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至。
上飛舟后,鶴子墨能感覺到姬雁的視線時不時落在他身上,神情也表現的欲言又止,像是想說什么又不敢說的樣子。
在之前的接觸當中,姬雁的表情一向很淡,不會夸張到讓人不斷側目。
他是故意的,像是在傳達什么信息。
之前……姬雁表露出不對勁的時候,是他忽然斬釘截鐵表達他與他師姐的觀點不同后,又以說笑的口吻提到莫千流不會讓自己出事。
這一點并無問題。
鶴子墨低頭,一縷發絲輕晃著擦過額頭。
他心道,莫千流的確不會讓他出事。
但是命運難測,莫千流再如何能算,也算不過洶涌而來的生死洪流。
他是在自己的神魂上,看出了什么不一般的東西,認為能夠更改自己的生死嗎?
發現鶴道人注意到自己的神色后開始思考起來,姬雁便收斂了表情,丟出躺椅躺了下來,姿態悠閑的賞著月。
今日的月亮很圓很明亮,云層稀薄,橫在月前,為月亮裝點了層薄紗,帶來點朦朧美感。
鶴子墨看了眼他,又順著他的視線看了眼月亮,鶴目微瞇。
月亮的邊緣,忽然泛著一股妖異的藍,似火焰般躍動。
“有人。”
姬雁聞言,反手釋放靈力撐開飛舟的防御結界,神識擴散,看清了云層下隱藏的人影。
他說道:“是妖,有人和妖打起來了。”
鶴子墨嗯了聲。
姬雁坐直了身子,征求意見,“看看?”
鶴子墨:“……”
“隨你。”
飛舟加速前行,一盞茶的時間,才靠近了一人一妖打斗的區域。
姬雁讓飛舟停在了安全范圍外,觀察了會,說道:“一男一女,妖還是狐妖,打得還挺纏綿,這熱鬧有點傷眼睛了。”
說是這么說的,但實際上兩人動得都是死手,只不過打架水平實在是太菜,看起來就像是故意放水一樣。
甚至連妖的物種都不是用神識感知出來的,完全是打起來時控制不住妖力,尾巴和耳朵全露出來了。
鶴子墨保持沉默。
姬雁摸了摸下巴,“不過這到底是情債呢,還是普通的糾紛?”
這個距離對他們來說已經能聽到對方兩人毫不收斂音量的爭吵了,只是兩人的話里來來回回都是你去死,你該死的字眼,沒有任何信息量。
“鶴道人,你覺得呢?”
鶴子墨不答。
姬雁也就是隨口一問,下一秒又道:“姬某想再看看,道人如有要事的話可以先行離開。七日后,月上中天時,希望能在昆侖山見到道人。”
“吾會的。”
不管昆侖山異動是因緣樹還是什么,連綿的山脈是橫貫云生國的。凌月說因緣樹很可能在近期現世的情況下,昆侖山脈會被重兵把守。
——幽冥女主人是以這份關乎她性命的箴言,換來因緣樹的名額?
而這個名額,她選定了他們兩人。
昂貴,且無法拒絕。
鶴子墨下船前回頭看了眼來時的方向,御劍回返云生國國都。
烈烈風中,他重新回憶起了面見幽冥女主人的過程,發現了一個疑點。
對方認為箴言跟至寶一起丟了,但這份雪鹿族的至寶,在云符的口中是新月帶走的。
云符看上去與故意放走新月的人無關,他明顯不知情,他的話有一定的真實性。
拖著故意不給而被索要天價的賠償?其中明顯有問題。
而在姬雁口中,對方丟的是一份規則,逐影也默認了這件事。兩人的話語一致,但在對方這里就變成了另一回事,姬雁也沒有否認。
姬雁和對方是認識的,或許是一開始就選好了合適的說辭,就是為了讓自己見對方一面。
為什么?因為莫千流嗎?
——幽冥女主人明顯一開始沒打算見他,是姬雁單方面希望的。
是因為他‘看’到了什么,所以希望對方也能‘看’到?
符合邏輯。
既然規則不存在,新月又是云生皇室默認放走的,對方和告訴他內情的姬雁相熟,明顯也知道這件事。
——是雪鹿族至寶不在新月身上,還是箴言已經被毀了?
