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

來不及眾人看一眼暈過去的秦昌，就聽見身后一聲低沉的怒喝，轉頭一看，身后來的竟是秦家那位年已七旬仍舊精神矍鑠的秦老太爺。只見他披著一件厚厚的暗色大衣，正拄著拐杖微微駝著背，在兩名侍從的陪伴下一步一步地踏進院門來。

眾人皆不敢出聲。

秦老太爺先是看了一眼尚躺在眾人懷里昏迷不醒嘴角染血的秦昌，又掃了一眼院子里跪著的大房下人們，最后目光聚焦在那幢被燒空的屋子里，看著那一片一片白色的雪花落在焦黑的殘垣斷壁上，目光閃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只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先把老二抬走看大夫，丟人現眼的東西。”就在眾人在這尷尬又寂靜的氛圍里連大氣都不敢喘的時候，秦老太爺終于開口說話打破了這微妙的氛圍，只是首先斥責的竟然是吐血暈倒的二房。

“你們這幾個小丫頭，倒是做的不錯。不管秦家怎么爭，自然與你們這些大房的下人無關，膽識忠誠也都是有的，到了年底自會多些賞錢。”

這話則是對著院里以月兒為首的大房說的，語氣也稍微緩和了一些，聽上去竟然還對他們這些人頗多贊賞。這便讓月兒等人摸不著頭腦了，只能俯首感謝，然后便又聽見秦老爺子說：“至于大房手里的產業，到此為止。在你家大小姐回來之前不會再有人上門爭奪了，這點你放心等著你家小姐回來便是。”

月兒聞言大喜。原本見到秦昌在大房院里被氣的吐血，心里只道是這件事已經沒有了回旋的余地，不知道他們這些人能不能撐到自家小姐回來。畢竟凌寒已經被秦家下了休書，雖然能解燃眉之急，但若是秦家以此為借口群起而攻之，自己等人還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了。只是還沒等月兒等人再謝，便突然聽到秦老太爺話鋒一轉，冷冷說道：“至于你，凌寒。昔日看在秦凌兩家的情面上招你入贅，你在家族議會上失禮也就算了，咱們從此兩不相干便是。可今天，秦家人的事情又和你有何關系？！”

“老爺子說的是。既然老爺子發了話，我這便離開了。”凌寒倒是一副云淡風輕無所謂的樣子，仿佛剛才把秦昌氣吐血的不是他一樣，也不管秦老爺子打算對他說些什么，彎腰行了一禮后轉身就要離開。

“從今往后，你凌寒，不許再踏入我秦家半步，不許接近花繁半步，不許參與任何我秦家產業事務分毫！”

月兒聞言大驚，失聲驚呼：“老太爺不要，小姐她還未...”

秦老太爺猛地轉過頭，一雙雖然渾濁但此刻格外銳利的眼神盯了月兒一眼，月兒便被他的氣勢嚇了去，只好又唯唯諾諾地跪回原地，不敢再出聲半分，只是在心里念叨了一聲“姑爺”。

凌寒轉身離開的背影只是在秦老太爺出聲的時候站在原地停了一下，隨即便又重新邁步朝門外走去。

在這個北風呼嘯的季節里，在紛紛揚揚的大雪漫天飄落的時候，大房的一眾下人正目送著自家姑爺的背影緩緩離去。

在秦花繁不在時候，這個入贅到大房平日里毫不起眼的贅婿已經挽救了很多次大房的未來，也挽救了他們這幫下人們的命運。秦昌尚且知道一旦秦老爺子不在二房變成支脈的后果，他們這些生活在底層的人們何嘗不知道大房一旦失去最后的依仗的艱難？從背離大房的孫名，到親自前來的秦昌，眼前的姑爺已經將大房從沒落的邊緣里拖出來三次了，更何況今天最后一次則是徹底地與秦家撕破了臉皮，換來的是秦老太公的注意和大房的一時安穩，代價則是自己永遠離開這個秦家。

“那些相愛的，把他們拆散并犧牲掉一生的幸福以滿足自己的榮譽感！”

一想到這句話，月兒頭一次這么討厭自己的衣食父母秦家人。

所以姑爺應該是喜歡的自己小姐的吧...

他為大房留下三封信，就是知道會有今天...以姑爺的聰明才智，絕不至于平常時候都那般呆愚，大概只是為了不引起秦家主意，所以在身后默默地守護著小姐罷了。

哪怕散盡家財冷落門庭甘心入贅也要與小姐常伴左右；哪怕平日里裝瘋賣傻也要默默地在小姐身后注視陪伴著她的一舉一動；哪怕不惜被秦家徹底趕出去，也要挺身而出守護著屬于小姐的東西...

