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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 爬行者的獨白
  • 紅老怪
  • 17004字
  • 2021-10-10 14:14:56

堵漏我是有經驗的,或者說,我們是有經驗的,我說的是堵水溝的漏。水溝經常被一種叫“辣骨”的東西鉆出洞來,俗話說“千里之提毀于蟻穴”,那洞被水充的越來越大,水“咕咕”的從溝旁涌出來,從外面堵是毫無用處的,可能是越堵越大,大到潰堤,貽誤了戰機。辦法是堵溝的內測,用鐵鍬戳那溝里可能有洞的地方,一次次戳下去,水很混,越戳越混,直戳到水溝的外面不在咕咕的涌出水來。有時候也不是直接用鍬戳,這種動作是盲目的,大概率的。看準了洞穴所在之處端一鍬泥過去,或者用草用麥秸玉米秸去堵,總之,堵這種水溝的窟窿是有些技巧的。

一片,兩片,三片……漏雨的地方越來越多,面積越來越大。先不去想房子會不會塌掉,我想是不會的,父母說不會就不會,父母沒有這么說,他們什么也沒說,他們還住在這里,沒有驚慌失措,這就算說了什么。房屋漏了就要修補,就要堵漏,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父母首先想到的不是堵漏,不是修補,而是用臉盆接水。我們總是用臉盆接水的,接外面的雨水,在沒有自來水之前水是珍貴的,或者說水是費力的,去很遠的地方挑,扁擔對柔弱的肩膀又壓又搓,肩膀就受傷了,受傷的肩膀就在不愿意挑水,雖然父親極力把生活描摹的很艱苦,以后會更艱苦。這樣,接水就成了一個習慣,一下雨就會想著接水,即便你沒動,屋檐的水在開始滴落的時候,水盆已經跟了上去了。后來,花錢買水,接水就還是有必要的了。

父母都干過農活,深諳堵漏,堵水溝水的訣竅。父親,這樣的事情應該是父親去做的,家庭總有分工的,就像母親磊了雞窩,父親就要蓋窩棚。母親想要接水,父親就應該想到怎么叫房屋不漏了。也不知過了多少年,過水的面積越來越大了,越來越像米國的地圖了,越來越像一塊尿戒子了,父親也終于決定動手了。這也是借鑒別人家的經驗,父親買來一大塊塑料布,把半個屋頂都蓋住了。屋頂是尖的,用的是從不遠處運來的瓦,勞改隊里出來的石灰的瓦,這樣的瓦沒有用紅土燒的結實。大家合力把折疊的夠份量的塑料布展開,合力把在風中四處張揚的塑料布壓起來,壓出來一個長方形,長方形里面有一個x,有仿佛墨沾多了,淋淋漓漓的隨意擺了幾塊。

父親的窩棚看起來要比母親的雞窩美觀結實。窩棚蓋起來了,磚砌的七扭八歪的,為了彌補缺陷,父親撿來幾塊白灰。也不都是父親撿來的還有母親撿來的,那時候道路坑洼,拉白灰的驢車馬車都難免有遺撒。背回幾框沙子,沙子更是常見,誰家蓋房砌墻剩下了就堆在那里了,從小認識沙子就是從這些沙堆開始的。沙堆上布滿光腳的腳印,是小孩子的,拿來吸鐵石想要聚起一座鐵礦來,這是個偉大的發現,當初人人都這般想就不會砸鍋練鋼鐵了。沙堆上還有幾根葉子已經萎靡的樹棍,有楊樹的,柳樹的,曾經有人想要把它種活。

父親把白灰化開,“水要一點點的放”,像觀音菩薩彈指雨露那樣,“放的多了就會澆死了”。白灰在遇到水的那一刻還是很壯觀的,有爆裂的聲音,有白煙騰起。最終,父親收獲了白灰膏,像是奶油一樣的東西。今天的人沒見過白灰膏,昨天的人沒見過奶油,只有今天和昨天都在的人才能把他們一起做比較。白灰膏也像豆腐,是那種極白極細膩的豆腐,石膏點出來的那種,卻是中看不中吃。奶油是個名詞,我突然發現,在科技發達的時候,名詞也可能變化成動詞,奶油在奔跑,奔跑成人造的奶油。人造的奶油,也叫奶油,卻和奶,不管是牛奶,羊奶,就算是奶奶也沒有一毛錢關系。父親的白灰膏卻是貨真價實的。因為貨真價實,父親便有投機取巧之嫌。不過這也不是父親的過錯,于利益無關,那時候還沒有豆腐渣這一說,卻又不得已吞下豆腐渣。有稱為老八家的住戶,就是我們搬來之前這里只住著八戶人家他們自稱是老八家,“后來你們覺得好就搬來了”。老八家靠西邊的院墻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墻皮脫落的時候我看到:里面的材質是土坯子,那時候經常看到田間地頭有打這種土坯子的。土坯子的外面抹了白灰,這樣,如果墻皮不脫落的話就不會知道里面是土坯子了。我沒看見蓋圍墻時的場景所以還以為圖個好看。而當我看清它的真面目的時候也就有了對繡花枕頭的感覺了。土坯外面抹了一層白灰,首先是為了結實,日后,人們蓋房壘墻用上了紅磚就不在有抹灰的了。到了后來無論是水磨石的,還是瓷磚的都只是用在房體上,院墻還是紅磚砌起來的。直到后來紅磚變的奇缺,專場被填平,人們也就不在忙于蓋房,而是到城里買房了。

