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沙王在里海的孤島上,成為虔誠的伊斯蘭教徒,每天做五次祈禱,聽人講解古蘭經,他發誓,如果真主肯原諒他,他愿振作精神,光復故國。小島像漂在海上的孤舟,他不知道他的歸宿在何方。蒼茫的大海之濱,曾有過他欣欣向榮的美麗國家,而如今一切都不復存在。他忍受著難言的愧悔和寂寞,被世人漸漸淡忘。
在驚悸與疲憊侵蝕下,沙王患上了肋膜炎。小島上沒人能挽救他的生命,他自知生命不會長久,急忙派人召回長子札蘭丁。札蘭丁,這個他最不中意的兒子,如今竟成了他唯一的寄托和希望。或許只有這個兒子,才能趕走那些可惡的入侵者,實現他復國的夢想。
眼中閃著悔恨的淚光,沙王將寶劍佩掛在兒子的身上,臨終前,他有點欣慰:他終于將國家傳給了兒子,盡管是個殘缺不全的國家。
札蘭丁獨自佇立在父親的墓前,任冬天的冷雨浸透肌膚。沒有任何誓言,他要用行動來證明他的決心。
札蘭丁潛出小島,來到玉龍杰赤,到這里方知他的祖母已然出逃。
圖兒堪太后逃跑前,從獄中提出了歷次戰爭中的俘虜及人犯,除留下牙那兒王子充當向導外,余者盡數殺死,尸體拋入阿姆河中。阿姆河河水又泛紅波,翻卷著一個女人的罪惡。到達牙那兒后,太后下令殺掉可憐的牙那兒王子,她及其追隨者們躲進了馬三德蘭山中的伊拉魯城堡中。
玉龍杰赤仍剩有六萬守軍,其中多半是突厥人。他們中的部分人拒絕同太后一直出逃,同時也不愿聽命于潛回城中的花剌子模新國王札蘭丁的指揮。但也有人支持札蘭丁,札蘭丁暫且留在城中指揮戰斗,此時滅里也來到他的身邊,他的力量得到壯大。他與滅里商議,萬一城池不守,他們將退守哥疾寧。
自王子札蘭丁繼承父位,掌握軍權后,始將花剌子模的抵抗運動推向高潮。蒙軍雖攻陷了花剌子模大部分的城池,卻未及建立起穩固的政權,真正徹底地征服它是在第二代大汗窩闊臺手上完成的。
正在里海附近屯養兵馬的哲別和速不臺很快獲悉了太后圖兒堪躲入馬三德蘭的準確情報,當即揮軍直撲馬三德蘭,將伊拉魯城堡團團圍困。數日強攻,城內守軍堅持不住,棄械投降。太后及其王室成員均被生俘,哲別、速不臺將他們一并解往成吉思汗處。
術赤三兄弟對玉龍杰赤實施包圍已經整整七個月了,七個月中,戰事毫無進展。術赤和察合臺的意見得不到統一,將士們只能望河興嘆。
成吉思汗如何不知圍攻玉龍杰赤失利的真正原因在哪里,開始他還寄希望于術赤和察合臺嘗到苦頭后能主動改善關系,默契配合,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愿望破滅了,代之而來的是暴風雨般的震怒。他們,他的兒子們,太令他失望了。他毅然決定由窩闊臺擔任最高統帥,術赤、察合臺交出兵權,共同聽命于窩闊臺。
三兄弟不敢違命。
窩闊臺不愧為頭腦清醒冷靜的主帥之選。過去他手中無權,對兩個哥哥所有的調停都近乎于和稀泥,如今他大權在握,就必須用鐵的手腕使他們完全聽從于他的指揮。畢竟戰爭不是兒戲。
蒙軍無疑是一支軍紀嚴明、上下一心的軍隊,主帥間的不和雖造成了一度的紀律松懈,但一經窩闊臺嚴厲治軍,就又恢復了往日的銳氣。數日后,蒙軍攻入玉龍杰赤的另一半城池。戰斗并未停止,每座房屋、每條巷道都是戰場,戰斗激烈到了寸土必爭的程度。經過七個晝夜的巷戰和肉搏戰,守軍和居民被逼至最后三個區,再也沒有能力抵抗攻勢越發凌厲、意志更加頑強的蒙軍。
迫不得已,他們推舉了一位叫哈牙惕的警長前去和術赤談判。哈牙惕警長說:“我們已經領教了大王的怒火和威嚴,還望大王網開一面,饒恕我們這些活著的并且愿意歸順大王的人。”
術赤指著城中遍地的橫尸怒不可遏:“你們的抵抗使我軍遭受了慘重的傷亡,領教了怒火和威嚴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叫我怎么寬恕!”
然而,術赤還是接受了城內軍民的請降,并且恪守了饒命不殺的諾言。
打掃完戰場,術赤突然心生一計。他喚來愛子拔都,附耳交待幾句,拔都滿臉狐疑,領命而去。
察合臺、窩闊臺正在商議回軍事宜,忽聞侍衛來報,拔都正帶人搬運庫中戰利品,二人大吃一驚,急忙趕往存放戰利品的庫房。
果然,拔都正在指揮裝車。
“住手!你在做什么!”察合臺的眼中似要噴出火來。
士兵被震住,停下來望著拔都。拔都不慌不忙地走到二位叔叔跟前。
他是成吉思汗家族的第三代將領。西征開始時,他還只有十六歲,卻憑借機智勇敢屢立戰功,成為蒙軍中以驍勇善戰著稱的年輕將領,深受他的祖汗和父親的器重……
“二叔……”拔都剛開口,察合臺便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頭:“你奉誰的命令私自搶奪戰利品?”
