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休憩的一年很快過去了。
一二〇六年作為蒙古歷史上最值得紀念的一年來到了草原。經過二十多年的艱苦奮斗,成吉思汗憑借武力使草原上持續了數百年的分裂局面成為過去,除了幾個無關大礙的弱小部落尚未歸附外,整個草原正在歸于一統。成吉思汗不再是某個聯盟的首領,而是整個草原唯一的、真正的主人。
祖祖輩輩飽嘗戰禍之苦的蒙古百姓,如今終于獲得了統一和安寧。他們的喜悅之情難以用語言表達,對成吉思汗的崇拜也可以說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伴著火不思悠揚的旋律,成吉思汗與他的同伴們創業的艱辛在草原上到處傳唱。
按照草原自然法,即位大典前,還須舉行一次忽里勒臺,以在形式上使新汗的登基經過民主選舉的程序。結果,忽里勒臺召開后,與會的各部首領、貴族眾口一詞,汗位非成吉思汗莫屬!薩滿教教主豁爾術更以神的旨意宣稱:成吉思汗應為萬世之主。
天從未這樣藍,水從未這樣清,成吉思汗被虔誠的將臣百姓抬上了純白的寶座,萬眾頂禮膜拜。人們的眼中噙滿了淚花。四分五裂、征戰殺伐的草原真正得到了統一,一個一盤散沙似的民族終于開始統一在一面旗幟下。
成吉思汗注視著他的將臣,他的百姓。是他們的忠誠鑄就了他今天的成功。他不會忘記巴勒諸納海子苦澀的泥水,更不會忘記每次身臨絕境時的生死相隨。從二十二歲那年,為救孛兒帖而卷入戰爭,他從此馬不停蹄地奮斗了整整二十二年。在馬背上,他締造了一個國家,在馬背上,他還將走完自己輝煌的一生。
盡情地歡樂吧,我的百姓。沒有你們,就永遠不會有鐵木真,更不會有成吉思汗,黃金雖然珍貴,卻比不過你們一顆忠誠的心!
多年的痛苦經驗使成吉思汗深知,必須建立起嚴格的制度,才能使散漫慣的蒙古百姓成為一個服從指揮、無堅不摧的整體。隨著蒙古草原的統一,實行“分戶制”已成為必然。“分戶制”的核心是設立十戶長、百戶長、千戶長、萬戶長,層層負責,層層控制,以此達到軍政令統一和汗權集中的目的。
成吉思汗共分封了八十七個千戶長,并進一步強化了直接對大汗負責的怯薛軍制度。同時,封博爾術、木華黎為左右萬戶長,薩滿教教主豁爾術為中路萬戶長,統領泰加森林百姓(但不掌兵權)。
怯薛軍編制為一萬人,完全從貴族或平民子弟中選拔出類拔萃者充任。它平素擔負值勤和保護大汗生命財產安全的重責,戰時隨大汗出征,是由大汗直接指揮的裝備最先進的軍隊。同是千戶長,怯薛軍的千戶長無論職權還是待遇都遠遠高于普通的千戶長。成吉思汗將怯薛軍交與合撒爾、哲列莫、朝倫、忽必來、哲別、速不臺、斡歌連、博羅忽、曲出、闊闊出指揮,木華黎、博爾術負責全面軍務。
分封完畢,鎮海宣布了“大札薩”,也即蒙古的第一部成文法。成吉思汗任命年輕的義弟喜吉忽擔任蒙古第一任大斷事官。“大札薩”的內容十分細致詳盡,對各種不同的犯罪都制定有相應的處罰標準。
蒙古草原的統一,從根本上標志著蒙古民族作為一個整體登上了歷史舞臺。成吉思汗在立國后采取的一系列政治、軍事措施,則有效地鞏固了這個在馬背上建立的帝國。
成吉思汗生于草原,長于草原,草原人所特有的豪爽奔放的個性使他不像中原皇帝那樣去刻意追求帝王之威。除了指揮戰爭和處理政務時人們能夠看到一個成熟老練的軍事家和政治家外,他更喜歡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事實上,將臣百姓們熱愛他的大部分原因正基于此。很少有皇帝像他那樣,隨意操起球桿,就可以到任何一個正在打馬球的球隊,興致勃勃地同將士們賽在一處;也很少有皇帝像他那樣,盤膝坐在普通百姓的家中,隨便聊著天,任他們的孩子在他身邊追打嬉鬧;更很少有皇帝像他那樣,終生不離馬背,無論酒色,還是享樂,都嚴格地加以節制,絕不過度。無與倫比的自制力是他性格中最鮮明的特點,他的是非功過任由后人評說,可有一點誰也無法否認:他是草原鑄就的天才!
貳
北方游牧民族的崛起,卻使金廷感到了比嚴冬更為寒冷的憂慮。金國一些早期的降將謀臣匯聚在成吉思汗溫暖寬闊的金帳,這些人,或是由于對金朝廷失去信心,或是由于得罪了權貴,或是由于希望到異域大展宏圖,不論出于何種原因,成吉思汗對他們都一概待以上賓。何況他們中間確實不乏才俊之士。通過他們,成吉思汗多方面多角度地了解了金國的政治、軍事、風土人情……武運的強盛,足以促使成吉思汗將目光轉向這個鄰邦大國。
金國是蒙古人寢食難忘的仇敵。如果說俺巴該大汗的慘死還只能算成吉思汗家族的私仇的話,三年一次的滅絕人性的“減丁”政策則是根植于整個民族心靈深處的仇恨了。蒙古民族是單純和不懂得虛偽的民族,他們只知道:是恩人,為之肝腦涂地在所不惜;是仇人,復仇之火將代代相繼。
金降將謀臣對蒙金世仇洞若觀火。他們從進入朔北宮廷起,就一再慫恿成吉思汗率先伐金。木華黎曾向成吉思汗獻計:先圖西夏,后圖金,再圖宋,循序漸進,終有成功之日。這與其說是木華黎個人的主張,不如說是成吉思汗對金戰事的既定方針。蒙古騎兵,長于在遼闊無際的草原作戰,對攻堅戰尚無經驗。金與西夏都是定居國家,金強夏弱。從戰術上考慮,首先挑選一個稍弱的對手來打,對練兵和積累經驗都大有裨益;從戰略上考慮,西夏北部與蒙古接壤,若先攻金,一旦西夏一支偏師北上,進入蒙古腹地,蒙軍就可能腹背受敵,首尾難顧。作為久經沙場的軍事元戎,成吉思汗深知大戰中確保后方的安全何等重要。只有先征服西夏,剪除來自側翼的威脅,才能為全力攻金提供保證,這也是成吉思汗對那些攻金之議保持沉默的真正原因所在。
西夏位于金國之西,始祖拓跋思恭,因唐末入援唐朝,以功封夏國公,賜姓李。傳至元昊,自立為帝,定都興慶。金朝興國后,西夏開始走向衰落。李仁孝嗣位時,國內發生動亂,幸得金世宗發兵相助,李仁孝才得以坐穩皇位,此后西夏便充當了金國藩屬。李仁孝逝后,子純祐繼位,不久李仁孝堂弟李安全篡位,國勢更衰。隨著成吉思汗統一蒙古各部,拿西夏試刀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其實,同西夏交手,對蒙軍來說并非第一次。
一二〇四年蒙古征服乃蠻后,乃蠻太子忽出魯克穿越西夏國境遁去,成吉思汗以西夏縱容仇敵為名,派素以行動果毅迅捷著稱的速不臺領兵攻打西夏。速不臺速戰速決,首先攻下西夏邊城力吉里寨,進而占領落思城。驚慌失措的李安全派兵據守各個要塞,以阻止蒙軍繼續前進,速不臺卻好似故意同夏軍開起了玩笑,只做幾次佯攻后,便像來時一樣閃電般地撤回了大本營。
那時,進攻西夏的時機尚不成熟,現在呢?
