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燈籠昏黃的光暈在青石地上拖曳出兩道長長的影子,風曉萱牽著林向晚冰涼的手,步履沉穩地踏出那令人窒息的前廳。身后,是死寂一片的狼藉與知府周文淵凝重的注視。夜風卷著深秋的寒意撲面而來,吹動風曉萱粗布衣裙的下擺,卻吹不散她周身那股無形無質、令人心凜的威壓。
“殿下……”林向晚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微顫,更多的卻是難以置信的迷茫,“您……您真的是……”
風曉萱腳步未停,側頭看她一眼,那眼神已褪去在前廳時的凜冽煞氣,卻依舊深邃如寒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怕了?”她的聲音很低,幾乎被夜風吹散。
林向晚用力搖頭,指尖下意識地收緊了握著的鳳簪,尖銳的鳳翼硌著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感。“不!是……是向晚不知天高地厚,竟讓公主……”
“我說了,不必如此。”風曉萱打斷她,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回你房里說。”她目光銳利地掃過廊下幾個探頭探腦、驚魂未定的仆婦,那些人如同被火燎到一般,慌忙縮回頭去,連腳步聲都放得極輕。
林向晚的閨房很快到了。心腹丫鬟翠微早已被前廳的動靜驚動,正焦急地在門口張望,一見兩人身影,尤其是風曉萱那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冰冷氣度,嚇得連忙跪倒在地:“小……小姐……姑娘……”
“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靠近十步之內。”風曉萱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翠微一個激靈,連聲應“是”,幾乎是手腳并用地退到廊柱陰影里,屏住了呼吸。
房門關上,隔絕了外界一切窺探。屋內燭火跳躍,將兩人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搖曳不定。風曉萱松開林向晚的手,走到桌邊,隨手拿起一只素白瓷杯把玩,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細膩的紋路。她背對著林向晚,肩線挺直,卻又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坐。”她沒回頭。
林向晚依言在圓凳上坐下,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膝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看著風曉萱的背影,那在燭光下顯得單薄卻又無比堅韌的背影,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卻不知從何問起。
“想問什么,問吧。”風曉萱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洞悉的淡然。
“……殿下,”林向晚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您……為何要幫我?”她實在無法理解,一個尊貴的公主,為何會卷入她這樣一個小小地方閨秀的困境,甚至不惜暴露身份。那半塊染血的潛鱗令帶來的震撼,遠超過身份的尊卑。
風曉萱轉過身,燭光映亮她清麗卻略顯蒼白的側臉。她沒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林向晚緊握的手上,那枚金簪的鳳尾從指縫間露出一點璀璨的金芒。
“這簪子,”她開口,聲音有些飄忽,“是我母妃留給我的唯一念想。”她走到林向晚面前,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那簪子上九尾鸞鳳的翎羽,“九尾鸞鳳,唯皇后與嫡出公主可佩。我母妃……生前只是個不受寵的嬪。她走時,我才八歲。這簪子,是她偷偷留給我的,用命換的。”
林向晚的心猛地一揪。
風曉萱的目光抬起,望向虛空,仿佛穿透了墻壁,看到了深宮重重疊疊的朱墻金瓦。“宮里的日子,步步驚心。父皇的寵愛,如同鏡花水月。和親北狄,不過是他權衡利弊后,將我推出去的一枚棋子。北狄王庭,那是什么地方?虎狼之穴。嫁過去,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做個被圈養的金絲雀,在屈辱和異族環伺中了此殘生。”
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林向晚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所以,我逃了。”風曉萱的視線重新聚焦在林向晚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用十二個潛鱗衛的命,換我一條生路。他們的血,染紅了玄武門。”她攤開自己的手掌,掌心紋路清晰,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半塊令牌上殘留的血腥與焦灼。“他們叫我殿下,為我而死。可這聲‘殿下’,如今沾滿了他們的血,沉重得讓我喘不過氣。”
林向晚只覺得一股巨大的酸楚沖上眼眶,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她終于明白,眼前這個少女,這個看似擁有至高權力、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公主,內里背負著怎樣的枷鎖與血債。她的逃離,并非任性,而是絕境中的掙扎。
“幫你?”風曉萱嘴角扯出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目光銳利地刺向林向晚,“林向晚,你以為我是在幫你嗎?”
