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警察走后,姜雪并沒有離開東側(cè)的房間,而是一個人站在窗邊欣賞外面的細(xì)雨。
從陳舊的筆記本內(nèi)拿出那張泛黃的紙,上面是當(dāng)年的一則新聞。一則日本昭和日報的復(fù)印件,標(biāo)題寫著“中國系の少女、転落死、死因は不明”。(華裔女孩墜樓慘死,死因不明)
她很多年都沒有勇氣拿出來看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突然翻出來了。
一把拉住窗簾,暗灰色的窗簾布很厚重,屋子內(nèi)的光線瞬間暗了下來。她關(guān)掉射燈,整個屋子沉浸在黑暗中。輕輕靠著椅背,她仰起頭,聽著自己均勻的呼吸聲。
這熟悉的黑暗,她時常懷念。黑暗,使她無比放松。
那還是上小學(xué)的時候,她們兩個人常常躲在漆黑的衣柜里面,聽著外面驚悚的爭吵聲……
衣柜門縫的一束窄窄的光,她們總是透過這束光,窺探著外面的爸爸媽媽的情況。
安琪雖然害怕,但是不太喜歡總是窩在這個地方。
可安雪似乎每次都很平靜,可以在里面待很久很久,直到外面再也沒有聲音才肯出來。
可每一次,安琪總是會按耐不住沖出去。
隨著一聲茶杯墜地的聲音,外面的嘶喊聲變大了不少。安琪又開始緊張了,她害怕,尤其是當(dāng)外面的吵鬧聲逐漸靠近的時候,可她更擔(dān)心,擔(dān)心衣柜的這道門會被突然打開,爸媽發(fā)現(xiàn)她們躲在這里。
這是年幼時她最害怕的事情。
但走運(yùn)的是,每當(dāng)她害怕的時候,總有一只并不算溫?zé)岬氖治站o著她,那人就是安雪。安雪總是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害怕,這可能是她們兩個人的心電感應(yīng)。
自打手拉手來到這個世間上后,她們之間沒什么事情能瞞得了對方。
“什么時候能出去?”安琪悄悄地問。
“還不行!再等會兒!”安雪依舊盯著那道縫隙。
安琪通過門縫的白光外面看到一個身影,很高大也很熟悉,是爸爸。就見那個影子正高高舉起一個什么東西,像是要往地上摔去。
緊接著聽到了媽媽的哭喊,“你打死我吧,打死我算了!我沒法活了!”
媽媽顫抖的哭泣聲仿佛催促著安琪趕快出去。她站起身推開了衣柜的門,剛要跨步出去,突然手臂被用力拉扯住。
“等等!”是安雪。
她推開了安雪的手,義無反顧的想臥室門外沖了過去。那一刻,她來不及想太多,她只想第一時間沖到媽媽的身邊,保護(hù)她!
當(dāng)她出現(xiàn)的時候,媽媽淚流滿面地坐在地上。她毫不猶豫地?fù)湓趮寢寫牙铮舐暫爸安荒艽驄寢專 ?
那一刻她想,爸爸手里的杯子砸過來的時候,不管多疼,她都不會躲開。
可是這一切都隨著一聲呵斥停止了。
“別吵了!”是安雪。
安琪從媽媽的懷中抬起頭,看到安雪站在爸爸對面,小小的人,還不到爸爸的肩膀。
爸爸怒瞪著安雪,“你們都給我閃開!”
“你要打就打我吧!”安雪也不哭鬧,直挺挺地對著爸爸說。
安琪承認(rèn),安雪總是比她勇敢一些的。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只敢趴在媽媽懷中,陪著媽媽一起哭,可是安雪總有辦法讓爸爸停下來,哪怕是真的會被爸爸打,但是她也從來不怕。
爸爸的怒火從眼睛中射向安雪,安雪絲毫不躲避爸爸的目光。安琪不知道過了多久,爸爸手里的茶杯突然被狠狠地摔向了遠(yuǎn)處的玻璃窗上。
隨著玻璃破碎的巨響,安琪再次扎進(jìn)了媽媽的懷里。直到她感覺爸爸已經(jīng)走出了家門。她和媽媽相擁著哭了好一會兒。
安雪已經(jīng)開始清掃地上的玻璃碎渣和打翻在地的飯菜。
“我真是瞎了眼,怎么會碰到這樣的人。”媽媽的哭嚎越來越哀痛,“還得你們跟我一起吃苦!”