父親在墻體上抹灰還是為了掩飾什么。如果是我做成了這樣我的朋友會說:什么玩意兒啊!說不定會一腳踹個稀巴爛,要是有會瓦匠活的朋友的話也說不定他會幫著我干,我給打下手,舉手之勞而已。父親有父親的難處,或許那個時候他必須做這件事情,又必須是自己做,又要做的盡量好一些。最終父親磊起了這個窩棚,左邊是煤池,盛放煤球。煤池下面留了一個洞,平板鐵鍬可以伸進去,貓也經常鉆進去。在煤池里溜了一圈的貓很可恨,一只花貓,一只黑白花貓,一只養不熟的黑白花貓。這只女貓剛來的時候就與人生分,膽小,驚厥,買它來是抓老鼠的,沒見它抓過老鼠,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有貓的叫聲有貓的氣味,老鼠肯定逃遁了。養貓還要人能夠看著它玩,玩老鼠,或者像玩老鼠一樣玩線球玩乒乓球,玩一切小的圓的東西,看著它追著自己的尾巴轉圈兒,把它看的人由衷的微笑。這只貓卻啥也不會,卻時常跑到煤池里去,撒尿拉屎,它出來的時候像個煤黑子,它落下的的屎被人厭惡的鏟掉,鏟著時候也想鏟它一下,貓的尿騷和屎騷留在池子里,也蔓延在人居住的房間里。下面這個出口時常用一塊石板擋住,煤球多的時候“吐嘍”一下煤球會自個兒跑出來,煤球少了要用煤鏟子在下面鏟,要用平鍬在上面撥。父親在于頂棚齊眉的地方留了一個窗戶,或者說一個洞。這里,窗戶于洞的區別就在于:窗戶是人為的建在房子或者類似房子上面的,就比如父親的窩棚,我真想說這是父親的窩棚而不是我家的窩棚。我這么說也是有道理的,日后父親要分家,又果然分了家,這窩棚就沒有屬于我。洞呢,就是自然形成的,或者外力形成的或者動物干的比如老鼠,比如兔子,眼下我能見到的也就這兩種。父親在窩棚上面做的也就是窗戶了,沒有說窗戶上面一定要有玻璃,要有窗戶紙也行。這個窗戶上面也就沒有這些了,它有一米多長,小的時候我能夠鉆進去,但是,我很笨,聰明的人越來越聰明笨的人也會越來越笨。笨的結果是我經常要工錢,父親總是這么說,可是他一次也沒給過我,也許給過兩次,還是三次卻又要了回去,這比不給更傷我的心。有過那么兩三次,我爬到里面去,這很簡單,腳下踩個凳子就可以了,凳子是高凳,是搬到學校去用的凳子,這樣我爬進去就很簡單,而我爬進去之后又可以伸手夠到外面的凳子。即使這樣,我還是劃破了衣服蹭傷了胳膊。我是進去把里面殘留的煤渣清理干凈的,用鐵掀已經清理的差不多了,但還是不徹底,我就這樣鉆了進去,手里拿著簸箕還有笤帚疙瘩,直掃出地上鋪的紅磚頭來。這里需要聲明一下:我是自己要爬進去的沒人要我這么做。我似乎總是心血來潮,也或許是為了追求完美,這么說是自夸的事,還是不說為好。還有就是:那時候總是覺得時間緊迫,不知道什么原因,無論干什么,玩兒還是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我就這樣像個貓似的跳了進去,跳進去過的只有我和貓。這個窗戶沒有玻璃也沒有窗戶紙但是很多時候是掀了一塊塑料布的,這塊塑料布還算完整,還算厚道,就是有點顯舊了,它被折疊起來上面塞到椽子于頂棚的縫隙里面,下面用幾塊磚頭壓著。父親做的頂棚還是比較講究的,這樣做的頂棚足可以蓋一間像樣的房子。材料自然也是現成的或者說拿來不是那么費力費心,一根像樣的木頭做檁條,檁條是槐木的,雖然有些彎曲也并不礙事,想當年是一棵樹,死掉了,主干做了檁條,粗的枝條做了椽子,在檁條上擺放椽子的時候不用去管它的承受力,彎曲度,能過擺放平整就是了,然后訂在檁條上,這些橫著的椽子都是一些木棍,疙疙瘩瘩的槐樹棍兒,比較順直的楊樹棍兒,都沒有剝皮,據說這樣不易開裂,就有幾株楊樹棍兒長出來嫩芽,綠葉來。