“二叔、三叔,侄兒并不曾搶。侄兒不是派人去通知二位叔父了嗎?父王說,攻打玉龍杰赤將士死亡慘重,理應取些戰利品做撫恤之用。父王命我只取其中一份,其余部分,交由二位叔父處理。”拔都振振有詞地回答。
察合臺愣了愣。術赤這是搞的什么鬼名堂!不過,既然術赤開了頭……
窩闊臺正覺此事有些蹊蹺,察合臺卻不容他分說,急忙命士兵趕來幾輛馬車,也將“他們的那部分”戰利品運了回去。至此,兄弟三人將他們進攻玉龍杰赤的所得瓜分得干干凈凈。
拔都回府向父王復命。
術赤一臉倦容地聽完匯報,嘴角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你怎么了,拔都?”見兒子一直神態惴惴,術赤忍不住問。
“我怕……”拔都囁嚅著。
“怕?”
“是啊,父王,我祖汗三令五申不許私搶私分戰利品,我怕我們這樣做,會惹他老人家生氣……再說,父王,我們值得為這么點東西就違抗汗令嗎?這讓我們以后還怎么去見祖汗?”拔都鼓足勇氣直抒己見。
術赤心中一痛。見你祖汗?只怕永遠不會見了。
“拔都,你誤會了,父王決非要將戰利品取為己用。攻取玉龍杰赤時傷亡太大,特別是那三千弟兄,父王理應對他們的親人做些補償。再者,巴爾術國王過幾日就要返回畏兀兒,也需備下路上所用。”
那也用不著私取財物啊。拔都暗想,不敢爭辯,轉身走了。
目送兒子離去,術赤再也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出,他虛弱地歪在椅上。
父汗,您現在在做什么?您的身體還好嗎?您知不知道當我決定永遠不再見您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會如此想您?
貳
成吉思汗對三個兒子圍攻玉龍杰赤時行動遲緩本來就有所不滿,現在又聽說他們擅自分掉了進攻玉龍杰赤的所有戰利品,更為震怒。難道連他的兒子們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嗎?察合臺、窩闊臺回到塔里寒等待父汗賜見,斡歌連進去通報,不多時出來說:“大汗不見,命你們回去。”
傳話的人說得溫和,誰知父汗是怎樣震怒?兄弟二人猶如兜頭一盆冷水,面面相覷,呆若木雞。
看他們那樣,斡歌連很是同情,壓低聲音勸道:“二位太子還是先回去吧。大汗正在氣頭上,等他的氣消了,一定會召見你們。”
察合臺、窩闊臺無計可施,只好返回住處。
第二天,第三天,成吉思汗都以同樣的話將他們擋了回去。
這一下,兄弟倆真正嘗到了坐臥不寧、茶飯不思的滋味。正好拖雷連戰告捷,也班師回到塔里寒拜見父汗,看到兩個哥哥垂頭喪氣地站在父汗的大帳外,很是奇怪:“你們多會兒回來的?大哥沒回來嗎?你們怎么不進去?”
對于拖雷一連串的發問,窩闊臺苦笑不迭,察合臺恨恨不語。
不多時,斡歌連出來了:“四太子,大汗命你進去回話。”
拖雷不及多言,匆匆來到帳中。成吉思汗讓他坐下,約略問了幾句征戰的情況。拖雷駭然注視著父親倦怠憔悴的臉色。
沉默良久,成吉思汗方又緩緩開言:“你休息一兩日,代為父去送一下巴爾術和華歆,他們就要一同回返蒙古。”
拖雷遵命。
又是一陣沉默。成吉思汗揮揮手,拖雷急忙告退了。
他剛走出帳門,察合臺和窩闊臺便迎住了他。“拖雷,父汗說起我們了嗎?”窩闊臺小心翼翼地問。
拖雷心情沉重地搖搖頭:“沒有,父汗沒說幾句話。他的臉色很不好,我擔心他是病了。說真的,過去我從未見過他像今天這樣疲乏消沉。”
察合臺心中難受至極,狠狠捶著腦袋。窩闊臺只顧低頭看著鞋尖。
父汗哪里是病了!分明是我們這些鬼迷心竅的不肖子令他失望……
“對了,大哥呢?他為什么沒和你們一起回來?”
“少提術赤!他這個該死的——我怎會這么沒腦子,輕而易舉就上了他的當!”察合臺怒火中燒、愀然作色。
這番突如其來的發泄更讓拖雷摸不著頭腦。三兄弟正沒奈何,博爾術、喜吉忽從前營巡視歸來,聽說大汗三天不接見兩個兒子,同意為他們說情。
成吉思汗強打精神宣二將入見。博爾術滿懷同情地注視著大汗,從那雙他所熟悉的眼睛中,他看到的是一個無能為力的父親的悲哀。
“大汗,臣聞我大軍攻克玉龍杰赤,將士無不歡欣鼓舞。太子們征戰有功,雖說觸犯軍紀,畢竟已知悔改,還望大汗給他們個改過的機會。”
成吉思汗一生,很少違拗博爾術的請求。這不只是由于他們之間的深厚友情,更因博爾術從未向他求過私情,他不能允許自己拒絕一個高尚坦蕩的胸懷:“好吧,我且依你。”他向斡歌連示意。
斡歌連腳步輕快地來到帳外:“二位太子,請進。”
拖雷跟在兩位哥哥身后又折回父汗的大帳。成吉思汗余怒未息,狠狠將兩個兒子訓斥了一頓。察合臺、窩闊臺垂首默立,愧悔交加,赧顏無地。
俟成吉思汗話音一落,喜吉忽急忙解勸道:“汗兄,太子們來此學習征戰,猶如雛鷹之翅,可扶不可折。還望汗兄稍息雷霆之怒,饒過太子們無心之失。而今我方身處敵國,征戰頻起,尚需太子們領兵前去征討,汗兄不宜過分挫其銳氣。昔日之過,當以為戒,相信太子們不致重犯。”
喜吉忽的勸說,使成吉思汗心中的怒火完全熄滅了,他的臉色緩和下來,語重心長地告誡三個兒子:“切記,‘貪’乃萬惡之源。你們可下去細思己過。”
兄弟三人大氣不敢出地退出帳外,拖雷擦擦頭上的汗,笑道:“我夠倒霉的,陪你們挨罵不說,還出了這一身的汗。”
察合臺長長地吁出一口氣:“誰讓你的好奇心那么強!我的天,父汗要是再不消氣,非把我罵暈過去不可。”
他夸張的樣子逗笑了窩闊臺和拖雷。
“二哥,說真的,大哥怎么沒跟你們一起回來?”