一二〇七年秋,成吉思汗率領大軍,第二次兵進西夏。速不臺、哲別率領的先頭部隊偷襲兀剌海得手后,成吉思汗以此為據點,派兵四處出擊。
夏主李安全調集全國兵馬,或據守要塞,或沿途堵截,然蒙軍逢強則退,并不死戰。西夏君臣摸不準成吉思汗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攻不敢強攻,退不敢輕退,只忙了個筋疲力盡。
成吉思汗穩坐兀剌海邊城,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地部署著蒙軍的每一步行動。他聽取各路將領的匯報,成功的或失利的,然后制訂出新的作戰方案。在成吉思汗神出鬼沒的戰術前,西夏軍陷入了捉襟見肘的尷尬境地。蒙軍似乎總能尋找到西夏軍的薄弱之處,常常出其不意地出現在這些地方。
五個多月的交戰,西夏軍疲于奔命,李安全寢食難安。蒙軍自身亦因馬瘦糧盡,不堪再戰,于是一夜間悄無聲息地撤回了蒙古本土。
李安全暫時可以松口氣了,成吉思汗則更是感到滿意。他的實地偵察的目的不折不扣地得到了實現,大舉攻夏已成必然。
蒙古大軍行至魚兒濼時,探馬來報,金國使臣團請求拜見蒙古大汗,宣讀金帝圣旨。成吉思汗當即下令停止行軍,于天幕曠野之間,端坐馬背之上,宣來了金國使臣團。這大概是金使臣生平從未見過的接見儀式吧,蒼天為帳,大地為毯,車帳軍馬,無邊無際,成吉思汗在盔甲鮮明、威風凜凜的蒙軍將士簇擁下,注目迎視著金使的到來。
金使早已心虛膽怯,無奈還得硬著頭皮上前。
本來,直到今天為止,蒙古依舊算金國藩屬,所以先帝駕崩,新帝繼位,循例要通知各屬國。令金使頭疼的是,他們不知是該先宣讀圣旨,還是該先拜見那個“野蠻人”的皇上。
成吉思汗不動聲色。一番躊躇后,金使躬身參見了蒙古大汗,然后捧出圣旨,準備宣讀。成吉思汗依然端坐于馬背上,絲毫沒有接旨之意,金使張不開口了。作為藩屬國首領,畢竟在名義上還算金帝之臣,臣接圣旨,理應跪拜才對。不得已,金使婉轉陳詞:新帝宣詔,理應以最高禮節跪接。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新帝何人?”
“衛王已登大寶。”
“允濟?”成吉思汗向南轉過身去,金使還以為他要施禮,誰知他向南唾道:“我當什么英才賢俊,卻原來是他這個庸懦無能的貴少。我和允濟有過交往,他也配做皇帝?向他跪拜,我還怕辱沒了自己的雙膝!”
成吉思汗說完,策馬北去,再未回頭,直把金國使臣團晾于曠野之上,惶惶不已,呆若木雞。
一切都在成吉思汗的計劃之內,這不過是其中的第一步而已。
成吉思汗很快將方才那令人不快的一幕拋開了,金使卻愁眉不展地踏上了歸程。
該如何向皇上稟報蒙古大汗的不恭呢?實話實說,皇上定然遷怒于他們,不實話實說,又編不出任何堂而皇之的理由。可皇宮不能不回,皇上不能不見,出使的結果還不能不匯報,縱使使臣滿腹珠璣,巧舌如簧,此時也幫不上他們什么忙了。
果然,允濟皇帝惱羞成怒。鐵木真的污辱顯而易見,氣憤至極的新帝重重懲罰了給他帶回壞消息的使臣,將他們統統投進監獄。最后還是瘸腿元帥胡沙虎獻上一計,說鐵木真雖言語不恭,畢竟是大金屬臣,不如乘其前來繳納歲貢之際將其捕殺,永絕后患,以此方才稍稍平息了允濟心頭的震怒。
若說允濟與成吉思汗結下仇怨,還不是始于今日,此前,他已與成吉思汗打過兩次很不愉快的交道。
第一次是三年前。允濟到凈州接受蒙古歲貢,成吉思汗對他少有恭敬,全不以上國使臣待之。他懷恨在心,回來稟明章宗,奏請出兵北伐。其時,金宋局部戰爭時起時落,章宗無暇兼顧北方,遂對允濟的建議置之不理。
第二次是一年前。是年,成吉思汗剛剛君臨蒙古,允濟奉章宗皇帝之命前往蒙古,名為催貢,實為探聽虛實。
成吉思汗用武力統一蒙古各部后,威名遠播,鄰近各國無不驚悚,章宗皇帝尤其憂心忡忡。許多年前,老元帥完顏襄曾私下對他談過:王汗老朽,不足為懼,蒙古鐵木真卻是人中龍鳳,來日可畏。莫非真讓老元帥不幸而言中了?為此,章宗派衛王允濟(章宗無嗣,將允濟收為繼子,加封衛王,有意立為太子)出使蒙古,一探究竟。
成吉思汗對允濟不冷不熱,允濟窩窩囊囊住了十多天,越發仇根深種。
最讓允濟難堪的是他應邀參加在不兒罕山舉行的大圍獵。事有湊巧,一只野豬突然掙脫重圍,向允濟沖來。允濟在宮中早不習弓箭,當時嚇得手足冰涼,寸步難移,危急時,還虧木華黎一箭射死野豬,救了他的駕。過后,成吉思汗只簡單地說了句:你若會使弓箭,何至受此驚嚇!輕蔑之情,溢于言表。回國之后,他再次向章宗請求出兵蒙古,以報受辱之仇,章宗皇帝仍不予理睬。這件事使允濟對章宗懷恨在心,導致他一年后在證實章宗妃生子后毒殺章宗,自立為帝。他卻不知,章宗不同意出兵,是因為金國已不具備對蒙古用兵的能力。
如今,舊恨未消,又結新怨,允濟恨不能手刃鐵木真,以解心頭之恨。
成吉思汗撒在金國的情報網,很快將金帝準備乘他進貢之際誘捕殺害他的陰謀送至金頂大帳,成吉思汗以此為由正式與金國斷交。
允濟皇帝被不斷傳入的有關蒙古部的各類消息弄得六神無主,幾經思慮,頒下一紙荒唐詔書:禁止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傳說漠北之事,違令者,嚴懲不貸!
