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瑞奇峰自接手“宜春布行”后,一直住在石抹重辰的府上。由于生意早就步入了正軌,他只需坐鎮指揮,大事小情自有手下一干人等料理,于是他起意回蒙古草原一趟,一來再給劉仲祿送些他所需要的“雪域紅花”,二來看望徒弟祺兒。
瑞奇峰辦事向來雷厲風行,主意既定,不出半日便將一切安排妥當。出發前,他去拜訪一位朋友。這個朋友不久前去草原做了一趟皮貨生意,昨日剛剛返回。
黃昏時,瑞奇峰回到府上。剛進大門,管家來報,有一位少年公子等了他很久,說要拜會他。瑞奇峰回說不見。方才他從朋友得知了一個令他震驚不已的消息,將信將疑之間,心情煩悶異常。他讓管家告訴那位公子他明晨要外出辦事,今日概不會客,無論公事私事,都等他回來再說。
管家去不多久又回來了。“老爺,那公子說什么也不肯走。他說您若不肯見他,他就一直等到明早您動身為止。”
瑞奇峰頓時面露不悅之色。若換了往常,他縱或不愿會客,也斷不至動如此肝火——全是那個壞消息破壞了他的情緒。
什么人敢如此放肆?他倒要見識見識。
會客廳中一位少年正悠閑自在地欣賞著墻上幾幅出自名家之手的山水畫,聽到腳步聲,沒有回頭。
“公子,我家老爺來了,你有什么事快說吧。”
少年恍若沒有聽見,依然背手欣賞著契丹族畫家的《回獵圖》。
“這位公子,你不是說要見我家老爺嗎?”管家不耐煩地提高了聲音。
少年慢慢回過頭,淡淡一笑。
“你……”瑞奇峰不由一愣。怎么眼前這個美少年竟似在哪里見過?
“我……我怎么了?”少年玩笑般地問。
“你找我何事?”
“沒事。”
“沒事?胡鬧!管家,送客!”瑞奇峰轉身欲走。
“且慢!瑞師父,難道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嗎?”
“師父”一稱點醒了瑞奇峰。他驀然回過頭,細細端詳著少年:那黑玉一樣細細彎彎的眉毛,那覆蓋著濃密睫毛的眼睛,那柔軟紅潤的嘴唇,還有笑時便會露出的潔白如貝的牙齒……“祺兒?”他一時簡直分不出自己是驚是喜,是夢是醒。
“師父!”祺兒鼻子一酸,慌忙掩飾地笑道,“徒兒拜見師父。”
“免禮,祺兒。可是,你怎么會……唔……你一定還沒有吃飯吧?走,我們到外面邊吃邊談。”
“師父莫急,徒兒理應先見過師娘。”
瑞奇峰頗覺尷尬。
瑞奇峰這些年走南闖北,或仗劍以行,或忙于生意,從不以女色為意,年過三十尚未婚娶。保媒者雖絡繹不絕,瑞奇峰均不為所動,眾人不知他做何打算,慢慢倒把一副熱心腸冷卻了。他笑笑,擺擺手:“不必,將來吧。”
“將來?”
“等將來為師將你師娘娶進家門,你再拜見不遲。”
祺兒十分不好意思:“對不起,師父。”
瑞奇峰豁然一笑:“有什么對不起的!祺兒,你先告訴師父,你怎么會來這里?你阿爸知道你來找我嗎?”
祺兒低下頭。她還沒學會撒謊,可對出走的原因,她又實在難以啟齒。
瑞奇峰好一陣后怕。他真不敢想象,倘或祺兒出點意外,他該如何自處?從祺兒十二歲那年成為他的徒弟起,他便對她寄予了深厚的希望和深切的感情。他這一生,再不可能收第二個徒弟了。
“祺兒,你讓為師說你什么才好!你實在太膽大妄為了!你……”
祺兒見師父動了怒,急忙嬌笑道:“師父,我餓了。您能不能吃完飯再訓我?”
