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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每個人都想過這個問題,而我想的尤其多,這好像是我的職責。這就是我的職責。做著別人認為無聊透頂的事。做這種事的人還很多,彼此卻不認識。就和普通人一樣也或許會顯得木納,遲鈍。任何事情總有人去做,也許為了生計,也許出于追求,也許源于理想,談到理想我總是熱血沸騰,像剛出土的秧苗那樣。

樹林那邊吹來一陣清風,是初夏的風,這風給人一種毛茸茸的感覺。風是有聲音的,嘩啦嘩啦的樹葉子的歡鬧,鳥的叫聲,蟬的叫聲,時斷時續。風是有氣味的,泥土的氣味,花草的氣味,還有身邊爺爺的旱煙袋的味道。時而清新時而濃烈。

腳下的土地干枯,遍地大小不均的土坷垃,有的堅硬,有的松軟,松軟的眼看著要化掉了,被我一腳踢的粉碎,土沫子賤到褲腿上。尖草長的也不茂盛,這兒一撮那兒一撮,有著白色的根莖粉條一樣粗細,咬在嘴里有著甜蜜的感覺,那時候對“甜”這種味覺有著特殊的感受。要解饞辣和咸,此話差亦,從小到大還是甜味釣人的胃口,尋找著一切甜蜜的資源。這種尖草有著鋸齒一般的葉子,經常在裸露的皮肉上留下劃痕,也搞不好是在臉上,魯班發明鋸子根源說不定就是這種草。打碗花的樣子還是很精致的,小小的嫩綠的葉子,星星般黃色的花。我像夢魘一樣躲避著它們。碰到他們就會把家里的碗打了,碗是金貴的東西,什么又不是金貴的東西呢?站在貧窮的點上看去。何況打掉的還不僅僅是一支碗,還能帶來什么厄運似的,這種厄運卻誰也說不出來。兒時候這樣的禁忌很多,比如人吃了耳屎就會啞巴了,一直是小心翼翼的規避著了。打碗花可是不少,東一簇西一簇的,仿佛天上的繁星似的,腳下的土地卻沒有天際那么廣闊。

走過尖草打碗花叢生的地方,腳下的草密實了起來。小草剛過腳面,綿軟的蔥綠的小草,日后唱著“我是一顆無人知道的小草”的小草,薅上一把,去喂家里的幾只小雞,小雞跟小朋友一樣的可愛。

我放肆的奔跑起來,用盡了全力,好像知道日后在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人長大了,干什么不是要留一手呢?

爺爺在后面喊著:“慢點,慢點,小心磕著了”。聲音隨著耳邊風一起飄進我的耳朵,那就是耳邊風。爺爺是個慈祥的爺爺,爺爺像父親,可是我不知道父親長什么樣子。爺爺像我,我還不知道我老了會是什么樣子。我只知道爺爺的背影很厚重,能夠擋風。不單如此,我不怕磕著,甚至希望磕著,我的腦門上已經磕出兩個“笛笛”出來了。每次磕著了母親便會在我的腦門上抹香油,香油會流進我的嘴角,我還想不出比香油更好的味道。

我還是摔倒了。摔倒的時候我聽見“啊”的一聲,爺爺,大可不必發出這一聲,因為眼前的孩子摔出了經驗,不是摔得大馬趴,而是像不倒翁那樣,我喜歡不倒翁,不倒翁不都是白胡子老頭,有時候是留著辮子,穿著花棉襖的大姑娘。

我爬起來,膝蓋處沾了塵土,手掌沾了綠色,胳膊蹭破了皮但沒有流血。爺爺踉蹌著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跑了出去,最終站在一顆小樹下面,小樹枝丫很多長著圓圓的葉子,葉子正由綠變換成較深的顏色,沒有花更沒有果,我想它是一顆李子樹,我喜歡李子那種獨特的,多汁的,香甜的味道,我舔了一下嘴角。

樹林的另一面,桃杏李子正在漸次成熟,霓虹燈似的掛滿指頭,早熟的掉在地上,無人理睬。我們爬上樹去摘那個頭最大的顏色最好的。我不吃桃,見了桃就渾身刺撓,水好像很金貴,或者離水源有些遠,人們經常在衣角上面擦拭桃毛,或者用樹葉裹挾了來回蹭上幾遍,我看了這些人就也躲得遠遠的。杏,要等到熟透了,放軟了再吃,即使那樣也有失望的時候,我對杏的記憶就只有被酸倒的牙齒。早熟的水果里面我最喜歡李子,整個林場里面栽種的李子并不多,東一顆西一顆的隱藏在眾多的果樹里面,我都能找到它們。有一種叫紅玉的蘋果,就像它的名字一樣紅紅火火,光鮮亮麗,咬起來像國關可是更甜,現在怎么就不見了。還有一種梨子,咬起來軟軟的,糯糯的,綿綿的,果園里也不多見,母親留給姥姥吃,姥姥分給我吃,我想吃,好久也吃不上了,見不著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老一輩的人總是出口成章。XJ有一種叫冰糖心的蘋果,網上的圖片和記憶力一樣,蘋果核的周圍像有一個小太陽散射著光芒,吃上去有一種特別的,口齒留香的感覺。其實就是黃元帥,在樹的頂上,陽光照射更為充足的地方。模樣未必好看,蘋果采摘過了,葉子也開始落了留下那么幾顆還高高的掛在那里,看上去有些通透。它是我們的最愛,有時候要借助大人的力量想法把它弄下來。

我生在白求恩犧牲的地方,一個國營林場。父母在這里“上山下鄉”。

小樹后面堆著一個土堆,長條形的,有大人的影子那么大。土堆上面沒有長草,光不出溜的,邊上的草卻是相對茂盛。爺爺拔著草,粗糙的手很快染上了綠色,有些草只拔下了葉子,有些卻被連根拔起,帶著松軟的泥土,泥土看上去很干凈,饑餓時甚至有咬上一口的欲望。爺爺的這雙手在他來的這幾天里經常撫摸我,讓我感覺并不舒服,或許我不是一只要討主人喜歡的貓狗,爺爺也不是我的主人而是我家的客人。到是爺爺身上的氣味吸引著我,雖然有些酸楚,有些刺鼻卻又不由自主的吸引著我,或許這是人體的味道,是親人的味道,不像別的臭或者酸那么噎人。那時候我并不排外,沒有什么好隱藏的內心,我對爺爺并不熟識,似乎也并不陌生,在一個孩子眼里一切都似曾相識,只要是友好的就很容易融到一起,對爺爺如此對后來的父親也是如此。重要的是母親的一個眼神,一個信任的眼神,爺爺就把我帶走了,我跟著他出去玩了。后來的父親也是如此,如果我從中作梗的話恐怕他是不容易到來的,母親的事也不單單是母親的事,而且母親真的不自私,還有舅舅還有三姨,他們愛護母親但也開始重視我的存在了,我的前面還有姐姐,姐姐大我四歲。