詔書一下,皇上耳根果然清凈了不少。誰知,偏有個不識好歹的長城鎮守使哈朱買一日派人呈上奏折,言明塞外蒙古正在加緊鑄造武器,演兵習武,似有大戰之勢,圣上不可不防。允濟聞報,又氣又急,以哈朱買擅傳邊事罪將個直言敢諫的大將投入監獄。金廷內部的混亂由此可見一斑。
成吉思汗對金國最近發生的一些事了若指掌。從西夏撤軍后,為適應未來戰爭的需要,他著手建立了他的第一支“鐵車軍”,也即中世紀第一支炮兵部隊。鐵車上裝有可以連發、射程遠以及見物起火的機控箭。成吉思汗將“鐵車軍”交與他手下最長于運動戰的大將速不臺指揮。
此后的戰爭中,這些鐵車不斷加以改造,攻擊力不斷加強,為成吉思汗日后征服城郭國家發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
叁
生活中常常有許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結局。
札木合大概永遠設想不到他的結局會是這樣。
成吉思汗同樣設想不到。他原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見到他這位昔日的安答了,沒想到一日忽然接到曲出派人送來的消息:札木合已被捉獲,請示如何處置?
當時成吉思汗正在金帳之上與眾將商議軍情,聽完匯報,半晌沒言聲。
眾人亦多感慨。塔塔通阿見成吉思汗只顧發愣,忙上前提醒:“大汗,義王爺還在等您答復。”
成吉思汗微微皺起眉頭:“怎么……哦……傳曲出速解札木合來見。”
“喳!”傳令兵離去了。不出一個時辰,札木合被帶入帳中,成吉思汗居中端坐,表情肅穆地望著他。
札木合垂首而立,全身上綁,衣衫襤褸,潦倒不堪。
良久,成吉思汗無聲地嘆了口氣:“札木合安答,這是怎么回事?”
札木合緩緩抬起頭。四目相對,成吉思汗驀覺五味俱全。
眼前的這張臉曾是他多么熟悉的啊。在它上面,寫過友情,寫過仇恨,現在一切都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死亡般的冷漠。
“原因很簡單,有人把我當成禮物獻給了你。他們正在帳外等候你的封賞呢。”札木合淡淡地說,不無揶揄之意。
成吉思汗向曲出點點頭,曲出會意,命人帶上四位家將打扮的人,那幾位也是個個鶉衣百結,風霜滿面。
“你們是什么人?”成吉思汗問。
“回大汗,我們是札木合的家將。”其中一個看似伶牙俐齒的家將回答。
成吉思汗注目端詳了他片刻,驚訝地問:“你是扎西?”
“正是小人。”扎西磕頭如搗蒜。
“你們如何到了這里?”
“大汗,且容小人細細稟告。”
札木合離棄王汗后,率領一干隨從先到了乃蠻部,成為塔陽汗的座上賓。乃蠻不敵蒙古強攻,一戰而敗,札木合僅帶領數十名貼身家將逃往西遼。西遼直魯古皇初時倒也收留了他,隨著成吉思汗武運的強盛,直魯古皇擔心繼續留下他會危及國家安全,遂婉轉下了逐客令。
札木合不得已離開西遼。在飽嘗風餐露宿、歷經流離跋涉之苦后,追隨札木合的只剩下區區四個人了,就這四個人也早心存異志。
一日,札木合在沙漠邊緣獵到一只野驢。他讓家將架火燒烤獵物,自己坐在一旁,吹起了許多年不曾吹過的羌笛。笛聲凄怨。笛聲中,女兒可愛的面容浮現在腦海,淚水漸漸模糊了他的視線。突然,他的脖子被繩索牢牢套住了,幾乎使他窒息,隨之,全身都被捆綁結實。他看到四位家將兇相畢露的猙獰面孔,心里明鏡一般。他沒有絲毫掙扎的企圖,只是望著不遠處還架在火上的野味長嘆一聲。
四個家將絲毫不想掩飾對舊主的厭棄,他們津津有味地分享完噴香的驢肉,押著札木合前往蒙古主營……
成吉思汗面無表情地聽著扎西的講述,在這個過程中,只有一次,他的目光掠過札木合消瘦憔悴的面孔。
“講完了?”扎西話音一落,他問。
他平和的態度使扎西受到鼓勵,扎西益發急于表白自己的忠心:“小的四人久慕大汗光明磊落,寬仁大度,不似本主狡詐殘忍,反復無常,早存棄暗投明之心。也是天助我等,將大汗的仇人擒獲,此皆賴大汗威德。”
成吉思汗依然很平靜:“你們主人素日待你們可好?”
扎西不料有此一問,張口結舌。
“說呀!”成吉思汗沒有提高音量,唯語氣嚴厲了許多。
扎西好不容易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好……可……”
“行了!你們既有棄暗投明之心,為何不更早前來?”
