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何已經很久沒去上課了,他大部分時間在宿舍玩游戲,除了不吃早飯,其它兩頓都是室友們輪流給他帶飯。有時候也窩在圖書館的一個角落里,讀上整天的書。與其說是讀書,他只是想找個地方一個人呆著,翻著書,思緒卻不知道飛到哪里。大二的生活已經拉開很久,課程越來越多,同學們也開始忙碌起來,而他卻沒有心思管那些。一切來得都很突然,父親死后,他才發覺生離死別原來離自己這么近。“人是多么的脆弱和可悲,忙忙碌碌一輩子,到頭來留下些什么呢?”他時常想:“父親可能也想不到,自己某天會像一臺拋錨的機器,心臟突然停止工作吧。”每每回憶起,小時候與父親一起親密無間的玩鬧,青春期自己的叛逆帶給父親的傷害,他的心就隱隱作痛。回憶、痛苦、懊悔,悲慟是他每天都要經歷一遍的心理路程。關于生的意義,又及死的歸途,沒人能給奚何一個滿意的答案。
那天烈日當空,在上課的奚何接到了死訊。他剛開始不相信,也沒有沒有感到一絲難過,像是看到某條新聞一般的反應。看著欄桿外面明晃晃的一片陽光,他狠狠地給了自己兩巴掌。當看到父親安詳地躺在火葬場的鐵床上,奚何沒有哭。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給父親擦拭身體,換好整潔的衣服。可是,當父親化作一盒骨灰后,奚何覺得一切都無法挽回了。所有的僥幸和希望也統統破滅,他跪在地上無聲地痛哭起來。鋪天蓋地的悲傷涌進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心臟也不堪重負一般地往下沉去,伴隨著陣陣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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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何合上電腦,在樓下便利店買了幾罐啤酒,沿著頂層的木制梯子爬上天臺。他隨便找了個位置,靠著圍欄坐下開始喝起來。天上殘缺的月亮對他板著臉,依稀能看到一些灰黑的薄云,如鬼魅一般。天臺上涂滿了防水的瀝青,顏色發黑。
“喝酒不叫上我。”許桀也爬了上來。
“請便。”
“阿浩說昨天晚上你又在夢里大喊大叫。”
“抱歉,打擾你們休息。”
“我們也希望幫到你,可是無從下手。”許桀蹲在奚何旁邊,打開一罐啤酒。
“心領了。”奚何盯著不遠處高樓上的避雷針說:“許桀,你覺得生命的意義是什么?”
“這個我不太懂,我只知道,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定下的目標一定要實現。努力地活,我不想留下什么遺憾。”
“為自己而活嗎?”奚何把喝完的罐子捏扁,然后說:我有時候很羨慕你,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方向明確。”
“一生太長,活好自己都很難啦。但說到底,人也是動物,孤獨時候需要陪伴,疲憊時候需要依靠,失去希望時需要力量。”
“可能吧。”
“那些博愛天下,為別人而活的人,其實自己也得到了救贖。他們何嘗不是把這個當成自己的目標呢?”
“幫助別人,救贖自己嗎?聽起來也不錯。”奚何又打開一罐啤酒。
“為自己而活。準確來說,這個‘自己’應該是所有和你有羈絆的人的統稱,不然確實顯得有點刻薄和自私了。”
“所以我才這么難過嗎,原來是一部分的‘我’已經死掉了。”
“正解。”許桀拍拍奚何的肩膀說:“去找她吧,你的救贖。”
“現在還不能。”
“為什么?”
“我不能因為需要她的救贖,就去找她。我想我們的愛情,要因為相愛而相愛。還是不要參雜其它成分得好。”
“真有你的。”
“其實,每個人都渴望從別人那里得到心里需要的能量。然而,那并不能持久,他們殊不知自愈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能量。”
“那需要莫大的勇氣啊。”
“是的...”
樓頂四個角的燈不停閃爍,奚何頂著昏昏沉沉的腦袋,望著燈火通明的城市。透過那些水泥建筑,他仿佛看到忙碌的人們,和他們不知疲倦的靈魂。
這次對話后,奚何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時間確實會讓一切歸于平淡,包括回憶、痛苦、悲傷,他現在切身體會到了這一點,并且也開始主動去調整自己的身心。當悲傷襲來,奚何不再像以前那樣,任它們肆意妄為地在心里越滾越大。而是去操場狂奔幾圈,讓心臟狂跳起來,窒息的感覺可以掩蓋住所有的情緒。有時也坐上地鐵,隨便在某個站下來,然后徒步走回學校。
他走過清閑的小巷子,撫摸那些老城墻,在民國時期的老屋前打量許久。在地下通道里聽流浪歌手唱歌,給路邊的殘疾人施舍。踏著盲道上枯黃的梧桐葉,穿過喧鬧的人群,直到前面鐵路道口的防護欄放下,奚何停了下來。信號燈閃爍,報警器的聲音傳進耳朵,他想起與慕晴關于進化論的對話:
“小奚,你知道長頸鹿的脖子是進化的結果吧?”
