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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萬歷傳
  • 樊樹志
  • 5525字
  • 2021-03-12 15:43:09

二、十歲登極的小皇帝

隆慶六年(1572年)正月下旬,隆慶帝患病,且伴有熱瘡。在宮中調理一個多月后,稍有好轉。閏二月十二日,病后首次視朝。森嚴的紫禁城內響起了沉悶的鐘聲,文武百官聞聲入班。內閣元輔高拱與次輔張居正從內閣出來,徐徐北上,過會極門[17],抬眼望去,御路中央隆慶帝的轎子已經在那里等候了,但見隆慶帝并不乘轎,卻徑自向文華殿[18]走去。高拱心中頗為疑惑:“上不御座,竟往文華殿耶!”[19]立即趨步向前迎去,幾個內使也急急趕來傳呼:“宣閣下!”高拱、張居正聽召后,趕忙走向隆慶帝坐轎停放的地方。隆慶帝走下金臺,面帶慍色,向前走去,內使們環跪于轎子兩旁。這時,隆慶帝見到了高拱,臉色平緩了些,走上前去拉住高拱的衣服,還頗為用力,似乎在暗示對方,有話要說。

高拱早在隆慶帝還是裕王時,就在他身邊講授儒家經典,關系很融洽。此時皇上這一舉動,他當然心領神會,便問道:“皇上為何發怒,今將何往?”

隆慶帝答道:“吾不還宮矣。”

高拱勸解道:“皇上不還宮,當何之?望皇上還宮為是。”

隆慶帝稍作沉思,表示同意:“你送我。”

高拱趕緊答道:“臣送皇上。”[20]

這時,隆慶帝那緊緊抓住高拱衣服的手松開了,去握高拱的手,一面露出腕上的瘡,說:“看,吾瘡尚未落痂也。”高拱隨隆慶帝走上金臺,隆慶帝憤恨地連聲說:“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國有長君,社稷之福。爭奈東宮小哩!”一語一頓足,連說了幾遍。他自知不久于人世,而太子(即東宮)還小,令他擔憂。

高拱問道:“皇上萬壽無疆,何為出此言?”

隆慶帝說:“有人欺負我。”

高拱說:“是何人無禮,祖宗自有重法。皇上說與臣,當依法處治。皇上病新愈,何乃發怒,恐傷圣懷。”

隆慶帝沉默良久,深深地嘆了口氣,說:“甚事?不是內官壞了,先生怎知道?”[21]究竟是什么事,高拱漏記了關鍵的一句。據何喬遠的記載,這段話是:“非內官輩,先生安得知?蓋宮中事也。”[22]宮中事,即皇上的宮闈生活,臣下當然不便細問,皇上也不便明說。兩人手拉著手一同默然前行,進入皇極門(金水橋北,前朝三大殿正門),走下丹墀,隆慶帝向內侍要茶。內侍搬來椅子朝北放下,隆慶帝不坐,移為南向后,才坐下,用左手拿起茶杯,連飲數口。他的右手仍握住高拱的手不放,抬眼望去,說了聲:“我心稍寧。”便在高拱陪同下由東角門入內,一直走到乾清門。乾清門位于建極殿后的云臺左右門東側,夾于景遠門、隆宗門之間,是內廷三大殿的正門。再往里是乾清宮大殿,是皇帝的寢殿。高拱禮貌地停止了腳步。隆慶帝意猶未盡,牽著高拱的手說:“送我!”話中顯然帶有命令的意思。高拱不敢抗旨,便隨同進入寢殿。隆慶帝登上御榻坐定,右手還握住高拱的手不放。從御路一直到寢殿,隆慶帝始終握住高拱的手,時時顏色相顧,眷戀之情藹然,言談間還流下眼淚。[23]

這時,內閣次輔張居正、成國公朱希忠都已進入寢殿,在御榻前向皇上請安。站在皇上身邊的高拱一手被皇上握住,只能鞠躬,不能屈膝叩頭,面對同僚的叩拜頗為尷尬。隆慶帝也看出了元輔局促不安之狀,得體地松開了手。高拱趕緊走到御榻下,向皇上叩頭,并與張居正、朱希忠一行辭出宮門外候旨。