察合臺白了拖雷一眼:“你就知道惦記術赤!他當然不會回來。他誆我們分了財物,然后躲起來看我們的熱鬧——好戲全在他的預料之中。”
窩闊臺阻止二哥:“不怨大哥,要怨只能怨我們自己見財起意。父汗教訓的沒錯,‘貪’的確是萬惡之源。”
察合臺仍不服氣:“反正若不是術赤,我斷不會生出此念。”
拖雷總算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心里更加惦記術赤。正好父汗派他去為巴爾術送行,他顧不得休息,草草準備一番,便直奔玉龍杰赤。
叁
玉龍杰赤。術赤兄弟送別巴爾術夫婦。
目送著一行人遠去,化作天際游云,圈馬回返時,拖雷微微喟嘆:“不知何時我們才能返回?”
術赤無語。母親悲傷的面容驀然浮現在腦海,他急忙按捺住涌上心頭的哀愁。他再也不會回去了,他已經沒有根,沒有家了。
“大哥,你知道嗎?軍中現在思鄉厭戰的情緒很普遍,很嚴重,我拿不定主意是否告訴父汗。”
術赤依然無語。
“大哥,你倒是說話呀。”拖雷有點不快地望著術赤。怎么大哥越來越讓人感到陌生了?過去他可不是這樣啊。
“你要我說什么?難道父汗還需要別人來提醒嗎?”術赤狠狠一夾馬肚,率先走了。
玉龍杰赤正在修繕中,看得出,術赤對這座古老的城池傾注了很多心血。參觀完這個著名的商都,拖雷忍不住玩笑道:“看你在玉龍杰赤這樣大興土木,就覺得你好像要永遠住在這里不回去了。”
術赤心頭刺痛,默不作聲。
拖雷又問:“大哥,你不打算回塔里寒一趟嗎?”
“回塔里寒?為什么?”術赤心不在焉地反問。
拖雷訝然注視著情冷如冰的術赤,欲言又止:“父汗……”
術赤好似沒有注意到拖雷在說些什么,他端坐于馬背之上,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天際處絢爛的晚霞。
“大哥,你在看什么?”
“太陽要落了……無論多么光輝的生命也一樣會黯淡,會消失……”術赤若有所思地自語。
父汗就是那夕陽嗎?倘若如此,還是讓我先“沉落”到山的那一邊吧,這樣,我依然可以接住夕陽的光輝……這樣,父汗這輪太陽就會永遠在我的頭上閃爍……
拖雷微愣。
術赤回頭審視著弟弟:“你剛才說什么?”
“我?我剛才說什么?”拖雷被問懵了,滿臉困惑。
“你說父汗……”
拖雷恍然。父汗的憤怒重新浮現在腦海,他很想解開縈繞于心頭的一些疑問,盡管此前他并不想問。“大哥,你為什么要那樣做?”
這句沒頭沒腦的詰問,術赤完全明白它的意思。
然而,他無言以對。
“那天,就是你設下圈套誘使察合臺、窩闊臺分掉了玉龍杰赤所有戰利品的那天,我頭一次感到父汗老了。我指的不是肌體,是心。是心,你懂嗎?從那時起到現在,我不止一次問自己,你為什么要那樣做?”
術赤緊緊攥著馬韁。
拖雷的聲調很平靜,平靜得近乎呆板。
為什么?為了試試身為儲君的窩闊臺的定力;為了讓跟在父汗身邊的他們吃了苦頭后能夠接受教訓,不致再犯同樣的錯誤;為了……為了長痛不如短痛,父親再不要記掛我這個不孝子……
沉默籠罩了兄弟二人。
良久,拖雷無聲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不會回答我。明天,我得回塔里寒了。想必你也沒有什么話需要帶給父汗,你自己多保重吧。”
同胞兄弟如此客氣,術赤明白他已失去了最后一份值得珍重的情感,一時竟覺百感交集。
拖雷,拖雷,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拔都奉命送拖雷出城。叔侄感情一向親密,拔都試圖挽留四叔:“您就不能多待幾天嗎?姑姑、姑父剛剛離開,侄兒還沒抽出空陪您到處看看呢。”
“以后吧。對了,拔都,你父王最近……是不是身體不大好?”
