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有古句曰：

——

亡于陽間，因執念而留世。

求于視子，為返生而存活。

——

……

聽書閣中。

在那日閻王同李采者會見前的時候，季鈿便去了此地。

季鈿來時，已有稀稀零零的少數聽客。此樓閣沒什么豪華之出去，十分簡樸。

平常工作完閑暇時，季鈿定會來此。

只見說書人落音。

“——上回書說到，陰曹地府翻篇，又是場人間故事。江山風流華章千載，回看前朝清瘦的字跡，那些歷史載文里，趣事也尋無處。

“然則，今日余欲講的故事，這開頭，有些特別，這里面見不得那些神吏鬼差，識不起這些閻王無常。是故，這個有關神州的一位仙的故事，方能得人欣賞。”

說書人娓娓道來，臉上略含蒼老的皺紋隨之躍動。

江南鎮鎮東這一帶，有這樣一位穿著正經中暗含古怪、行為率真中暗含玄機的老先生。

老先生說老也不老，跟季鈿年紀相差無幾，或許是因為長相顯老——陰間人的長相，是在陽間逝去時的長相。

再加上有一肚子的詩書墨水，所以才有了這個稱呼。

憑著興趣愛好，先生自費，來辦這行說書。

他特地開了一個聽書閣，而前來的聽者，一般皆是老來客，付予為聽書買的茶錢，向來都是一個常規的流程了。

老先生一把醒木拍桌上，猛然開口。

“——青瓷紙傘，春雨秋風，八仙亦尚極樂殿。——墨畫羽扇，好花圓月，五鬼也羨高飛鳶。

“——此乃古人所云，記仙人之事，經久不衰。”

“話說，這真正的陰間，非判官鬼吏掌權，更無那些克扣的采者，以及其他使人厭惡之事。”

“倘使要問，陰間怎會是這般模樣？則須知，在茫茫歷史中，曾有人造就了這般景象。雖此為書中所述，然而我們現在的環境，也不一定就是‘真相’，或許是眼睛蒙蔽了事實。”

“話歸正題，創造這景象的主人，則為一仙，其名樂天。”

“樂天方是陰陽仙，通陽達陰，曉八卦五行，能任意游走于陰陽兩界，生死萬物皆可控。曾有歌謠曰：‘天樂現樂天，陰陽之大仙。尋者得所尋，戀者得所戀。’”

“據說，樂天作為陰陽仙，身邊有四件所愛之物，分別為青花瓷、油紙傘、水墨畫、白羽扇。樂天對它們愛不釋手，隧以該四物為控陰陽之法寶，制衡著陰陽兩界。”

“話說樂天既為仙，則姿態俊美。

“或為男子，氣色如而立年歲，長發披肩，白袍著身，回眸間卻有君王氣，與酒仙同風流，與豪杰同氣概，只談相貌，便勝過天下任何美男子之容。

“或為女子，姿色比花信年華，紅唇玉臂，霓裳羽衣，挑眉間猶有傾城色，但若只稱該容貌為第二，則世間無第一女子。”

“在樂天管控下的陰間，是陽間的后生無法想象的。

“樂天不是極大之仙，也只控得了江南這一塊，因此樂天熟知江南人性，其造就的悠然環境里，無論人文還是自然，都勝過陽間的愁苦，凡來陰間者，皆怡然并樂。”

“霧散墨味，裊裊飄香，波生快意，粼粼寫奇。陰間的一切無不使人留戀，以前留下的詩卷，蒼白無力的文字，寫不出那種無不使人留戀忘返的美好。”

“簡而言之，樂天之名，正如其所行之事，打造著極樂的環節，不同于權高望重的鬼神，樂天，給了陰陽間釉色與文章。”

“然而，樂天為仙，不與凡輩相居。在陰陽間無定所。”

“但總有些許地方，樂天常常光顧。惟厚愛山窮水復，不熱衷柳暗花明，隱居避世，此乃樂天寫照。”

“然而無一人曾見過此為大仙，傳聞有一位先人，歷經困難后，識得他一面后，留下這些文字，之后便匿跡于歷史中。”

……

老先生講了一通，稍作歇息深抿茶一口，又放下。

一些隱隱的聊話出現，眾說風云：

“這是想說，樂天才是陰間真正的掌管者嗎？那為何現在與描述的內容大相徑庭？”