椽子上面蓋了一層葦席,這葦席不是成塊的,父親得到一些葦席,上面還粘著白灰塊,父親將它敲碎,弄掉邊邊角角的絞的齊整了,鋪在椽子上面,一塊一塊的又在上面鋪齊了,碼平了。我和父親早就從母親廠子的鍋爐房那里拉回來一車爐灰渣,灰渣里還有未燒到的煤塊,我們把它檢出來,還有燒焦了的一坨一坨的,仿佛是假山石堅硬無比,檢出來扔掉了,也有燒裂的石頭要檢出來。剩下的就用鐵掀拍,拍碎了,拍爛了過篩子,篩子下面只剩下粉末狀的,大也不過黃豆粒但是比較輕。父親將早就撿了一堆的白灰化開一部分,沒有淋出漿來,成塊的白灰化作一堆粉末,按照父親想象的比例或者是根據實際情況跟煤灰渣子摻在了一起。在沒有放水的情況下用鐵鍬來回翻動了兩下。放了水又翻動了兩下,攪和到父親覺得合適的濃稠度,懶漢和稀泥,當然不是懶漢和稀泥,父親說我懶,他當然就不懶了,他也不知道我的懶可能是一種病態。畢竟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很多事情他不懂,不懂裝懂就是傷害。也不是砌墻的泥,或者泥灰那種粘稠度,比那要稠,就相當于蒸米飯蒸的稀了,可還是米飯,粒粒分開的。隨后,就是要放麻刀了,麻刀是什么至今沒有搞清楚,說麻又不是麻,沒有麻那種韌勁,麻的韌勁十足,細細的一根比頭發粗不了多少用力一扽,搞不好會把手拉上,確定不是麻吧,應該是什么動物的鬃毛,也許是牛毛,肯定不是豬毛,因為顏色發黃,豬有白豬,有黑豬,還有黑白花豬,但是我沒有見過黃色的豬也許壓根就沒有吧。也許豬在向我們提示:黑白分明,不是黑就是白,不是生就是死。如果是白墻的話會用玻璃纖維,玻璃纖維據說是碎玻璃做的,可能吧,我知道這種纖維又會用在保溫或者防火材料上,很扎人,我便深受其害。這種纖維是透明的,白墻就顯得特別白靜,如果不要這種效果,就是別的也可以的。我還是懂一點點的:為了防止開裂,土坯要加入麥秸,后來我家屋頂掀了換上新瓦,新的舊瓦,瓦下面鋪了一層泥也是加了麥秸。洋灰就要加沙子,不同的標號加不同比例的沙子,那么白灰呢?可能加沙子也行,就是不在白靜了,用白灰的話不就是讓它白嗎?于是選用了麻刀,一種細碎的東西,一種可以起到絲連的東西,這個選擇面還是很廣的。父親說要“醒”一會,醒一會就像活好的面一樣更好用。于是父親抽煙,抽了一顆又接上一顆,煙屁股沒有扔掉而是很巧妙的接在了另一顆上面。父親一直在抽煙,沒見過他抽旱煙,有帶煙嘴的和不帶煙嘴的時候他抽不帶煙嘴的,我記得煙名叫大福字,煙盒上面印著一個大大的福字。只有帶煙嘴的時候他就抽帶煙嘴的了,牌子不限。抽完第一顆煙的時候父親開始河水,他不僅拿來了茶缸還拿來了水壺。父親有一個專用的茶缸,后來朋友開飯店也用這種茶缸,搪瓷的缸子,上面寫著為人民服務,寫著毛主席萬歲,或者是毛主席像。朋友飯店里的缸子是故意磕碰的,父親的缸子是不經意就有了破損,不單是缸子里面黢黑,茶葉沫子的顏色,這顏色也和他的牙齒一致,要不怎么很早就把牙齒全換了。茶垢也蔓延到了缸子外面,讓人一看那就是茶缸。父親坐在矮板凳上,面前放著高板凳,高板凳上擺著茶缸,大福字牌香煙,泊頭火柴。父親雙手搭在腿上,端正著腰,那樣子像個擺件,他穿著發白的灰色短褲,發灰的白色無袖背心,裸露的身體上面都能看出青筋來,脖子后面可以清楚的看到骨節。父親抽煙一口接一口,半個手背都是黃的,父親喝水,喝有顏色的水,也是一口接一口,那時候我在想父親的心是不是也是黃的了,茶垢的顏色,父親的膚色也偏黑,也像茶垢的顏色。父親喝很多水,父親也對別人說他喜歡喝水,沒事就端著茶缸子,有了顏色的茶缸子,一會就喝一水壺,那時候水壺好像就是為父親準備的,母親喝涼白開,我心火大喝熱水不解渴只喝涼水,水管里的水,水缸里的水,水缸了的水有時候結了冰涼查兒,咬起來嘎嘣嘣的。父親說:他坐著沒事能夠一口氣喝光一壺水,還不上廁所,喝夠了水又可以半天不喝水,也不覺得怎么樣。父親這話讓我想起了駱駝,在沙漠里生存,駱駝是勇敢的象征。那時候勇敢就是勇敢,所以會有好多勇敢,不分善惡好壞的勇敢。父親的話又讓我想起了上甘嶺,想到了水喝不上就是上甘嶺。經常會有口渴的體驗,嗓子冒煙父親喝那么多水卻沒有駝峰,那水會存在哪兒了?那時候我很瘦,胸膛像搓衣板一樣,肚子在喝足了水之后才能鼓起來,鼓的笑的站不起來,那是因為小伙伴們玩“五十開”,那時候還不“畫王八”,也不在臉上貼紙條,我們從未再臉上貼過紙條,只在電視上看到過。我們就是輸了的喝水,直到每個人都喝飽了,每個人的肚皮都鼓了起來,每個人的上半身都濕漉漉的了,我們像那些英雄豪杰喝酒一樣喝水,一半喝了一半漏了一半。我的頭有些大,不知道是不知道是不是聰明的表現,小時候覺得聰明的事兒長大了就有變化了,老了可能還有變化,聰明是一件說不清的事兒。雖然大腦袋并不影響生活,也不影響美觀,“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他有大頭”,也不覺得是什么譏諷。我有時候也想過如果身材更勻稱一些可好,在長高一些就好了,或許和營養不良有關。父親總是說小孩子花力氣正是長力氣的時候。我覺得我還能長高一些,之所以沒有長高一些是因為扁擔壓的。扁擔壓的或許有一個好處,就是我走路輕了,個頭卻也因此沒有長起來。這等于是壓了三座大山,一是壓力本身,二是,出力氣也許真能長力氣,前提是營養能夠跟的上,我的營養又怎能跟的上呢?有時候明明餓著,看著桌子上的東西卻是難以下咽,有時候聽著父親的嘮叨就飽了,有時候是父親不讓我吃飯而且要一邊站著去,事實上站在也是體力活。三是別人在玩,玩的時候經過我家,玩兒是有聲音的,或者他們故意發出聲音來,故意嘲笑我,也確實有人說過“玩去啦,玩去啦,你看誰還干活啊!”,這么想我就會心情郁悶,郁悶的把淚吞到肚子里,等待著洪水似的爆發,淹死我在搭上最親愛的人,郁悶可是百病之源。許多年后我才買到了合適的褲子,不是褲子長了就是腰肥了,往往的褲子長和腰肥同時在線。褲子長了,整個版型都不對了,母親給它挽起來在簽上褲邊,在放開的時候褲腿已經磨損了。總是拾取撿來的褲子,或者說別人送給的褲子,“我才穿了沒兩水”,可是一水也是舊褲子了,沒個不肥,母親把腰緊起來,卻像狐貍加起了尾巴,屁股后面還是鼓鼓的,后來有了像樣的腰帶,可還是松松跨跨的,褲子總是跑到腰下面去,吃飽了也還是沒有吃飽的樣子。兩千年以后我才買了不系腰帶也可以穿的褲子,才知道褲子原來也可以這么穿,穿的還是這么好看。兩千年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是的值得紀念,不在為穿褲子而煩惱了。我說“腰疼”,大人們就說,或者比我大的就會說“腰疼,腰什么疼,小孩子哪有什么腰”,我真真的感覺自己沒有腰了,直到有了肚子把肚子誤以為腰呢!我的肚子是平坦的,肋骨歷歷可數,像是搓衣板似的。自從當上了粉碎工,我習慣了光著胸膛,活干完了趴在水龍頭下面沖一沖,比什么都干凈而且涼爽輕快。這時候我也光著脊背,全身布滿了灰塵和汗水混成了泥。我來到水龍頭面前,蹲下身去對著嘴喝了幾口,水是溫的,放一放才會清涼,我感覺父親在注視著我,就多喝了兩口,水龍頭開的恰到好處。我直起腰來,肚子在咕咕響。

父親抽完了一根煙,正把煙頭接到第二顆上面去,我輕手輕腳的往屋里去,父親問:干什么去?我說:上廁所。父親說:懶驢拉磨屎尿多。父親要和我說話,父親從來不跟我好好說話,我都要站著不許動,不論我在干什么,哪怕有魯迅的構思,愛迪生的發明,父親直到把我說的癡呆而且精疲力竭為止。我要上廁所,我必須上廁所,我對自己說,這回父親沒有叫我憋著。

