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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和成長

和許多香港家庭一樣,我家的歷史是從珠江三角洲的一座小村落開始的,祖輩從那里來到了香港這個充滿機會和成長空間的大城市。

我祖父叫羅玉堂,1885年在珠江口西樵鎮的一個小村子出生。根據家族的傳說,祖父在1895年來到香港,那一年他十歲,后來進了皇仁書院。當時香港華人能學英語的地方就只有皇仁。許多皇仁畢業的華人后來不是成了立法局大佬,就是金融界和商業界的重量級人物。關于祖父早年生活的點點滴滴,例如他是怎么創業成功的,現在已經無從稽考。我們確實知道的是,他在中環開了家貿易公司,位于皇后大道中旁邊的昭隆街。昭隆街跟畢打街平行,已經接近洋人集中區的界線了,再往西就是華人區及他們開的商店,幾乎看不到歐洲人。昭隆街19號,這棟叫“雅文超隆行”的樓房就是我們家的。后來我爸爸在這里開了家貿易公司,媽媽也在同一棟樓里開了家旅行社?,F在因為改建,已經看不到街道原來的面貌了,但我還是會常去走走。我覺得自己和這里有很強的聯結,來到這里就好像跟祖父及父母進行了一場小小的心靈對話。

我祖父是個有雄心壯志的人。20世紀初的香港給予善于把握機會的人許多商機。我祖父的事業版圖擴展得很快,不久就坐上了某家英國大銀行香港分行買辦的位置。所謂“買辦”是一種中間人或經紀人,他們在香港和內地其他通商口岸,代人生地不熟、不懂中國辦事規矩的歐洲商人處理事情。太古集團、怡和洋行這一類機構的外國金融業者和貿易商都未學過當地的語言,也不懂當地的風俗習慣,因此就要倚重中間人,結果是令許多買辦都成了有錢有權的大人物。買辦在幫買賣雙方奔走的時候,當然得抽一定成數的傭金,而且往往會同時布好幾條線,擅用職位來為自己牟利。不過他們得承擔一定的風險,萬一出了問題,就得承擔損失。這種做事的方式到頭來也令我的家族深受其害。

我爸爸跟隨祖父的腳步,當上了有利銀行的買辦。有利銀行在1959年被匯豐銀行并購之前,是英國重要的金融機構之一。祖父做貿易賺了很多錢,在俗稱“二馬路”堅尼地道是香港繼皇后大道之后興建的第二條主要道路,因此有“二馬路”之稱?!幷咦? class=的堅尼地道17-19號給家人建了一座大宅子。這里是地勢最高的華人住宅區,當年有句話說:“狗與華人不能越過這個高度?!睆倪@里往上一直到太平山頂,都只有英國人等外國人才能入住。祖父的朋友都是香港顯赫的華商,他的密友利希慎建了堅尼地道最豪華的大宅院,并且在銅鑼灣買了一大片土地,那塊地后來變得非常值錢。

20世紀30年代,我祖父創立了一個叫“百家利”的牌子,開始賣古龍水和日用品。我記得小時候常去店里玩,店很大,就在德輔道的永安百貨西面。祖父賣的古龍水有舊日滿滿的香港風情,老香港到處飄散著它的味道。古龍水在當時是很重要的生活用品,特別是在炎炎夏日。當時最好的牌子是廣生行的“雙妹牌”,30年代的雙妹牌廣告上就是一對穿著旗袍的雙胞胎姐妹,不過我們的牌子也很受歡迎。雖然印象有點模糊了,但我對那間店鋪和店里飄散的香味還留有美好的印象。它是我去英國讀書之前,對那個時代久遠的香港記憶。

1955年全家福,后排左起是我、爸爸、媽媽、哥哥啟良,前排左起是弟弟啟耀和妹妹啟文

我爸爸1912年在香港出生,媽媽則1920年左右出生于汕頭。汕頭在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被迫開放作為通商口岸,是19世紀中國沿海的鴉片貿易點之一,直到20世紀還是中國非常重要的港口城市。我外曾祖父19世紀時做過汕頭高官,但我媽媽很不喜歡提起家族的歷史,因為那也是典型家道中落的故事。她沒有出生證明,但我知道外祖父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讀過書,家里還有個近親擔任過中國駐華盛頓大使,不過那也都是陳年往事了。

我的外曾祖母出身書香世家,家里出過何啟爵士這個大人物。他在興建香港啟德機場的過程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啟德”的“啟”就是取自他的名字。但這個家族的顯赫歷史也隨時光的流逝褪去光環,我外祖父人生中最后二十五年都沒有工作,既沒錢也無法養家,一家人住在灣仔春園街一棟窄窄的房子里。那房子就在我家大宅子的山下,有四層樓,外加一個閣樓。我媽媽的姑姑叫埃莉諾·湯姆,她20世紀20年代從香港大學畢業,是港大史上第三個女畢業生。我沒記錯的話,她應該也是第一個獲得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的香港女性,后來當上了教育署的高官,我們都非常敬佩她。她非常專橫,但因為我是好學生,所以很疼愛我。她也幫我們兄弟姐妹找到在英國的學校。

我祖父的大兒子是小老婆生的,為了展現寬容大度,祖母把這個嬰兒當作嫡子。我父親排行第二,老三是個女兒。我祖父就這么一個女兒,她嫁給了陸孟熙,陸孟熙的爸爸是當時“中華民國”財政部長宋子文的秘書長。陸孟熙的社交手腕非常高超,而他的妹妹陸雁群則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嫁給了我祖父的好朋友利希慎的兒子利孝和。利家一直都很顯赫,他們的希慎興業有限公司現在還擁有銅鑼灣大片土地,包括利園一帶和利舞臺(后來改建成利舞臺廣場)都是他們家的。