爺爺是來看我的,爺爺想我了,他看到我就像我看到他一樣感到親切,信任,這種感覺是瞬間的事,比一見鐘情,比心有靈犀還要快,還要默契。如果我受到傷害的話,爺爺會毫不猶豫的保護我,我也會毫不猶豫的跑到他的身邊。親情有著與生俱來的無私的,相互依托的一面。當然也有另一面,一面是天性,一面是人之常情。

爺爺來看我肯定不是空手來的。母親不是刻薄的人,對于爺爺的到來以及爺爺帶來的東西母親都沒有冷眼相待。母親不帶表情的看了一眼爺爺,說:這是爺爺。如果是嫌惡的話也是無意識的。母親是個年輕的少婦,母親那時候很漂亮,表姐是這么說的,舅舅過七十大壽,當著幾十個親人的面驕傲的大聲的說:老姨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像徐靜蕾。我不是個稱職的兒子,從來沒有在意過母親的容貌,或許是我因為在意別的而忽略了母親的容貌,也或許我是什么也不在乎,母親的容貌也像日常用品一樣習以為常了。年輕的母親,年輕的女人聞到遠道而來的爺爺身上的氣味,看到爺爺身上穿的衣服不由自主的皺了一下眉頭,吸了一下鼻子。對于放在門后的,爺爺帶來的東西,母親也只是看了一眼。母親沒有說話,要說的話應該會說:應該的。我對爺爺帶來的東西沒有什么記憶,但我肯定爺爺不會空手而來,難道爺爺不怕母親嫌棄嗎?沒有了父親,爺爺再來的時候就有了隔閡,進的不再是自己的家,感覺自己就是外人,外人上門怎么能不帶東西?許多年后,現在的父親覺出我對他的厭惡,說我可以回到爺爺身邊去。說實話,我不可能完全沒有想過,但也只是想想,因為他的所做所為足可以叫我認人唯親。他說:我不攔著你可以去你爺爺家,但是你爺爺家在農村,條件不好,但我不知道具體地方,你媽知道,你要去就去問你媽。

相比農村,那時候城鎮的似乎要高出一籌,無論是衣食住行還是發展的空間。父親這么說一準是對我徹底失望了。徹底失望的結果是變本加厲。父親這么說到是說明一點,爺爺那里并不比我家強,并不富裕,也許還苦。

爺爺并沒有給我帶來叫我感興趣的東西,以至于被我遺忘。他是我的爺爺,他應該在我的心中,我有責任給他“畫像”。也許爺爺不懂風情,即使懂也被生活磨平了吧。爺爺應該給我帶禮物來,單獨給我的禮物,我的這種想法并不過分,一個小玩意兒,一個小把件足矣,可是,我搜尋不到這樣的記憶,也許是爺爺沒有這樣的心情,卻是懷著別的沉重的心情。除此之外,爺爺還能帶什么東西來呢?也許爺爺給了母親幾塊錢,也就幾塊錢不可能再多。這幾塊錢卻是帶著和爺爺衣服一樣的酸臭味,好久才散去。爺爺給母親錢,為什么給母親錢:爺爺覺得對我對母親都有虧欠似的,就像父親是他害死的。母親接受了,母親什么都沒有說,母親從來都不善言辭。

有過這樣一件事。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的事總是在我的身上發生,我說的是令人尷尬的事。尷尬,源于臉皮薄,我為什么臉皮薄呢?臉皮薄是虛心嗎?我是虛心的人嗎?虛心使人進步啊!誰不要求進步啊!臉皮薄有什么好處?又有什么壞處?。源于不自信,我為什么不自信呢?我比別人少些什么?對著鏡子,鏡子中的我,沒有讓自己失望過,即使幾天沒有洗臉,還是有些精神氣。對著鏡子中的我,我說:你小子,或者說:這小子,啊!。我為我有這樣的面孔感到過自豪,為什么不呢?這是一張漂亮的面孔,讓人覺得舒服的面孔,雖然鼻子有些扁平,可是并不影響整體的面貌。我還是漂亮的,看上去讓人感覺舒適的,可以令人注明的。“很好看”,或者說帥氣,帥氣很不好說,說帥氣還是后來的事,后來在儀表服飾上有的選擇,“好看”,都是一回事。很多人都這么說,說的人多了就成了事實,果真如此了。雪表姐說:漂亮,眼睛很大,眼大無神就不好了。表姐的意思是我眼大無神,空洞。我有著猶豫的眼神,我的眉間早就有了一條“丨”字,加深了我的猶豫,像在思索,思索的人怎么會空洞呢。我再一次拿起來鏡子,漂亮的女人應該有幾面鏡子,漂亮的男人也是應該有一面鏡子的,用這面鏡子只看眼睛,只看眼睛的男人是好男人。姐姐最喜歡我這雙眼睛,最了解我這雙眼睛,她說:像瓊瑤筆下的男主人公:猶豫,深刻,漠視。姐姐最了解我,母親也曾像姐姐一樣了解過我。只是她們日后都有了生活的另一半,有了另一個男人。有了依托,或許就像汽車有了輪子,也許她們的生活不是汽車而是平板車,也是有了輪子,有了輪子的她們向前走去,卻沒有帶上我。

我看著這雙眼睛,如一潭深水,里面有變幻的眼球。或許雪姐說的是我的眼睛沒有睿智,睿智是需要時間積累的,等我眼角周圍有了褶皺在看。或許雪姐是說我的眼睛沒有殺氣,它戴著眼鏡顯得很斯文,不戴眼鏡就顯得空蒙。

或許雪姐這么說就是要顯示她的才藝,她的睿智,她的神氣。

不知道為什么。去舅舅家還是去三姨家,我都覺得不是那么自在不是那么從容。就好像做錯了什么事情似的,就好像是去尋求憐憫似的。我做錯了什么呢?!或者母親又做錯了什么呢?!這事兒很難理解,他們是我的親人,可是總覺的隔了些什么,隔著墻扔東西,是,是隔著墻扔東西。他們是雨露,有人在用高壓水槍噴水。

不只是我,記憶中姐姐也像做錯事的小學生一樣謹言慎行,端正著身姿看著三姨,看著舅舅的臉色行事,像是來到外人家里。姐姐的臉總是紅的,身體是僵硬的,說話是木納的。

那一次我和姐姐去三姨家,母親買了蘋果讓我們帶去,蘋果是在馬路上買的,現在還在賣,雖然馬路寬敞了整潔了,甚至馬路不在叫馬路,叫個街或者道,賣蘋果的大爺不再是從前的大爺。推車變成了三輪車,三輪車又變成了電動的,卻還是自家的蘋果,青色的國光,個頭不大,形狀不均勻,還頗有些黑斑。

有時候自己去姐姐家吃飯,不是經常去的,也多是空著兩只手,那時候姐姐已經有了孫女孫子。吃的也是家常便飯,并沒有刻意添加什么。比如有一次吃的面,西紅柿打鹵,冰箱里還有半盤火腿,順便拿了出來,可有可無的。問題是我也沒有什么事情,我是這么認為的:親戚之間,他能辦的,好辦的而不用拖別人辦的為難的就不叫什么事情。我就是想起來了過來看看,沒有提前打招呼,趕上什么就吃什么,也就想拿東西就拿不想拿就不拿了。

同一座城市,我和姐姐是經常見面的,在父母家里,也在大街上遇上。我和姐姐算不得親近也算不得生疏,感覺不到有什么共同的東西,也沒有什么分歧隔閡,這種關系越走越近,可能不走動的話就相對遠了一些。順便說一句我和姐姐沒有什么感情上的交流,我們只是親人關系。

同三姨舅舅都不在一座城市,往來還算密切:書信,電話,后來有了汽車一天可以來回。母親于三姨,當然還有大姨四姨,二姨未成年就沒了,兄妹之間留著她的排位,卻是空的,還有舅舅往來密切。他們之間的關系,感情好于我同姐姐的,這是因為我不善交集,這么說就這么說吧,反正不是外人。可是我的感覺怎么就不對呢,怎么就感覺不自然不隨意了呢?!