月兒已經被自己想象中的橋段給感動地淚流滿面了。

她想起了自己姑爺留下的第三封信。那封信被拆開之后沒有像前兩個信封里在紙上寫了一些什么辦法，而是只裝了一把鑰匙。

那把鑰匙，就是姑爺給大房留的最后的退路了吧...姑爺是打算告訴小姐，如果沒有其他的辦法，就跟他走吧。

伏在地上的月兒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了，心里默默念著：“小姐，快回來啊...姑爺他真的要被趕走了...”

而此刻緩緩披雪離開的凌寒倒沒有月兒想象中的那么決然，而是感覺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松。雖然沒有見到自己的便宜老婆很是遺憾，從自己的便宜小姨子秦花柔身上看自己的便宜老婆應該也不會差，不過想想反正不太熟悉，抱也抱了親也親了，至于是誰就不要較真了。現在想想，自己這么從秦家離開是最好的局面了吧，雖然當個贅婿無所謂，但是每天這么被這么多人有意無意地盯著還是有點渾身不自在的，大家從此兩不相欠，自己則是重新開始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新生活，好像也都不是什么壞事。

在凌寒的身影終于轉過街角消失的時候，在二房眾人終于松了口氣的時候，一顆不知道什么種子在剛剛一直目送著凌寒離開的大房眾人的心里緩緩生根。

這一日，揚州大雪，天地共白首。

而此時此刻，揚州城另一邊則是熱鬧非凡。那座已經改名為聚賢居的二層小酒樓里，曾經蹲在房里百無聊賴的跑堂小二此刻已經是忙得不可開交，但仍有極高的興致忙中抽空跑到門口對著外邊熙熙攘攘幾乎擠滿了小巷的人群吼上一嗓子：“還有沒有對上來的？！”

那副寫著“水有蟲則濁，水有魚則漁，水水水，江河湖淼淼”的木聯此刻就懸掛在酒樓的二層，嶄新的紅色大字在風雪的洗禮下更是顯得紅彤彤地極為引人注目。或許連小二和掌柜的自己都沒想到，大過年的這幫閑著沒事干自詡風流的士子們竟然這么多，只是對聯在樓上掛了一天，順便多做了一份往大街上一放，便有不服氣的找上門來了。

其實最先找來的并不是這些士子們，而是實實在在被白吃十天的噱頭給唬來的普通人，當真是抱著白吃十天的想法過來的，可沒想到這對聯竟如此難不說，亦是一副絕妙的上聯，每一段不僅能前后組成一個字，更是在實際中也產生了關聯，最后由最后一句話總結收官，終成一副絕對。于是一傳十十傳百，除了依然蹲在門口看熱鬧的閑雜人等，揚州城不少的士子已經跟這對聯較上勁了。

此刻聽到這小二跑出來似是示威又似是炫耀的一嗓子，門前眾人不由得再次發出一陣哄笑聲，這個說著這小二太仗勢欺人不地道，那個便慫恿著自己友人同伴去對上一對，哪怕出丑也要滅一滅這小二的威風。

于是便有束發冠玉的年輕人帶著大笑從人群中舉手大聲喊道：“那我就來對一對吧...”然后在眾人的攛掇聲中念出一句似是而非的下聯，對的倒也工整，只是跟這上聯實在是相差太遠，哪怕不讀書之人也是一眼便能識出高下來，于是便又是一陣哄笑，有的是嘲弄這年輕人對的下聯不好，有的則是開口起哄讓小二放人進去白吃十天。大概也是知道大家的水平都差不多，那大聲念出自己下聯的士子也不見難堪之意，只是與自己友人大笑著哄鬧。

小二重新回到門口，笑著沖著那名對上了下聯的年輕士子說道：“公子對的別怪我說的不好聽，那委實跟這上聯差著事兒呢，若是讓閣下自己掛上去當下聯，公子也是不愿意的吧？...不如這樣，看在您對上這半聯的份上，您進店用餐，咱只收你八成銀子怎么樣？”

那公子也是哈哈大笑，說了一句當真，便呼朋喚友地進了店里了。雖說這店里的吃食比起別處來說貴了不少，自己也不圖省下那兩成的銀子，只是覺得在門口眾人都在對這上聯束手無策的時候自己能夠對上那么一星半點然后讓小二給自己少收些銀子便已經是很令人有面子的一件事了，所以倒也不管其他，只顧著招呼自己的友人們入店一醉方休。

而在這酒店的二樓，原本有些擁擠地放著四張桌子的靠窗位置此刻已經被撤的只剩下了一張，兩名面色紅潤頗有氣質的中年男士正坐在桌邊飲酒下棋，而伺立在一旁倒酒的，不正是那臉上長有疤痕、身材高挑的女子掌柜？

只見她手里拿著酒壺，本應該伺立在左右負責給二人倒酒的，只是眼睛卻不住地往下方的人群中瞟去，最后終于按耐不住，朝著其中一名中年男子撒嬌道：“爹...我想去后廚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