“雖然只是傳聞，不過這東西若源于老先生手中所執書，要說為假也頗為過了。我想定當有其余原因。”

“有沒有可能，是樂天因為什么緣故，做不成仙，才讓閻王接了手？”

“害，這無非就是個簡單的傳說，給我們生活送點樂子來著的。寫此書的也是閑來無趣，各位來聽書，難不成還有除了圖一樂以外的事？”

“是嘛，樂天就是書里一人物，你們那幾個較什么真啊。”

……

老先生清清嗓子，繼續講書。

“話說回樂天四件法寶，皆是管江南鎮這一塊的。該四件器物里，用于管理鎮東的，便是其首，青花瓷。”

“而這是如何用的……”

忽然，天邊雷雨翻動，震的人心慌，本在陽間就習慣于淅瀝和飄渺的水鄉舊民，見到此狀，卻紛紛恐慌起來。

“哎喲，怎么這時候要下雨了？”

“不得了不得了，這陣仗，很有可能是得下一場暴雨啊。”

“嘶，這就麻煩了啊。”

“子樂先生，今日就暫不聽您講書了，茶錢先給您付了，我這次需提前走了。”

眾人望著滾滾黑云，都犯了怵，嘀咕著，留下茶錢，幾近全離開聽書閣。差不多只剩下季鈿未走。

子樂先生合了古書，整理閣中，只有季鈿端坐于座位上，細品著那杯獨具特色的茶。

“季先生，這次還要在小閣里久留嗎？”

“起碼等我嘗完此茶，你再趕客也不遲。”

“話非可這樣道出，您是余之老客，再趕客豈不是乃有錯？”

“畢竟子樂先生平日里對錢財什么的，都比較看重。如果聽書閣里只有幾個人，賺不到錢，子樂先生定會想著吃虧，于是就不講書。這樣說，也算對吧。”

季鈿笑了笑，頗有一種老友相識甚久的味道。

“哈哈哈哈——季先生還是這樣愛說笑，真是口才了得啊。”

“過獎過獎。”

季鈿笑著看了看茶杯，不禁打開了話匣子：

“子樂，你的茶，還真是投我所好。每一次來時嘗的不變的口味，總是緊扣我心啊。”

“不敢當。只能算是恰巧讓您遇到了這等口味，怎能說如此粗茶之妙？”

“你說話可不必這樣，我意思沒別的，只是覺得，回味無窮罷了。”

“子樂，話說你既然以這種茶待客，你可知這茶什么來歷？”

“不敢班門弄斧，余不過是個講書人，在這位游歷天下最多者面前，倒不如請您賜教，必洗耳恭聽。”

“推脫責任你總有一手，畢竟博覽群書，說起話來也讓人無法反駁。”

季鈿略思憶。

“這茶葉，來源絕不簡單，我曾聽說，此茶可生于陽，亦可生于陰，茶樹奇高無比，只能在江南鎮周遭找到。

“我曾聽聞，走遍江南，步入遠方一青山，名為南山，山腳下，卻是與江南風景差別極大的刀山火海，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何時而現，仿佛有人在江南畫卷上刻意雕刻出的，十分突出。

“若是跨越了這刀山火海，便能登上山頂，頂上本不應生茶樹，卻有茶樹繁茂一片，而采完茶葉后，每株茶樹都會有種子從地底忽然蹦出，多數人稱之為奇種，而其之奇在何處，難究其源。

“還有，據說，古時有大仙駕神獸于陰陽間，而后大仙不為仙，轉為凡間輩，但是神獸不肯，神獸思念惱怒相加，于是設計害大仙。

“它料到大仙有喝茶習慣，在陰間也會有這樣的想法，而且大仙在之前說過，來到陰間便不打算轉世。于是它便只給他留這一處地方采茶，好讓他沒得茶喝。

“這把戲說是挺幼稚，但是這似乎也有神獸的一些小心思——神獸給大仙困難的地方，好像還不止一處。”

“……嗯。您的學識實在是讓余佩服得五體投地。”

子樂先生的臉上的表情顯露幾份復雜。

“其實，這茶葉確實是傳說中所言的茶葉，但因為那種茶葉需要極端環境才能儲存，因此這茶葉只是經過處理的次品，所以才能落入余之手。

“余再斗膽補充幾句，其實江南鎮并不所有地方都有茶，若問何因，一則賣不得，二則買不得。”

“嚯……這樣啊……那子樂，你的茶何處而來？”

“私藏。”