相隔了幾座城市,彼此往來總是要帶些東西的,親戚之間已經超出了禮尚往來的概念。三姨和舅舅比我們過的好,也自認為比我們過的好,帶來的東西自是比我們帶去的貴重。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表哥帶來了一整袋大米,表哥是搭車來的,這一整袋大米我只在糧庫里見過。還有一次是不具備去飯店也不興去飯店的時候舅舅帶來了以屬雞熟魚為首的各樣吃食,不開火就可以吃上一頓正餐了。

“滿城的來了,滿城的來了,一看到草莓就知道是誰來了”。有幾個常去舅舅家的,舅舅的朋友,進門看到桌子上的草莓就知道是我們來了,滿城是草莓之鄉。草莓成熟的時候,雖然我們不種草莓卻總是帶了草莓去走親戚,直到今天依然如此,生活都不富裕的時候,保鮮技術還不成熟的時候,草莓是稀罕物。我們帶土特產,草莓算是土特產,地地道道的土特產。以前是坐車,在保定都有直達舅舅和三姨家的長途車,坐車帶東西不方便就要撿主要的帶,母親對誰都不吝嗇,何況是哥哥姐姐,可是大家都沒有農民工那點本事,大包小包的,鋪蓋卷還有鍋碗瓢盆。后來有車了,帶的東西塞滿了后備箱,我們就總說:我,姐姐,父親:“這個還帶啊,人家不稀罕”。到了舅舅還是三姨家母親就說:“有車,方便,你們有是你們的”。“不是給你們的,這是給英的”,英是我另一位表姐。如果是帶了草莓就張羅大家來吃,親自洗了放在盤子里,還要把草莓屁股上的花托掰下去。

母親退了休之后,沒有閑著,似乎還比以前忙了,母親做女工,母親所做的玩意兒我覺也應該叫女工。母親是老姑老姨自然也是老妹子。我發現這樣一個道理,當然道理也不是全部場合都適用,有黑白分明的世界,也有只有白或者只有黑的世界,那就是黑白不分的世界。大概率是這樣的:為了增加這種概率,從家人的角度來看更精確一些,畢竟人在家里和在外面是不一樣的。那就是家里最小的那一個,在家人眼里要么就是聰明伶俐又帶著點任意妄為,雪姐就是這樣的,她有兩個哥哥。要么就是愚鈍的懦弱的。母親是“老妹兒”,而我是所有表兄妹之中最小的,在他們眼里我們就是愚鈍的。我的感覺就是這樣的,或許舅舅,三姨都不想我們有這種感覺。都是真心真意的想要我們好,我們不好也丟他們的人。我的感覺是這樣的,如果我們不是親戚,就什么也不是了,舅舅,三姨這樣的人根本看不上我們這樣的人。三姨很高調,在他們姐妹兄弟之間有些霸道,三姨的高調是有原因的,一是她的性格,天性就別說了,二是她的資歷:十五歲參加工作,老革命,老黨員。舅舅也很高調,于三姨的高調不同的是,三姨的高調好像是與生俱來的,一大家子中,總要有一個高調的人,震的住兄弟姐妹,也能團結兄弟姐妹面對困難。一段時間里,三姨在她的姐妹兄弟之間說一不二。三姨的這種高調后來不高調了,也不能說不高調了,她依然得到我們的尊重。她的高調使她的圈子越來越小,她老了,老虎沒了牙齒還是老虎,卻是沒有那么威武了。何況她的子女,子女的子女生活都不太穩定,這樣就使她的高調顯得有些空虛,仿佛海市蜃樓。舅舅的高調卻是由小到大,由弱到強,由農村到城市的。舅舅的經歷不像三姨那樣一戰成名的,而是由赤腳醫生最終做到了縣醫院的內科主任,舅舅是內科主任,舅母是婦科主任,在醫院里就是半邊天了。舅舅一步步走過了,經歷了苦難艱難,在他苦難和艱難的時候比我家也好不了多少。就也需要三姨的救濟,或許不是救濟,是供給,或許不是供給,是三姨有了什么好東西就會首先想到舅舅。“舅舅得到三姨的東西最多”,父親這么說,父親何苦又這么說呢,難道父親也想得到三姨的救濟。三姨在她所在的那個城市已經被人遺忘。舅舅的條件已經超過三姨。

母親其實并不愚鈍,只是在某些方面并不擅長罷了。不擅長交際,不擅長言語。這個世界有時候是需要思索的,需要埋頭苦干的。

退了休的母親并沒有閑著。母親在父親的幫助下開墾出許多荒地來,種菜,也種樹,比如香椿樹,每年的四五月份,我家有吃不完的香椿,香椿雞蛋打鹵撈面吃。菜有單給雞吃的,我家的院落里從來沒有斷過雞的身影,單給雞吃的菜人不吃,除非倒退幾十年。菜收割了,摘靜了有時候姐姐們自己來取,有時候給她們送過去。母親騎著三姐上學時流下來的二四的自行車,那自行車別處還好,車閘卻早就失靈了,沒有在修,人少的時候母親騎著,人多了就推著走。二四的自行車沒有前梁,母親有時候從前面上,有時候從后面上。

母親還編筐,不是柳條筐,而是自從有了塑料打包帶以后才有的筐。這種筐沒有自己的名字,沒有自己的名字的東西注定要成為匆匆的過客,這種筐在盛行了十幾年后就幾乎不見了。母親編了許多這樣的筐,這樣的筐也可以叫做籃子。有上寬下窄梯形的,也有橢圓的。