“小人等深知本主與大汗有不共戴天之仇,若能擒住他來獻大汗,豈不更能表明我四人的一片忠心。”
成吉思汗突然一改平靜,目光冷冽,臉現憎惡之色:“我再問你們,如果我與你們的主人換個位置,你們又會如何待我?”
“這……這……”
“我實說吧,如果你們不是擒住你家主人來投,我縱或不用你們,也決不會殺你們。現在,我且容不得你們!來人,將他們推出去!”
凄厲的哀求聲漸漸遠去,帳中重新歸于寂靜。成吉思汗離開自己的座位,走到札木合面前,札木合望著他,臉上露出一絲贊賞的笑容。
成吉思汗伸手接過斡歌連遞上的彎刀,親自為札木合割開捆綁的繩索。札木合一邊活動著麻木的雙臂,一邊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多謝大汗,我已被綁許多時日了。”
只此一句,成吉思汗頓生惻隱:“安答請入座敘談。”
“不可。我乃大汗死敵,今為階下囚,豈能再受賓朋之禮?若大汗真的顧念往日情義,請盡早賜我一死,除此,我別無所求。”
“安答何出此言?”
“大汗若不殺我,與大汗實有百害而無一利。我敗在大汗手下,是敗在草原上最強大的力量之下,總算為我自己留下些許體面。茍且偷生之心,從被家奴出賣時起就已蕩然無存。我與你爭斗了近二十年,現在才明白長生天為何會選擇你!得人心者得天下,強權與民心較量的結果,長生天選擇了草原的共主。而我,唯一能夠聊以自慰的是我曾經奮斗過,盡管我失敗了,但敗在你的手下,我雖敗猶榮。”
成吉思汗寬容地笑了:“此一時,彼一時,過去的事我不愿總放在心上。安答連日疲乏,不如先去休息,我們改日再敘。”
札木合欲言又止,不覺無聲地嘆了口氣。
目送侍衛帶出札木合,成吉思汗掃視著帳中眾將臣,略顯疲乏地問:“你們說說看該如何處置札木合?木華黎,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木華黎起身,直率地回道:“大汗,札木合不可留!如今征伐大計已定,正宜對內整飭軍務,對外清除一切后顧隱憂。札木合乃一世梟雄,蒙古百姓對他恨之入骨,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安民心。札木合只憑如簧巧舌,就一次次將整個草原推入戰火,無數冤魂的親人只知札木合為罪魁。大汗切不可為一己私誼而負千萬民心。”
成吉思汗默然聽著,終究下不了決心:“博爾術,你說呢?”
博爾術猶豫片刻,起身謹慎地回道:“大汗,依臣之見,札木合雖罪在不赦,然他終究是草原英杰,莫如將其生死交與天定,天留則留,天殺則殺,如此,既可上達天意,又可下服民心。”
“好!就依博爾術所奏,明日我將親自祭天問卜。”
一旦走上會神的法臺,豁爾赤就不再是那個和藹風趣的普通人了,他的周身似乎都被籠罩上了神秘的色彩。是啊,他可以自由來往于天地之間,親聆神的教誨,然后將它布達于人間,他是神的使者,每一個最莊嚴、最神圣的場合,他的權力都是至高無上的。在篤信長生天的草原人的心目中,一個通天巫的言行無不代表著長生天的意志。
豁爾赤在等待長生天的明示。凝固的只有心情。
太陽沒有停步,但誰也無暇感受它沉緩的移動。
從日薄西山到繁星點點,人們虔誠地等待著通天巫歸來。
起風了。盤腿坐在法臺下的成吉思汗下意識地拉了拉身上的大氅。
誰也不知道等待的時間會有多久。
終于,閉目入定的豁爾赤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驀然睜開雙眼。
所有的人不覺精神一振,緊張地抬頭仰視著剛剛從天上返回人間的通天巫,無限敬畏與期盼都流露于不安的靜默中。
豁爾赤開口了,聲音玄凈清朗,與往日不同的是,這一刻如同帶著秋夜的寒氣:“我給你們帶回了神的傳諭。神責備我說:一只獨角青牛頂翻了札木合的車帳,大叫‘還吾角來’!同時,另有一只白色犍牛馱來了鐵木真,大叫‘奉天命送汝主來統治四方’!神的啟示,你難道忘記了?札木合已經完成了他在地上的使命,他該回到天上來。明日日落時分,就是札木合歸天之時。”
通天巫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在漸漸吞沒一切的黑暗中,成吉思汗保持著原有的坐姿一動不動。
豁爾赤什么時候走的,他全然不知,他只是默然坐著,坐著……
眾人誰也不敢動。木華黎碰碰博爾術,博爾術會意,試著喚道:“大汗。”
“唔……”成吉思汗的聲音竟十分溫和,“你們都回去吧。”
“您呢?”
“我不急,略待一會兒。”
眾人聞命,紛紛離去,只有博爾術、斡歌連和眾侍衛留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晨曦涂上了遙遠的天際,將夜色中混為一體的草原和天空劃開了鮮明的界限。可以看清成吉思汗的臉了,奇怪的是這張臉上并沒有什么特別強烈的感情。
“大汗,天亮了。”博爾術也不知自己怎會冒出這么一句。
成吉思汗向他笑笑:“是啊,該回去了。”
博爾術欲攙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已經站起,獨自走了,再無一句話。
博爾術與斡歌連彼此對望,難掩滿目猶疑。
肆
成吉思汗徑直來到關押札木合的帳子。
札木合被驚醒了。帳中的光線足以讓他看清成吉思汗臉上每一個一閃即逝的表情,他立刻明白了成吉思汗會在這個時間來看望他的原因。
死?他想到這個字眼。感情之弦沒有被撥動。
酒席擺上了,很簡單,一只烤全羊,一壇馬奶酒,成吉思汗與札木合相對而坐。
札木合為自己和成吉思汗斟滿酒:“你來送我?”
成吉思汗心緒復雜地點點頭。
“安答,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長生天不會留我的。長生天若還肯眷顧我,又豈會讓我一敗涂地?死,對我來說也算一種解脫。”
成吉思汗沉默著。
“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哦,今天,日落時分。”
札木合拿杯的手停了一瞬,轉而又笑了:“是嗎?這么說,快了。落日,日落,倒是個好時刻。”
“札木合安答,你還有什么話、什么事要交待嗎?”