鶴子墨不得而知,不過最初在滄瑯的口中,幽冥認為新月竊取了要送去救命的至寶和丹藥,這一點在任何人口中都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姬雁與幽冥女主人是同門,從對方送來的這份昂貴的名額來看,關系也匪淺。
在姬雁的態度中,他希望新月和鏡疏影兩人能往好方面發展。
新月作為因葬送了幽冥女主人即將殞命的果,知道內情的姬雁依然能這么看待新月。
為什么?鶴子墨不解。
越是回想,就越是能感受到——幽冥,姬雁和云生皇室,共同用七分真三分假的言行編制了一張網,網住了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深陷其中的鶴子墨如撞上這張網的鳥雀,越是掙扎,就越是迷惘。
他忽然停了下來,回頭看向姬雁所在的位置。
那里已經沒有飛舟了,倒是狐妖還在月光下和另一個人打殺著。
姬雁愛湊熱鬧管閑事,也是逐影所說,他本質上,也帶著點逐利的性質。
七夜谷里的彎彎繞繞只針對心性尚且年幼的晏無痕,他有心想要弄清的話其實很簡單,莫千流和葉荀早已為他留下了線索。
說實話,從參與這件事起他的目的從始至終都是雙生鏡。
只是這份名額太過昂貴,背后深藏著的代價定然不菲,讓他不得不深思這件事的起因。
被無數言語掩埋的事情起因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連提都不敢提起。
鶴子墨垂眸,從乾坤袖里取出一疊空白的符紙,用靈力依次鋪開在空中,隨后在城內購置的特制朱砂墨和筆,執筆開始畫符。
一疊符紙是五十張,他足足將這五十張符紙全部畫完,才收起了筆墨。
靈力灌注于符紙內,符紙化作小人,靈性地伸展了四肢,沐浴在月光中。
在鶴子墨的注視下,吸收了月光的小人們漸漸變得透明起來,并且存在感也低了些,偶爾的擺動,若不注視著,就如同本應存在的風一般,無法引起感官上的警惕。
鶴子墨將小人分成了三份,一份去盯著互相打斗的狐妖和人修,一份去尋找姬雁的下落,另一份則回到幽冥女主人的地方進行探查。
安排好這些事情后,他才繼續回返。
……
無垢劍的速度比姬雁的飛舟快,回去只需半天時間。
太陽還未落山之際,鶴子墨就來到了城門口。
他剛進城沒走幾步,就有一人迎面上前,低頭尊敬道:“凌月尊者有請。”
“走吧。”
那人在前頭領路,方向一開始是朝著凌家的,后來拐了幾個彎,停在了一家酒樓面前。
酒樓地處偏僻,外裝內飾卻不差,樓里大堂滿客,卻并不吵鬧。
等鶴子墨跟著走進去,聲音才突然由遠及近,熱鬧了起來。
那人領著他到了樓上的一間包間前,往下拉了下門上扣著的鐵環。
一呼一吸間,門開了,門后的并不是凌月,而是寒奚。
他的臉色明顯見好,根基上的問題應當是解決了。只不過氣息還不穩,想要好全還需要一段時間。
寒奚先用動作把鶴道人請進門后,將委托小廝的獎勵給了人把人打發走,重新關上了門。
回頭一看,鶴道人已經坐在了凌尊者安置好碗筷的位置上,沒有任何表情。
凌月招呼他道:“我早就跟你說了,他才不在乎這個。”
言罷,還小聲吐槽道:“他不在乎你,你還在乎他,真是的。”
寒奚當做沒聽到,坐回了原位后,就問起鶴道人無影閣的事。
鶴子墨還沒開口,凌月就打斷道:“我都跟你說了,帶你出來吃大吃一頓是為了慶祝你出關的,幫你養養身體的,又不是讓你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的,影響休息!”
寒奚欲言,凌月再度打斷道:“你要見鶴道人,現在也見到了,吃飯,吃完再聊。”
鶴子墨心道,原來他被叫來還有層原因是為了哄小孩。
寒奚最終還是開始吃了起來,動作快點慢點都會被凌月指指點點。
這一桌都是靈獸靈植做的膳食,靈力充足,色相俱全,的確適合寒奚食補。
凌月問,“你怎么不吃?吃完了還可以再叫,算我賬上。”
鶴子墨搖頭,“不必。”
凌月左看右看,確定不是客套,還是不在乎后,執筷的手下意識搓了搓,才繼續用餐。
等用餐結束后,寒奚想要開口,又被凌月截斷了。
她說道:“雙生鏡已經丟失,就算你問鶴道人,他也沒辦法。”
鶴子墨:“?”
他倒是不知道雙生鏡丟了,但這件事會發生他倒是不意外,畢竟鏡疏影和新月被雙生鏡綁上了,只是……寒奚要雙生鏡?
凌月道:“七夜谷要雙生鏡,這是一開始我們想要合作的原因。”
寒奚道:“谷主有令,寒某必須想辦法借到雙生鏡。”
鶴子墨看著他,直言道:“短期內你借不到的。”
寒奚沉默,神色黯然。
凌月郁悶,“怎么他一說你就信了,我這些天可是特意為你奔忙。”
“多謝凌尊者。”
凌月更郁悶了,“難道我就只是為了你一句謝嗎?”
說完,她嘆了口氣,目光幽幽地看著他。
寒奚有些無措。
凌月幽幽道:“要是你不是七夜谷的該多好,這樣我就能光明正大收你為徒了。”
“不過搶來的徒弟也不錯,就是這死心眼的勁兒看著真令人煩。”
寒奚:“……”
鶴子墨:“……”
凌月擺弄了一通,正色道:“因緣樹出世就在最近了,你若是要去,最好現在就動身。”
鶴子墨道:“吾已經有名額了,多謝。”
凌月聞言有些驚訝,但隨后又理解道:“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太過猶豫了。”
“不過想了想,這么大的籌碼我也出不起,在此就祝道人飛升順利了。”
寒奚也跟著道:“祝道人心想事成,飛升順利。”
鶴子墨道:“借諸位吉言。”
他的視線掃過寒奚,若有所思。
行動上卻干脆利落的起身,言道:“告辭。”
凌月隨意地擺了擺手,“再會,鶴澤。”
聞言,寒奚看了眼凌月,又認真的跟鶴道人道別,“再見。”
雙生鏡短時間內借不到的消息雖然能通過凌尊者的手送到凌長老那里,但具體信息還需要他當面去回稟。
——大概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