母親專門找人做了一個模子,模子其實就是一個梯形的木頭盒子。母親比著木頭盒子編制,編出的筐大小款式也就差不多,如果有有不同顏色的打包帶,母親就會編出橫紋來。如果是小時候我就會搬來一把小凳子看著母親工作,看著母親工作的時候我托著下巴,眨著眼睛,直到眨不動了,母親干多久我就會看多久。母親編制筐子的時候剩下了她自己,我已經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事情。母親似乎還是從前的樣子,只是頭頂多了一圈白發,這圈白發正在蔓延開去,只是母親的手更顯得粗糙了,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手就是粗糙的。母親的形態似乎還是原來的樣子,不胖也不瘦。母親面嫩,面色干凈,單叢臉面上看不出實際年齡來。母親編制筐子要用到一些工具,一雙破的線手套,手套上破了好幾個洞,打包帶有棱有角,遍經緯的時候就要用些力氣。我看母親是頗費些力氣的,母親編的這種筐子總比別人編的多用上一段時間,除非打包帶被磨爛了也不見散架。夏天的時候母親穿著一件無袖的汗衫,不是那么白了,后背上有一個洞,洞不大,看的出來是一點點磨損出來的,如果再有一個這樣的洞母親就不穿了,或者洞在前面也不穿了。母親的工具里面還有錘子,鉗子,剪子。剪子是“王麻子”的,我看不像是真的。母親還買來了鐵絲和小手指粗的塑料管,用來做筐子的提手。我看出來了,編這種筐的技巧在筐的上沿,像編辮子一樣把幾條編織袋疊加起來,但比辮子要費力也要技巧。母親掌握了其中的技巧,母親不做一些花花哨哨的東西,要做的就肯定會做好。橢圓形的筐是母親的自創沒有模具,樣子比梯形的好看,好像還更結實一些。鄰居家有編筐拿去賣的,母親是全部拿來送人的了,有過幾次筐子里面裝了草莓或者別的什么一同送給了舅舅,三姨,當然,還有別的遠處的親戚。

后來,這種筐子不在流行了,原因可能是塑料袋越發的泛濫,也可能是汽車的普及,雙肩包的興起。母親就開始鉤坐墊,有圓的,有方的,有的放在圓凳上,有的放在椅子上,有的放在沙發上。先是姐姐們家里都有了,后來三姨舅舅家也有了。都說母親做的好看,尤其是表姐表嫂。這些坐墊的材質有用花花綠綠的破布條的,也有破舊的毛衣毛褲的。

母親在做這些女工的同時一直在撿棒子。母親撿棒子一直撿到城市周圍在無棒子可撿,眼看著她撿棒子的口袋再也鼓不起來。母親抖摟著稀松的袋子,袋子里面不多的瘦弱的,殘缺的幾顆棒子:“不去了,再也不去了,還不夠工錢”。母親這么說過不下十次之后才最終放棄了這項工作這項運動。母親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酷愛跑步,某一天我再也跑不動的時候心情肯定也是這樣的。母親騎的還是那輛二四的自行車,騎回來的時候總是顫顫巍巍的,但是,至少沒有在我們面前摔倒過。母親給這輛自行車編了一個筐用鐵絲加固了掛在后衣架上,這樣馱著蛇皮的編織袋子就不用捆標也就可以了。蛇皮袋子口上縫了一圈布條,布條是雙層的,里面穿了一條繩子,這樣就容易把口袋扎緊了。母親總是穿著那件白色無袖的汗衫,以前是有碎花的,現在看不出是什么來了。到了這個年紀母親是不穿內衣的,母親的胸脯不大,汗衫的布料厚實,就是肩頭上有幾個洞,洞不大不小,差一點就組成五環的圖案了,只是這種事情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吧。母親的脖子上圍著一條汗巾,我分明能夠聞到寒酸味兒,母親的身上也經常的掛著玉米須草籽什么的,我又不由得感到一陣刺撓。農村的活計我是有體會的,割過麥子,打過麥子,后來我在廠子里拉馬拉的板車,干粉碎工,整天塵土飛揚,直到現在都感覺肺里還有塵土。棒子葉也是有鋸齒的,也說不定魯班發明鋸子不是因為尖草,誰又沒親眼見到,過去,過去都是傳說。我第一掰棒子的時候就沒有經驗,光著胳膊,胳膊就被拉的稀巴爛,橫七豎八滿是道道,好久才平復下去。母親也怕劃傷,所以母親退休了她的工作服還沒有退休。母親把工作服帶上,車筐子里面還有一瓶水,是大的可樂瓶子,母親喝涼白開,放溫了才能倒進瓶子里去,因此母親起的比上班的時候還早。那時候還是天高云淡的,秋日的陽光還是很狠毒的,母親的臉和胳膊曬成健康的小麥色,晶瑩的汗珠在流淌,母親三姨都愛出汗,我和表哥們都隨她們。鐵門經常被撞開,鐵門的屁股上面總是留著自行車胎的紋路,那個地方的油漆也有些脫落了。聽到鐵門的響聲在家的人趕緊跑過來,有時門開著母親就喊我的名字或者父親的名字,喊父親要么叫他的名字,叫父親名字的除了母親還有父親的上級,一般人都是姓前面加個老字。多數時候母親是會滿載而歸的,蛇皮袋子鼓鼓的像有什么活物在蠕動,封口的地方露出鵝黃的頭來。二四的自行車只有側梯沒有后支架所以母親在那里喊,母親做事不張揚,但是喊我的名字卻是唯恐別人不知道。母親這一喊雞又叫了起來,雞一叫就會有撲棱翅膀的聲音,鄰居家的煙火也似乎斷了那么幾秒鐘。有過那么幾次我和父親從不同的方向走過來,或者說前后腳走出來,父親會說:我去吧,我就停下了腳步,我往回走,眼睛的余光看見父親,父親也看著我,我覺得父親目光有些嫌棄,他好像再說:不讓你去就不去了嗎?有過一兩次還真就說了出來。我知道母親著急,母親那時候的樣子還經常出現在我眼前:穿著破舊的汗衫,鼻子上搭著汗巾,汗流浹背的,那汗出過不止一次,母親的身上會有一股難聞的味道,這股味道我并不排斥,我對母親的感覺也像別人對他母親的感覺一樣。“子不嫌母丑”,說的不止是相貌美丑的問題。我是有著事情的,我要為我的青春負責,我早就起來了,定的早上四點的鈴,我是看著母親推車出去的。母親喊叫的時候,我在看書,一邊看書一邊思索,或者純粹是在思索。就這樣被母親打斷了,母親經常打斷我為了小的多的各種瑣事,我又不能不去,母親一項分不清輕重緩急。

幫著母親把車上的蛇皮袋子卸下來。母親扶著車子,我用力扶著袋子,減輕母親的負擔,我們同時結困著袋子的繩子,然后把麻袋卸下來。

我說過,或許還沒說呢吧,以后還是要說的,我不喜歡吃棒子面。吃膩了,吃徐了,吃傷了,吃頂了,一看到棒子面喉嚨就發緊,甚至夢里夢到棒子面,像鼻涕一樣落在領口上,粘稠的棒子粥,拉著嗓子,拉的人說不出話來,粘在鍋上,粘在碗上,怎么也刷不靜,母親叫做的事情仿佛是懲罰。豐收的喜悅,最能代表豐收的還是金黃,金黃的棒子粒,黃豆粒蹦跳著的音符,小路上,田埂上也能撿到棒子,總是高高興興的拿回家,那時候自己認為有用的東西都往家拿,一個螺絲釘,一條打包帶,外面又仿佛是太貧瘠了,根本又拿不到什么呢。