我回來的時候應該已經“醒”的差不多了。白漿從上面冒了出來,周圍旺了一圈水,什么動物的鬃毛,或者什么植物的纖維棕黃色的彎曲的。父親彎著腰用手掂量著,長點的用剪刀剪斷,揉爛。父親拾起平板鐵鍬鏟過一鍬泥灰來,放上一撮這樣的麻刀,戳兩下翻個過兒。我琢磨著:我是拿鐵鍬還是放麻刀,我想我還是拿鐵鍬,照著父親的樣子做:我和父親交接的時候鐵鍬柄掉在地上彈了兩下,我趕緊撿了起來,我呼吸急促,感覺有些缺氧,是大腦缺氧,頭頂上的陽光有些毒辣,我光著胸膛,裸露的肌膚上蒙著一層灰塵,有汗水流出來的時候臉也是花的,當我感到了刺癢我會把它們搓在一起。我照著父親的樣子去做,盡量提快速度,這原本就是力氣活,是父親所說的出力氣長力氣的活。很快,我的手上就磨出了水泡,還沒來的急細看,水泡破了。其實也用不著細看,誰又沒有磨出過水泡呢!就像透明的蟲子似的,用手摸上去就仿佛在蠕動,破了里面全是水。有了些許的痛癢,整個皮被剝去了,露出茵茵的紅色,嬌嫩的如同剛出生的某個小動物比如兔子或者老鼠。父親是不會有什么良言的,父親說:見什么人說什么話,我又是什么人呢?父親從來沒有說過好話,從來都使得我的大腦缺氧。我不能叫父親看到這樣的傷,這原本也不是什么傷。這傷是看的見的摸得著的,而父親給我的說不定會是內傷。趁父親不注意的時候我在“傷口”上涂了一些干土,干土看上去是很干凈的,有時候情不自禁的想要舔上一口。母親說這個管用,嗯“管用”,“管用”有很多解釋在這里就是:止血,鎮痛,消炎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我需要哪種意思,母親一句“管用”就夠了。其他的叔叔阿姨也這么說,他們總是笑著說,什么時候我開始對這種笑覺得不懷好意了,我真的不應該是猜忌的人。皮破了,少了一層保護,我盡力躲避著可是躲不過去,有時候甚至會引起一陣鉆心的疼痛,像牙疼一樣。我感覺磨過泡的那里整個手指都腫了,可是我不敢確定,什么時候我又變的這么狐疑了,這不是天生的。太陽很毒,在高高的空中鳥像紙片一樣飄過去了,有風,樹葉在向誰招手或者相互的鼓掌,一只肥大的白貓從鄰家屋頂的樹蔭處掠過去,沒有聲音。鐵鍬柄很光,剛買來的時候涂著一層臘,防止開裂,現在的樣子不知經過了多少手,沾過多少汗。木柄應該是槐木的或者我不知道的什么木頭,有一處花紋,一點點漾開不規則的圓環,以前有個更小的樹枝長在那里。木柄上有裂紋像老鼠夾子似的張著嘴,最好躲開那里,躲不開了未必受傷,卻會制造疼痛感,里面出現過棘刺,扎到過我的手,流了很多血,我身上的血很多而且鮮艷。我像前輩一樣在手心上吐了吐沫,木柄搭在肩上搓了一下手,我的手早就是汗唧唧的了,甚至手背上的汗毛炸開,潮潮的感覺。我不確定往手上吐涂抹的確實作用,也許是防滑,也可能是潤滑。抬手用胳膊摸一下臉上的汗,如果有草帽就拿握了草帽的邊沿扇扇風,如果有手帕就擦擦臉上的汗水,抬頭看天,也跟水洗了一樣,卻是干凈的如同童話世界。遙望著遠處的青山,青山有起伏: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沒有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有我想遠離的父親,如同揮之不去的陰影,夢魘。父親撕扯著那些當做麻刀的鬃毛,仍在我鏟過去的泥灰上面,我每鏟一锨他放一撮,而我在他放過麻刀的地方戳上兩下翻過來再戳上兩下,太陽一動不動,活兒就好像永遠的干不完。我不停的變幻著身姿,我覺得我好聰明,一會兒靠左胳膊發力,一會兒靠右胳膊發力,一會兒右手在下左手在上,一會兒左手在下右手在上。父親看了一眼,沒有說什么,這個時候他從來沒有說過什么。我只見過我自己才有這樣的本事,這種本事好比左右都會使筷子。我又開始把木柄壓在腿上了,我穿著短褲腿是裸露的,大腿上被壓出了一片青紫,左腿上一片,右腿上也有一片像是胎記似的。這件事情同樣沒人教我,我在借用腿部的力量,木柄壓在腿上,腿抬起來,縮短了胳膊用力的距離,這是杠杠的作用,我用了物理上的知識。勞動人們是最光榮的,勞動人們是最智慧的,我是既光榮又智慧,我要把這件事情記下來,講給誰聽,講給誰能,也許想講的時候我卻忘記了。這樣也可以:講給自己聽,聰明的我講給愚笨的我聽。“我和我玩”,“我和我講故事”,這樣的事情總是有過,比如我跟自己打撲克,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話。

并沒有如父親所愿,也沒有如我所愿。我想要一顆搖錢樹,不能得到,萬萬不能得到,不會有那么好的事,即使真有也會帶來一系列的煩惱,我真有了那顆搖錢樹,我定會肥頭大耳,坐在輪椅上面動一動就會上氣不接下氣,我想我要是真的有了搖錢樹連今晚也活不過去了。退而求其次我就希望我有著用不完的力氣,可是現在我已經是精疲力竭了,好像馬上就要虛脫,馬上就要散架,父親說的全是假話,這樣的勞累不可能叫我長力氣,也不可能磨練我的意志。它只會叫我產生恐懼。

這樣戳了一遍又整個兒翻了一遍。院子里面已經沒有了陽光,就是光斑也沒有了,樹葉叢中顯出了陰暗來,一只知了叫了一聲卻毫無征兆的停止了,怪怪的,我隱約看到它撒了一泡尿,像從針管里滋出來一樣,走在樹下經常會有這樣的待遇。

窩棚有一人高,一人高有多高:“像我這么高”,父親的一只手掌從他的平頭上切過去“我有一米七二吧”,父親說。等我在上了一次廁所回來之后,父親已經獨自干了起來沒有等我,少了長個子和長力氣的一次機會。我站在廁所里面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尿意,這樣也許減少了我得前列腺的風險,雖然我總是把肚子喝的光光響,喝水的時候,水龍頭下面放個盆子,先把管道里面的放出來等流出的水清涼了在喝。茅坑里面滿是蛆蟲,像泡沫一樣翻滾著,一只大大的綠豆蒼蠅飛來繞去的,蹲坑之間的地面上有不少蠅蛆褪去的殼兒,既然沒有尿意我就提起了褲子,腰間濕了一圈,墻頭草輕微的扭動著是幾株篦子,勞改隊的山阻斷了北望的視線,清白的顏色,不足五里地的路程看不見一顆活物,風是清涼的,吹到身上有著一種虛脫感。