猶豫片刻。
“四叔別擔心,父王他……無甚大礙。”拔都違心地回道。他不能不佩服父王的精細,父王居然料到四叔會這樣問他。
“那就好,那就好。”拖雷同樣言不由衷。
叔侄并轡而行。拔都心情沉重,欲言又止。最近,父王的健康每況愈下,經常咯血,拔都很想將真實情況告訴四叔。可是,如果四叔知道了父王的近況,祖汗就會知道,父親一再叮嚀他們兄弟,絕不可以讓祖汗擔心。
“拔都,有機會去看看祖汗,祖汗很想念你們。”
“侄兒會的。侄兒也很想他老人家。四叔,請代父王和我問候祖汗。”
叔侄黯然相對。有時,分別即永別。戰爭縮短了生與死的距離,卻又無限地拉長了分與聚的距離。
肆
一二二一年夏,成吉思汗率領大軍來到戰略高地巴米安城北部的山區避暑,準備從那里繼續向南挺進。
速格納黑所率二萬阿力麻里將士與成吉思汗的“怯薛軍”緊緊相隨。在遣巴爾術返回畏兀兒后,成吉思汗又相繼遣阿力麻里、哈赤魯兩支軍隊回返。哈赤魯國王阿爾思闌近來水土不服,腹瀉難愈,只好接受成吉思汗的勸告,在夏初與成吉思汗話別。速格納黑卻無論如何不肯從命。自扈從西征以來,他學到了許多東西,也贏得了榮譽,他早就決定堅持到最后的凱旋。
婉嫣當然更不愿意先行東返。她只有留在祖汗身邊,才能稍稍放下懸著的心。
但凡得空,婉嫣必到祖汗的營中探望祖汗。對祖孫倆來說,能夠親親熱熱地說會兒話,逗弄逗弄出生在花剌子模,正在牙牙學語的婉嫣的次子,已經算莫大的享受了。
山中涼風習習,滿目幽綠,大隊人馬在這里扎營。南圖贛征得祖汗同意,趕到阿力麻里宿營地看望婉嫣。戰事頻繁,姐弟能夠見面的機會實在少得可憐。
南圖贛今年十七歲了,皮膚曬得黑黑的,一舉一動都像一只敏捷的山豹。由于自小與婉嫣一處長大,他與婉嫣最親,彼此鮮有拘謹。
憑著印象很快找到婉嫣的寢帳,南圖贛躡手躡腳地推開了門,想給婉嫣一個驚喜。帳中只有婉嫣一個人,她正背對著門,彎腰從箱里翻找著什么東西。南圖贛不出聲地走到她的身后,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只聽一聲尖叫,南圖贛的雙手猛地被甩開了。定睛望去,哪里是婉嫣?分明是位陌生的少女。
只是那背影何其相似……南圖贛驚呆了。
“你是誰?你要干什么?”少女捂著發紅的面頰,又羞又怒。
“我……我……”南圖贛赧顏無地,舌頭也好似短了一截。
“你快說!你再不說,我要喊人了。”
“別!別!千萬別……姑娘,我是來找人的,我不是故意的。”南圖贛邊說邊向后退去,“我這就走,我馬上走。”
“你找誰?”
“我找婉嫣。對不起,姑娘,對不起……”慌亂中,南圖贛絆在了門檻上,仰面朝天摔到地上。
少女捂著嘴笑了,笑得極為開心。
南圖贛爬起來,落荒而逃。
有了這次教訓,南圖贛再不敢造次,打聽清楚了,才敲開婉嫣的帳子。帳中除了婉嫣、速格納黑外,還有一個素未謀面的青年。
婉嫣驚喜萬分地讓進弟弟:“南圖贛,你來得真巧。我來給介紹一下,這位是你姐夫的二弟古克,他今天剛到。”
月前,布扎爾夫人派次子古克率一千阿力麻里將士前來接回孫子,同時向成吉思汗獻上四百匹駿馬。
南圖贛靦腆地向古克致意,古克不容分說將他拉至身邊坐下:“你就是南圖贛?常聽大哥、大嫂說起你,沒想到你小子長得這么精神。”
古克的親熱使感情不習慣外露的南圖贛十分尷尬。“孩子呢?”他環視著帳中,掩飾地問姐姐。
“在你二嫂嫂那里睡著呢。”
古克拍了拍南圖贛的肩頭:“小子,我帶來兩匹烈馬,你有沒有興趣跟我去瞧瞧?你若馴得服,我送一匹給你。我說,小子,都是自家人,你隨便點兒好不好?”
南圖贛哭笑不得。聽古克說話的語氣,就像他倆已經認識多少年了。
婉嫣取過酒壺,為三個男人斟滿酒:“你們先聊著,我去把弟妹和妹妹都接來,再弄只烤肥羊。今晚,我們全家人好好聚聚。”
哪里有古克,哪里就不會有冷清的時候。古克天生閑不住,連說話也不肯安安靜靜地坐著說,不時走來走去,或者拍上南圖贛一巴掌。南圖贛心里直發怵,每當古克走近他,他全身的神經都會隨之繃緊。
速格納黑沖弟弟使了半天眼色,古克都絲毫沒有察覺,依然是老樣子。最后速格納黑實在忍不住了:“古克,你就不能坐著說話?”
南圖贛暗笑。
比起古克來,速格納黑算是穩重多了。不過,南圖贛倒很喜歡古克。古克對南圖贛也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機——盡管大部分時間都是他一個人在那里說。
速格納黑在南圖贛面前很少開口,他甚至比南圖贛更拘束。他始終弄不明白南圖贛為什么對他的成見根深蒂固?
婉嫣去不多久,和另外兩位年輕女子一同回來了。大帳里剎那間仿佛盛開了三朵嬌艷的鮮花。
南圖贛呆望著他剛剛見過的那位少女。少女瞟了他一眼,忍不住一笑,南圖贛慌忙移開視線,慚愧極了。
“南圖贛,你來。”南圖贛乖乖走到婉嫣面前。
“這是你二嫂嫂。這是依芙……你們倆同歲,姐還真不知道你們倆誰大呢……你就叫她依芙吧。”
南圖贛沒敢看依芙。想起不久前發生的那一幕,他就不好意思。
古克說到做到,吃過飯后,拉著南圖贛去看他帶來的兩匹未經馴服的烈馬。依芙好奇,非要跟著他們一同去看馴馬。
南圖贛一眼看中了兩匹馬中通身雪白的那匹,不消一頓飯的工夫,便將它馴得服服帖帖。他的敏捷與機智令古克、依芙欽佩不已。
小住數日后,南圖贛要回自己的軍隊了,婉嫣讓古克和依芙去送他,兄妹倆一直將他送出營外。
兩個一見如故的青年依依話別,互道珍重。最后,南圖贛來到依芙面前,“依芙,以后有機會,跟婉嫣一起來玩吧。”
“我會的。”依芙突覺心中依戀難舍,急忙垂下了頭。
南圖贛亦有同感,注視著依芙呆了半晌,滿腹知心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古克原本諳熟男女之情,眼見兩個人如此,心中已知八九。但因南圖贛生性古板、靦腆,又不便借機打趣。
南圖贛竭力克制住油然而生的柔情,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依芙:“攻下巴米安,我再來看你們。”
“你多保重。”依芙殷殷叮嚀。
南圖贛點頭,飛身躍上馬背。
依芙目送著他遠去的身影,淚水漸漸盈滿了眼眶。古克湊近妹妹小聲說:“難怪這回你非要跟我一起來花剌子模——原來是因為你知道有人等你。”
“呸!”依芙紅了臉,啐道,“你少說兩句行不行?就你什么都懂。”
古克得意地笑笑:“那當然。這方面我經驗最豐富,大哥不是還跟我學了幾手才……”說到這里,他驀然頓住,臉色微微變了。
依芙不理他,催馬離去。古克目送著她,自言自語:依芙,你是幸福的。畢竟,在你開始愛的時候,遇到的是自己所愛的人……
你是如此,我呢?