女兒上幼兒園了,上小學了。母親還在撿棒子,撿回棒子女兒也很開心,炸插著雙手似舞蹈。有時候母親車上掛了一個布袋子,嫩棒子就放在布袋子里,有時候嫩棒子就摻雜在蛇皮袋子里。

我家有兩個大盆,小孩子都可以坐進去洗澡。一個是鋁合金的盆沿很寬,利于端東西,也不容易磕碰傷到人,盆沿兒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忘記了被什么砸裂了一條口子,并不影響使用,卻是影響美觀,像是豆莢爆裂了一般。還有一個塑料盆,醬色的,好塑料都會弄成原色,之所以會是醬色的就是用的不好的塑料,再生的。新的東西總會給人驚喜,假冒偽劣之前是粗制濫造的時期,翻新的自行車,沒騎幾天就壞了,父親買回來的玻璃茶幾,樣子好好的,熱水杯放上去,啪的就裂了一塊,父親找來玻璃刀,拉齊了,自此不在放熱的東西,可是某一天不知道怎么就裂成了幾塊了。還有三合板五合板的凳子,桌子說著說著就分層了,開裂了。這個大塑料盆也是不知怎么的就裂開了一道一指長的口子,父親把塑料化掉將其黏住了,自此不在沾水。

母親撿回玉米來,我們幫忙從自行車上卸下,松開綁繩,一股腦的倒進大盆里去,先是塑料盆,再是鋁合金盆。人人臉上充實著喜悅,尤其是母親,因為汗水的浸潤尤其顯得光彩了。“拿鍋來,拿鍋來,”有人喊著,不一定是誰喊,也不一定是誰把鍋拿了來,反正是第一時間就有鍋在眼前了。鋁鍋占著著了,那就拿鋼種鍋,鋼種鍋也占著呢,那就拿炒菜鍋。

有時候母親把嫩棒子放在布袋子里,有時候這些嫩棒子就混在一堆棒子里面。撿回來的棒子就跟釣到的魚一樣大小不一,有個別個大的,母親在撿到它們的時候有過片刻的驚喜,也感慨農民的疏漏。這片撿到的多,那片撿到的少,有的真是鐵公雞了,有的就是馬大哈,不珍惜勞動果實。撿到的棒子多是缺屁股少毛的,個頭短小的,籽粒不飽滿的,干癟的一顆棒子胡上不多的幾粒棒子都能數出來,這樣的棒子即使掰棒子的人看到也不會在意的。母親撿回來的棒子還有被老鼠咬過的,燒過的。小的時候學地理還是自然課看到田間防霜尤其的記憶深刻,所謂的田間防霜就是放火熬煙。幾十年后,我這個東西卻是在世間已經存在幾十年了,所謂的世事變遷,人生無常,這個時候在放火就會去監所吃窩頭。母親去撿棒子的時候田間還可以放火,只要不殃及池魚。

母親撿回來的棒子我們在過一遍,沒有剝掉皮的給它剝掉,母親在撿棒子的時候我想是這樣的,我也撿過棒子所以知道:撿到了一個就順手播著皮,可是播著皮的時候腳步沒有停留,眼睛也一直撲捉著下一個,有時播完了還沒有發現下一個,有時候正在播著,甚至剛開頭就發現了下一個。被砍倒的棒子秸已經歸堆兒,地上留著高到小腿肚子的茬兒,我不是農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一直到麥苗長出來,自然的腐朽了在用鎬頭鋤去。撿棒子的人一般不會去歸了堆兒的棒子秸上去撿,一來農民在砍棒子秸的時候自己也撿了一邊,二來歸了堆的棒子秸撿起來費力。我也撿過棒子,撿棒子是及娛樂收獲和活動筋骨多種于一身的,小時候干勝于瞎跑瞎鬧。父母并認同“玩兒”也可以增長知識增長經驗教訓的時候到樂意我去撿棒子,后來大了就不撿了,認為有了更重要的事情,比如上班掙錢,看書增長知識。

如果一片地都是倒下去的玉米秸,那就不撿了,換另一個地方。如果非要撿的話,也不是低頭去撿去撥弄,而是用腳去踢,踩,感覺有棒子形狀的在低頭去掰。

還是發現了幾個嫩棒子,有看起來還像棒子,顆粒飽滿,顏色金黃,一掐卻能掐出水兒來。只是長了個侏儒的身材,短粗,細弱。這樣的棒子也就長在弱不禁風的棒子秸稈上,往往被人忽略。還有的就不像棒子了,棒子胡兒還是棒子胡兒卻像缺失了牙齒的牙床空空的只留了幾顆,而且七扭八斜的,這樣的棒子往往還裹在棒子皮里,吐著尚還嬌嫩的須子,母親掰開一角看過,看了一眼,還有棒子粒就扔進了口袋,仿佛怕水分消失了似的。我們把這樣的嫩棒子掰光,掰去葉子,摘靜,摘取玉米須子,下到鍋里去。盡量的全給它煮了,因為留著水分會很快消失。鋼種鍋是最大的不行就給它騰出來,里面加了水,放上鹽,花椒,大料也撿了幾粒。

許多年之后街上有了賣老玉米的,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嫩棒子為什么叫老玉米,叫棒子的少了,叫玉米的多了,也許是吧棒子這個詞留給了韓國人,讓他們好去申請專利。一開始是滿大街只有一家賣的,我買了幾個,吃完了再去買沒有賣的了,轉了幾天都沒有,那幾年母親不在去撿玉米,成了吃嫩玉米的真空期。嫩棒子和毛豆一樣不單是童年的回憶,的的確確算得上美味,要不,也不會傳至今日,越吃越多。農民要想掙錢就要拿捏住城里人的胃,就像巧媳婦拿捏住男人的胃,男人就會多少有些顧忌,不會找機會就要溜出去。城市在逐漸擴張,土地越來越少,小時候是可以每天甚至每時每刻見到土地的,現在不是有意的就見不到了。我特想吃嫩棒子的時候街上沒有賣的,或者說很少幾乎是可遇不可求。沒過幾年就多了起來,農民雖然愚笨卻也有開竅的時候,也許是經過商人的點撥,也許是自己改行成了商人。城市在變化,整個地球都在變化,人不變就要成了恐龍了。恐龍死了留下巨大的遺骸,怪嚇人的,人卻只流行一堆毫無用處的建筑垃圾,在新的建筑起來之前只能去填埋場。