椽子上面鋪了破席和破草墊子,我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鏟上去一小堆,陽光以不在熱烈,微風吹干了身上的汗跡,父親是想把這活兒干完,也似乎必須要干完,活好的灰必須用完,鋪好,隔夜的話恐怕要僵住了,我們經常看到僵住的一整袋的洋灰,僵硬的跟石頭似的。這我也知道,我們做好的石灰雖然不至于搞成那樣,但是即便是能用也要從新倒騰一遍,這是浪費,浪費時間和體力也是浪費,浪費可恥,可惡,可恨。母親那時候燉骨頭,肉肯光了還要在燉一遍,兩遍,那唾液就比油星還多了,即便這樣某頭豬身上的某塊骨頭還要砸碎了喂雞。一分錢也有大用處,撿回來送給警察叔叔,臉上便是綻放了第一朵月季花的嬌艷和張狂。我想在喝口水,在洗把臉,疲勞讓我覺得困倦,身體感覺麻木了,手是脹痛的感覺好像大了一圈,水泡都磨破了像是一個個干癟了的蛆蟲趴在那里。餓,感覺有些餓,想著骨頭的時候咽著吐沫,直咽出一股腥味來,嘴唇卻是干干的,或許是全身唯一干干的地方,當然還有干癟的肚皮。居然撕下一層皮來,露出嬌嫩的嬰兒紅的顏色。母親還沒有回來,中午烙的“兩樣兒”的烙餅,棒子面有些硌牙,菜炒的沒什么油水,湯汁也不多,如果多的話還可以泡餅,泡窩頭,小時候母親是要留給我的,長大了就未必了。越想還是越餓的,可是沒什么希望,如果是請人干活的話母親會準備一桌子菜。雖然是最后才能吃到可是畢竟還是吃到了。最好有米飯,雖然沒有蒸米飯的專用鍋具,相比而言,母親蒸的米飯還是比窩頭,饅頭,烙餅好吃。母親烙的發面餅還行,松軟,油多,可是母親不怎么烙發面餅。窩頭餅子就更不用說了,怎么蒸都不好吃,早就令人厭煩了,嘴和舌頭都有了抵觸情緒了。母親蒸的饅頭,不是堿小了就是堿大了,堿小了又酸又硬,堿大了饅頭發黃,有種苦稍味兒。除非有什么像樣的菜,像樣的菜卻極少有,有的話也已父親為先,吃到嘴里也過了頭了。沒有蒸飯的鍋,就像很多年后南方家庭沒有烙餅的餅鐺一樣,區別是:南方的家庭更本不會烙餅甚至沒有白面,我們卻是偶爾要吃一次大米飯的。母親嘗試了一些蒸飯的方法:用鋼種鍋蒸,所說的鋼種鍋其實是鋁鍋,是走街串巷的冶治鋁鍋的人打制的。表面粗糙,鍋底以及鍋壁都很厚。這樣的鍋雖然上火慢,但是保溫效果要好一些,誰熟誰略也不好說,我想這樣的鍋更適合那個時段的。以現在的眼光可能白給也不要了,一切于鋁有關的東西,鋁線,那時候也是鋁線居多,反正生活節奏是慢的,又經常停電。破鋁壺,破鋁鍋,破鋁篦子,鋁鍋蓋,易拉罐還有幾枚擠壓的不像樣子的一分錢。這些東西收集在一起,不知收集了多長時間,最后姐姐們還無償的提供了一些總算湊齊了,冶煉了一個鋁鍋,還有一個鋁的餅鐺。這個餅鐺現在還在,也只有我知道它是當初的那一個了,周身,就是把兒也完全被黑色的油煙所覆蓋沒有了一點原來的顏色了。我現在依然不用電餅鐺而用它,是我的廚藝過關。用它烙餅,烙餡餅,盒子,也烙野菜面片兒。野菜面片兒沒什么技巧,多刷油,熟了沾蒜末,醋汁兒吃,熟了就好,喜歡這個味道就好。餡餅基本上是肉的,肉鮮就好,一般不放什么佐料,或是大蔥,或是白菜,韭菜,茴香,原汁原味誰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來,而且吃到嘴里絕對說著“好香,好香”。盒子也好,餃子有蒸餃,有水餃,我看這盒子就是煎餃,煎大餃子,或許不用放那么多油罷了,而這種餅鐺本來就可烙可煎,不過是油多油少的問題了。我烙的餅同樣好,松軟有層次,和油多不無關系,自然也不能放太多的油,油膩了不說,那不就成了炸的了。炸的當然好,炸麻花,天津的炸麻花,酥脆爽口,咔嘣脆,可是吃多了上火,吃多了牙疼。小時候經常有這種吃多了難受的經驗,也不是一兩次而是好多次,長大了據說油炸食品不是好食品就算是油條都不敢放心,放開吃了。過年的時候母親炸釬子,和面的時候放上一個柿子說是炸出來好吃,這么好吃的炸釬子一年也就能夠吃上一次,還有炸帶魚,炸丸子,飯桌上也不多見。母親說“我們不喜歡吃魚”,真是有魅良心,我很喜歡吃魚的,以前是很難做一次的,現在是母親不太會做魚的。說到油炸的東西,最應該提到的還是知了,油炸知了,吃過一次,好像不超過三次,還不一定是母親炸的。吃過一個,好像不超過三個,母親炸了,也不是我一個人吃。夜幕降臨黑燈瞎火的的在樹上摸,也許摸到的是紡線蟲,金龜子,都有一種難聞的味道,只是并不濃烈。也許摸到的是毛毛蟲,臭大姐,心里不油的激靈一下,可還是捉了很多,一個罐頭瓶都滿了。母親卻拿來喂雞了,也曾煮過蒸過的味道是實在不怎么樣,或者是滿懷了希望卻是大失所望了。如今是有了油炸知了猴的條件卻不知道為了什么沒有了那個欲望了。

這活兒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呢?沒有母親的一頓好飯,沒有父親的一句好話。累的筋疲力盡,我并沒有覺得我長了力氣,反倒是沒了力氣,或許有比力氣更重要的東西,比如精氣,精氣神。

或許,父親也想到了我的承受力已經達到了極限,真的達到了極限,后面沒有獅子追我,真的,我總想著會有獅子追我的,那樣可以再次爆發我的潛質的,我實在是沒有氣力了,因為沒有希望。