如花的笑臉熄滅了瑞奇峰因后怕而產生的怨氣,他不眨眼地望著祺兒,仿佛第一次發現,祺兒已經不再是小女孩了。
祺兒學藝四年,他始終將她當成一個聰明絕頂的可造之才,直到此刻才恍然意識到她是個姑娘,而且還是這樣一個艷光四射、傾城傾國的美麗姑娘,將來還不知會有多少男子為她神魂顛倒、掛肚牽腸了……
“師父,您怎么了?”
瑞奇峰猛然醒悟,忽覺臉上熱辣辣的。為掩飾自己的失態,他率先向門外走去:“走吧,師父帶你去吃飯,吃完飯也好有精神訓你。”
心,莫名地激跳著,跳得瑞奇峰幾乎腳步不穩。天啊,這是怎么回事?許多年來,他為何第一次有了這種把握不住自己的感覺?莫非他真的失去了理智?當年收祺兒為徒時,他的確沒料到,有一天祺兒會在他平靜的內心激起陣陣漣漪,會如此強烈地叩開他封閉多年的情感閘門。
“師父,您還在生我的氣嗎?”當師徒二人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后,祺兒小心翼翼地詢問。她對師父一路的沉默百思不得其解。
瑞奇峰急忙穩住心神,有意避而不答:“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么偷偷跑了出來?”
“我想師父了嘛。”
明知這不過是句托辭,瑞奇峰仍有一種微醉的感覺,臉上亦不由泛起點點紅暈。
“你不想告訴師父,師父也不勉強你。師父打算明天動身去趟北面,你跟師父一道回去吧。”
祺兒避開了師父的注視,不知為何,臉色驀然變得有些蒼白:“好好的,為什么……要去那兒?”
“師父答應過你劉師父,再弄些‘雪域紅花’給他送去。他給成吉思汗的大太子配藥,需要這味藥材。”
祺兒碰翻了杯子。
“祺兒?”
祺兒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桌子,跑堂的小二過來幫她把一切安放如初。
“師父,我真笨。”祺兒尷尬地笑道。
“祺兒,你抬起頭,看著師父。”
祺兒嚇了一跳,匆匆抬頭瞥了師父一眼,又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你告訴師父,是不是那邊出事了?師父提到那個人時,你好像很緊張。”
“那個人?哪個人?”祺兒喃喃反問,卻掩不住一腔痛苦。
瑞奇峰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看來,蒙古草原最近發生的一場變故是真的了!他本來還不太相信,現在卻信了。畢竟,與成吉思汗相對的一方,或者說玩弄陰謀的一方是祺兒的生身父親啊。
只是他依然無法接受。
他不相信一個那么有作為的草原英杰會因為一場陰謀而銷聲匿跡。
他更不相信一個像木華黎那樣天姿英縱、智計百出的人物會允許陰謀在他面前得逞。
也許,他真的需要回草原一趟,無論結果好壞,他都應該去證實一下?
在這種種揪心的憂慮后面,只有一個事實還令他感到欣慰,幸好祺兒與她父親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否則,他收祺兒為徒,終難免有為虎作倀之感。
“祺兒,跟師父一同回去好嗎?”
“不!”祺兒堅決地搖搖頭。
不!千萬不要告訴我任何關于他的消息,我不相信自己能夠承受。倘若他真的死在了我父親的陰謀中,這世間就沒有了讓我茍活下去的理由。然而,即使是死,我也要祈求長生天饒恕我父親的罪惡當然還有我自己的罪惡。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父親設下的陷阱不出手相救是我的罪惡,無怨無悔地愛上父親的仇人更是我的罪惡……
“為什么?”
“師父,請您不要勉強我。”
“我走后你打算怎么辦?”
“我想去中都看看。”
瑞奇峰猶豫了。四年來雖非朝夕相處,他卻了解祺兒倔強的個性。他實在不放心將祺兒獨自留在金地。倘若祺兒再有個三長兩短,他豈不要追悔終生?思來想去,莫如采取一個折衷的辦法,派個人先去草原探聽一下消息:“也罷。既然你不肯回家,為師在中都正好有筆生意,可陪你同去中都。”
“您……不去那兒了?”
