慘狀的兩名副使明知爭也無益,索性忍悲不復一言。沙王命人將他們倆的胡須燒掉,又將他們倆打得遍體鱗傷,出了這口惡氣后,才將他們倆趕出花剌子模。
對一個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來說,燒掉胡須是對他們人格的莫大污辱。兩名無辜的使者歷盡艱辛回到蒙古本營時,眼睛里都已生出蛆來。成吉思汗灑酒祭奠了巴合赤的亡靈,發誓,一定要消滅摩訶末·沙,為死去的四百五十名冤魂,為忠心可鑒的巴合赤報仇雪恨。昔日良好的愿望化作了升騰在心頭的熊熊怒火,這怒火隨即點燃了蒙古全軍,懷著無情的憤怒,他們要對那個西方大國宣戰了。
捌
大戰在即,據守一方的各部主要將領匆匆返回蒙古本營,蒙古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軍事會議在成吉思汗的金頂大帳召開。
木華黎奉詔而返。君臣久別重逢,成吉思汗正想向木華黎詢問一下中原戰事,喜吉忽卻截住了汗兄的話頭,直言不諱地要求木華黎先向大家解釋一件事情:即他是何時、何地、如何自立為靖南國王的?
聞聽此言,帳中眾將無不為之心驚,原本嘈雜的大帳內霎時歸于寂靜。
石抹明安與耶律阿海面面相覷,緊張萬分。
木華黎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站起:“義王爺,這話從何說起!”
成吉思汗擺擺手,示意二人歸座:“何須解釋!此等雕蟲小技,如何瞞得過我去!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此乃自古為君者的通病。完顏珣滿以為藉此離間計就能為他們除去心腹之患,可惜他錯估了我對木華黎的信任。也好,我就讓他遂遂心愿,來呀!”他向斡歌連示意。
斡歌連呈上蒙古國旗:九斿白旗。
“金土不是盛傳木華黎已經自立為國王了嗎?好,我今天就正式封木華黎為蒙古太師,靖南國王!”
他將九斿白旗交給木華黎,充滿深情地交待:“太行以北,我自經略;太行以南,由卿治理。”又環顧諸將,“木華黎以建此旗為號,如見之,應視我已親臨。”信任之重,由此名言可知。
此時此刻,不唯木華黎感激涕零,在座眾將無不動容。
西征大計既定,成吉思汗又對跟隨他多年的老將進行了封賞,同時改編了軍隊。一時間全軍上下同仇亂愾,眾志成城。
會議結束后,成吉思汗回到愛妃耶遂的寢帳。
已經確定由忽蘭伴駕,戰前的準備工作永遠繁瑣而緊張。耶遂久久地、心緒復雜地凝望著她深愛的男人,從心底里迸發出一聲憂傷的嘆息:“大汗,您難道就不能讓太子們代您出征嗎?”
成吉思汗的眼神倏然黯淡了。
假如能夠,他或許會同意。但他怎能放心得下?他的兒子們可不像他和幾個兄弟那樣親密無間,相互信賴……這也正是他最大的心病……“耶遂,我生于馬背,大概也會死于馬背。我命中注定是個不能享清閑的人。”良久,他故作輕松地說。
“大汗,此次遠征需越過千山萬水,不知何日才能歸還。天地之間凡有生命之物都不能得以長生,倘或大汗似大樹般偉岸的身軀驟然傾倒,大汗的臣民百姓又該交與何人治理?大汗的四個兒子皆人中龍鳳,他們之中又有誰能夠接替汗位?臣妾所奏其實正是大汗的兄弟將臣所思所想,還請大汗恕臣妾斗膽直言。”
成吉思汗心潮難平,深深地注視著耶遂憂郁的雙眸,感慨道:“無論夫人還是博爾術、木華黎都從未對我提起此事,若非你提醒,我差不多要忘記——讓我好好考慮考慮。”
確定嗣位人選可以說是成吉思汗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難題。他從術赤想到拖雷,又從拖雷想到術赤,終究拿不定主意。還是與兒子們共同來商討這個問題吧。萬般無奈中,成吉思汗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四位太子被召到金頂大帳。帳中只有成吉思汗、博爾術、木華黎和喜吉忽。估計到父汗召他們前來必有要事相商,兄弟四人全都默不作聲。
成吉思汗含義復雜的目光輪流掃過兒子們的臉,唯獨沒敢在術赤臉上做任何停留。
片刻,他斟酌著開了口:“我召你們兄弟四人都來,是想就確立汗位繼承人一事聽聽你們自己的意見。”
除了術赤,其余三兄弟都流露出驚訝的神情。
成吉思汗注視著術赤:“術赤,你是我的長子,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術赤沉默以對。
察合臺急了,搶先說道:“父汗問術赤,莫不是欲立他為儲君嗎?”他略作停頓,有意加重了語氣,“他連自己的身世都不清不白,讓我們怎么聽命于他!”