椽子上面鋪了破麻袋片,我記得母親從廠子拿回這種麻袋片的時候父親的臉上散發著光彩。不像那些對生活充滿興趣,愛管閑事兒的人,也不像那些臉上胖嘟嘟的人,總是嬉皮笑臉的,父親面孔消瘦雖然在困難時期他吃了我家一半以上的好吃的,一半以上的肉食雞蛋。他的臉龐消瘦,臉色暗黃,除非是聚光燈照在這張臉上,才會反射出光芒來,可是并沒有這種時候。陽關透過樹冠,父親是最深處的那些樹葉,他的臉上有了光彩,也許是他在笑著,也許是他剛剛洗了臉刮了胡子。這樣母親就又拿來了一些麻袋片。可是還不夠,就在垃圾堆上撿回來一張燒了幾個窟窿的涼席。不是我們平時夏天用的涼席,這樣的涼席是用南方的一種什么草編的,雖然躺上去會留下印痕卻并不傷人。那是農家鋪在土炕上面的涼席,這種涼席不知道是用劈開的高粱桿兒還是竹子的外皮編成的,不小心或者不經意就會被扎到,當然更準確的說是扎屁股。因為并沒有見到有人直接睡在這樣的涼席上面。這樣的涼席直接鋪在土炕上面,不睡覺的時候,鋪蓋卷起來它就露在外面。我和母親從垃圾堆上撿回來這樣一張涼席。上面燙了幾個窟窿,可以想象蠟燭倒了,主人家著急忙慌的樣子。沒有發生什么大的災難,被子燒破了皮,涼席燒出幾個窟窿。被子把燒破的地方補上,找一塊花布。涼席丟在垃圾堆上,很大的一塊,看上去很可惜的,因為看起來還是光先先的。我和母親把它折了折連抬帶拽弄了回來,涼席上面除了幾個燒出來的黑洞,剛剛還落了一攤雞屎,除此之外就沒有什么了,我和母親都覺得如果我們不撿回來也會很快消失,我們算是先下手為強了。曾經我家的涼席上面也有過補丁,就是那塊草席補著一塊花布,不大有巴掌大小。這是塊不大的涼席,單人的睡在上面手腳經常會出界。它實在有些久遠了,除了一處被花布補上好多地方都起了毛刺,索性毛刺并不扎人。我們撿到的這塊涼席窟窿太多了,不然它從前的主人也不會把它扔了,即使是個光棍,也還是會點兒跛腳的針線活的,怎么能不會呢?連我都會,補補襪子,誰們家沒有那樣的一個小菠蘿呢!里面裝著頂針,我沒用過頂針,可是母親經常用,我叫“娘”的,叫“姨”的女人們也經常用,用來納鞋底子,我不會納鞋底子。沒有幾個男人男孩會納鞋底子,就像沒有幾個男人男孩會織毛衣,就像沒有幾個女人會喝酒,其實,這都不是會不會的問題而是想干不想干的問題,論理女人比男人多了一樣本事,就是女人會生孩子,而男人會的女人都可以會。本事,有真本事也有假本事,能喝多少多少酒,我不說它是假本事,但要說是真本事恐怕會有多人反對的。生孩子呢,那是真本事。一把剪子,一把古老的剪子,黑色的剪子,只有剪子刃兒被磨的光亮亮的,自己磨不好就找人磨。“磨剪子來,鏘菜刀”聲音想起來的時候總是圍了一些人,買賣不錯。菠蘿里面還會有線團,白線或者黑線纏在紙團上或者木板竹片上,比縫紉機上用的線要粗,差不多是最細的用作綁絲的鐵絲那么粗。多是母親們用來縫被子,大約是這樣,沒見過女孩縫被子的,我見過能縫被子的都做了母親。也許只有被服廠有,那里男工也會縫。母親們自然還要用它縫制很多東西,比如套袖。比如襪子破了,腳掌腳趾頭部分實在無法修補了,當然也有補上一塊補丁的,這就又用上了花布,那時候的襪子多是棉線的易于縫補。襪子易于磨損的是腳趾頭和腳掌部分,腳踝部分還是完好的,母親們就把它完好的鉸下來縫在小棉襖的袖頭上。袖頭上多了這么一圈還真是好看,鼻滴啊,白粥啊落在上面也易于拆洗,大不了在換一塊。棉襖,棉褲自然也是母親用這樣的線繩縫制的。后來有了縫紉機,在我家還沒有縫紉機之前就有了細線,花花綠綠的各種顏色,齊整的纏在紙筒上面。各個線板線筒上幾乎都插著一枚以上的針,針也有大有小,我見過最大的針是縫麻包的針,彎曲著的,沒有在我家菠蘿里面出現過,最小的和大頭針差不多。后來有了尼龍襪,為了追求好看我也用細線和細針。線細,比頭發絲粗一些,頭發絲也有粗細,那就和粗的差不離,最常見拿來比較的還有豬毛,留在豬皮上的豬毛,看見豬毛的時候又很難把它和細線比較起來,想著的是吃到嘴里溜到肚子里怎么消化,吃的多了胃里面會不會全是豬毛了。八十來歲的母親眼不花耳不聾,母親很健康,向她這個年紀健康的人,無論男人女人都沒有顯出老態龍鐘的樣子,尚無需人伺候,干著力所能及的事情,生活起居一點也不費力。母親現在也是耳不聾眼不花,那個時候引線卻要找我,找姐姐,這說明母親的視力有些老化,屬于正常的范疇,母親的青年壯年都生活在黑暗或者昏暗的視線里。線細,針眼也細我也要引幾次方能進去,有時候那么細的線也要開叉,要么在最里面含一下,要不用剪刀剪齊了,或者用火撩一下,用火撩過會起一個小小的球在用手攆去了。這種細線還是太細了,一般都是雙股著用,又容易鉸在一起兩條線不在平行著,縫著縫著就卡住了,所以線不能放的太長,每縫一針都要拽緊,要不線就擠成了一團。說實話母親對我照顧的并不周到,縫縫補補這種細活我真是做不好,也不能做的更好,只是這樣的活還都是自己做的。衣服特別愛開線,不是這兒開了就是那兒開了,比如褲線,比如褲襠部分,完全是質量問題,沒有什么衣服可穿,可換我是十分愛惜的。扣子買回來就要縫一下的就連著那么幾根線不縫馬上就掉了,找不見了。我縫的針腳大而且不整齊,也就那樣了,只要不開就可以了,經常開線,就要經常縫可還是沒有縫好。