“另派人吧。為師總不能扔下你一走了之。”
祺兒歉疚地注視著師父。她分明從師父的眼中看到憂慮和煩悶,心一下縮緊了。
難道師父還知道些別的什么?
難道他——真的出事了?
貳
成吉思汗近一年的“失蹤”,果真使王汗等人放松了警惕。札木合又與阿勒壇、忽察爾策劃陰謀,被王汗發現,搶先下手將阿勒壇和忽察爾擒殺,札木合倉皇出逃。至此,克烈聯盟分崩離析。然而王汗父子并未因此警醒。就在他們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之際,成吉思汗率領大軍突然包圍了黑林老營。與此同時,原屬蒙古的各部人馬包括答里臺得知成吉思汗領兵返回,亦紛紛趕來助陣,一時間,蒙古部軍威大振。
克烈軍隊倉促應戰,王汗、桑昆情知必敗無疑,率先從山后奪路而逃。扼守后山要隘的是帖木格,因成吉思汗事先有令,帖木格毫不猶豫地讓開道路,放走了王汗父子。
撒圖說什么也不肯隨祖汗、父親逃命,他與元帥合勒黑、王汗的侍衛長亦圖堅合兵一處,欲作生死一搏。克烈各部經過三天三夜的抵抗,漸漸不支。元帥合勒黑倒斃于朝倫的刀下,撒圖和亦圖堅中流矢身亡。克烈余部盡皆放下武器。
王汗之弟札合敢布的歸降更將勝利的喜悅推向了高潮。
成吉思汗感于王汗舊恩以及札合敢布昔日助他奪回愛妻之功,對他采取了格外優待的政策,不僅允許他繼續擁有過去的領地和部眾,而且特意設宴款待了他的全家。
跟在札合敢布身后的家眷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小女兒。這個女孩只有十五六歲,長著一張聰明非凡的面孔和一雙明亮有神的大眼睛。
女孩坐在父親身邊,好奇地掃視著帳中一班少年將軍。無意中,她的目光與一個少年略顯局促的目光相接了,她立刻憑感覺“認”出了他是誰。她早聽說過,在成吉思汗的四位太子中,屬四太子拖雷的相貌最酷似其父。
酒宴的氣氛漸濃時,女孩突然起身向居中高坐的成吉思汗和夫人孛兒帖走去。孛兒帖一直注視著她,雙目中閃射出思索和慈柔的光輝:“好姑娘,你叫蘇如是嗎?你一定有什么事?”
蘇如深施一禮:“是。我想獻上一曲為大汗和皇后助興。”
音樂聲戛然而止。樂師送上火不思,蘇如微微一笑,熟練地調了調琴弦。霎時,一支凄涼哀怨的樂曲于手指顫動間流淌出來,仿佛將人們帶到了月冷霜寒的夜晚,一位姑娘臨風而立,似在懷念逝去的家園,又似在述說命運的不公和自己的無助……
札合敢布面色慘白如紙。他萬沒想到他的女兒會在這種歡樂的場合彈奏這樣一支悲涼幽怨的樂曲,這會讓成吉思汗怎么想怎么看他父女呢?還有一個人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那就是拖雷。不知為什么,他很怕父汗會責備這位頗有膽量的姑娘。
在曲后的一片寂靜和短暫的驚奇后,孛兒帖的臉上露出了恬淡的微笑:“好姑娘,謝謝你提醒了我,有些事情我確實疏忽了,我很抱歉。”
蘇如不勝驚異地注視著孛兒帖,簡直不敢相信世上還有如她一般聰明的女人。
“夫人,您真讓我吃驚。”她發自肺腑地贊道。
“好姑娘,你更讓我吃驚,膽識、心計,再加善良美好的愿望,它讓你的智慧閃光。告訴我,她還說了些什么?”