再來就是我祖父的第三個兒子。他大半生都住在美國,當過美國空軍,后來才搬回香港。第四個兒子,也就是我的五叔,很早就過世了。

六叔讀的是廣州的嶺南大學(現為香港八大公立大學之一)。我祖父在廣州也有座大宅子,我很小的時候去過一次,對那龐大的建筑驚嘆不已,印象非常深。那是典型的粵式住宅,有許多房間,有個前庭,還有個很大的房間供下人休息。入口有個轎廳,可以停放轎子,進去才是大廳,跟我們在堅尼地道上的西式房子很不一樣。六叔后來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去打朝鮮戰爭。他的妻子家有三姐妹,名字分別是蔣抗日、蔣聯蘇和蔣定美,六叔娶的是排行中間的“抗日”。他常跟我們說他駐扎在朝鮮一座山頂上的故事。后來他回到廣州繼續讀書,并且在20世紀70年代不知怎么的去了德國,搖身一變成為慕尼黑一所大學的教職員。他又娶了個德國女生,在蘇格蘭的格拉斯哥取得小兒科醫師資格,最后在慕尼黑過世。

我大伯,就是我祖父小老婆生的第一個兒子,娶了鄰居的女兒。我們家在堅尼地道19號,伯母的娘家就在我們對門。大伯是古董收藏界的一號人物,屋子里堆滿了所謂的“古董”,后來分家的時候卻發現多半是贗品,或者年代不符。不過在那時候,我們都對這些東西很熱衷。大伯生了五個兒子、三個女兒,總共八個孩子,我們家只有四個。到頭來,大伯一房全去了加拿大,在那里落地生根。

小時候,我們還住在大宅子里的時候,差不多每天都跟祖父一起吃飯,另外幾房則各自開伙。碰到家族聚會,例如替祖父、祖母慶祝生日,就會擺上兩三張十人座的大圓桌,而且總有很多親戚搶著要來,因為我祖父很有錢,會派厚厚的紅包給他們。祖父當家做主的時候,我們都噤若寒蟬。他的宗旨是“食不言,寢不語”,令出如山,人人都得遵守。我還記得祖父母一人一邊坐在炕上的樣子,祖父躺在炕上的時候,誰都不準打擾他。而祖母總是坐著,她向來坐在同一個位置,因為這樣才能關注到屋子里所有的動靜。

從我祖父開始,羅家已經傳到第四代了。我們的家訓是“慶啟家聲”,意思是要提振家族的聲譽。我爸爸的一代是“慶”字輩,他名叫“羅慶光”,伯伯和叔叔分別叫“羅慶麟”“羅慶斌”“羅慶強”。我是“啟”字輩,我叫“啟妍”,哥哥和弟弟分別叫“啟良”和“啟耀”,妹妹的名字是“啟文”。我們的下一代是“家”字輩,再下一代是“聲”字輩。“慶啟家聲”這四個字就是我們家族行事的準則,也是我們努力的目標。

我記憶中的童年就是生活在一個“復雜”的家庭。這么一大家子人,有許許多多的故事,彼此的關系錯綜復雜,有時還存在各種緊張角力。祖父兩個妻子所生的孩子,每一房都有自己獨立的生活空間,表面上大家和睦相處。在那個年代,這樣的安排是很常見的。典型的華人大家庭內部都存在各種角力,但因為祖父母還在,所以得試著維持和睦。

我爸爸雖然是次子,但事實上是原配的長子,所以我們家就名正言順地占用了頂樓,住在祖父母的旁邊。我們這一代,我哥哥啟良排行老大,我是老二。啟良和我感情很好。我終身未婚——緣分就是這樣——而啟良則娶了來自英國倫敦、親切可人的薩莉(Sally)。他們生了兩個可愛的女兒,現在有四個外孫子和外孫女了,我非常疼愛他們。薩莉是個勇敢的女性,她嫁給啟良以后搬到香港來,住在我們的大宅子里。香港對她來說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她剛來時,在香港一個人都不認識。

1954年纏足的祖母站在我們的宅子正門附近,左邊是我,右邊是兩個堂姐

我弟弟啟耀先是去了英格蘭薩默塞特郡,在一所名叫“米爾菲爾德”的獨立貴族中學讀書。我們家發生變故以后,他去了加拿大蒙特利爾,半工半讀地從麥吉爾大學畢了業。有段時間他開了家餐館,回港后又成了投資銀行家。老四啟文跟我一樣去了英格蘭,讀同一所修院中學。她很活躍,完全沒有我這個獨行俠的缺點。啟耀和啟文基本上是在加拿大長大成人的。對我們來說,那是另一個世界,因為啟良和我始終在英格蘭和香港這兩個地方來回奔走。

其實我們兄弟姐妹各人都有英文名字,我以前也叫“Sally”,可是我不喜歡。在英國的時候,我總要大家叫我“啟妍”,是我自己決定不用英文名字的。這件事我其實說不出原因,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我猜是尊重中國文化的表現吧,畢竟我們是其中的一分子。無論我們如何努力接近英國,走向國際,都改變不了中國的基礎。身為跨文化學者,我更加珍惜自己的中文名字“啟妍”,因為它意味著“開啟一切善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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