幾年之后不單賣嫩棒子的越來越多,而且還有了賣野菜的,銀銀菜,馬勺菜,蒲公英,不過如此。田間地頭都有,只要肯動。我想,想吃這種菜的,就不怕辛苦的去田間地頭采摘,因此成不了氣候。興起涮羊肉的時候,小城的飯店幾乎幾家家都想搞。興起烤羊肉串的時候,天熱了,穿短袖了,滿大街都漂浮著煙熏火燎的味道。伴隨著烤串的興起,花生毛豆也走上了正路。花生是煮花生,毛豆是煮毛豆,烤串是羊肉串,羊板筋,羊腰子,這地方吃法很單純,尤其是我們這些伴隨著烤串成長起來的人。陳佩斯在電視上喊:羊肉串,羊肉串,XJ的羊肉串,大街上出現了第一家,第二家,第三家,沒有在出現了,后來第二家把第三家打了,跑了,就剩下了兩家。那年頭可以欺行霸市而且很盛行,能在大街上烤羊肉串的都有些來頭,地痞流氓而已。起先是路邊攤,小城最繁華的路段,支起幾張桌子,一個烤爐,一把扇子,一個粗壯的赤膊的男人在烤,幾個嬌嫩的女子往來招呼。“一把筋兒,一把串兒,幾個腰子,一半兒辣,一半兒不辣,辣的越辣越好,先要這些,不夠再說,來啤酒,涼的,藍星的,有扎啤嗎,好,來扎啤,花生毛豆一樣一盤先喝著。”小城里沒有什么特色店,各種外來的美食尚未涌入,比如麻辣燙,比如安徽正宗牛肉板面都還不知道在哪兒貓著呢。流動人口也未形成規模,關鍵是手里的錢并不富裕,人對吃喝就沒有太高的要求。小城里時尚的人們一到晚上就都聚到了這里,成為掌燈后最熱鬧的地方。幾乎每晚都有打架的,鄰桌的打,一桌的也打,更顯的熱鬧了。一直營業到很晚了,天亮了,那些跑大車的總是后半夜才落腳,困意已經散去,到是饑腸轆轆的了,跑了幾天幾夜,幾天幾夜的精神緊張,可以放松了,放開手腳了,沒地兒可去,就是羊肉串兒,也有主食,方便面,烤饅頭。幾年就那么過去了,都說那兩個人掙足了,幾十萬。幾年前萬元戶還是個時髦的名字,工人掙死工資,農民種地賣糧食買水果,瓦匠,木工,農民羨慕工人,工人是城里人,還不怎么羨慕有錢人呢。時代在發展在進步,每天都在進步,后來那個地方就不叫擺地攤了。兩個人都來到一條街上,租了門市,里面可以放桌子,外面也可以放桌子,再后來半條街上都成了燒烤店。直到今天,不讓擺地攤了,不讓用柴火了,不讓燒煤了,燒烤跑到了廳堂里,面館里有,火鍋店里有,滿大街說不定哪家就有。進到店里如果要燒烤等待中還是先上一盤花生毛豆。

童年的時候花生毛豆是美食,今天花生毛豆依舊是美食,傳承著只屬于自己的,已經這個群體的飲食文化,沒有停滯,只能是發揚光大,日久彌新。餓了想起花生毛豆,饞了想起花生毛豆。餓了,饞了的時候咀嚼著唾液,唾液里面卻是花生毛豆的味道。也許是胃還不夠強大,它也永遠不會強大,忌生冷,忌油膩,胃是有記憶的,記憶著最為原始粗糙,卻又不乏營養美味的東西。

許多年后,京津冀一體化,我們那里要成為中心球體的保護膜。不要再有路邊攤了,大棚里,超市里,小區門口的菜店里卻是家家有了嫩棒子。嫩棒子不在叫嫩棒子了,叫個老玉米,水果玉米,東北粘玉米。也不在是土黃色的,黃的有了色澤,還有了白色的,還有黑色的。“放什么鹽啊!還放花椒大料,吃的就是原汁原味。皮也不要都掰完了,留著點,味道更好,還有專門買玉米皮和玉米須煮水喝的呢!”。不管怎么說,想吃的時候還是會想到老太太牙齒一樣一顆棒子胡上只有那么幾粒的。

一個地上,一個屋頂,一根扁擔。有時候是父親上去,有時候是我上去。我從小對爬樹上房經驗不足,胳膊腿都不夠靈活,到是覺得比別人的生硬,只是腦袋反應還夠激靈,也因此躲過幾場劫難。話是這么說,父親為什么就沒能躲過去呢,看來災難也有等級。

我站在屋檐上了,秋日的陽光讓人眩暈,母親就是在這種天氣下拾玉米的。幾十里外的狼牙山,因為遠而顯得柔和了,依稀可見山頂處的五壯士紀念碑,聶帥題寫的。我這么看的時候一點也沒想到再看時要二十年以后了。近處,一座孤零零的山,像是鏟泥的時候,鐵鍬上掉下的一坨。山已經被開鑿了一半,開鑿到一面連綿的圍墻下面,到此為止。不知道什么時候,炮聲就終止了。過年的時候姐姐說:買什么炮啊,花啊的!看啊,聽啊!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想聽多久就聽多久,又沒危險,又不用花錢。還有,還有每天中午十二點勞改隊山上傳來的炮聲。“咚”一聲,“咚”又一聲,“咚咚”有時候是連聲,每一聲過后都仿佛妖怪出現了,白煙騰起來,石頭炸開來,又落下去,經常有碩大的煙圈悠悠的向山那邊盾去。

高墻的那邊是山的原色,青色的長著茅草和荊棘,茅草和荊棘都不高,一條發白的蜿蜒的小道可以通到山頂,山頂有一座廟,四月初五滿城廟會,就是因此而興起的,求個什么不知道,什么廟不知道,不知道也沒關系求個福就是了,福,可以涵蓋一切了。

高墻的這邊被開出了一面山墻,白花花的山墻,比自然形成的還要陡峭。山墻下面堆積著山石,石灰。兩臺猛獸似的粉碎機橫在那里,仿佛可以聽到震耳欲聾的響聲。這邊蓋房砌墻有紅磚,也有灰磚,灰磚是由勞改隊里面流出來的。

房屋被高大的樹木籠罩著,保護著,院落里多是陰涼,雨水多的年頭也就更顯潮濕,鄰家的墻角下面時時有苔蘚長出來,綠油油的滑膩膩的。香椿樹位于三間正房中間的位置,挺拔,高大,緊挨著房檐。父親當初就是這么設想的,果然如他所愿,從房檐上攀著一根較粗的枝丫可以爬到樹上去,用一根帶鉤的桿子鉤取香椿芽。如今香椿葉子已經老去,更顯的枝葉茂密,香椿樹也開花,開那種星星點點的花,結那種淅淅瀝瀝的果。所以不能繁殖,香椿樹的根部經常長出一些小樹。

配房是平坦的屋頂,一顆幾十年樹齡的丁香樹,有著碩大的樹冠,枝丫樹葉遮蓋了一半的屋頂。丁香花盛開的時候團團簇簇的,白色的星星樣的小花,散發著濃烈的香氣,經常剪下來插在玻璃瓶子里。花期過了,沒有果實留下來,葉子更加緊促,重重疊疊的,透不進陽光來。