“如果可能,照顧我的女兒吧,她是我在世間唯一的牽掛。祺兒有一身好武藝——我怕就怕她知道我的死訊后會來尋安答報仇,你要小心在意。當然,如果她還是執迷不悟,就任由安答處置吧。”
“我正想問安答,安答離開克烈部時,祺兒沒有隨行嗎?”
札木合沉重地搖搖頭:“五年前,祺兒就離家出走了。從那以后,我再沒有見過她。我猜她多半去尋她師父了,可我又不知道她師父究竟何許人,身在何處。這些年,我行蹤不定,祺兒即使回來,恐怕也很難找到我。”
成吉思汗顯然有些意外:“可是,祺兒為什么要離家出走?”
“她還不是為了你……”札木合差點就要說出祺兒出走的真實原因,然而話到嘴邊又被他及時攔了回去。即便到了這一刻,他仍舊不愿面對祺兒是為這個人才憤然離家的事實,他是他的敵人啊,卻也是女兒芳心暗許的人,長生天真的對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略一停頓,將涌到嘴邊的話變成了:“你……你無法理解的原因……”
成吉思汗點點頭,并不深問,其實此時他愿意答應札木合的任何請求:“不管怎樣,安答放心,我一定會代你照顧好她的。”
“有你這句話,我死也瞑目了。安答,我還有一個請求。”
“你說。”
“我死后,把我葬在我出生的豁爾豁納黑川。安睡在故鄉的土地,我將永遠為你和你的兒孫祈福。”
札木合要按照處死貴族的古老方式被處決——不出血的死。信奉長生天的蒙古人認為,靈魂是存于血液中的,只要死時血液不流出,靈魂就可不朽。
成吉思汗高高端坐于車帳之上,觀看整個行刑過程。這也是札木合最后的心愿:如果你能親眼看著我像真正的草原戰士那樣去迎接死神,我將死得其所。
鼓手。戰馬。
全身綁縛被置于布袋中的札木合仰躺于一低洼處。稍待片刻,鼓聲響起后,十幾匹戰馬要魚貫而過,第一匹戰馬必須踏斷受刑人的頸骨,以盡量減少受刑人臨死前所遭受的痛苦。
都在等待。氣氛沉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太陽一點點接近地平線,成吉思汗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它。
落下了,只剩半輪金光。成吉思汗收回目光,威嚴地下令行刑。
鼓聲震響,十八匹戰馬馳向目標。急促的鼓點聲中,童年札木合清脆的聲音執拗地回響在成吉思汗的耳畔:這次你贏了,下次看我的……
鼓聲戛然而止,成吉思汗微微一震。
負責行刑的朝倫上前報告:“札木合死了。”
死了?成吉思汗點點頭。
“厚葬札木合!”他緩步走下車帳,接過斡歌連遞上的馬韁,揚鞭離去。
天色逐漸暗淡下來,木華黎來到札木合身邊,命人解開袋子,俯身凝視著他。沒有血。札木合安詳的臉上露出些許痛苦,定是那致命的一擊讓他一時難以忍受……
“札木合首領,我奉大汗之命送你回豁爾豁納黑川。”木華黎喃喃自語,拉過掀開的布袋,重新蓋住了札木合蒼白的臉。
伍
“快點,拖雷!”蘇如回頭向拖雷嫣然一笑,狠狠抽了一下胯下的坐騎,“你父汗一定快到了,他不是說要帶我們去打獵嗎?”
“好嘞。”拖雷歡快地應著,緊緊地跟上了蘇如。
蘇如是昨天才到蒙古主營的。自從兩年前為歡迎札合敢布舉行的宴會上第一次見到蘇如,拖雷的一顆心便暗暗為少女傾倒了。他的心思當然瞞不過母親,而孛兒帖也早就相中了冰雪聰明的蘇如,因此,這段親事便在成吉思汗二次攻打西夏前議定了。
這次,蘇如隨大哥來拜見成吉思汗,獻上了五百匹西域駿馬。
拖雷的帳子就在前面不遠,蘇如眼尖,一眼看到有個身著黃色衣衫的女子正側身立于帳前,仿佛在等什么人。蘇如猛地勒住坐騎。
“怎么了,蘇如?”一心都撲在蘇如身上的拖雷驚詫地問。
“好像是她。”蘇如喃喃自語。
“你在說誰?”
“你的救命恩人——你的祺兒姐姐。”拖雷曾給蘇如講過祺兒救他的往事,因此,蘇如才這樣說。
拖雷順著蘇如手指的方向望去,注目端詳了片刻:“真的是祺兒姐姐嗎?我已經好些年沒有見過她了,有點認不出了。她在等誰呢?”
“你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拖雷聽話地催開坐騎,向黃衣女子馳去。
聽到馬蹄聲,黃衣女子慢慢轉過身來。拖雷望著她,驚呆了。
往日令人眩目的美麗依然如故,但面前的這張臉分明消瘦了許多,秀目周圍也布滿了淡淡的暈黑,蒼白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果真是祺兒姐姐!姐姐,你……你什么時候來的?”
祺兒沒有回答,目光掠過緊隨拖雷身后的蘇如,眼神似乎在問:是你?
蘇如以淡淡一笑作為回答。
“祺兒姐姐,你來找人嗎?”拖雷不抱希望地又問。
“不,我路過,來看看你。”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拖雷回頭望去,臉上不覺露出欣喜的笑容。“巧了,是我父汗。我父汗一直派人尋找你的下落,祺兒姐姐,你跟我一起去見我父汗吧。”他邊說邊催開坐騎。祺兒拍馬緊緊跟上。
蘇如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越來越近。成吉思汗也看到了兒子和跟在兒子身邊的黃衣女子,他只當是兒子的朋友,并未在意。拖雷剛喚一聲“父汗”,一匹快馬已掠過他的身邊,恍若一股黃風颶風從馬上卷起,轉眼間,卷至成吉思汗面前。
祺兒的身手簡直快若閃電,在人們尚未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事前,一把锃亮的短刀已架在成吉思汗的脖子上。“下來!”她厲聲喝道。
成吉思汗鎮定地服從了。
“我看你們哪個敢動!”祺兒斜睨著欲上前相助的眾侍衛。
成吉思汗用目光禁止他們輕舉妄動。“姑娘,你是誰?我和你有什么冤仇嗎?”他心平氣和地問。
祺兒的雙眸中閃射出痛苦的光芒:“我是誰?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你只需知道我要殺你就足夠了。”
如夢初醒的拖雷“撲通”跪倒在地,痛苦中飽含著深深的悔恨:“祺兒姐姐,你為什么要這樣?你為什么要利用我?”