季鈿無奈地笑了笑，搖搖頭。

季鈿忽然想到什么，道：

“子樂，我問問，你根據你的猜想回答。在如今的陰陽兩界中，是否還真有樂天這樣的存在？”

“……您何故問這個？”

“或許今日聽了樂天故事，突發奇想吧。你就說說你看法。”

“……大千世界，怎知沒有呢？”

“噢……就是說，有？”

“怎么？”

“只是突然覺得，樂天不簡單。你說，如果說樂天存在，那陰間會變得如何？”

“余所說之書還未講完，或許在書中，又能尋到一番奇觀，您還是稍安勿躁為好。”

“自然，我不會一心想著樂天是哪位仙、樂天身上發生過什么事。畢竟書里人物罷了。”

“很多書籍傳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權當神話聽聽就好。我是代筆人，我聽過無數個故事，特地來聽書，某種意義上，也是為了多知道一個故事。”

“畢竟，我也看不透這陰間有什么最真假象。”

季鈿輕描淡寫地一笑。

忽然外頭風雨大作，似有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氣勢。

突然，一聲刺耳之聲入耳，季鈿順勢瞧去，忽見一大堆黑團團的怪物步于街上。

再仔細一望，卻遠邊一處，動靜生奇，那恰是李府。

“李府，果真嗎……”

“余猜想，此黑物乃‘怪魂’，季先生或許又要有公務了。”

“怪魂？說實話，少見。以前，怪魂的體積小的出奇，現在難不成還能舒展擴張？”

“怪魂變成什么怪樣，其實跟很多因素有關，其中就包含天氣，但主要不是因為天氣。至于是什么不好說。”

子樂接著說道：

“余偶心血來潮，嘗計算過，今日甚有可能性，是五年難遇的雷雨大作天。所以，怪魂變成這樣，也不足為奇了。”

“這樣的嗎……真不愧是大文人，知道的事不少。”

“您也一樣。現在您準備起身了嗎？”

“不，我倒還想跟你聊聊，畢竟不能天天來你這。”

季鈿淺笑，說道：

“……我偶然聽聞過一個故事：

“傳聞，世間有一仙，尤愛青花瓷，青花瓷上鋪起的畫卷，便是這位仙為人世間捏造的極樂凈土。他似乎繪過江南景圖。

“據說，因為他唯獨喜愛江南陰雨之美，便忘記了點綴太陽月亮；他唯獨喜愛樸素和諧之風味，便忘記了添上戰亂壓迫之凄慘。

“這個傳聞，里面的青花瓷跟這個樂天的故事相合，某些部分，又頗有些相似于江南鎮，敢問子樂先生，你能否，與我細說一二？”

子樂先生短暫地凝視了季鈿數秒，眼睛不由自主地眨了眨幾下，隨即又笑起來。

“此故事估計也半真半假，雖說江南鎮常為陰雨，白日黑夜更替卻依然有。所以，還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就沒有別的話了？”季鈿問道。

“預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季鈿不禁也笑了起來，搖了搖頭，戴上斗笠，走入雨境。

“這雨天，您還有何事需做？”

“代筆。”

季鈿道。

“即使是怪魂，也不見得一定全為惡鬼。我本該如此。”

“先生甚是勤奮，不慮身體？如今看來，您相當投入怪魂的事中，莫非不累？”

“不會。”

季鈿稍作沉思。

“我的確本該如此。”

他拉了拉蓑衣，徐徐而去。

子樂在后方遙望，心中五味雜陳。

“季先生，多虧您看不穿啊……”

……

雨聲漸重，入眼的，是一片青白色。

忽然，那一聲叫喊又傳來，季鈿順勢尋去，竟發現，一怪魂正同一個小姑娘糾纏著，小姑娘力不從心，只好不斷掙扎。

“喂，你這家伙！——”

尖銳的聲音徘徊耳邊，無疑，聽這音色，那小姑娘極為可能是阿玖——畢竟普通亡魂一般都不會在雨天外出。

季鈿見勢大喝一聲，看到怪魂無反應，便揮分合筆，紙上一畫，靈力操動，便出現一個墨色囚籠，飛躍出去，隨即將這怪魂關在里面。

“呃呃……我……”

怪魂低吼著，然則無人聽得清他的口齒間擠出的話語。

“呼——”小姑娘長息一聲，便癱倒在地——順勢撿起了先前怪魂與她爭搶的用一張布包著的幾個饅頭。

“那啥，謝謝了哈……”