術赤久已壓抑的屈辱終于爆發了,他猛地朝察合臺的臉上揮出一掌。察合臺猝不及防,趔趄著向后退了幾步。術赤轉身欲走,被木華黎拉住了胳膊。察合臺站穩身形,正欲還手,亦被喜吉忽拉住了胳膊。
成吉思汗默默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不加阻止,凄然無語。
博爾術忍不住責備察合臺:“二太子,你太過分了!你這樣信口開河,就不怕傷了你額吉的心嗎?你尚未出生之時,正是整個草原紛爭不斷、殺伐混亂之時,你如何能體會得到你額吉所忍受的痛苦和屈辱?在這個世界上,難道還有比你額吉更值得敬重的女人嗎?為了大汗的事業,為了你們兄弟的成長,她付出的何止是精力和心血?而你,還要用這樣懷疑的言辭來傷害她,你于心何安!”
察合臺羞慚地垂下了頭:“我哪里是在說額吉的不是……”
“好了,就當我什么也沒說。”他反感地瞟了術赤一眼,算是道歉。
術赤淡淡一笑,眼神中一片空虛冷寂。
察合臺轉向成吉思汗:“父汗,諸兄弟中,以術赤與我為長,愿并行效力于父汗駕前。兒臣以為,三弟窩闊臺智慧超群,心機深沉,是繼承汗位的最佳人選。”
成吉思汗緩緩問術赤:“你意如何?”
“我同意。”
“你呢?”成吉思汗又問窩闊臺。
窩闊臺萬沒想到汗位會落在他的頭上,正驚訝萬分間,忽聽父汗問他,慌忙回道:“兒臣自當盡心竭力,不負父汗重托。”
“拖雷,你可有意見?”
拖雷搖搖頭,爽快地說道:“兒臣愿追隨三哥身邊,警其所睡,言其所忘,做其應聲之隨從,策馬之長鞭。”
成吉思汗依次征詢了兒子們的意見,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既然如此,儲君一事就這么定了。你們也無須并行效力于我的面前,天高地闊,我將令你們各守封地,各治一方。”
“喳!”
成吉思汗擺擺手,四兄弟規規矩矩地施禮退下。目送著他們走出帳外,成吉思汗不由頹然長嘆一聲。
博爾術竭力解勸:“大汗,儲君已定,您該高興才對。”
“我這樣決定究竟是對還是錯?你們三個不妨說說看。”
“三太子處事練達,寬厚仁慈,一向深得臣民擁戴,確是繼承汗位的最佳人選。”博爾術誠懇地回答。
“可我心里怎么一點底都沒有?我管不了身后之事啊。”
博爾術、木華黎、喜吉忽彼此相顧,黯然無語。
“由他們去吧。我感覺做父親比做大汗還難。”
木華黎要走了,成吉思汗親自送他。
征服金國的重擔就要全部壓在這員愛將的身上。金帝國的根基雖已被動搖,徹底摧毀它卻決非一朝一夕之功。成吉思汗所能留給木華黎的,只有三萬蒙軍和部分乣軍、漢軍以及以漢軍為基礎的黑軍,沒有任何后援,一切全憑木華黎個人的勇氣和智慧了。至于他自己,不久后則要策馬揚鞭,遠征萬里。今日一別,便是關山遠隔,前途叵測,是否還能相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一種傷感和依依惜別的情緒默默纏繞著一對君臣摯友。營外,木華黎攔住成吉思汗:“大汗不必再往前送了,臣就此拜別。”
成吉思汗執住他的雙手:“木華黎,待我遠征歸來,你一定要陪我回豁爾豁納黑川看看,我常常想念那里。看來我確實是老了,越來越容易懷舊,越來越留戀昔日的朋友。”
“臣遵命。”
“有你坐鎮南方,我自可高枕無憂。然戰事繁復,你須注意身體,不可太過操勞。”
“臣無妨。倒是大汗自己千萬要保重玉體。”木華黎竭力隱忍著泛上心頭的陣陣酸楚。
君臣二人并非第一次別離,為何獨有此次這般令人心碎?依然是終生相憶的溫暖,依然是百感交集的留戀,不同的是這一次平添了永訣的無限悲愴。假如此生此世再不能相見,但愿此時此刻永無盡頭……
“大汗,臣……走了,您回去吧。”片刻,他果決地說。
成吉思汗慢慢松開雙手:“我在這里目送你。”
木華黎最后一次跪行大禮,然后飛身躍上馬背,揚鞭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