祺兒!原來是祺兒!成吉思汗的心中驟起狂瀾。
空氣仿佛凝固一般。寂靜中,祺兒的目光與成吉思汗的目光相遇了。
驚訝、憐惜、溫情、愧疚……所有的感情都凝結在那目光里,其中,唯獨沒有恨,沒有怨。祺兒的心顫抖了,握著刀的手也隨之顫抖起來。
“祺兒姐姐,不要啊!父債子還,就讓拖雷替父汗去死吧。拖雷這條命本來就是姐姐給的,任憑姐姐處置。只求姐姐千萬不要傷害我父汗。”
祺兒的心因痛苦而扭曲著。她逼視著成吉思汗:“你為什么非要殺我阿爸?他對你已經沒有任何威脅了,你為什么還不肯放過他?你說!你說啊!”
成吉思汗無言以對,只微微合上雙目:“祺兒,你動手吧。”
祺兒更緊地攥緊了刀把。
殺他?
不殺他?
讓他這樣去死公平嗎?
那迎著暴風雨、高舉鷹旗傲然挺進的身姿頑固地襲擾著她的思維,動搖著她的決心,可……她這個不孝女能為阿爸所做的事或許只有這么多了。
誰讓當初她是為了他才與阿爸反目,才負氣離家出走的呢?
或者說,誰讓她是札木合的女兒呢?
原諒我!雖然我會為阿爸報仇,可我絕不會讓你孤孤單單地離開這個世界的,你死后,我會陪你……
祺兒的眼中倏然閃過一道決絕的亮光——
“祺兒,你怎么還不動手?”一個女子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在正安然站在馬前的蘇如臉上。
“蘇如,你!”拖雷又驚又怒。
蘇如渾若不覺:“祺兒,你殺了他吧。殺了他,你就可以了卻自己所有的痛苦了,而且,你還不必看到這樣一種結果:草原會因為他的死重新四分五裂,草原上的人們會因為他的死重新過上征戰殺伐、混亂不堪的生活,戰火又將吞噬千萬無辜的生命。假如這一切與你無關,你為何還不動手?”
剛剛壘起的決心坍塌了。蘇如的話好似一記重錘震醒了祺兒的混沌。
是啊,蘇如說的沒錯,殺了他,她確實可以了卻內心所有的愛恨情仇,同時也將成為草原上的千古罪人。
孰輕孰重?
何去何從?
幾滴溫熱的液體滴落在祺兒的手上。
血?
他的血?
我真的殺了他嗎?
不……祺兒稀里糊涂地松開了握刀的手。
血從成吉思汗的頸部不斷涌出,他俯下身,緩緩拾起刀子。
“祺兒,”他凝視著安答的女兒,聲音里飽含著父愛的溫情和真誠的懺悔,“我對不起你阿爸,對不起你。”
祺兒跪倒在地,失聲慟哭。
此時此刻,她已清楚地意識到,她根本殺不了他。她連看到他的血都感覺心痛難忍,又怎么可能對他下死手呢?少女時代初萌的深情并未隨時間的推移而淡漠,相反他已成為刻在她心靈深處揮之不去的牽念。愛與恨原本沒有太鮮明的界限,一旦做出了選擇,愛與恨之間只剩下執著。
她真沒用!看來她終究只能做她阿爸的不孝女了。
“祺兒,你阿爸臨終時將你托付給了我,我也真的很想照顧你。可現在我知道這根本沒有可能。是啊,殺父之仇換了誰能輕易忘記呢?祺兒,我與你阿爸先友后敵,有些事,在我們是情非得已,你恐怕永遠理解不了。我只想告訴你,無論將來你對我做什么,我都不會怨你。”
祺兒感到一只溫厚的手掌顫抖著輕撫在她的頭發上,她一時產生了一種欲望,想要撲進那個堅實的懷抱,痛痛快快地哭個夠,哭出所有的怨和痛。
然而,她最終所做的,卻是跌跌撞撞地跑過他的身邊,頭也不回地揚鞭而去了。
呼喚哽在成吉思汗的喉嚨中,他目送著祺兒遠去的背影,滿腔憐憫都化作沉重的負疚。
陸
汗營有一群與婉嫣、南圖贛(察合臺的長子)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們都是功臣或貴族的兒孫后輩,這些孩子除每天一起嬉戲玩耍外,還要一起學習蒙古文。早在成吉思汗立國之前,塔塔通阿就奉命創立了蒙古文,此后,作為一個整體登上歷史舞臺的蒙古民族才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文字。然而受當時條件所限,能夠接受教育的還只限于貴族及其后代,尤其在戰亂頻仍的年代,人們對習武的重視遠遠重于修文。
實事求是地說,塔塔通阿、鎮海這些才德兼備的知識分子在包括成吉思汗在內的大多數蒙古人心目中的地位都是極其崇高的。文明的力量不可抗拒,向往文明是一個民族不斷進步的原動力,成吉思汗本人對知識和知識分子的尊重無疑是這一向往的最直接體現。不識字的馬上皇帝終生保持了對塔塔通阿、鎮海以及后來的耶律楚材等優秀知識分子的友誼,這也算得上蒙古民族登上世界歷史舞臺前后最值得稱道的一段佳話了。
也許是男孩子的天性,南圖贛很少纏著祖汗、奶奶,更多的時候是同小伙伴們在一起。婉嫣則不同,她與奶奶形影不離,好似奶奶的影子。寵愛不等于嬌慣,孛兒帖像管束自己其他兒女那樣嚴格管束著心愛的孫女。
黃昏時,草地上,人們常常會看到奶奶牽著孫女的手悠然散步。奶奶總是饒有興味地傾聽小孫女說東說西,對孫女來說,能得到奶奶的夸獎就是最大樂事。既清柔嬌慧,又豁達明理,長大后的婉嫣有著奶奶一樣優雅的風度,成為這個黃金家族又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
大約是信服妻子教育兒孫的能力,成吉思汗對孫女從來百依百順,加上公務繁忙,祖汗和孫女相聚的時刻自然就顯得格外短暫和寶貴了。
孫女被兒媳達蘭接回家中之前,成吉思汗曾答應她天暖和了帶她去釣魚,他一生守信,即使對孩子亦不肯輕易失約,隨著春天接近尾聲,他開始考慮兌現諾言了。
夏日臨近,部隊訓練近乎停止,成吉思汗選了個晴好的日子,帶著斡歌連等為數不多的侍衛出發了(他并不知道木華黎已暗中安排了軍隊沿途保護他)。自蒙古統一,草原昔日的混亂局面一去不返,百姓們開始產生了比較真實的安全感。
進入黑林營地后,為給孫女一個意外驚喜,成吉思汗囑咐軍中巡哨不可走露風聲,并將一干侍衛留在營外,獨自悠閑地向兒子的營帳踱去。微風絲絲拂面,趕走了一些空氣中的暑氣。離術赤住處不遠的地方,有一群孩子正在玩著捉迷藏游戲,童稚的笑聲不時傳入耳中,成吉思汗的臉上不覺露出一絲欣悅的笑容。
近了。他看見一個被蒙住雙眼的小男孩正笨手笨腳地在高高的草叢中摸索,其余的孩子不斷引逗著他。突然,成吉思汗聽到了婉嫣的聲音:在這兒呢,斡爾多。
原來是斡爾多!成吉思汗一眼看到背對著他亭亭站立在花間的孫女。斡爾多順聲向婉嫣站著的方向摸來,婉嫣非但不避,還主動向弟弟伸出了手。斡爾多一把抓住她,高興地扯下了眼罩。
“姐。”斡爾多喚了一聲,又頓住了。他突然看到了成吉思汗。
婉嫣滿心疑惑地順著斡爾多的目光望去,也愣住了。
成吉思汗笑容滿面地望著她:“我的小姑娘,不準備讓祖汗親親嗎?”
