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站立如松的侍衛們像從夢中驚醒一般,齊刷刷的圍成一圈,將手中的刀劍對準了正中心的安和。
那只抓在了安和手腕的手,那樣的冷,透過腕間的肌膚寒到心里去。
她緩緩的回頭,果然看見拉著自己的正是溫祁。
不難怪,這雙手是那樣的輕柔沒有氣力,原并不是因為那人手下留情,而是那雙手的主人本身就用不了力氣。
也是,在這千里之外,異國他鄉的金磚玉階上,還有誰能得認出一個裝扮成宮女的“金枝玉葉”。
可惜她實在是太緊張了,再加上這忽然的驚嚇,一時不穩就讓匕首掉了出來,把抓著她的溫祁都驚了一跳。
如此行事,就是真讓她走到了今上面前,怕也是連刀都握不穩的。
羞憤之心忽起,她猛的甩開了溫祁的手,突發的力道讓溫祁后退了幾步又跌坐在地上。
御前持匕首且對小溫大人動手,足以讓已經蓄勢待發的刀劍同時刺向她,將她刺的滿身窟窿。
但聽殿前傳來兩聲“住手”。
一聲來自于地上的溫祁,一聲來自于高坐在席面之上尚未離去的北唐使臣。
公主一介婦孺,早借著不勝酒力躲開了席面間的虛與委蛇。
安和也是這才注意到坐在高席一個毫不起眼的偏角里的北唐使臣,她眼眸一縮,對這位送嫁的使臣熟悉的很。
竟沒想到遠赴南昭的是曾在她兒時教導過她女則女戒的老先生,年近古稀,本應該告老還鄉,安享晚年的內閣史大人。
也是,容家親信已然系數敗落,這種出力不討好的苦差,除了這個自詡一身浩然正氣的老頑固,還有誰人會領。
史大人一甩長袖,心中自是千百般責備這孤女的任性,那般不堪入目的眼神落在安和身上,全然不信這個曾經令他得意了半輩子的門生竟能做出這等事來,只恨不得能當場斬斷所有的師生情分。
可事關國運,他還是不得不豁出這張老臉,保一保這個幾代忠烈的后人:“南昭皇帝容稟,此女乃是我朝皇帝陛下嫡親的外甥女,前幾日才剛剛晉封了安和郡主,此番是老臣的罪過,不查郡主貪玩混進了席宴中,驚擾尊駕,老臣真是萬死難辭其咎啊。”
本來酒過三巡,那高坐龍椅之上的人早就雙眼迷離,卻被突來的變故驚去了三分酒力。
此刻又聽了這段,瞬時來了興趣,顫顫悠悠的站起來就問:“容家的女兒,有趣,說說,是誰慫恿你來刺殺朕的。”
史大人先聲制人的要攬罪上身,不承想對方根本不給半分情面,依然自說自話的抓著這個把柄小事化大,瞬間鐵青了臉色,更是恨這高座之人貪心不足,毫無容人之量。
安和一聲嗤笑,也不知笑誰,但目光灼灼卻是緊盯著高臺之上。
“南昭奸賊,心如鼠蛇,狡如狐兔,空占泱泱大國之地,卻學彈丸小國陰詐,暗箭傷人,奪我疆土,辱我軍士,欺我百姓,害我至親,北唐凡有心之士人人得而誅之。”
一字一句,如恨不得嗜其血飲其肉,在口中咀嚼數遍吐出,每個音都是擲地有聲。
溫祁不禁看向她,看向那個分明是那般纖弱,形單影只的身軀。
那樣一個柔弱的姑娘,嬌生慣養到一飲一食都不能自理,驟然一日家破人亡,分明應該受人可憐,卻偏生不公的享受著一顆生來便能萬事無畏之心,即便是與那萬千人皆懼怕的帝王對視,眼里也能是毫不掩飾的恨意。
恨,滔天的恨!
她怎么可能不恨!