菠蘿里面有一個鞋拖,我這么叫不知道對不對,不對的話就不知道應該怎么叫了。樣子像皮鞋,運動鞋剛買回來里面放著的硬紙殼,作用是把鞋面撐起來不讓其踏下去。這個“鞋拖”是木頭的很光華了,就像鍬柄或者小拉車小推車手扶的部分。其實這就是只有腳掌的沒有后跟的木頭鞋還是實心的。母親用它把襪子撐開,縫補襪子。菠蘿里面還會有一些東西:一團毛線,一個玻璃瓶里,罐頭瓶里,罐頭不知道早被誰吃去了,幾乎放滿了各種扣子,有四個眼兒的,也有形狀像蘑菇似的下面一個眼兒的,有大的,有小的,有黑的有白的,也有各種顏色的,還有恁扣,新的沒有用過的一排排的原封未動的按在紙片上,用過的上下扣在一起。那時候經常用按扣,用的最多的是棉襖,就是貼心的小棉襖的棉襖,后來不穿這種棉襖了按扣也就不見了。菠蘿里面還會有鞋樣,鞋樣夾在一個本本里面,母親照著這些鞋樣做鞋,做布鞋也做棉套鞋,母親會做鞋卻不會做鞋樣,鞋樣是請別人畫的。麻繩是自己搓的,母親找來亂麻聊起褲管到膝蓋上,母親的腿還算光滑,我說的光滑就是反著一層不太強烈的光,也許是經常搓麻繩的緣故,走進了才會看到母親腿上的汗毛,再細看母親的小腿像蛇皮可是并不顯眼,是白蛇的皮,據說女人的腿都這樣,有蛇皮樣的癍,有的明顯有的不明顯,明顯了就不好看了,畢竟女人的腿經常會露在外面,經常有人要看。菠蘿里面就有了一團麻線,納了一半的鞋底子,針錐線繩都還在上面。

父親往窩棚上面扔泥灰,鐵鍬里面鏟了很小的一攤,像是一堆狗屎,父親和窩棚一般高,輪掀的樣子很舒展,看起來很省力。地面上少了三分之一,三分之一跑到窩棚頂上去了,窩棚左邊靠近正房于窩棚之間有一顆杜仲樹父親借助著它三步兩步上去了。窩棚上面已經堆了一堆差不多和農村的小推車推的差不多,父親上去把它攤開,抹平。這事兒我做不了,因為我上不去,也不知道該怎么做。怎么做,做成什么樣子這在父親腦袋里已經形成了一個影響,只是成不成功并不知道。在一個孩子眼里這是會成功的,就像父親磊起來的歪七扭八的墻有法兒彌補有法兒遮掩。我站在窩棚下面,登著凳子才可以和窩棚齊眉,像屋檐那樣窩棚也有窩棚沿兒,父親已經鋪上了青石板,也是一小塊一小塊的。我們這個地方西面是山區,山區的房居然有全用石頭蓋山墻的,我們這個地方就也不缺石板。

我試著把第一鍬送上去,慢了,泥灰從鐵鍬頭順著鐵鍬把兒“劈拉啪啦”的落在地上也落在我的胳膊上。再來,再來之前我把撒了一地如同雞屎的灰泥鏟到灰剁上去。鐵鍬于地面接觸發出“刺啦,刺啦”的響聲,是磚蔓的地面。我沒有去看父親,父親蹲在上面有如一堆柴火垛。我把鏟回去的泥灰又在灰堆里面鏟了鏟,“嗯,就應該這樣”,父親說,父親一手拿著瓦刀一手拿著抹子對下面的情況一覽無遺。“我要是自己能干就自己干了,你們干活兒我就是看不上眼”。父親說過這樣的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用上了你們。我剛才是光著上身出去上廁所的,對面沒人看見人,視野之內到是有熟悉的影子,我就叫他成了影子,沒有去正視他,我是躲避什么人,還是根本目中無人。褲腰濕了一圈隱約感到一陣清涼,裸露的皮膚上滿是灰塵。在這之前人們說我是秀氣的孩子,有人也用讓了秀敏這個詞,說我長的眉清目秀還是容易臉紅。我還真是個臉皮薄的人,體現在我幾乎不光著脊背,即便是在家里。女孩不裸露脊背或許是因為胸前的小兔子,男孩呢?可能是身材瘦弱。

已經顧不了那么多,生活就是一條河流,或者一條小路,要么沖過去,要么繞過去,奔向大海無論遇到什么,怎么都要過去。生活就是,你不要和它講任何道理。

我裸露著瘦弱的胸膛,很多年后,女人撫摸著我的肚子說“很平坦啊”,她說這話的時候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許在做著比較只是我不愿意承認而已。承認了對我對她都是傷害,好東西沒有了天就黑了,永不見了光明。

我光著脊背也袒露著胸膛,可這實在沒有什么好炫耀的,不值得炫耀又有什么好袒露的,那些著泳裝的不都是因為他們身材或者技藝好嗎?T臺秀就別說了,游泳的,跳水的哪一個不是擁有著絕佳的身材,沒有這樣的身材還想凸現出來,純粹是現眼,我不是現眼的。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穿衣服一是為了取暖,而是為了遮丑,也就是說首先是遮丑,遮住了丑才能好看。我的前胸后背布滿了灰塵,后背的灰塵是我感受到的,當然也不全是,哪里癢的時候我伸手搓出了一個泥卷兒。喝水的時候洗了一把臉,胳膊上也胡拉了兩把,現在它們又來了,好吧,陽光熱烈就當保護膜了。可是事實上,我并不怕臟如果怕臟的話我就不會拉料磨料了,那里的塵土據說可以引起爆炸。我也并不怕曬,我愛出汗,汗出出來,避免了中暑的可能,愛出汗也就不容易被曬黑了。

經常看到蓋房的場面,經常看到蓋房砌磚的人,在我看來也有光鮮亮麗的一面。可是有些看法從一開始就像烙印一樣,就像胎記一樣,再也無法改變。

一句話我對他們有著不太好的看法,穿的總是破破爛爛的,樣子總是蓬頭垢面的,干的活似乎也不要求什么技巧,而且又臟又累的。

我也驚訝于他們所創造的奇跡大的不說,咱也無權說,什么跨海大橋,什么什么大壩,什么什么別人驚嘆咱也跟著驚嘆就是了,眼見為實。“來,再來,你就沖著我的頭來,對,就是沖著頭,這兒,這兒”,上邊的人一只手指著自己的頭說:“扔吧!扔吧!沒有我接不住的”。斜線距離的話少說也有四米遠,山墻已經蓋好,房頂還需要一些磚,磚頭就是這樣扔上去的。上邊的人垂手站立著,下面的人貓腰用力,有時候磚頭帶著風聲“搜的”一聲奔著上面的而去到胸前的一霎那雙手聚攏被接住了,如同探囊取物。當然下邊的人也不能亂來,單手或者雙手突然發力,照準上面的人平著推出去。“好好,再來,就這樣,不要叫磚翻個兒”,墻上的人有時帶著手套有時不戴手套,新磚的話頗有一些棱角,老磚就沒有了,常年干這種活也都是皮糟肉厚的,拍拍手叫下面的人繼續,早已把剛接住的磚碼在身邊。說到的事情不是過于久遠,二三十年而是是社會進步的太快,至少從建筑這一點說:是。那時候還沒有任何起重設備,往高處運磚這是最便捷的方法了。