“祖汗!”婉嫣好不容易呼喚出聲,飛跑著投入了祖汗張開的懷抱。
成吉思汗愛撫地親了親孫女的額頭。婉嫣牽著祖汗,向兩個弟弟招招手:“斡爾多、拔都,你們都過來,這是祖汗呀。”
斡爾多看看祖汗,又看看拔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動了幾步。拔都卻倔強地站在原地,瞪視著祖汗。
成吉思汗注視著孫子,多少有些感慨。轉眼又有兩年多沒見過這兩個孩子了,他們的變化可真不小。
“斡爾多、拔都,你們快叫祖汗呀!”婉嫣催促道。
“祖汗。”斡爾多望著慈愛的祖汗,怯怯地喚道。拔都反而垂下了頭。
孩子們慢慢地將成吉思汗圍住了,顯然他們都知道婉嫣的祖汗是誰。其中有個膽大的男孩問道:“大汗,您能到我家做客嗎?”
“到我家!到我家!”孩子們七嘴八舌地爭搶起來。
成吉思汗愉快地望著他們:“這樣吧,明天我帶你們去釣魚,如何?”
孩子們頓時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
“祖汗,咱們回去吧。”婉嫣只怕祖汗累,體貼地建議。
成吉思汗笑瞇瞇地點點頭。
“大汗,您剛才說的當真?”還是那個膽大的男孩不放心地盯問。
“咱們一言為定!”成吉思汗鄭重地允諾。
孩子們這才滿意地各自散去。
拔都轉身跑了。婉嫣叫了幾聲沒叫住他,有點抱歉地望著祖汗。
成吉思汗微微一笑。拔都還真是個蠻有個性的孩子。
拔都一口氣跑回母親的帳子。在門口,他與父王撞了個滿懷,若不是父王眼疾手快抓住他,差一點就摔個仰面朝天。“瘋跑什么!誰在追你?”術赤皺起眉頭,低聲呵斥。
拔都不語。
“是不是和斡爾多打架了?”達蘭放下縫制一半的衣服,溫柔地問。
拔都仍不語。
術赤又是生氣又是奇怪:“你啞巴了嗎?斡爾多和婉嫣呢?”
拔都瞟了父王一眼,大聲回道:“同祖汗在一起。”
“你說什么?”術赤以為自己聽錯了。
拔都不滿地提高了嗓門:“婉嫣和斡爾多都同祖汗在一起。”
“你祖汗來了?”達蘭又驚又喜。
“我都說了好幾遍了,你們怎么問個沒完沒了!”若換了平常,兒子敢這樣放肆,術赤少不了會教訓他一頓,可這次,他根本沒注意兒子近乎頑劣的不敬。
“瞧你,還愣著做什么,趕快去接父汗啊!”達蘭走到丈夫身邊,嗔怪著催促。
術赤這才醒悟過來,急忙走出帳子。
遠遠地,便看見父汗牽著小姐弟的手,正向這邊走來。那小姐弟一左一右伴著他,像要迎風飛起。
術赤略一躊躇,不知是否該迎上去。
成吉思汗以一種特別的溫情注視著兒子。
達蘭見丈夫呆立著不動,急忙趨前接住了父汗:“您來怎么不事先通知我們?也好讓我們有個準備。”
“準備什么!我一向很隨便。”成吉思汗一邊不以為意地說著,一邊步入帳中。拔都早不見了蹤影,想必是方才趁大家沒注意悄悄溜走了。
忙亂了一陣,達蘭奉上奶茶。術赤一旁相陪,表情依然十分生硬。
“父汗,您來有事?”他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沒事就不能來?”成吉思汗故意反問,術赤頓時啞口無言。
達蘭帶著婉嫣和斡爾多小姐弟倆去為成吉思汗準備住處了,帳中只剩下成吉思汗和他的兒子。一時間,默默相對的父子二人似乎誰也找不到話說。
片刻,術赤試著打破了沉默:“父汗……”
“嗯?”
“真的沒事嗎?”
“沒事。我答應過小姑娘天暖和了帶她去釣魚,我怕再不來要失信了。”
就為這事?術赤覺得不可思議。為了對一個小女孩的承諾,不惜鞍馬勞頓之辛苦,或許這正是父汗最可敬、最可貴、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吧?
“術赤,我給你帶來一匹西域寶馬,由斡歌連照看著,明日你去騎來吧。”
“馬?先不說馬。您的侍衛呢?怎未見斡歌連他們?”