樹冠下面放了一個鐵籠子,半大雞的時候用,現在雞大了被趕到雞窩里去。籠子長近兩米,高也有六七十公分,下面用磚頭木板支了起來,以免下雨的時候積住水,里面放晾曬的差不多的棒子。大的棒子棒子碼在籠子邊上,碼的很齊整,是父親干的,父親干事很細心,父親會干很多事,不像我就只會看書。這樣碼著里面倒入半大的,小的棒子就不會跑出來了,個頭小子粒卻是飽滿的。籠子的一邊堆著棒子胡,棒子葉,棒子葉用掃帚,耙子,簸箕,笤帚,還有一塊木板壓著。

我順著梯子爬到屋頂上去,我是搶先一步,慢了說不定父親就上去了,父親上去了,可能會冷眼看我,可能會嘟囔幾句。我都不想接受,如同吸了水的海綿,還是海綿嗎?是吸了水的海綿,是盛水的器物,沉重了許多。別忘了,我是粉碎工,做了幾年的粉碎工,那梯子比這個還陡,上到放料斗的地方比房還高,我上去時是不抓扶手的。當然情況不同,工廠的梯子很穩,到胸部的欄桿,角鐵,六分管焊接而成,腳踩的地方是每隔一尺一個六分管,看著就很軸實,我用腳踹過,也用鐵棍子輪過,發出“嗡嗡”的響聲,已經是渾然一體的了。我家的梯子歷經原始社會,一根粗木條,檁條,碗口粗細,還算直溜,抬起來放下或者擔在房檐上的時候發出“杠杠”的響聲。這樣的梯子讓我想起上刀山,不同的是沒有綁尖刀,綁的是木棍。這種梯子我不敢上去,沒人的時候我試過,我抓住第二層的棍子,腳踩第一層的棍子,檁條轉了半個圈。我趴在了了地上,胳膊上強破了一層皮。胳膊上強破了一層皮,皮膚上往外滲著針尖似的液體,“不要緊”,我對自己說不要緊。這種事經常發生,腳下無根摔了一跤,胳膊蹭在墻上,常有的事。我爬起來,小心翼翼的而不是一骨碌爬起來,避免二次傷害。衣服上沾了塵土,撣一撣就干凈了,沒有干凈到有潔癖的人,看著不臟就可以了,常洗衣服也就臟的快,沒有幾件衣服的。手也臟了,手臟了可以洗,可以洗的非常干凈,我家對于肥皂并沒有什么限制。母親經常會拿回一些懶肥皂來,懶的如同熟透了的山藥似的肥皂。母親的廠子里有水管的地方扔著許多這樣的懶肥皂,棉花籽是做肥皂的原料,還要摻加別的什么東西,那就不知道了,母親的廠子下面還可以辦個肥皂廠,不知道為什么沒辦呢?父親是個細心的人,用來對付我讓我無所適從,我需得小心謹慎,要盡量把這個所謂的梯子恢復原位,我用力把它轉了過來像原來那樣,地上的印記我也盡力抹平了。只此一次,還是半途而廢,所以通過這個梯子上到屋頂的只有父親一人。

爬樹上房不行,都是些恥辱的記憶,那些記憶出現的時候真希望世間在給我打開一扇門,通到哪里都可以,妖魔鬼怪,呲牙咧嘴的都可以,長相丑陋的也不乏善意,只要他們不恥笑我,不讓我做我根本不愿做,根本做不來的事。我頭上的包,或者說我頭上的疙瘩。我不是個善于交際的人,但也認識幾百號人,見過的人更是成千上萬,他們沒有一個像我這樣。他們頭上也有疙瘩也有包,都是長出來的,唯獨我是磕出來的,就像中指上的繭子并非一日之功。我也不知道自己摔倒過多少次,多少次才形成了,右邊一個偏大些,左邊一個偏小些。在別人看來是右邊一個偏小些,左邊一個偏大些,無所謂,這就是粉刺長在別人身上的問題了。“磕的?”“磕的”我說,“小時候營養不良,走路總摔跤,久而久之就磕出了包”。我這種解釋是讓人回頭看了一眼,又要回過頭來看一眼的,然后帶著狐疑走開了。都有過:大家都吃不飽,大家都營養不良,沒有過那樣的精力哪會輕易獲得現在的營養過剩,大腹便便。大家都頭大,像大頭娃娃,尤其在課堂上,在發燒的時候,覺的比誰的頭都大,大的馬上爆裂了,可是沒有人像我這樣,像你那樣,頭上居然磕出來了疙瘩。頭上的疙瘩并不可怕,并不能令我像怪物那樣,沒有我這樣的怪物,沒有我這樣的畸形。如果我留長發的話,我能把腦門遮起來,我為什么要遮起來。我并不能把一個可愛的孩子鬧哭,就算我吹胡子瞪眼睛,那孩子還是會沖我爬來,給我以最信任的微笑。我不適合流長發,風一吹那頭發就像一堆亂草一樣,我喜歡小草,卻不喜歡亂草,亂草之中有很多的雜質。何況父親不讓我流長發,不讓我穿有色的衣服,不讓我發呆,我想做的他都不讓。事實證明我并不傻,父親也這么說:傻子就當傻子對待,有病就去看病。父親既不當我是傻子,又不當我有病,把我當做正常人,可是我這個正常人在他看來卻什么都是錯的,什么都在違拗著他,不聽他的話,他不是正骨醫生缺非要給我正骨。他喜歡愛說話的人,就像喜歡聒噪的學舌的鳥卻對勤勤懇懇的母雞不感冒。他喜歡狼吞虎咽的,吃相難看的卻說細嚼慢咽是在浪費時間是挑食。全家人都在等著他,他說別等我了,可是真的不等他了,窗外就會突然下起暴風雨來。等著他,等到他把事情干完,等到他洗完手,等到他拿來酒杯和酒瓶,等到他抽完煙,把煙頭滅掉,等到他拿起筷子,等到他吃完肉,吃完雞蛋,等到他吃剩下的。我們開始動筷子的時候,他開始沒完沒了的說話,說鄰居,說舅舅,說三姨,說母親,說我,說三道四,就是因為這些話令我于人愈發的隔閡,說他自己,把他自己說的跟個英雄似的。于是我不吃飯就飽了,可是我不吃也要聽他說話,把話說完。他喜歡說干就干的,我卻偏偏喜歡動腦子,喜歡思索,喜歡獨處,腦袋的運動總要跑到手腳前面。他永遠是矛盾的要我能夠爬樹上房又不要我淘氣。我還真不是個淘氣的孩子,喜歡安靜,喜歡思索,喜歡像個發明家一樣擺弄一些物件。我不會爬樹,我爬樹的樣子就像一堆爛泥貼在樹上,而不像別人那樣手腳并用一會就掏到了鳥窩,逮住了知了,摘到了果子,或許是沒人叫我的緣故,或許是我沒有見過猴子爬樹。我做著一些他見不到的事兒,就算他不反對我也要背著他的事。我做火柴槍,氣門槍,皮筋槍,我做的彈弓比誰做的都好看,我做的弓箭比誰的都射的遠射的準,幾十年后我仍不甘心,不管是射擊的射箭的奧運冠軍都應該是我。我是有獨創的,在弓箭的箭短缺的情況下,我發明了用向日葵秸稈劈開了做箭,可以說又直又隨處可見,“我怎么就想不到呢”,“你怎么又能想的到呢”,或許每個人都想過做又一個愛迪生,卻是認真想過的,并且實踐過的卻沒有幾個。我有我的特長,我就是我,為什么有人非要改變我呢?