伍
在山中度過了炎熱的夏季,成吉思汗揮軍南下,直取巴米安城堡。
巴米安城堡高高屹立在查理戈爾戈拉高地上。城內守軍憑借險要的地勢,決心與蒙軍血戰到底。
城上飛箭似蝗,流矢如雨,蒙軍被阻在城下。
蒙軍第一次進攻被擊退了。南圖贛和速格納黑在組織第二次進攻時看到了對方,也僅僅來得及對了下目光而已。速格納黑指揮士兵迅速搶占了一個地勢較高的土丘。箭矢呼嘯著從他耳邊掠過,幾十架投石機和火炮很快安放好了。
突然,速格納黑聽到一聲尖利的呼喊:“快——閃——開——”
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瞬間。
速格納黑尚未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就見一個年輕戰士挺身擋在了他的面前。接著,戰士身體晃了幾晃,栽到馬下。
速格納黑如同被驚呆一般,任箭雨零落四周,一動不動。
“小王爺,小王爺……”南圖贛的侍衛從地上抱起小主人,將他橫放在馬鞍上,迅速馳向后方安全地帶。速格納黑猛地清醒過來,發瘋般地隨后追去。
箭,從后面穿透了南圖贛的胸膛。他被侍衛輕輕抱下來,放在地上。速格納黑撲跪在他的身旁,緊緊握著他的雙手,不知是驚是愧是悲是痛。
南圖贛緩緩睜開眼,無力地笑了:“姐夫……一直沒叫過你姐夫,對不起。過去,我總恨你搶走了我最愛的姐姐,可后來……我不恨你了,我早不恨你了。好好保護婉嫣,好好……愛她……”
“南圖贛,”速格納黑的淚水涌上嗓子,聲音哽住了,“都怨我……”
“不……祖汗來了……”南圖贛看到了聞訊趕來的祖汗,眼中驀然閃過一道喜悅的光芒。
“南圖贛,你要緊嗎?”成吉思汗抱住孫子,細細審視著他的傷口,不祥緊緊攥住了他的心,“快去請大夫!”
“祖汗,”南圖贛焦急地扯住了他的衣袖,“不用了,來不及了……祖汗,看著我,別離開我。”
“南圖贛,祖汗不離開你。”
南圖贛面色如紙。“祖汗,別難過。我……”他聲息越來越微弱,“祖汗……保重……”話未說完,頭便無力地滑向了成吉思汗的臂彎。
“南圖贛!”成吉思汗將孫兒緊緊摟在懷中,痛不欲生地嘶喊著。
許久,他慢慢放下孫兒,回望著高高的巴米安城,充血的瞳仁里噴射出吞沒一切的怒火。
“給我——殺!一個也不要放過!”他伸手摘去頭盔,狠狠摔在地上。
“殺!”他親負矢石,指揮部隊將所有的弩炮、投石機、投火器和火炮對準了巴米安的城墻。
“殺!”受他的怒氣感染,蒙軍將士將滿腔仇恨都集中在巴米安守軍身上。
不出半天,巴米安城即被攻克。蒙軍將士登上云梯,爭先恐后擁入城內,開始執行成吉思汗的命令:殺掉所有的人和動物,摧毀所有的房屋建筑——不取一人一物,不留一瓦一土!
巴米安城在成吉思汗的痛苦中化作了廢墟。
成吉思汗佇立于城外,注視著城內熊熊燃燒的大火,取而代之的卻是刻骨銘心的空虛。
孫子走了,任他有天大的能力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孫子,他最心愛的孫子,就這樣走了。他還那么年輕,往日繞膝依依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可他竟匆匆地走了。這一切都怨誰?怨誰?
南圖贛被葬在城外的松林中。成吉思汗仍然無法接受這一現實,好像心愛的孫子還活著,正邁著矯捷的步伐向他走來。“祖汗,祖汗”,耳邊依然縈繞著孫子的呼喚,他無法相信那竟是最后的聲音……察合臺尚且不知這個噩耗,他另有使命尚未歸來,到時,他該如何對兒子講明?