“她說,鳥兒可以展翅的每一刻都是幸福的,因為有藍天、大地為之庇護。愿大汗和皇后就是那藍天和大地。”
“不是每只鳥兒都會在暴風雨中折斷翅膀,雨過天晴后它仍能自由自在地翱翔。我保證,一定會讓她實現她的心愿。”
“謝謝,謝謝您。”蘇如合起雙手,慢慢退回自己的位上。她終于幫察如爾姐姐辦成了一件事,心里格外舒暢。
帳中所有其他人,包括成吉思汗在內,卻始終沒有琢磨透蘇如與孛兒帖這番對話的真正含義。
樂聲又起,帳中氣氛重又變得輕松歡快起來。成吉思汗看到札合敢布,不可避免地勾起了對王汗的掛念,也不知王汗他逃到了哪里,是死是活?
叁
不久,探馬送來確切消息,王汗在乃蠻境內慘遭殺害,成吉思汗當即以為王汗報仇為名,兵發乃蠻部。
面對蒙古鐵騎大舉壓境,乃蠻元帥可克薛與太子忽出魯克卻因為乃蠻方面應該誘敵深入還是主動出擊發生了激烈爭執,而塔陽汗搖擺不定,致使乃蠻軍隊坐失良機,全軍覆沒。激烈的戰斗中,塔陽汗和可克薛死在兩軍陣前,只有忽出魯克僥幸突出重圍。乃蠻,這個昔日的草原強部,所有的輝煌都已成為過眼云煙。至此,成吉思汗終于掃清了統一蒙古草原的最大障礙。
烏墜兔升,合撒爾的營帳燈火通明。
勝利后,合撒爾一直留在乃蠻部外圍。成吉思汗交給他一項重要的使命,如今,他已很好地完成了汗兄的重托。
整個大帳中,只有兩個人。
坐于主位的是合撒爾。他穿著只在最隆重的場合下才會穿的絲絨禮袍,雙目炯炯,恭敬認真地詢問著,傾聽著。
客座上,同樣神采奕奕、毫無倦怠的是位豐神俊異的長者:塔塔通阿。
作為有膽有識、博學多才的畏兀兒族學者,塔塔通阿個性中的淡泊明志與大展宏圖的理想構成了他一生的矛盾。他的曠世奇才為乃蠻先汗必勒格所賞識,必勒格汗將他羅致麾下,封他為國師兼掌璽大臣,放心地委以重任。
乃蠻在必勒格汗的治理下成為一富足強盛、雄踞草原的大部落,其間莫不包含著塔塔通阿的智慧和心血。只可惜好景不長,必勒格汗去世后,繼位者塔陽汗懦弱無能,可克薛大權獨攬,國事日非。塔塔通阿處處受到排擠,不得已告病還家。
若不是塔陽汗準備向蒙古宣戰的消息傳到他的耳中,他或許再不會涉身官場。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經歷了太多的風風雨雨,他早已心灰意冷。必勒格汗的知遇之恩使他終究不忍坐視乃蠻面臨的危險,他力圖阻止塔陽汗做出愚蠢的決定,然而……乃蠻終難逃脫覆滅的厄運,塔塔通阿痛定思痛,決定去找出逃在外的忽出魯克太子,將國璽交給他,以助他重新召集潰散的乃蠻舊部。
他沒能走出多遠。戒備森嚴的蒙古士兵捕獲了他,并將他解往合撒爾的營帳。他自料必死無疑——他對這位蒙古王爺的威名素有耳聞——內心反而格外平靜。他清楚地記得合撒爾的第一句話是:“你真的是乃蠻太傅塔塔通阿嗎?”
他承認了。合撒爾的臉上頓時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哪里有一點傳說中的兇神惡煞的樣子:“太好了,塔塔先生,我終于找到你了!先生請稍候,待我更衣后再來與先生相見,我正有許多問題想向先生請教呢。”
蒙古王爺顯而易見的尊崇打動了塔塔通阿的心,他不厭其煩地回答著合撒爾的提問,頭一次意識到,許多人心目中這個尚未完全開化的民族,竟然有著如此強烈的求知欲。后來,合撒爾不無好奇地問起玉璽的用途,塔塔通阿一絲不茍地講解著,講完,他蘸水在桌上寫了幾個字,合撒爾不解地問他寫了些什么,他回答:“日月明鑒。”
“日月明鑒……是畏兀兒文嗎?”