和鄰居共用一道墻。倚著墻父親自建了一個窩棚,當然要拉上我了,我這個小工比他這個大工出的力還多,這是自然的,技術工人一向省力一些。從小到大父親總是干一些費力的事,而做這些事的時候又總是叫上我,這讓我總有一種不堪重負的感覺,為什么不做一些有意義又愉快的事呢?

父親給我的任務,鋤泥搬磚,我是圓滿的完成了的,即使累的要死,我總是累的要死,以至于開始對做什么事情充滿了不自信。父親做的卻并不出彩,以至于剛建成的一段時間里,來人的目光都躲著不去看,實在不知道說些什么。父親幾乎沒有朋友,來人,要么是他的上級,要么是來求他辦事的,不像我,父親和鄰里的關系也就是見面說話,不像我有幾個說話很隨意的朋友。如果是我的朋友他們見到這樣的建筑肯定會說:什么玩意兒啊!

父親所蓋的窩棚實在是有礙觀瞻,雖然那時候所有的建筑都略顯粗糙,緊迫。但是多少還是對古代建筑的文化有所傳承,哪怕只是皮毛,比如尖頂,比如這個抱廈,說這樣的房子冬暖夏涼一點也不為過。對稱,工整,橫平豎直,丁是丁卯是卯。父親的建筑則不然,磚砌的七扭八歪,高低不平,父親也想找平來著,可是他的辦法終究沒有奏效。在他蓋好的那一刻,我感慨著,幸虧是倚著一面結實的墻,不然一陣風就能刮到了。也確實是在磊的過程中倒過一次,父親汲取了教訓,索性單行磚變成了雙行磚,施工也暫時停了下來,因為又要去四處搜羅一些磚頭來。一些基本的功課父親還是知道的,可能就是缺乏實踐,缺乏必要的工具,父親總是看到別人在蓋房子,時至今日總是蓋了拆,拆了蓋,蓋房子在人生中是一家頂大的事。這樣父親不單見過豬跑,也吃過豬肉,甚至喂過豬食,當然,那時候每個人都喂過豬食,除非你沒有去過農村,在農村每家都有豬圈,豬圈的前面是茅坑,茅坑和豬圈是連著的,也就是說,你拉的屎被豬吃了。你飲食不潔,肚子里有蛔蟲,也就傳染給了豬,豬是無辜的。父親還是想要把邊角搞齊整的,只是他做不到,父親還懂得磚要壓縫,這是我看到父親做才明白的。

父親的第一個建筑終于落成了,“也就這樣了”,“也就這樣吧”,“里面又不住人”。父親的這個建筑,在我看來還不如母親壘的雞舍,母親的雞舍也是只屬于她的,不過都有我出過的力,父親的建筑不如母親的雞舍復雜。母親的雞舍要放上食槽,食槽的上面要放上欄桿,食槽和欄桿都是母親自行設計的,母親用木板訂了一個一扎多高的梯形的食槽,為了讓雞能夠沐浴陽光又不會跑出來,不知道母親從哪里撿來了也不知道從前是做什么用的,像是牢房用的窗戶,那將是個黑暗的牢房了,一個一尺多高一米多長,有著木頭框等距鑲著鋼筋的家伙。整體來說,母親就是圍繞著這個有鋼筋棍兒的木頭框而設計的。依托著前面所說的影壁墻,母親的雞舍是單行磚的而且沒有抹泥抹灰,不單是鑲嵌進去了食槽,欄桿而且橫著插進去一根木棍,據說,雞這東西是不能總在地上呆著的,一根木棍增加了雞的活動范圍和樂趣。一邊還有耳房,就是雞下蛋的地方,這地方可以同時放的下兩只母雞。母雞是在下蛋的時候才會來到這里的,也不全是,母雞也欺生,被追趕到這里,躲避著雞冠子被啄食,雞的雞冠子就像女人的頭發一樣是被攻擊的首選。還有一種可能母雞是來這里抱窩的孵小雞的,占著窩不下蛋,讓我們記住了它就會把它生生的趕出去,再來,再來就把它關進籠子里,類似于單人牢房。雞舍是沖東的,像陜西的房子似的是一片的,仿佛正兒八經的房子被劈開了一樣只有半片,雞舍頂端順勢而上,母親用木棍支起來,上面鋪了一捆棒子秸,一片麻袋片,幾角油氈,最后才蓋了一席還算齊整的但是要折疊起來的塑料布。這樣才是刮風下雨都不怕了,母親說不定唱起了“馬蘭花”。只是這樣的結構,塑料布上壓實了東西,磚頭瓦塊,頂端于影壁墻相接的地方橫了一根碗口粗細的木棍。其實,這在當時這么丑陋的設施非常普遍。記不得我家的屋頂是什么時候開始漏雨的。最開始只是陰了一小片,就像小孩子尿在棉質的戒子上面,只是屁股大的一片,再后來陰面擴大,像極了地圖,就是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哪個省份的,或者哪個地區的縣市的。有水珠兒掛著,不多,一滴兩滴,就那么掛著,不肯下來,晶瑩剔透的很可愛,讓人忘記了是自己家屋頂陰濕了,這么想的是孩子,大人可不這么想。眼睛已經模糊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用力的睜大眼睛,終于是把控不住了,噗嗤,噗嗤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那水泥地沒有拋光吧,或者是水泥的比例太少,每次打掃都掃出一層灰塵來。乒乒乓乓,落在臉盆中的聲音,再后來臉盆里水多了就是“啪啪”的聲音。聲音很清脆,可是沒有催眠曲的節奏,屋里一片漆黑,一下雨就停電。屋外的雨在刷刷的下著,不知道有多大不知道下了多久,如果像六三年那樣發了水來怎么辦?不遠處就有山,這樣的山應該叫山頭,就像大海里的最小的船,能夠放下那么多人嗎?

陰天的時候就會把水盆提前準備上,其實不是提前準備,水盆就在那里,家就那么大,水盆或者叫臉盆就在臉盆架子上,永遠在那里的。把它挪到提前預知的地方,等著下雨,“怎么這里也漏了”,“怎么漏的更大了”,就那么漏著,就那么用水盆接著,家里漏,學校里也漏,也用水盆接,應該上語文課:“聆聽雨的聲音”,就那么一直漏了下去,就那么一直接了下去,就那么一直響了下去。不喜歡下雨,即使是春雨,道路總是泥濘的,濕滑的,還因為房屋總是漏,沒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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