博爾術匆匆來到成吉思汗身邊。“大汗,您要節哀。”這是他此時此刻唯一能想出的話語了。
成吉思汗拼命抑制著內心的灼痛:“博爾術,你通知各軍將領,暫不要將南圖贛的死訊傳播出去,察合臺那里……待時機合適,我自對他言明。”
“喳。”博爾術領命,黯然退下。
速格納黑不顧一切地沖到成吉思汗面前,撲跪在地,悲傷中充滿了深切的自責:“祖汗,都怨我!都怨我!南圖贛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又怎么會……為什么不讓我去死呢?”他自怨自艾。
成吉思汗俯身將他拉起,艱澀地說道:“速格納黑,你要好好安慰婉嫣,這個打擊對她太大了……”
“祖汗……”
“孩子,別忘了南圖贛。”
只此一句,成吉思汗再也說不下去。他緩慢地轉身走了,速格納黑淚眼蒙眬地注視著他驟然間變得佝僂的身軀,內心愈覺空虛迷茫。
天近傍晚,成吉思汗步履沉重地來到安葬愛孫的山谷。
天上沒有一絲風,夕陽留下最后一抹紅,浮云片片,片片哀愁。成吉思汗突然停住腳步,他看見新起的墓前佇立著一個少女。
少女雙手蒙著臉,肩頭劇烈地顫動著。無聲的悲咽往往比撕心裂肺的哭聲更令人心碎,成吉思汗不由雙目濡濕。
大概是他弄出了什么響動驚覺了少女,她驚慌地回過頭來,看見是他,才輕輕松了口氣。
她的眼睛紅紅的,面頰上掛著尚未擦干的淚水。她的臉上尚且帶著幾分稚氣,與南圖贛的年齡相仿,一身銀灰色的短袍,梳得整整齊齊的發辮搭在腰際,顯然,她還是個尚未出嫁的姑娘。
“姑娘,你是誰?叫什么名字?你也認識南圖贛嗎?”成吉思汗輕聲問,聲音中充滿了暮年的蒼涼。
“我……我叫依芙。”少女低聲回答,然后轉過頭,回視著南圖贛沉睡的地方,“我是南圖贛的好朋友,他答應過我攻下巴米安就來看望我,可是,他食言了。不過我不怨他,我可以來看他啊。”
依芙……成吉思汗默念,好像聽說過。“我是南圖贛的祖汗。”
“我知道——我猜到了。”
“姑娘,你是什么時候認識南圖贛的,能告訴我嗎?”
淚水無聲地流過少女的面頰。“我們認識的時間很短很短。那天他去看望大嫂,只有那么一次,我都不知道他是否還會記得我……”
成吉思汗若有所悟:“你是速格納黑的妹妹?”
少女點點頭:“過幾天,我就要回阿力麻里了。我知道等我走了之后,就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好孩子,有的人雖然見不到了,卻會永遠活在我們的心里。南圖贛從小到大都是個脾氣古怪的孩子,見了女孩子很靦腆……”成吉思汗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些,但少女完全理解。
她堅強地抹去淚水:“祖汗,請允許我叫您一聲祖汗行嗎?把您的劍借我用用。”
成吉思汗微微一愣,解下寶劍遞在她的手中。
少女回劍割下青絲,將它裝入隨身帶來的香袋中。她凝視著香袋。南圖贛,讓它陪伴著你,讓我的心陪伴著你,這樣,你就不會太寂寞了。
她用寶劍挖開坑,將香袋埋了進去。
成吉思汗無言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老淚縱橫。
少女祈禱完,抬起頭來,溫柔地請求:“祖汗,送我回營好嗎?”
“好的,孩子,祖汗送你。”
月光如霜,灑在攜手相隨的一老一少的身上。
陸
察合臺三兄弟完成任務,回到了父汗身邊。一連幾天,每說到南圖贛,成吉思汗都托辭南圖贛另有使命,搪塞了過去,察合臺也就不疑有他。但此事終究瞞得了一時,瞞不過一世,幾天后,成吉思汗找了個機會留下三個兒子與他同桌進餐。
席間,成吉思汗的臉色十分陰沉,三個兒子心中惶恐,誰也不敢做聲。四個人沉悶地吃著飯,過了好久,成吉思汗抬起頭,銳利的目光掃過兒子們的臉,似傷感又似責備:“你們現在一個個手握兵權,越來越不把為父放在眼里了。恐怕過不了多久,我就再也指揮不動你們了。”
這番話說得兄弟三人莫名其妙。察合臺見父汗的眼睛一直緊緊盯著他,突然想起攻打玉龍杰赤時他們三兄弟私自瓜分財物一事,那件事的確是他做過的最愚蠢的一件事。他慌忙離座跪倒在地:“父汗,前次分搶戰利品之事,兒臣早已知錯,決不會重犯。還望父汗相信兒臣。”
成吉思汗冷冷地哼了一聲:“那是小事。不過,小中見大,你們敢公然違抗我的命令,分明是覺得我已老朽不配指揮你們。”
窩闊臺、拖雷都坐不住了。
父汗既然說“你們”,顯然也包括他們倆。兄弟二人正欲起身,成吉思汗不易覺察地對他們倆搖搖頭。窩闊臺已知南圖贛戰死之事,他恍然悟到父汗的真實用意,急忙拉住拖雷,兄弟倆呆坐不動。
察合臺猶如芒刺在背,又急又愧:“兒臣死也不敢違抗您的任何命令!兒臣若有半句謊言,情愿死在……”
“胡說!住口!”成吉思汗怒道。
察合臺嚇得不敢再往下說了,心中卻是委屈至極。如果這個時候他可以將自己的心掏出來給父親看,他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掏出來的。
成吉思汗默默俯視著兒子,努力克制著翻滾的心潮。過了好一會兒,他將語氣放得緩和了一些:“你當真再不會違抗我的命令嗎?”
“兒臣對天起誓。”
“如果我讓你做件事呢——”
“兒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如果我讓你做的事很難呢?”
“無論有多難,兒臣也會唯父汗之命是從。”
窩闊臺兄弟再不忍心看虔誠起誓的哥哥,更不忍心看強作歡顏的父汗。
“既然如此,好了,你起來吧。”
察合臺聽父汗說話的語氣已毫無怪他之意,緊張的心情頓時松快了一些,他謝過父親,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成吉思汗示意拖雷給他二哥斟酒。察合臺端起酒杯,成吉思汗看著他說道:“我告訴你,南圖贛已戰死,你休得悲傷哭泣,亂我……我……我軍心!”