小姑娘抬頭，卻望見那張熟悉的面孔。

“季……季鈿？”

四目相覷。

“如果說，這只怪魂會吃你，那你仍欠我人情，你良心過得去嗎？”

“不是啊，為什么你會出現在這里？

“……而且救我的又是你。”

阿玖嘀咕了幾句。

“上回你碰見我，不也是一個雨天嗎？只是你沒有淋雨罷了。”

“這次，也算是一個人情吧。一共欠我三個人情了，前兩個還不能算還清。”

“我……”

阿玖頓時沒了話說。

“我還想問，之前我不是給了你一些錢嗎，為何現在還要出來，偷？”

“那些錢……我……總之就是，就是……”

阿玖支吾著，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跟一個我認識的人有關系。你就不要糾察來龍去脈了。”

“你今天還算幸運，沒有被威脅到魂魄的存在，所以，為了保證，你能徹底還清我前兩個人情，我有必要知道你把錢用在了哪。”

“這個事……這個事，我……”

阿玖糾結不定著。

季鈿面容上又浮現一絲笑意，是那樣似曾相識。

“不肯說？你要知道，屈渾他們身上留著的不能抓你的墨印，我隨時可以去除。”

“別別！……我說……”

阿玖連聲喊急。

“不，現在先不要你說。”

季鈿轉身，開始為眼前這個怪魂代筆。

“你這人真是……”阿玖看著他，輕嘆一口氣。

因為側耳傾聽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于是季鈿針對于怪魂，索性想了一套代筆的辦法。

只見季鈿解開墨色囚籠，一手發力，摁住怪魂的身軀，另一只手，起筆弄墨，灑在紙上，拿著離聚紙，說時遲那時快——啪的一下——便把紙猛然拍在怪魂臉上，那只摁住怪魂的手便散發靈力，俄而，既成書信。

“你這是……”

“我平常說怪魂麻煩，不便代筆，只是因為力氣太大，另一只手，有時候，摁不住。”

季鈿歇一口氣，再給怪魂封上了囚籠。

“容我一看，這書信，是什么內容……”

季鈿看著看著，忽然一驚。

“這內容，居然跟先前的碰到的怪魂所述完全不一致……”

“什么……鎮東是‘青花瓷’，現在‘青花瓷’有了缺口……告訴他們……勿念……？”

“這是什么意思？”

季鈿看了幾遍，不解地扣著字眼的意義。

“難道是想說，江南鎮跟那所謂的仙，樂天，所有的器物青花瓷，有很大的聯系？”

“……難不成，真的跟樂天有關？”

“青花瓷？樂天？你講的什么東西……？”

“……一個神話而已，只不過放在這陰間江南鎮，頗有幾種似曾相識感。”

“什么意思？”

“你不必了解。”

“至于原因嘛……就是這個神話，我是聽一位講書先生的，為了能被先生允許聽書，也是為了面子過得去，我不得不得付點茶錢什么的。”

“所以啊，如果要我講給你聽，你得交點什么，意思意思。”

季鈿壞笑著搓了搓指尖，其神色宛若財迷心竅。

“你！”

阿玖漲紅了臉，憋不出一個字。良久才開口。

“……哼，在那個人口中，這樣的字眼，我可聽的不乏。”

“這樣嗎……”

“嚯……沒錯，我還需要你說的那個人，講講錢的問題。”

“你這多管閑事……”

“救命恩人沒有知情權？”

“那是……”

阿玖欲說又止。

季鈿飽含深邃意味的盯著她，腦中忽想起一事，便挪移了目光。

“正好，這個地方是李采者管的地盤，李府也在這附近。我去找他解決一些問題。”

“還有，你別想著逃，除非你講清楚，你之前身上發生了什么事，才導致你現在囊中羞澀。前面跟你說了，只要給屈渾他們解了墨印，你也曉得下場。”

“選吧。”

“我……你憑啥管我這么多啊？就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也不該干預我生活。”

“就憑，我是代筆人。”

“什……”

“自從身為代筆人起，你的救命恩人我，便永遠踐行，不讓每一個，我力所能及去救助的亡魂，踏上消散的亡途。”

“換一個角度，有些亡魂，是最可怕的陰魂，有時候也是他人最思念的親人愛人。所以，哪怕奉獻，也是值得。”

“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其余，你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