林向晚愕然抬眸,淚眼朦朧。
“我在幫我自己!”風曉萱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一種壓抑許久的鋒芒,“看到你被逼著跳火坑,看到她們用所謂的家族顏面、父母之命來壓你,就像看到當初在御書房外跪著求父皇收回成命的我自己!”她向前一步,周身的氣勢迫得林向晚幾乎無法呼吸,“憑什么?憑什么我們的命運要被別人捏在手里?憑什么我們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燃燒著不甘的火焰。“幫你退掉薛家的親事,不過是舉手之勞。但我要的,不止于此!”她盯著林向晚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鋼釘,“我要借你這樁事,撕開揚州這看似太平的假象!薛家魚肉鄉里,私蓄武力(聽風衛),勾結官府,甚至敢把探子派到官宦之家!這是何等猖獗?林府內宅,嫡庶不分,長輩昏聵,為利益不惜賣女求榮,這又是何等腐朽?!”
風曉萱猛地轉身,指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似乎還殘留著薛府探子倉惶逃竄的氣息:“這揚州城,盤根錯節,一潭死水!我需要一個支點,一個足以撬動這潭死水的支點!而你林向晚的婚事,你林府的內斗,就是現成送到我面前的刀子!我要用這把刀,砍向薛家,砍向那些依附其上的蛀蟲,更要砍向……”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這令人窒息的、吃人的規矩!”
“周文淵,他今夜來了,跪了,接了旨。但他心里怎么想的?他會為了一個‘大不敬’的帽子,真的去動薛家這棵根深葉茂的大樹嗎?”風曉萱冷笑一聲,眼中閃爍著洞悉人心的寒光,“他不過是在觀望!在權衡!所以,我需要更多的籌碼,需要讓他看到,跟著我,比跟著薛家或者京城里那些等著抓我回去的人,更有前程!而你的婚事風波,就是最好的投名狀!”
她重新看向林向晚,眼神復雜,有利用的算計,卻也有一絲微不可查的、同病相憐的坦誠:“林向晚,你恨這樁婚事,恨這府里的不公,想掙脫這牢籠,對嗎?”
林向晚早已聽得心潮澎湃,渾身發冷又發熱。她用力點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是!向晚恨!向晚想掙脫!”
“那就跟著我。”風曉萱伸出手,不是之前象征性的扶持,而是帶著一種結盟的邀請,掌心向上,紋路清晰,“不是做我的奴婢,是做我的同伴。幫我攪動這揚州的渾水,把那些魑魅魍魎都翻出來!事成之后,我許你自由,真正的自由。天大地大,你想去哪里,我都能送你安然離開。這,才是你真正該得的‘報答’!”
燭火噼啪一聲爆響,映得風曉萱的臉明明暗暗。那伸出的手,不再僅僅代表皇權的庇護,更像是一份通往未知、卻也通往可能的契約,一份用揚州城的風暴換取個人新生的契約。
林向晚看著那只手,又看看風曉萱那雙燃燒著火焰與冰霜的眼睛。巨大的恐懼和同樣巨大的誘惑在她心中激烈交戰。卷入公主與地方豪強、甚至可能是與更高層勢力的漩渦,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但……自由!真正的自由!脫離這令人窒息的家族,主宰自己命運的可能!
她想起了祠堂里祖母的冷漠,姨娘的算計,想起了薛二那張令人作嘔的臉,想起了自己近乎絕望的跪求……與其在深宅大院里被無聲無息地吞噬,不如……
林向晚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自己冰涼、微微顫抖的手,堅定地放入了風曉萱同樣冰涼卻異常有力的掌心!
“好!”她的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淚水未干,眼神卻已亮得驚人,“向晚愿追隨殿下!刀山火海,絕不退縮!只求……只求殿下兌現承諾,給向晚一條生路!”
兩只同樣年輕、同樣背負著沉重命運的手,在這一刻,于搖曳的燭光下緊緊相握。這不是主仆的依附,而是兩個絕境女子,在滔天巨浪前結成的脆弱卻又無比堅韌的同盟。窗外,揚州城深沉的夜色里,醞釀的風暴似乎又猛烈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