不啻一個晴天霹靂,杯中酒潑出了大半。
有那么片刻,察合臺的大腦中一片空白。后來他清醒過來,見父汗正盯著他,下意識地將杯中殘余的酒喝干了。握著酒杯的手不住地顫動著,由于拼命克制自己,身體也隨之輕輕顫抖起來。“兒臣遵命。”他近乎機械地說。
成吉思汗急忙移開視線。只有在避開兒子目光的剎那,他的臉上才流露出內心深切的憐憫:“如此,我也可放心了。”
世上大概再沒有比這更讓人難以忍受的場面:察合臺緊緊攥著空酒杯,似乎放開它,他的精神就會崩潰……
“父汗,南圖贛……怎么死的?”
成吉思汗低沉緩慢地敘述了南圖贛戰死的經過,他最后說:“南圖贛是個好孩子,他很英勇。”
察合臺的腦海中驀然浮現出巴米安冒著青煙的廢墟和廢墟中的死寂——其實,父汗的痛苦比他更深更重!
“父汗,”察合臺低聲說,“兒臣可否先告退一會兒?”
成吉思汗點頭。
一踏出帳門,察合臺的淚水便止不住奪眶而出。他在帳外空地稍站片刻,當他重新返回父汗的大帳時,除眼眶微紅外,神態異常安詳。見兒子已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成吉思汗無聲地嘆了氣。
柒
札蘭丁出現在哥疾寧的消息多少沖淡了一些數日來一直籠罩在中路軍大帳中的愁云慘霧。
札蘭丁在哥疾寧糾集了一支約有七萬人的龐大騎兵,又派“鐵王”滅里駐守附近山區各個要塞。成吉思汗聞訊后,當即派義弟喜吉忽率四萬人先行趕往哥疾寧。
昏聵無能的沙王卻生了札蘭丁這么個勇武剛強、百折不回的好兒子。自札蘭丁繼承父位以來,成吉思汗才在花剌子模遇上了強勁的對手。
札蘭丁在哥疾寧城掌握的七萬騎兵,半數以上是突厥雇傭軍,其余則是阿富汗土著兵。札蘭丁雖成功地將他們攏至麾下,但對能否長期維持現狀心里絲毫沒底。有種人可共享樂,不可共患難;有種人正相反,可共患難,不可共享樂,這兩種人都不能長久,札蘭丁深知這一點。
對于成吉思汗,札蘭丁始終不敢掉以輕心。一方面,他恨不能手刃這個將他美麗的國家置于恐怖深淵的惡魔;另一方面,又不能不佩服這位蒙古大汗的用兵如神。他明白,若想重新振作起士氣,只能靠勝利。
偵知蒙軍先頭部隊正向哥疾寧方向進發,札蘭丁在八魯灣擺下戰場。
經過一整天的廝殺,雙方未分勝負。夜晚鳴金收兵,喜吉忽因己方人數明顯處于劣勢,大部隊又接續不上,內心憂慮,反復思考后,設下一計。
翌日天明,雙方軍隊亮出隊形。札蘭丁手下將領忽見蒙軍密密麻麻,比昨日多出一倍,以為蒙軍后援已到,不免心虛,建議退回城堡,以靜制動,以守為攻。
札蘭丁用心觀察對方營陣,心知有異,喝令言退者斬。全軍嚴陣以待。
喜吉忽指揮部隊沖擊札蘭丁軍左翼,被左翼用箭射退。札蘭丁見蒙軍人數雖眾,進攻反而拖沓不力,料知喜吉忽的所謂“援軍”,不過是些草扎的假人,借以虛張聲勢而已。
蒙軍向札蘭丁軍營地發動了第二次進攻。
待蒙軍迫近,札蘭丁命士兵吹響號角,札蘭丁軍潮水般地沖殺過來,迅速將蒙軍分割包圍了。喜吉忽情知疑兵計已破,己方傷亡慘重,急命突圍。他以軍旗為號,強行殺開一條血路。
札蘭丁率部緊追不舍。
潰敗中,又有部分蒙軍將士墜入溝澗,被生俘者更是不計其數。這一番追殺,直追到金烏西斜,札蘭丁方勒住戰馬,指揮大軍押著俘虜凱旋了。
西征以來,八魯灣之役是蒙軍打的唯一一次敗仗,喜吉忽僅帶少數殘兵敗將狼狽地逃出了八魯灣。
成吉思汗率主力正在途中,喜吉忽徑直來到汗兄馬前,跪請戰敗之罪。
成吉思汗不動聲色地命他起來:“你直到今天都只習慣于勝利,殊不知戰爭瞬息萬變,因常勝滋生驕意,必以敗北告終,你須牢牢吸取此次教訓。”
成吉思汗僅僅說了這么多,其實內心焦灼萬分。
他們所面臨的問題不在于吃敗仗本身,而在于這次失敗會使將士們士氣低落。此外,札蘭丁的勝利還會使花剌子模許多被逼降的城市重新舉起反旗。成吉思汗不及駐營,親率大軍向哥疾寧晝夜疾進。兩天兩夜的急行軍將士們都沒有下馬做飯的時間,只能在馬上嚼些肉干充饑,在馬上打個盹解乏。
經過八魯灣戰場時,成吉思汗要喜吉忽講講當時兩軍對壘的情況。喜吉忽不敢隱瞞,如實稟報,成吉思汗聞言責備他不善于選擇有利地形作戰,并給將領們講解了如何根據敵人布陣而選擇地形。他指出:喜吉忽在兩軍有過廝殺而勝負未分的情況下使用疑兵計,已是示弱于敵。既用疑兵計,便應考慮周全,做到進可攻,退可守,進退自如。所謂進可攻,是要進攻時不會被敵人分割包圍;退可守,是計破后又可從容退卻。用計之初卻不預先察看地形,不按有利地勢布陣,可謂錯上加錯,焉能不敗?