須臾,隆慶帝遣內侍將高拱等人召入。高、張、朱站立于丹墀,恭候圣旨綸音。隆慶帝卻命他們再上前,待三人在御榻前立定,他從容說:“朕一時恍惚。自古帝王后事……卿等詳慮而行。”[24]三人叩頭后,退出乾清門外候旨。少頃,內侍高聲傳旨:“著高閣老在宮門外,莫去!”高拱隨即對張居正說:“我留,公出,形跡輕重唯為公矣。公當同留,吾為奏之。”便對內侍說:“奏知圣上,二臣都不敢去。”[25]

到薄暮時分,內侍傳旨:“高閣老宿宮門!”高拱礙于宮內禮儀,回奏道:“祖宗法度甚嚴,乾清宮系大內,外臣不得入,晝且不可,況夜宿乎!臣等不敢宿此,然不敢去,當出端門,宿于西闕內臣房。有召即至,有傳示,即以上對,舉足便到,非遠也。”顯然,隆慶帝從正月大病后,心有余悸,已經在考慮后事了,今日召見三位親信大臣時,就流露了“后事卿等詳慮而行”的心思。自知去日無多,不知哪一天逝去,應預作安排,所以才命閣老在宮內過夜。高拱不愧足智多謀,想出了兩全其美的方法,在離乾清宮咫尺之遙的西闕太監直廬過夜,靜候傳喚。既然內閣輔臣留宿西闕,那班五府六部大臣也都不敢回家,只得留宿朝內,謂之“朝宿”。以后幾天亦復如此。不久,內侍傳來消息:“圣體稍安。”高拱興奮得馬上寫了一個札子呈上:“臣聞圣體稍安,不勝慶幸。今府部大臣皆尚朝宿不散,宜降旨,令各回辦事,以安人心。而臣等仍晝夜在內,不敢去。”隆慶帝以為然,即時降旨,命百官散去。而高拱、張居正仍每日問安如初。過了四天,隆慶帝覺得身體“益平愈”,便遣內侍慰勞高、張,命他們回家,一場虛驚才算過去。[26]

有一天,隆慶帝興致較好,乘坐轎子來到內閣,高拱、張居正大吃一驚,急忙出迎,俯伏在地。隆慶帝將二人扶起,攙著高拱的手臂,仰望天空良久,欲語還休。高拱攙扶隆慶帝行至乾清門,隆慶帝才說了一句:“第還閣,別有論。”到了第二天,又寂然無聲息。善于機變的張居正從旁細細觀察了皇上的臉色,“色若黃葉,而骨立神朽”,已經病入膏肓,慮有不測,便暗自寫了關于皇上后事的處分十余條,密封后派小吏送給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

五月二十二日,宮中傳出“上不豫增劇”的消息,五月二十五日又傳出“上疾大漸”的消息。[27]這一天,隆慶帝召見內閣輔臣高拱、張居正、高儀,到乾清宮受顧命。高拱等急急忙忙進入寢殿東偏室,但見隆慶帝倚坐在御榻上,皇后、皇貴妃隔著帷簾坐在御榻邊,皇太子朱翊鈞立在御榻右面。[28]

此時坐在御榻邊的皇后,即孝安皇后陳氏。陳皇后無子,因被隆慶帝移居別宮,抑郁而病。外廷傳聞此事,議論紛紛。不久,陳皇后還是回到了坤寧宮。坐在皇后身邊的皇貴妃李氏,即皇太子朱翊鈞的生母。站在隆慶帝御榻右邊的,即皇太子朱翊鈞。

當時的情景頗有一點凄涼之感。高拱等跪在御榻下,倚坐在御榻上的隆慶帝命高拱伸手上來,自己的手靠著榻上的矮幾伸過去,抓住高拱的手,一面望著身邊的后妃,一面對高拱托孤,斷斷續續地說:“以天下累先生。”“事與馮保商榷而行。”[29]爾后便命司禮監太監馮保宣讀遺囑。遺囑有兩道,一道是給皇太子的,一道是給顧命大臣的。

給皇太子的遺囑寫道:

遺詔,與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該部題請而行。你要依三輔臣,并司禮監輔導,進學修德,用賢使能,無事荒怠,保守帝業。[30]

給顧命大臣的遺囑寫道:

朕嗣祖宗大統,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負先皇付托。東宮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禮監協心輔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圖。卿等功在社稷,萬世不泯。[31]

這個遺囑,引起外廷大臣的議論。高拱極力揚言是張居正與馮保所擬,并非皇上本意,尤其對于其中“卿等三臣,同司禮監協心輔佐”一句,攻擊最力。這不免有點過分,且不說隆慶帝托孤時曾親口對他說的“事與馮保商榷而行”可以為證,而且當時在場的皇貴妃即后來的慈圣皇太后,萬歷六年(1578年)二月在一道慈諭中說“司禮馮保,爾等親受顧命”云云,更是確證。[32]由此可見,遺囑雖為張居正與馮保所擬,但并未違背隆慶帝原意。