她緊緊地抱著媽媽,聽著她的聲音,幫她擦拭眼淚。
而安雪就像是沒有聽到媽媽的哭聲,依舊不言不語地掃著地。
那時候的安琪覺得安雪好冷漠,為什么不能像她一樣安慰媽媽,這樣?jì)寢屨f不到會好一些。好像從來都只有她一個人覺得媽媽好可憐。
一年又一年,歲月從不停歇。
她們漸漸長大了。個子越來越高,那個狹小的衣柜已經(jīng)無法容納她們了,在面對父母爭吵打鬧的時候,也有了新的辦法,那就是從臥室的那扇窗戶,從那里逃出去,可以去郊區(qū)的姑媽安英家里躲一躲。
那些年的郊區(qū),還有郁郁蔥蔥的水稻田。夏天的時候,還可以去稻田里面捉田雞。雖然她不敢,但是勇哥每次都會陪著她們?nèi)ァ?
“你們這三天兩頭的就跑出來,舅舅和舅媽不得著急嗎?”勇哥一邊架火燒柴,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安雪。
“他們兩個能管好自己就不錯了。”提到爸媽的時候,安雪還是一樣的冷漠。
“我還是擔(dān)心,爸爸會不會打媽媽?”安琪跟安雪不一樣,即使跑到姑媽家,她也還是非常擔(dān)心媽媽,在她的印象中,媽媽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
”爸爸只會砸東西,也不知道那些茶杯茶碗,窗戶板凳怎么招惹他了?”安雪一邊幫勇哥添柴一邊說。
“你都不關(guān)心媽媽!”安琪終于忍不住,說出來心里的抱怨。
安雪的手僵住了,回頭看看她,“那你呢?”
“我怎么了?”她當(dāng)然是很關(guān)心媽媽的,從來都是她一個人關(guān)心媽媽。
“你關(guān)心過爸爸嗎?”安雪語氣溫柔,可眼神卻透著責(zé)備。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安雪,她不是不關(guān)心爸爸,而是害怕。一個總是醉酒回家,還時常摔東西砸碗的人,有什么可關(guān)心的?
安雪總是這樣,淡淡地說一句不痛不癢的話。
那時候的她總是猜不透安雪到底在想什么。
2
這樣吵吵鬧鬧的日子,終于在初三的那個暑假結(jié)束了。
因?yàn)榘职謰寢尳K于要離婚了。
安琪似乎有種美夢成真的感覺。終于不用再提心吊膽的過日子了,再也不會看到醉酒的爸爸沖著媽媽發(fā)脾氣了。
那天的下午,安雪去了姑媽家找勇哥。
只有安琪自己在家,媽媽把離婚的消息第一個告訴了她。
可是,那天開始,一個新的難題擺在了她的面前,她和安雪必須分開了。
她們當(dāng)中有一個人要跟媽媽一起離開這個家。她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媽媽想帶你走,你愿意嗎?”媽媽懇切的眼神讓安琪說不出一個“不”字來。
“可是,安雪怎么辦?”她不能把安雪一個人放在這個可怕的家里,讓她獨(dú)自一人面對那個暴躁的父親。她絕不能!
“她留下來陪爸爸!”媽媽似乎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
“不行!”她毫不猶豫地說。
“可是……媽媽要帶你去日本找嬌嬌表姨,只能帶你一個人走!”媽媽用最溫柔的聲音哄著她,“這樣吧,等媽媽在日本找到了穩(wěn)定的工作,到時候我們把安雪一起接到日本去,好嗎?”
一切來的太突然了,安琪的腦子一團(tuán)亂麻,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好。
“你不愿意陪著媽媽嗎?”媽媽的眼眶泛紅。
她當(dāng)然愿意,她才不想和媽媽分開,只想離開可怕的爸爸。
可她不能就這樣背叛安雪,如果安雪想跟媽媽走的話,她也可以勇敢的留下來!等著媽媽在日本找到工作再回來接她離開。
那天傍晚,安琪把爸媽離婚的這個好消息告訴安雪的時候,安雪居然很震驚,甚至很難過。她覺得安雪很聰明,可能猜到了她們要分開了。
“你要選爸爸還是媽媽?”安琪小心翼翼地問。
安雪沒有說話,沉默地讓安琪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你想跟媽媽走的話,那我可以……”安琪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安雪打斷了。
“她是想帶走你這個傻子!”安雪很憤怒地瞪著她。
安琪不明白安雪為什么要這樣,她只是好心想讓安雪先離開這個可怕的家,為什么她卻要這樣說她?