喜吉忽和眾將受教,心悅誠服。
蒙軍一路來到哥疾寧城下,見城中毫無動靜,方知札蘭丁已棄城而去。
札蘭丁既然大獲全勝,為什么還要棄城不守呢?成吉思汗大惑不解,原來在這幾日里札蘭丁的部隊接連發生了幾個變故。
與形同一個整體的蒙軍相比,札蘭丁最缺少的就是擁有一支直接聽命于他,并對他忠心不二的軍隊。
在特殊情況下糾集起來的聯軍,在任何情況下都可能分崩離析。八魯灣之役無疑是振奮花剌子模民心士氣的一場大勝仗,可這場勝利竟意外導致了哥疾寧聯軍的分裂。
札蘭丁率大軍凱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處置蒙軍俘虜。就對敵人殘忍冷酷而言,札蘭丁比起成吉思汗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命士兵當著他的面將鐵釘釘入俘虜耳中,聽著俘虜痛苦的慘叫,他和手下將領哈哈大笑,引以為樂。經此折磨,俘虜盡數奄奄一息,于是札蘭丁傳命擺上酒席,一邊縱情歡歌,一邊“請”俘虜飲刀,直至次日天明,一場鬧劇才告結束。
第二天札蘭丁大軍在哥疾寧城中休息一天,無事。
事情壞就壞在第三天分配戰利品上。
札蘭丁得到其中大部分,眾人尚無異議。豈料突厥軍將領額明和阿富汗土著軍將領阿格剌黑為爭奪一匹罕見的黑駿馬起了爭執,兩人直打到札蘭丁面前。札蘭丁根本未放在心上,只略略解勸幾句,便對此事不聞不問了。
殊不知許多不起眼的小事往往會埋下禍根。
馬最后被額明奪走了,札蘭丁又未能及時給阿格剌黑以應有的補償,這使阿格剌黑羞惱之余萌生了異心。
札蘭丁是有過機會的,卻讓機會輕易地從指縫中溜走了。從這事上也能看出,札蘭丁不乏勇氣,也具備卓越的指揮才能,可是缺少成吉思汗那種高瞻遠矚的政治素質和寬廣誠信的心胸,而且為人太過貪吝。他一次次敗給成吉思汗,說到底,絕不僅僅是客觀因素使然,他個人的局限性也是關鍵因素。
阿格剌黑當夜率領本軍棄城而去。接著,另一位突厥軍將領也率本部不辭而別。就這樣,五萬大軍(在與喜吉忽的戰斗中,聯軍損失兩萬余人)在一夜之間走掉了大半,留下來的額明見好好的一支軍隊突然四分五裂,情緒悲觀,也無心跟著札蘭丁走下去了。不過,他還算講義氣,離去之前,向札蘭丁說明了一聲。札蘭丁至此方悔處事不當,無奈,命滅里引軍與他會合,向申河方向撤退。
成吉思汗料知札蘭丁除了退往印度再無其他退路,遂率領大軍緊緊追趕,數日后果然在申河岸邊追上了札蘭丁。札蘭丁萬萬沒料到蒙軍來得如此神速,渡河已來不及,只得依岸匆忙擺開戰場。
時值凌晨。成吉思汗將軍隊分做數列,以偃月陣形將札蘭丁和滅里團團圍定。札蘭丁仍將隊伍分作兩翼,左翼由滅里率領,右翼由他親自指揮。
喜吉忽急于將功折過,不等成吉思汗下令,一馬當先躍入左翼陣中,尋到“鐵王”滅里廝殺起來。
滅里不愧為花剌子模數一數二的勇士,與喜吉忽戰了個棋逢對手。蒙軍報仇心切,越戰越勇,左翼不久被沖個七零八落。滅里眼見敗局已定,心中著慌,稍一不慎,被喜吉忽一槍刺中胛骨,幸好有盔甲保護,傷得不算太深。
札蘭丁眼見滅里漸漸不支,有心助他,邊打邊向他靠近。這邊曲出覷得準確,趕上前攔腰給了“鐵王”一刀,“鐵王”不及躲閃,慘叫一聲,栽于馬下。他用盡最后的氣力向札蘭丁喊道:“大王,快走!只要你活著,花剌子模就有希望……”
摯友的陣亡使札蘭丁悲憤交集。蒙軍的包圍圈越縮越小,成吉思汗意欲活捉札蘭丁,禁止放箭,札蘭丁奮勇抵抗,一直堅持到中午。
身邊的人不斷死去,札蘭丁本人被逼到河岸。下面是兩丈多深的陡峭崖壁。正在這時,札蘭丁突然看到了躍馬敵陣的成吉思汗,好似一尊天神,更好似一個惡魔。札蘭丁撇下了身邊的敵人,挺槍向成吉思汗沖去。成吉思汗勒馬橫刀,準備迎戰,進攻中的蒙軍因這小小的意外而稍有停頓。
札蘭丁要的就是這個,當即虛晃一槍,敏捷地換上從馬,手執軍旗,直奔岸崖,連人帶馬躍入河中,泅水逃生。
蒙軍追到岸邊,欲向河中放箭,成吉思汗卻遲遲沒有下令。札蘭丁登上對岸后,還示威性地向成吉思汗揮揮手中大旗,成吉思汗則感慨萬端地目送他縱馬遠去。
成吉思汗指著札蘭丁遠去的背影,對圍到身邊的三個兒子說:“我之所以放札蘭丁一條生路,是因其雖敗猶榮,不失為軍人表率。為父者,若有如此英勇果敢之子,當是莫大幸事。札蘭丁值得你們學習。花剌子模只因有了札蘭丁,才不愧為‘勇者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