“我讓他們在營外候著。”
“您怎么可以不帶侍衛入營?”術赤沖口而出。擔心聽起來倒像抱怨。
成吉思汗淡然一笑:“我兒子的營地還不安全嗎?”
“話不能這么說,您不比一般人,凡事總該小心才是。這要萬一……”他頓住。
成吉思汗深切地注視著兒子。
察如爾得到消息,和達蘭一起來看望成吉思汗。腳跟腳,婉嫣和斡爾多也跑進帳子。術赤問達蘭:“拔都呢?”
“我和姐姐去叫他,他不肯來。”斡爾多怯怯地解釋著。
“什么!”術赤臉一沉,“這孩子太不像話了!達蘭,你過去看看。”
達蘭欲走,成吉思汗笑道:“不用,達蘭。待會兒我自去看他。”
達蘭只覺臉上火辣辣的:“父汗,您真會說笑。拔都這孩子太任性,都怪我平素管教不嚴。”
“并非如此。我看拔都蠻有個性……再說趕了幾天的路,我也想早些休息了。走吧,婉嫣、斡爾多,陪祖汗去找拔都。”
“父汗……”
“好了,你們不必多說,難得一聚,讓我隨意吧。”
小拔都仰面躺在地毯上,大睜著雙眼發呆。
滿腦子都是祖汗的音容笑貌。幼時的記憶早已模糊了,他只能從別人的描述中勾勒出祖汗的形象,今日一見,才知祖汗是這樣高大威武,比起他見過的任何人都更令他崇拜。他有這樣一個令人自豪的祖汗卻不認得,難怪他要感到滿腹委屈呢!
察覺到有人走近身邊,他以為是父王,索性做好了挨罵的準備。及至看到出現在他眼上方的是祖汗那張慈愛的臉時,他一骨碌爬了起來。
“拔都,怎么臨陣脫逃了?”成吉思汗含笑問。拔都望著祖汗,有點忸怩不安。
“走吧,去祖汗那里,婉嫣和斡爾多都在等你。”
“祖汗,帶我和斡爾多去打一次獵,好嗎?”
“行,祖汗答應你。”成吉思汗注視著孫子,感興趣地問,“告訴祖汗,你將來想做什么?”
“像祖汗一樣,做個讓人敬仰的大英雄,到許許多多地方,建立許許多多功勛。”拔都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地回答。
孫兒小小年紀,出語不凡,成吉思汗驚訝之余,深感欣慰。
若干年后,拔都率領蒙古遠征軍一舉征服了歐洲,建立了統治歐洲長達數百年的金帳汗國,他本人也成為蒙古歷史功勛卓著、彪炳千古的軍事統帥。更為難得的是,拔都居功不自傲,在蒙古第二代大汗窩闊臺病逝,皇后脫哥列那弄權以及貴由汗病逝造成蒙古政局動蕩的關鍵時刻,獨具慧眼,以其崇高的威信和坦蕩的襟懷,力薦拖雷的長子蒙哥登上汗位,為最終大一統的元朝建立創造了先決條件。
成吉思汗有孫若此,當是長生天的格外垂賜!
術赤幾次走出帳子。
父汗的帳中燈火閃爍,孩子們的笑鬧聲隱隱可聞。記得小時候他不止一次羨慕過弟弟妹妹可以自由自在地守在父親身邊,如今長生天又將這種幸運賜給了他的兒女,唯獨他,永遠都只能遙望。
對你比對哪個親生兒子都好,察合臺的話總會這樣猝不及防地重擊在他滴血的心頭,他真弄不懂,長生天何以只對他一個人如此不公平?
天色微明,玩了一宿的三個孩子總算沉沉睡去,成吉思汗沒有絲毫睡意,他躡手躡腳地踱出帳外。
天空中遮著一層薄薄的云霧,清晨涼爽的微風是臨夏贈給草原的厚禮……那是什么?帳子周圍何以一下出現那么多籃子?
他滿懷疑惑地走過去,又感慨萬千地站住了。
蘑菇、鮮魚、奶酪、肉干……莫非這就是那些孩子的父母及附近的牧民送給他的禮物?成吉思汗一生,還從未像現在這樣被深深地打動了。怎能不感動呢?試問這世間究竟有多少東西能比一顆顆質樸真誠的心更為珍貴,更值得珍惜?
“父汗,”不知何時術赤悄悄來到父汗身后,目光落在那些籃子上,“這是……”他愣愣地問道,旋即明白過來。
此時此刻,即使他生性冷漠,也不能不為之肅然。他再次強烈地感受到草原上的人們對父汗所懷有的那種敬仰之情。最質樸的恰恰是最真誠的,這些不知名的人們獻上的是自己那顆忠誠的心。“父汗,我是不是……”
“收下吧,你先代我備下酒席,待傍晚我帶孩子們釣魚回來,我們一起請附近的牧民來做客。”
“好的。”術赤遵命,并不多言。
父子倆并肩走了幾步。
“術赤,婉嫣的笛子吹得很不錯。”這安靜的、不受打擾的時刻,成吉思汗很想能跟兒子說些什么。
當然。她為了能快點學會吹笛子,嘴唇都吹腫了,為的就是在與祖汗見面的時候能夠聽到祖汗的夸贊。她是那么在意祖汗的夸贊……
成吉思汗站住,看看兒子。
術赤,我的兒子啊,你為什么總是不喜歡說話呢?你知不知道,你的沉默有時真讓人受不了。
父子倆各懷心事,靜靜相對而立。術赤好幾次想起個話頭,可是猶豫再三,每一次又都咽了回去。
成吉思汗在兒子的營地住了三天,這是他作為祖汗和普通人度過的三天。他帶一群孩子去釣了魚,打了獵,還請附近的牧民做了客,當他要返回大營時,而對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生出許多留戀。
送行的人人山人海,三個孩子牽著祖汗的衣襟,舍不得放他走。術赤反倒很冷落地站在一旁,默默注視著父汗與眾人話別。一個人,無論他走到哪里都會成為眾所矚目的對象,究竟算好事還是壞事?
在父汗耀眼的光環中,他的身世猶如見不得人的陰影,只為這陰影,他更不能不遠離父親的光環。
父親,父親,假如您不身為大汗,我們之間又將如何呢?
成吉思汗的視線最后落回到兒子臉上,僅僅片刻,沒有一句話,他毅然跨上坐騎,揚鞭離去。
三個孩子已然哭得天昏地暗。
術赤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