安雪怒氣沖沖地推開媽媽的房門,看到媽媽正在打包行李。
“你這下滿意了?”安雪憤怒地沖著媽媽高喊。
“我怎么了?我受夠了?你看看爸爸的臭脾氣!這個家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媽媽也和生氣地說。
“爸爸的臭脾氣到底是因?yàn)檎l?你要走就走,不準(zhǔn)帶走安琪!”安雪一把拉著安琪的手臂,把她扯回她們的臥室。
那時候的安琪不知道安雪為什么會這樣做,還以為是安雪不想跟她分開,所以才會生氣。
媽媽追了過來,也一把將安琪拽回懷里,話還沒說出口,又開始哭了。
“我知道你從小就不跟我一條心,你是你爸爸的好女兒。但憑什么我要一個人走,安琪必須跟我一起走!”媽媽牢牢地抱著安琪。
就在她們對峙的時候,外面的大門響了一聲,爸爸回來了。
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
安雪沖到爸爸面前質(zhì)問他,“你就讓她這么帶走安琪嗎?不能讓安琪走!”安雪急得要哭出來了。
爸爸什么話也沒說,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
媽媽好像更生氣了,“事情已經(jīng)到這個份兒上了,我們今晚就走!”
安雪哭喊著拉扯著爸爸的衣袖,“你不能讓她把安琪帶走,她要是把安琪帶去日本,我們就再也找不到安琪了!你快去攔著她!”安雪的哭聲越來越痛。
爸爸依舊無動于衷。
“你為什么不去?你快去啊!”
爸爸依舊不動。
“這個時候,你怎么不打她?你打她啊!”安雪還在拉扯爸爸的手臂。
爸爸的臉色陰沉,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fā)上。
“她說的沒錯,你就是沒出息,你就是個廢物!”安雪突然開始攻擊爸爸,把媽媽平時跟爸爸哭鬧的話說了出來。
爸爸突然站起身,沖著安雪狠狠地甩了一耳光。
安琪感覺到那一瞬間媽媽向要沖過去,可是她并沒有真的去。
安雪的哭聲嘎然而止。
“安雪!”安琪再也忍不住了,推開媽媽,跑到安雪的身邊,抱住她。就像平時抱著媽媽一樣的抱著安雪。
安琪害怕極了,但是努力的抬起頭看向父親,她第一次看到父親兇狠的臉上,滑落了幾滴淚。
那一刻,她不知道為什么,居然會心疼爸爸啊!
跟媽媽的眼淚比起來,爸爸的那幾滴淚就像一根刺戳進(jìn)了她的心頭,許多年后,她都一直忘不了,當(dāng)時爸爸的樣子。
為什么會這么難過?他為什么會哭?是害怕再也看不見她了嗎?
安琪很想開口安慰爸爸,不會的!等她長大了,她就會回來的!
媽媽沖進(jìn)房間,拎起行李箱,走過來拉著安琪的手臂,“走!我們現(xiàn)在就走!”
她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被媽媽扯著走出了家門,一路跌跌撞撞地被媽媽拉上了一輛出租車。
車子向前開著,安琪慢慢緩過神來。她還沒有跟安雪道別,回過頭看見車后的安雪一路奔跑著,可是她還是跑得太慢了。到了下一個轉(zhuǎn)角,安雪再也沒有追上來。
回憶涌上心頭,就像兇猛的洪水一般,令人窒息!
姜雪伸手擦掉臉上的淚,拉開了窗簾,外面的雨已經(jīng)停了。
她把那張泛黃的打印紙放回到筆記本里面時,本子當(dāng)中掉出一張老照片。兩個小姑娘,因?yàn)殚L得太像了,只能用發(fā)型來區(qū)分了,左邊的姑娘一臉燦笑,梳著一對雙馬尾;右邊的姑娘眼神略帶憂郁,梳著一個單馬尾。
當(dāng)初不明白的事情后來明白了,可一切都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