“是的。”
“難怪汗兄總說,待平定了草原,我們也要創立自己的文字。”合撒爾捧視著手上的玉璽,若有所思地說。
這是真的嗎?成吉思汗會這樣說?
塔塔通阿在合撒爾的營地滯留了幾天,成吉思汗派來了他的特使鎮海。鎮海以弟子禮拜見了塔塔通阿。也許是同民族間總會有的連帶情感吧,他們一見如故。
處理完公務的合撒爾親自護送塔塔通阿去會見汗兄。
塔塔通阿在蒙古君臣恭敬的迎視中被引至成吉思汗面前。他沒有施禮,抬頭鎮定地注視著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不失客氣地相讓:“先生,請坐。”
塔塔通阿沒動。
“我很清楚塔塔先生在想些什么。不過,我有話得說在頭里,先生倘若想請求隱退,我可堅決不準!除此,一切都可商量。”成吉思汗說完,爽朗地笑起來,笑聲袒露出發自內心的真誠。
塔塔通阿大為震驚。他曾從合撒爾的身上約略看到了這位蒙古大汗的影子,卻依然沒想到他是這樣的。
敏銳、樸實、隨意、坦蕩……這完全是一種他過去從未遇見的性格。
二十多年的坎坷經歷,他原本不想再出仕為官,如今,面對一雙洞察秋毫的眼睛,他的決心被輕而易舉地摧毀了。
“先生,請坐。”成吉思汗再次催請。
塔塔通阿坐下了,睿智的雙目中依舊閃現出淺淺的憂傷。成吉思汗并無虛套,倒是很直接、很急切地向這位德才兼備的學者討教起有關創立蒙古文字的具體事宜了。對此,塔塔通阿胸有成竹:“每個國家、民族都有自己專用的或通用的語言,但只有語言而無文字不能不說是種欠缺。文字可以新造,亦可以脫胎于其他民族現有的文字。長城以南通用的漢字其內涵博大精深,惜與蒙古語言習慣相去甚遠,很難借用。只有畏兀兒語與蒙古語相近,不如借用畏兀兒語字母,創立蒙古文字。”
“好!就依先生所言!先生還須助我立白紙青冊,暫用畏兀兒文記載國事。”
“是,謹遵大汗之命。”塔塔通阿誠懇地應道,并未表露出內心的驚奇和對這位蒙古大汗遠見卓識的敬佩。
“我命鎮海協助于你。塔塔先生,我現在正式拜你為蒙古國師。你不僅要幫助我創立文字、制定國策,還要擔負起教授我以及眾將臣的兒孫們學習語言文字的重責。等有一天草原歸于一統,我們就可以用自己的文字頒布自己的法律,那些全憑口述心記的日子該永遠成為過去了。”成吉思汗果決地說,唯眼中依然盛滿了溫暖的笑意。
塔塔通阿深深地注視著他。他終于開始明白是什么力量鑄就了這位蒙古大汗輝煌的成功,那絕不僅僅是鼎盛的武功,更是出類拔萃的政治遠見。
肆
乃蠻平定,成吉思汗開始著手追擊各部殘余力量。據情報稱:脫黑堂父子、塔爾忽臺、不亦魯黑、忽出魯克等人已在草原邊陲再次集結起來,準備做最后的頑抗。蒙古大軍進駐撒阿里草原,只待秋季馬肥時,一舉完成統一草原的大業。
篾兒乞屬部之一的兀洼思部在逃跑途中離棄了脫黑堂,單獨駐營于塔兒河附近。
兀洼思部首領塔爾兀森曾跟隨脫黑堂參與了一切反對成吉思汗的戰斗,乃蠻兵敗后,他意識到再與成吉思汗作對,無異于以卵擊石,遂產生了投降的念頭。可他深知成吉思汗對篾兒乞人恨之入骨,未必肯原諒和接納他,不由終日愁眉不展,長吁短嘆。
塔爾兀森有一女忽蘭,年方十八歲,面容殊麗,風華絕代,是篾兒乞首屈一指的美人,也是她父親的掌上明珠。忽蘭不忍見父親終日憂煩,一定要父親講出心事,塔爾兀森無奈,只好將滿腹心事和盤托出。
忽蘭靜靜聽著。塔爾兀森講完,長長地嘆了口氣。忽蘭卻眨眨眼睛,胸有成竹:“父王不必發愁。不就是要成吉思汗接納我們嗎?這有何難!”