最令我驚嘆的是:鐵鍬里面端了泥灰扔到屋頂上去了,上邊的人張開手臂接個正著,穩穩的拿住了,鐵鍬里面的泥灰絲毫未損。其實掉了那么一點又有什么關系,能夠平穩的把鐵鍬就那么扔出去,而且是鐵鍬里有了泥灰,上面的人又能平穩的接住本身就是不一般了,或者說是奇跡了。有什么電視上面演過,雜技里面頂碗的,用個木棍頂著碗轉,也用手,也用嘴,也嘴手并用,一只,兩只,三四只,七八只圍著人轉,在這光鮮的背后不知道摔了多少碗,人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傷。真實的雜技沒有見過,這就是我能見到的雜技或者說是絕活了,記得當時不由的叫起好來了。

小工們往一個泥瓦匠專用的灰桶里鏟泥灰,這個桶是橡膠的和木盆大小形狀差不多。壘墻用的泥灰多是黃土饞了石子兒,居多,或者是沙子灰,就是沙子摻了洋灰,沙子多而灰少,不像水泥墻面那樣灰多沙子少。小工把泥灰鏟到灰桶里,有時候灰桶離地面很遠,在高高的架子板上面,人要立直了,胳膊伸直了,鐵鍬完全伸展了才能夠得到。那鐵鍬里就只會有半鍬灰,或者更少,人直起腰來,猛地伸展開手臂,最后交到一只手臂上,鐵鍬柄直立起來,鍬頭剛剛夠到了灰桶,鍬頭拍打在灰桶上面,泥灰瞬間到了進去。你可以說那些泥瓦匠并不珍惜小工的勞動成果,可是作為小工不能也不敢這么說,哪個大工不是小工走過來的,哪個小工不是最終走向大工了的,當然事事都有意外。

泥瓦匠在壘墻的時候,泥灰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有的干脆陪在墻根下做了地基,有的被鏟起來,鏟回灰堆上從新加工了接著用,這樣做的一般是自己家人做小工。沒有找施工隊,請的親戚朋友,親戚朋友是不給錢的,伙食改善一下就可以了,好煙好酒就可以了,親戚朋友或者也帶來了幫工的因為自己干不過來,幫工的錢另算,說一百就是一百肯定比市場上的便宜,就不在找小工了,小工自己干,鋤鋤泥搬搬磚的,活灰還是大家一起干的,大工干什么都有經驗。

泥瓦匠先鏟起一鏟刀泥灰倒在已經砌好的磚垛上面,把泥灰抹平再把磚擺上去,前邊擠出磚縫來,“當當”敲兩下,或用瓦刀的刀刃或用瓦刀的木柄,擺正,擺實。在放下一塊磚之前,泥瓦匠要順著外墻光滑的一面“剮”一下,“刺啦”一聲揮手剮掉的碼磚時擠出的泥灰。

在墻上抹灰的時候,就要把活好白灰直接送到泥瓦匠手里的托板上了,所用的是一把長柄的勺子,木柄有兩米來長,勺子有碗口大小。不論泥瓦匠在哪里,站著還是蹲著,低處還是高處,有了大長柄用起來就很方便了,勺子輕輕的磕在托板上。泥瓦匠一手拿了托板一手拿了抹子,抹子在白灰膏上面戳兩下,把白灰膏翻兩下,托板稍微傾斜,拿抹子的手,手腕一抖灰膏就到了抹子上。我曾經試過幾次,幾次都不成功,灰不在托板上了,也沒跑到抹子上去,也許再試幾次還是不行,也許也要像雜技舉碗那樣,無數次的嘗試,終究我沒有成功。

一邊想著這些事情手中的活兒也順暢連貫起來:我鏟了半鍬灰,后來半鍬也覺得多,就鏟半鍬的半鍬,再后來我找來了尖頭的鐵鍬,這些更好用了。父親就那么看著我,看了有幾秒鐘,沒有說什么,因為我沒等他開口的機會。這在我和父親都是很不多見的,我想走,好像父親就知道我要邁那條腿,果然我就邁了那條腿,不由自主的也許是因為恐懼,如果我邁的不是那條腿的話,父親就說我錯了,我違拗了他,照打找罵不是。我用尖鍬只干一件事,就是鏟起灰來把灰送到窩棚上面去,我鏟灰的時候鐵鍬于地面發出聲音來,我一驚,可是因為父親沒有說什么我就覺得聲音不是那么刺耳了,再下來鋤了幾鍬之后甚至覺得聲音沒有了呢。因為是自己小小的發明我甚至有些竊喜,因為竊喜身上也就覺得多長了幾分力氣又多了幾分靈活。用尖鍬之前我還是要用平鍬翻一下戳兩下然后輕輕的把鍬戳到灰堆里去再從灰堆里拿起尖鍬鏟一丟丟泥灰,掂量一下,如果是覺得沒有掉下來的風險的話就直接送上去了。是這樣的我的手上吐了一口吐沫,我驀然覺的來了力量來了精神,根本用不著掌握射什么技巧訣竅,一只手握在木柄的頂端另一只手握在木柄的腰部挺起腿部用力雙臂也同時用力口里喊著“一二三”,到了“三”的時候鐵鍬頭高過了窩棚我雙手一抖,一坨兒泥灰就輕快的落在了離父親不遠的地方了。然后我迅速的收回了鐵鍬,再來。

鏟完了地上最后一點泥灰,用笤帚疙瘩打掃干凈,殘渣和水跡無法清除,只能等到干透了化為灰塵再行清掃。“把地上的灰打掃干凈,鐵鍬也都弄干凈了,放到原來的位置,找的時候好找,不要自己放的到時候自己都找不到,胡亂放。”我正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父親說著,居高臨下,背對著我像只蛤蟆。“弄完了趕緊上來”。已經不見了日光,我想此刻那輪太陽正在山從中漫步,穿著龍袍擇機沉淪在哪座山峰里面去了,書叢著已經有了陰暗。“天黑前要不活兒干完”,我想父親接下來應該說可是沒說,別人能夠想到的就不要多嘴。弄干凈了,我把鐵鍬放在抱廈里面去,笤帚疙瘩隨手仍在一邊揮手又盡量放的規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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