“嗯,優勝劣汰。短脖子的那些活不下來。”
“可是你不覺得太長了嗎?一開始肯定沒有那么長脖子的長頸鹿。”她看著奚何,眼睛清澈無比。
“我記得好像是基因突變的原因,為了吃高一點的樹葉生存。”
“那樹也會優勝劣汰咯?越長越高。”
“這個倒是難住我了。”
“噗,到時候全都進化成龐然大物,把人類踩在腳下。”慕晴笑道。
“呃...那就太糟糕了。”
奚何想到了答案,樹和長頸鹿都長不了太高。因為太高的話,不管是動物的血液循環還是樹的水分循環都很難完成。這時,鐵路道口的防護欄收了起來,車流和行人像是打開了閘門的水一樣向前涌去,太陽在路的盡頭搖搖欲墜。奚何攔了輛出租車,坐上車后,從兜里掏出手機,給慕晴發去消息。他想馬上見到她,告訴她長頸鹿不能變成龐然大物。
在西門下車后,奚何向操場奔去。他差點和一輛自行車迎面相撞。在周圍人詫異的眼光下,他穿過羽毛球場和健身設施,從操場一側開在防護網上的小門進去。一直在大門處等待的慕晴,看見奚何后,也朝他跑了過來。兩人在相距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住腳步。
“小奚,好久不見啊。”慕晴擺弄著白色毛呢外套下面的扣子,顯得有點手足無措。
“這段時間,你去哪了?”慕晴接著說道。
看著她光潔如玉的臉龐和紅潤的嘴唇,劉海下的眼睛里全是關切。奚何雙手叉腰,喘著粗氣一直對她笑。然后一把抱住了她。夕陽羞紅了臉,深紅色的光拉得無限長。
“小奚,我很想你...”慕晴突然身體僵住,但是馬上放松下來,把頭埋在奚何胸前的衣服里,聞他的味道。
“我知道。”
“沒人陪我,很多事情我一個人搞不定。”慕晴聲音顫抖,幾乎要哭出來。
“嗯。”奚何抱得更緊了,說:“劉海很適合你嘛。”
“真的嗎?我鼓起勇氣去剪的。”
“嗯。”
“好久不見。”
“你說過一遍了。”奚何又笑起來:“嗯,好久不見。”
奚何的大學生活又回到了正軌,他和慕晴成了一對讓人羨慕的情侶。他們除了一起吃飯,一起上課,還經常出去玩。玄武湖、新街口、夫子廟,幾乎南京所有的景點都有他們的足跡。但是也因此翹了很多課,每次考試前,奚何都會先看一遍教材,然后再給她輔導。一次體能測試時,慕晴完不成八百米項目,奚何就拉著她跑完。他也發現,雖然慕晴運動能力很弱,但游玩的時候卻能走很遠。
十二月的一個周末,一場小雨從早上起就沒停過,淅淅瀝瀝,一直到傍晚結束。隨著北方的寒流來襲,這座城市的溫度會在幾場雨后迅速下降。奚何約了慕晴晚上看電影,他用極短的時間洗好頭發,吹干,然后套上一件稍厚的外套出門了。他們看的電影叫《火星救援》,美國的一部科幻片。奚何看得很認真,并且認為在火星上種土豆是個不錯的想法,而慕晴說她都快要睡著了。走出影院,街上華燈初上,車子攆過路上的積水,發出“嘩嘩”的聲音。奚何看慕晴單肩挎著的書包,總是往下滑,就順手接了過來。他一直講著電影里那些邏輯嚴密而不乏科學依據的情節。
“小奚,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很沒用。”在路口處,慕晴停下來,轉過頭對奚何說。
“怎么這樣想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
“我也不知道,這些想法就是會情不自禁地自己跑出來。就像是我腦海里的一些氣泡,不知道什么時候冒出來。”慕晴呼出一團白色水汽。
“每個人都會有消極情緒,慢慢會好的,不用擔心。”
“嗯。”
慕晴低頭看著被雨打濕的地磚,奚何輕輕地撫摸她的頭。
“小奚,如果我的腦子里住著一個小人,頑皮的小人。你還會喜歡我嗎?”她抬起頭看著奚何的眼睛說,眼睛里倒映著的車燈從這邊跑到那邊。奚何想起一個詞,叫‘流光溢彩’。
“雖然這很難理解。”奚何說:“嗯,會的。”
“總之這個很復雜...”
“要不我試著把它揪出來?”
“什么?”
“腦子里的小人。”
奚何說完,慕晴沒好氣地笑起來。然后兩個人就這樣站在路燈下,靜靜地看著對方。奚何把她咬在嘴唇邊的一根長發捋出來,雙手捧起她的臉蛋親了上去。柔軟的嘴唇挨在一起,帶來前所未有的觸感。像一股電流傳過兩人的身體一般,他們交換著對對方深深的愛意。夜晚的街頭,氤氳的霧氣蒸騰而上。遠處的車行駛在一片朦朧云煙里,路面上紅綠燈的倒影晃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