當同父親浴血奮戰的軍士告訴她那場埋兵于峽谷兩道之戰的驚險時,她恨;
當她得知父親一路回來心知肚明他是拖著病體殘身即將命不久矣時,她恨;
當以戰死沙場為榮的父親悄然落寞的死在一場陰謀算計的雨夜里時,她恨。
恨這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權勢富貴,這泯滅人性反倒不信任才該是人生常態,這步步為營人盡可算的你死我活,這安安穩穩的居于廟堂絲毫不知民間疾苦的王侯將相。
昭王瞇起了眼睛,將他手中的佛珠捻了又捻,只靜默的聽著安和無禮卻又無厘頭的謾罵。
不知是聽到了哪句,他輕聲一“呵”,跟隨他多年的老宦官當即落下了冷汗,與這殿前少數清醒的幾人利落的跪倒在地,高呼“息怒”。
可他卻看也沒看,甚至怒氣更盛,將佛珠一甩,連鼻息間都是高位者對螻蟻的蔑視:“好一個陰謀詭計的浪蕩小人,你還以為是北唐盛世的時候不成?連乃父容鈞都已氣數殆盡的做了古,你一個遺落的容氏女,朕還能怕了你?”
是啊,他不用怕了。
曾經高頭鐵馬的躍進他皇都舊城的兒時噩夢,已然廉頗老矣的死在一場風寒急病中,再不能讓他徹夜難安,虛虛實實的掩著他身為帝王,心中卻最不該有的恐懼。
于是他像終于揚眉吐氣了一樣,手指著安和就像隔空看見了那個威猛的暗影,閃著寒冰的鎧甲上投出的死亡的氣息,一步一個腳印的靠近了他藏身的角落。
忠心不已的老宦官拼死的捂住了他的嘴,才勉力堵住了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后來,不知是誰喊了聲將軍,那駭人的腳步才向反方向走去。
終于,他才如重獲新生般,貪婪的感受到了“生”的溫熱。
可惜沒人見過他的,當初目睹了他最狼狽時的宦官,早已在他被一群趕來救駕的臣子擁立為帝時就草草尋了由頭處死了。
所以沒人懂,當他看見一雙酷肖那年的眼睛,會給他心中帶來多少的難堪。
但安和卻突然變了臉色,她一臉不可置信的緩緩低頭看著地上那個跪著為她求情的溫祁,然后視線轉向那個,手抖個不停的皇帝。
像是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打擊,身體抖如篩糠,又忽然仰面大笑起來,良久,才猛的戛然而止。
這失心瘋一樣的又哭又笑,驚悚的叫人汗毛倒立,昭王也是故作穩態,才堪堪撿起他碎了一地的腔調問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當然要笑,安和一介女流,還能被有幸咱們大昭的九五至尊為難,多好笑啊。”
“你,你堂堂北國郡主,兩國議和你卻偷偷扮成宮女,手中還拿著匕首要刺殺天子,朕就是拿到北唐去說,你也是絞罪。”
玉階之上那位長袖龍襟早已是甩起又甩下過數次,顯然尚在盛怒,可安和反倒是神色一輕,轉眼就換了套說辭。
“安和一介女流,來北唐不過尋些私仇,所說所言失了大家風范,也屬實是被些涼薄的宵小氣昏了頭,陛下九五之尊,想來不會跟安和這么個傷情傷心的小女子計較,否則豈不是令軍士以為南帝草木皆兵,或說南國軍士在南帝心中其實皆是手不能提的廢物。”
“巧言善辯,也不能抵消你殿前失儀,帶刀進殿的大不敬之罪。”
也就是溫祁,頭一次見了安和耍出這種流氓招數,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改了說辭,不免一怔,但很快反應過來,跪稟道:“皇上,既是向微臣尋仇的,可否容微臣說兩句。”
皇帝冷哼一聲,準了,于是溫祁繼續道:“安和郡君不僅僅是容江的妹妹,容吉的姑姑,還是唐王嫡親的外甥女,身份血緣不容小覷,兩國剛剛談和,北唐公主還在皇宮,就因為一個弱質女流的貿然之舉同唐王詭辯這樣無聊的事情,實在有傷兩國難得的姻親之好,得不償失。”
昭王又冷哼一聲,他心中雖然不怎么情愿,但也知道不可能真為這點事壞了兩國邦交,只是心中仍有怒氣未平,就嘴硬道:“那就派人把她送回北唐,問問唐王打算如何處置。”
可安和哪里愿意,她寧愿死在南昭,把這么個把柄交到北唐手里,將來兩軍交戰,說起南昭曾經無憑無據殺死了北唐一個郡君,北唐就是做什么都占著個理字。
可若是拿她回去問罪,她便是千古的罪人。