塔爾兀森雙眼一亮,急切地問:“女兒有何妙計?”
“哪里是妙計,笨辦法而已。不過女兒自信可以百發百中。”
“說來聽聽。”
“父王只需將女兒作為兩部結盟的信物獻給成吉思汗,何愁不能如愿以償。”
塔爾兀森當即泄了氣:“我當什么好辦法!原來是讓我賣女求榮。”
“父王,您別說的這么難聽嘛。這件事……”忽蘭頓了頓,臉上一紅,“是女兒自愿,不干父王事。”
“你真的想嫁給他?”
“父王,您不妨冷靜想想,您與成吉思汗交手勝算幾何?倘若父王兵敗,女兒又如何能夠幸免?再說,當今草原,除了成吉思汗,又有誰配娶女兒呢?”
“可……”
“父王,您還有別的什么顧慮嗎?”
“倘若他令你失望呢?他畢竟與你年歲相差懸殊。”
“即使失望,女兒也認了。只要女兒一身能換得父王和部落的安寧尊榮,女兒別無他求。您就別再這樣瞻前顧后的了。”
“唉,問題是父王覺得心里不舒服。”
“父王!”
“罷!罷!女大不中留,就依你!”
忽蘭笑了。
父女倆商議后,由塔爾兀森帶上換了男裝的女兒,親往求見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接受博爾術的勸告,在他的臨時行帳接見了塔爾兀森。他帶著一絲鄙夷聽罷塔爾兀森陳明緣由,根植于內心深處的對篾兒乞人的成見和仇恨使他無法相信塔爾兀森的歸降誠意。不僅如此,他還對塔爾兀森獻女求和的做法有些迷惑和厭惡。塔爾兀森說完,他冷冷地問了一句:“你當我是酒色之徒嗎?”
塔爾兀森頓時嚇得臉色發白。
博爾術趨前低聲解勸:“大汗息怒。塔爾兀森豈有輕辱大汗之意?既然他自愿獻女求和,大汗不如傳其女忽蘭親驗視之。無論留否,都望大汗念在塔爾兀森主動歸降的分兒上,善待他父女二人。”
成吉思汗一生,與博爾術最為投契,凡博爾術所奏,很少不加采納。他命塔爾兀森起身,賜座,并傳忽蘭入見。
忽蘭款款行于群臣驚羨的目光中。好一個芳蘭竟體、娉娉婷婷的女兒,如同一輪明月驟然升起在帳中。
“忽蘭參見大汗。”忽蘭停在成吉思汗案前,跪地施禮。
沒有回答。成吉思汗恍若中了魔法般,只顧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忽蘭。
所有的女子都在忽蘭面前黯然失色,甚至耶遂。
一抹紅暈浮在忽蘭白玉一般的臉上,她再次啟奏:“忽蘭參見大汗。”那聲音,益發如柳鶯嬌啼,千回百轉。
博爾術急忙咳嗽一聲。
成吉思汗這才醒悟過來。“請起。”他溫聲說道。
塔爾兀森將成吉思汗的神態盡收眼底,心中暗喜。果然,成吉思汗不再追究塔爾兀森多年與他為敵之罪,命塔爾兀森前去招降他留在塔兒河附近的部眾。
與此同時,成吉思汗第一次得到了關于桑昆的消息。
那一日,桑昆與父汗離散,逃到西夏地界,靠劫掠為生,后被當地居民驅逐。他又逃到畏兀兒地界,仍靠劫掠為生,當地人對他恨之入骨,設計捕獲了他,并將他綁在樹上,鞭打致死。恰好鎮海回鄉探親路過,一眼認出了他,奈何救之不及。鎮海安葬了桑昆,回來后將此事向成吉思汗如實做了匯報。他講完后,成吉思汗與他相對默然,許久未置一詞。他們在為桑昆惋嘆,昔日強大的克烈太子,竟然落到如此悲慘的下場,究竟是天意,還是人為?