《明實錄》纂修官在修史時疏于考訂,為調和矛盾,竟將遺囑中“同司禮監協心輔佐”一句刪除。見于《明實錄》的遺囑是這樣的:“朕嗣祖宗大統,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負先皇付托。東宮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宜協心輔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圖。卿等功在社稷,萬世不泯。”[33]高拱親受顧命,他又從馮保手中領受了遺囑文本,在回憶錄《病榻遺言》中抄錄了遺囑的全文,明白寫有“同司禮監協心輔佐”一句。他事后還多次對這一句話發表議論,以為:“自古有國以來,未曾有宦官受顧命之事。”[34]《明實錄》的這種刪削,為了某種政治意圖,掩蓋史事真相,實在不足為訓。

高拱等聽完隆慶帝顧命之辭,大為悲慟,不能自勝,邊哭邊奏說:“臣受皇上厚恩,誓以死報。東宮雖幼,祖宗法度有在,臣務竭盡忠力輔佐。東宮如有不得行者,臣不敢愛其死。望皇上無以后事為憂。”且奏且哭,奏完便大慟長號不止。在旁的皇后、貴妃也失聲痛哭。少頃,兩名內侍扶起高拱等,三人長號而出。

第二天,即五月二十六日,隆慶帝死于乾清宮。他生于嘉靖十六年(1537年)正月二十三日,卒于隆慶六年(1572年)五月二十六日,終年三十六歲(虛歲),在位僅六年。次日發喪,向全國頒布遺詔。遺詔中寫道:

朕以涼德,纘奉丕圖,君主萬方,于茲六載,夙夜兢兢,圖惟化理,惟恐有辜先帝付托。乃今遘疾彌篤,殆不能興。

夫生之有死,如晝之有夜,自古圣賢,其孰能免?惟是維體得人,神器有主,朕即棄世,亦復何憾?皇太子聰明仁孝,令德天成,宜嗣皇帝位。其恪守祖宗成憲,講學親賢,節用愛人,以綿宗社無疆之祚。內外文武群臣協心輔佐,共保靈長,斯朕志畢矣。

其葬禮悉遵先帝遺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釋服,毋禁音樂嫁娶。宗室親王,藩屏是寄,不可輒離本國。各處鎮守、巡撫、總兵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員,嚴固封疆,安撫軍民,不許擅[離]職守。聞喪之日,止于本處朝夕哭臨三日,進香遣官代行。廣東東西、四川、云南、貴州及各布政司,七品以下衙門,俱免進香。

詔諭中外,咸使聞之。[35]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按照遺詔的規定在進行著。從遺詔也可以看出隆慶帝的秉性與風格,他不要大事聲張,不讓宗室親王來京治喪,不許封疆大吏擅離職守。他是明朝歷代皇帝中最不顯眼的一個,在位僅六年,只比惠帝(建文)、仁宗(洪熙)稍長一點,而無法與其他諸帝相比擬。他雖是一個平庸的皇帝,卻也有自己的特色:清靜、寬仁,所謂“清靜合軌漢帝,寬仁比跡宋宗”[36]。將他與漢文帝、宋太宗相提并論,未免有點溢美,不過清靜、寬仁倒是事實。他一上臺,就一改先皇(明世宗)的苛政,“黜不經之祀,罷無用之作,蠲非藝之征,絕無名之獻,除煩苛,節浮冗,恤困窮,理冤滯,崇獎遺逸,汰斥憸邪”[37]

據說,他在裕王府時,廚師常燴制一道名菜——驢腸,令他愛不釋口。即位以后,問明左右侍從,才知道是燴驢腸,頗為于心不忍,便下令光祿寺停止制作此菜。并對左右說明道理:“若爾,則光祿寺必日殺一驢,以備宣索,吾不忍也。”[38]每逢歲時游娛行幸,光祿寺為供膳煞費苦心,必提前將各種菜單呈上,請旨裁定。他總是選取最簡單的方案,以示節儉。他是一個剛德內用、柔道外理型的帝王。在宮闈掖庭,他極嚴格,“周防慎察,嚴肅整齊,無敢出聲”;而臨朝理政,與大臣接觸,則施以寬仁柔道,“臣庶廷謁,小不如儀,常假借寬宥;左右近侍,未嘗輕降詞色”。[39]