伍
由于忽蘭的得寵,塔爾兀森得以繼續擁有自己的領地和部眾。不知是篾兒乞人的血管里天生流動著不肯安分的血液,還是塔爾兀森不能滿足現有的一切,一日,當成吉思汗圍獵離開時,他率領部眾搶奪了蒙古部的輜重,反叛而去。他們退回塔兒河附近,依山據險,立營扎寨,準備頑抗。
成吉思汗驚聞變故,立刻罷獵,并派曲出、朝倫領兵征剿。臨行前,二將請示對塔爾兀森的處置,成吉思汗稍一沉默,從緊咬的牙關里迸出了一個冷酷的字眼:殺!
二將銜命而去。
成吉思汗回到寢帳,正焦急等候他到來的忽蘭哭著為父王求情。
成吉思汗一言不發地俯視著跪在他腳下的忽蘭,毫不為之所動。
他不能饒恕!
為了忽蘭,他已經對塔爾兀森做了最大的克制和讓步。忽蘭不會理解他沉埋的仇恨,不會理解他的痛苦,如果他再原諒,他就更加無法面對另外一個女人,一個被篾兒乞人無情蹂躪過的女人。
忽蘭,你知道她的苦難有多深重?
你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為我們夫妻和父子留下的陰影有多深重?
他的心在說:恨我吧,忽蘭,我只能讓你恨我。
是的!是的!是的!
忽蘭悲痛欲絕。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成吉思汗雖然愛她至深,卻從未真正原諒過她的父親、她的部落,篾兒乞在丈夫心里永遠是不可饒恕的。父王啊,您是多么寵愛您的女兒,可女兒連留住您的生命也做不到……不!女兒寧愿去死,也絕不能眼睜睜看著您死在心愛人的手上。
忽蘭不再哭泣哀求,她站了起來,眼中閃現出倔強的光芒。“大汗,忽蘭是篾兒乞人的女兒,忽蘭愿與父王同命。”她平靜地說完,轉身走了。
成吉思汗的心不由抖動了一下。不,他不能失去她,他真心實意地愛她,愛她勝過一切。“好吧,我派快騎去赦免你父王,你若不放心,可以一起去。”他干澀地說,那聲音仿佛不是他的。
忽蘭驀然止步。淚水像兩條小溪流淌在她的臉上,她知道他的愛已成為她生命中的全部。
忽蘭隨成吉思汗派出的快騎趕到塔兒河時,叛亂已順利平定。塔爾兀森死于亂箭之下。她再也承受不住內心的震駭和悲痛,栽落在馬下。
她病倒了。
恍惚間她感到丈夫日夜守候著她。經過幾天幾夜的昏睡,她逐漸恢復了神志。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丈夫充滿憐愛和疲憊的臉容,她好不容易才哭出了聲。
成吉思汗將她抱在懷中,她感到一絲安慰。如今,除了這個堅實溫暖的懷抱還屬于她,她已一無所有。
帳門被輕輕推開了,耶珊捧著藥碗走入帳中。看到忽蘭蘇醒過來,她的臉上綻出了欣悅的笑容。
忽蘭有些驚詫地望著她。成吉思汗也在溫柔地注視著耶珊,目光中滿含著愛意。這些天,多虧耶珊一直不知疲倦地幫他照料忽蘭,她的善良和美德,使成吉思汗看到了一顆值得珍重的純潔高貴的心。
陸
短暫的夏季一過,成吉思汗親提大軍直撲葉迷失河畔,追剿在那里集結的各敵部殘余力量。
蒙軍晌午時分剛剛到達,對方便已亮出隊陣。但元帥木華黎恍若未見,下令全軍在距敵營五里外扎下營寨,對敵人的挑戰置之不理。
敵軍亦不敢輕舉妄動,苦苦站了一下午,日近黃昏時方才收兵回營。蒙軍方面仍然不見動靜。
其時,正值秋初,暑熱未消。晚飯后,木華黎命軍需官發給各部將士一人一襲厚實的皮衣及一雙皮靴。眾將士正自揮汗如雨,手捧皮衣皮靴,面面相覷,啞然失笑。一些多嘴的士兵彼此相戲:想是元帥怕我們熱不出痱子來,要為我們焐汗吧?
木華黎盡聞將士議論,一笑置之。
夜幕垂落,西北風由弱轉強,氣溫陡降,午夜時分,竟紛紛揚揚下起大雪來,將士們方才醒悟元帥發皮衣皮靴的用意,無不暗服元帥的神機妙算。
原來,木華黎因見近日西北風不斷,斷定會有降溫大雪天氣,提前做好了準備。
后半夜,風雪越來越大,木華黎和博爾術手執防風燈頂雪巡視防務。來到成吉思汗車帳前,正在執勤的博羅忽、朝倫回說大汗剛剛睡下。不巧一陣狂風吹來,卷起車帳四角,四將不約而同,急忙各自執住車帳一角,以免冷風灌入,影響大汗休息。
這一夜,四將守在車帳四周,竟夜未移寸步。天色微明時,風息雪停,成吉思汗醒來步出車帳,見四將猶如冰雕雪塑,雪深沒及雙膝,頓覺喉頭一緊,百感交集。他命四將回帳休息,四將卻請命率五千將士棄馬潛蹤,一舉襲破敵人各營。
敵人不防天氣陡變,一個個凍得正縮在帳中發抖。豈料蒙軍前來偷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死傷無數。脫黑堂、不亦魯黑、塔爾忽臺先后陣亡,忽出魯克倉皇出逃,先是逃到西夏,后逃到畏兀兒境內,被畏兀兒國王巴爾術驅逐,只好逃向西遼。蒙軍不費吹灰之力,將這最后一股殘余力量盡數殲滅。之后,清理戰利品,押送俘虜,班師回到了碧草暢茂、繁花似錦的美麗故鄉。
婉嫣又見到了她想念的祖汗。婉嫣是術赤和達蘭的長女,也是成吉思汗孫輩中的第一人,因此自幼深得她祖汗的寵愛。成吉思汗將她抱在懷里,她調皮地揪了幾下祖汗的胡子,然后附在祖汗耳邊小聲說:“祖汗,我好想您。”
成吉思汗不無得意地大笑起來,向孛兒帖說道:“聽到沒有,夫人,還是有人想我的嘛。”
“瞧你得意的。”孛兒帖愛嗔地望著祖孫二人。
“小寶貝,祖汗帶你去看禮物。”
“不忙。”小姑娘一本正經地擺擺手,那副稚氣的嚴肅樣把孛兒帖也逗笑了。
“請問孫女有何吩咐?”成吉思汗忍笑問。
“祖汗,我要您先帶我學騎馬。”
“為什么要學騎馬?”
“學會騎馬才能跟祖汗去打仗啊。”
“小姑娘家干嗎要打仗?”
“我要保護祖汗。上回祖汗打仗受了傷,父王跟額吉提起來的時候我看得出他心里可難過呢。有我在身邊,祖汗就不會受傷了。”
成吉思汗一怔,直望著孛兒帖。后者的眼眶慢慢紅了。
孫女天真純摯的愛,兒子深藏不露的孝,同樣默默溫暖著成吉思汗那顆久歷戰火后日趨堅強和冷靜的心。
“祖汗,快點呀!”婉嫣又去揪祖汗的胡子,成吉思汗樂呵呵地抱起了她:“好,好!祖汗這就帶你去騎馬。”
從此,人們每天晚飯后,都能看到祖孫二人披著晚霞,縱情馳騁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耶遂偶爾也會向孛兒帖淡淡抱怨:何曾見過他對自己的兒女這般用心過。這倒是實話,成吉思汗對兒女們雖不乏父愛,卻無暇顧及。婉嫣則大大不同,這個人見人愛的小姑娘幾乎占據了她祖汗所有的空閑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