隆慶帝死后的第二天,禮部左侍郎王希烈前往天壽山相度陵墓。[40]九月十一日,隆慶帝的梓宮(棺材)起程運往昭陵。十七日,張居正前往昭陵,題寫神主牌位。據張居正事后的報告,昭陵的玄宮精固完美,有同神造,山川形勢結聚環抱。九月十九日辰時,遷梓宮入皇堂,行題神主禮畢,隆慶帝遺體即奉安于獻殿。未時,掩閉玄宮,葬禮完成。[41]

國不可一日無君。既有先帝付托,隆慶帝死后的第三天,即五月二十八日,內閣元輔高拱等就上了《勸進儀注》,希望皇太子早日即帝位,并擬就了登極的儀注,也就是隆慶帝臨終前所說的“一應禮儀”。

五月三十日,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在會極門上表勸進。這個勸進表是“一應禮儀”的第一步。表文空洞卻通篇充斥莫明其妙的深奧感,什么“伏以三靈協祐,衍歷祚以彌昌;四海宅心,仰圣神之繼作。傳序所屬,推戴均欽”;什么“龍髯已墮,徒瞻戀于臣民;燕翼惟勤,誕敖遺于后嗣”;什么“敬惟皇太子殿下,徇齊岐嶷,恭敬溫文,日就月將,睿學聿隆”,“惟以承祧為重,固宗廟社稷之攸賴”云云。朱翊鈞接到勸進表后,為了表示某種姿態,遵從某種禮儀,沒有立即同意所請。他諭答道:“覽所進箋,具見卿等憂國至意,顧于哀痛方切,維統之事,豈忍遽聞,所請不準。”[42]

六月初一日,天剛亮,有日蝕。百官們忙于穆宗喪事,哭臨于思善門;哭臨畢,又赴禮部行護日禮。官員們一律喪服:青服角帶,停止鼓樂。禮畢后,仍各就各位,素绖辦事。[43]

少頃,朱翊鈞身穿缞服來到文華殿。文華殿在會極門東側,是皇帝與大臣商討國家大事的地方,前殿匾額寫道“繩愆糾謬”。他在這塊匾下再次受到百官上表勸進。勸進表重復了上次的語句以外,強調“神器不可以無主,天位豈容于久虛”[44]。朱翊鈞看完后,召內閣輔臣入內,交談片刻,即傳諭:“卿等為宗社至計,言益諄切,披覽之余,愈增哀痛,豈忍遽即大位,所請不允。”[45]

六月二日,朱翊鈞著缞服至文華殿,百官第三次勸進。這次,他不再推辭了。閱畢箋文,召見內閣、五府、六部等官僚,稍作商議,傳出諭旨:“卿等合詞陳請至再至三,已悉忠懇。天位至重,誠難久虛,況遺命在躬,不敢固遜,勉從所請。”[46]

六月初三日,禮部遵旨呈上登極儀注。六月初十日,皇太子朱翊鈞正式舉行即位典禮,宣布改明年為萬歷元年。這樣,他就成了明朝第十三代皇帝,即萬歷帝。

朱翊鈞即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按照慣例頒發大赦詔書,開列了十幾條大赦事宜。諸如:

自隆慶六年六月初十日昧爽以前,官吏軍民人等所犯,除死罪惡極情真……者俱不赦外,若竊盜、逃軍、三犯匿名文書、未及害人謀殺人傷而不死并人命延至辜限外,身死審有別因者,悉免處死……至于犯該死罪,監禁十五年以上,篤疾者免死釋放。

宗室節年因事減革祿糧者,除敗倫傷化奸盜人命重情外,其余詔書到日,全革者準支三分,減去一分二分者準全支。

宗室子女奏請名封選婚者……即題覆施行。

凡在鳳陽高墻內禁錮的宗室,本人已故,所遺子孫妻妾無罪拘系,未及放回者,奏請釋放。

自嘉靖四十三年至隆慶元年拖欠錢糧(賦稅),除金花銀外,悉從減免;隆慶二年至四年拖欠錢糧,減免十分之三。

陜西、蘇州、杭州、嘉興、湖州、應天等處,差人坐守織造之絲綢等項,悉皆停免。

自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以后至隆慶六年五月以前,因上疏建言獲罪諸臣,如果情非挾私,才力堪用者,議擬具奏起用。[47]

這些,表明了他力圖振興朝政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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